胡小玲
摘 要:
多恩一向善于書寫矛盾的情感。而悖論作為詩歌不可避免的語言,能有效地表現(xiàn)詩歌中的矛盾沖突。在多恩的愛情詩歌中,悖論無處不在,成為其詩歌的一大特色。細(xì)讀多恩的愛情詩,可發(fā)現(xiàn)生與死是詩歌中最為關(guān)注的悖論之一。
關(guān)鍵詞:多恩;愛情詩;悖論;生與死
中圖分類號: I106.2 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 A 文章編號:16720539(2018)04009504
一、引言
17世紀(jì)英國玄學(xué)派詩人多恩的詩歌具有極大的吸引力。這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注重形式的視覺沖擊力和表達(dá)方式的大膽創(chuàng)新,而且還在于他豐富的情感。多恩的愛情詩中往往充滿了復(fù)雜而矛盾的情感,而詩人的種種復(fù)雜而矛盾的情感又與詩人對悖論語言的嫻熟運用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悖論指的是看似矛盾實際或者可能正確的說法。美國新批評派代表人物克林思·布魯克斯就曾用悖論來描寫詩歌語言的特征,并指出悖論語言是理想的詩歌語言。布魯克斯還重點分析了多恩的詩歌,強調(diào)悖論是多恩詩歌的特色[1]19。顯然,悖論在多恩的詩歌中無處不在。在多恩詩歌中的眾多悖論中,筆者認(rèn)為,生與死是多恩最為關(guān)注的悖論之一,也最能體現(xiàn)多恩對生命的深邃思考,蘊涵了詩人深厚的人文關(guān)懷。
二、生與死的對立
生與死是人類所關(guān)注的一個永恒的話題。對于這一重要話題,詩人多恩也表現(xiàn)得十分敏感。在表達(dá)最熾熱的愛情時候,多恩也未曾遺忘過死亡。在多恩的以《歌和十四行詩》命名的五十五首愛情詩中,有三十二首在不同程度上涉及了死亡。在這些詩歌中,要么是多恩自己死了,要么是其愛戀的女子死了,要么就是兩人都死了[2]。死亡曾讓多恩恐懼,但是死亡又讓多恩充滿了渴望,因為死亡可以使得生命通向不朽與永生。多恩經(jīng)常將生看作走向死亡的開始,而死亡則是另一種形式的生命存在。多恩在《緊急時刻的禱告》的第十七章中曾說:
教會安葬一個人也與我有關(guān),因為所有人的生命都是同一位作者的作品,都屬于同一卷書;一個人死了,就好像書中的一章,并不會被撕去,而是被轉(zhuǎn)變?yōu)榱硪环N更美好的語言;書中的每一章都會這樣加以美好的轉(zhuǎn)變;上帝藉不同的形式來轉(zhuǎn)變每個人的生命:有的通過年齡,有的通過病痛,有的通過戰(zhàn)爭,有的通過審判;不過,上帝之手行動在每一次轉(zhuǎn)變中,就像在圖書館中整理好書籍,讓所有的書彼此敞開。[3]
很明顯,多恩對于基督教教義中的復(fù)活理念深信不疑,他相信人死之后,上帝會賜予每個人另一種更美好的存在,即永生。在多恩看來,死即是生,生即是死,生與死的界限已經(jīng)模糊化??梢哉f,生與死的對立是多恩一生中最為矛盾的選擇之一。
在《周年紀(jì)念日》中,多恩雖是在闡釋“我們”的永不衰敗的完美愛情,但是卻是通過死亡的比照來強調(diào)這份永恒的愛情。在詩歌開篇第一節(jié)就表達(dá)出世間萬物包括太陽這個時間的統(tǒng)帥都在慢慢地等待著死神的降臨,可是“我們”的愛情不受時間的限制,能夠經(jīng)受得住時間的摧殘:
所有君王,及其所有寵臣,
所有名譽、美貌、才智的光榮,
制造流逝的時間的太陽自己,
如今,都比那時老了一歲,
那是你我初次相見的時節(jié):
所有別的東西,都漸近毀滅,
惟有我們的愛情永不衰??;
這,沒有明日,也沒有昨日,
一直在跑,卻從不從我們身邊逃離,
而是忠實地保持它最初、最后、永恒的日子。[4]33
