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碧英

摘 ? ?要： 《詩經(jīng)》是我國文學史上的第一部詩歌總集，其中反映當時男女自由戀愛的詩篇非常多，學界公認這是原始母系社會群婚制度的遺風。通過剖析《詩經(jīng)》中的部分愛情詩發(fā)現(xiàn)“暗戀情殤、思不能寐、相思成幻及思深及怨”是人類戀愛生活中的典型相思心理。

關(guān)鍵詞： 《詩經(jīng)》 ? ?愛情詩 ? ?相思心理

一、關(guān)于《詩經(jīng)》中的愛情詩

《詩經(jīng)》是我國文學史上的第一部詩歌總集，原名《詩》或《詩三百》，共收錄自西周出年至春秋中葉五百多年間的詩歌作品305篇，有一部分是民間采集而來的?！对娊?jīng)》305篇中，書寫青年男女之間婚戀生活的詩篇