在“我們的愛情”面前,“君王”“寵臣”“名譽”“美貌”“才智”,甚至是“制造流逝的時間的太陽自己”都顯得是如此的腐朽不堪。“我們的愛情”并沒有像所有其他的事物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漸漸衰退,而是“一直在跑”,卻始終如一,永恒不變。這里的“跑”意象指時間的流逝,但更多的是奔向永恒,一種時間流逝,也可以說是死亡而帶來的永生。死亡并不是“我們”的愛情的終結(jié),相反卻是新的起點——死開啟了生。這似乎令人匪夷所思,但是在詩人看來,假如掩埋“我們”尸體的是一座墳?zāi)?,“死亡便不是離異”,因為只要有愛情常住的靈魂“從它們的墓穴中遷出時,那上空將增長一份愛情”。那么,死亡便不是愛情的終點,而是愛情在天國的一個起點,從而獲得永生?!拔覀兊膼矍椤痹揪褪侨碎g俗物,也將隨著時間的結(jié)束,死亡的到來而由此終結(jié),但是卻因靈魂、天國的存在而得到延伸、升華,并通向永恒。“我們”的愛情在走向死亡中獲得了永生。從整首詩來看,生與死的悖論不僅彰顯了“我們”的永恒愛情,也充分展現(xiàn)出了“我們”的不朽愛情的魅力。又如《早安》一詩,多恩在最后一節(jié)強調(diào),當(dāng)戀人們的靈與肉和諧一致、融為一體時,他們是不會畏懼死亡的,因為死亡會給戀人帶來一個更加充滿活力和希望的完美世界。
《成圣》中的鳳凰也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死亡即復(fù)活與再生的思想內(nèi)涵?!拔覀儭弊员葹殡p性同體的鳳凰:“我倆合一,就是它的寫照,/兩性結(jié)合,構(gòu)成這中性的鳥”?!拔覀儭比缛簟胺强繍凵保瑓s“總能死于愛”。鳳凰毀于自己的火焰之中,再從灰燼之中重生,循環(huán)不已?!拔覀儭睘閷で竽钦鎿吹膼矍槎餐几八劳?,在熊熊烈火之中獲得永生,從此遠(yuǎn)離塵世,追尋極樂的愛情。在多恩的時代,死亡喻指性愛。那鳳凰的烈焰恰是“我們”的情欲之火。正是在情感烈焰中的鳳凰離開塵世,從死亡中走向不朽,走向永生:
我們死而復(fù)生,又照舊起來,
神秘之力來自愛。[1]245
這恰巧表達(dá)出“我們”的愛情并非是僅僅沉溺于世俗的肉欲,而是圣潔的完美愛情。因此,只有這圣潔的愛情才配得上“在十四行詩中建筑寓所”,才讓“我們”成圣。
在《計算》一詩中,多恩同樣運用了生與死的悖論來深化“我”與“你”的不朽愛情。多恩寫道:
最初的二十年里,從昨天算起,
我都難以相信,你竟然會離去,
以后四十年,我靠往昔的恩愛度日,
又四十年靠希望,只要你愿意,希望還會延續(xù)。
淚水淹沒了一百年,嘆息吹逝了二百歲,
一千年之久,我既不思想,也無作為,
意無旁騖,全部身心都只念著一個你;
或者再過一千年,連這念頭也忘記。
可是,不要把這叫做長生;而應(yīng)將我——
由于已死——視為不朽;鬼魂還會死么?[4]109
多恩在本首詩中對時間進(jìn)行夸張化處理,營造出一種氣勢恢宏的氛圍。詩人要表達(dá)的是“我”對“你”的刻骨銘心的愛情,但是他并沒有直接描寫“你”“我”之間的情意綿綿,并沒有愛情詩中的嬌柔,而是用了大量的數(shù)字來夸大時間的長度?!岸辍钡臅r間也無法讓“我”相信“你”已經(jīng)悄然離開人世;“四十年”的時間靠往日的恩愛度日;另一個“四十年”“你”“我”的愛情還有希望會延續(xù)。在這另一個“四十年”里,“我”也將遠(yuǎn)離塵世,但是“你”“我”在死后仍有希望繼續(xù)“我們”的愛情,因為只要“你”“我”愿意,“我們”在塵世未完結(jié)的愛情會在天國得到延續(xù)?!拔摇睂Α澳恪钡恼鎿锤星椴⒎鞘沁@短短幾十年可以衡量的。一句“淚水淹沒了一百年,嘆息吹逝了二百歲,一千年之久”通過彼特拉克式的傳統(tǒng)意象和夸張的手法將“我”對“你”的深厚情感跨越到了上百年,甚至上千年。這樣,通過層層遞進(jìn),時間被無數(shù)倍地放大。在無限放大的時間的參照下,“我”對“你”的愛情也被無限放大,已經(jīng)超越了時間的限制。正如多恩在《太陽升起了》中所吟唱:“可愛情都是一樣,季節(jié)或天氣,不會分辨,/或鐘點、日子、月份——這些是時間的破布片”[5]。在詩歌末尾,多恩強調(diào)“不要把這叫做長生”,而應(yīng)稱“我”為“不朽”?!伴L生”即為不死,而“不朽”則暗指死后的一種再生。顯然,最后兩行詩句表達(dá)了“我”對“你”的愛情并非經(jīng)歷的是簡單的時間跨度,并非長生不死的永久,而是經(jīng)歷生死后的一種永恒,暗含了生與死的對立??梢钥闯觯谠姼杞Y(jié)尾,“我”與“你”的永恒不朽的愛情在生與死的對立中進(jìn)一步得到了強化。
在多恩那里,死亡并不是一個人的終結(jié),而是另一種生命存在開始的起點;也不是靜
態(tài)的,而是動態(tài)的。在《遺產(chǎn)》中,雖然“我”已經(jīng)死去,但是卻如一個活人一般,會說,會活動,會思考,還是自己的遺囑執(zhí)行人:
我聽見我說,“立即給她捎信,
說是我自己”——那是你,不是我——
“殺了我”,當(dāng)我感到要死的時刻,
我吩咐我在逝去后,寄出我的心;
可是我呀,當(dāng)撕開我,在心
所在之處搜尋時;卻什么也找不著,
這又一次殺了我,因為我生前一向誠實,
卻竟然在最后的遺囑中欺騙了你。[4]25
在死后,“我”仍舊能夠聽見(heard),感知(felt)死亡時刻的降臨,吩咐(bid)寄出“我”的心,此外“我”仍舊能夠記得“我生前一向誠實”,也能理智地辨別出自己的欺騙行為。作為人,與植物、動物最大的差別即理性。整個宇宙是多元的存在,如天使、人類、動物、植物和金石。多元的存在都是按照等級秩序由最高的存在,通過每種可能的等級逐漸下降,直到最低級的無生命的存在。金石只有存在,沒有生命。植物則具有生命,但與動物相比卻相對沒有生命。植物只有生長功能;動物既具有生長功能又具有感覺功能;人除了具有生長和感覺功能外,還有理性[6]。在本首詩中,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我”雖然已經(jīng)死去,但是“我”仍然具備作為生命存在的感知與理性。多恩在《悖論》一詩中宣稱,“我”既是“我”,又是“我”的墳?zāi)购湍怪俱?;包括“我”在?nèi)的死人們又在回憶并談?wù)撝舜说那吧鳛樗勒叩摹拔摇边€能辨別謊言。這樣的描述讓讀者感到人在死后還可以繼續(xù)思考,而“我”既是死的,又是生的。顯然,多恩式的死亡比生更具有生命力,正如他所說“書中的每一章都會這樣加以美好的轉(zhuǎn)變”。
此外,多恩的一些愛情詩還以死亡來抒寫生的狀態(tài),體現(xiàn)出生即是死的悖論觀?!秳e離辭·節(jié)哀》開篇就將生離與死別聯(lián)系在一起:
正如德高的人逝世很安然,
對靈魂輕輕的說一聲走,
悲慟的朋友們聚在旁邊,
有的說斷氣了,有的說沒有。[7]
“我們”的短暫離別被看作德高望重的人的安然離世。本是短暫的分離卻被詩人夸大到了永世相隔,但即使是面對死亡,“我們”也表現(xiàn)得十分輕松。一個簡單的“走”字形象而準(zhǔn)確地刻畫出“我們”對待死亡的泰然。正如多恩在《斷氣》中聲稱:“一個死竟如此廉價,就像說:走?!彼劳雠c活著似乎沒什么區(qū)別,就像一個“走”字?!皽I浪”“嘆風(fēng)”對于“我們”而言都是多余的,這些只能是“褻瀆我們的歡樂”。詩人通過時間的終極、死亡來抒寫生的狀態(tài),烘托出真心相愛的人對待別離的一種泰然自若。
在《歌》(最甜蜜的愛,我不走)一詩中,多恩拿自己開玩笑,將裝死看作真死:
最甜蜜的愛,我不走,
若只因?qū)δ阈纳氲。?/p>
或希望這世界能夠
給我一個更合適的愛;
可是既然我必
最終死去,那最好,
拿我自己開玩笑,
這樣靠裝死而死。[4]23
詩歌一開始就直接表明,“我”不愿離開這“最甜蜜的愛”。雖然略顯突兀,卻寫出了“我”對這份甜蜜的愛的難以割舍。可是,既然“我”終將死去,終將離開這甜蜜的愛,那就不妨假裝自己死去。在“我”看來,死亡可以考驗自己與戀人間的愛情。因此,在詩歌結(jié)尾,“我”告訴愛人:“我們”的死亡只不過是“轉(zhuǎn)向一側(cè)去睡”,但是“我們”彼此仍然是保持活著的人,是永遠(yuǎn)不會分離的。這和本詩第一行中的“我不走”形成了照應(yīng)。縱觀全詩,“我不走”不僅僅是簡單地指活著的人的短暫的離開,同時還暗指了死亡。即使是死亡也無法將“我”與“最甜蜜的愛”分離。整首詩歌傳遞出“我”的死亡的假亦是真,真亦是假,道出了在愛的世界中,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的生死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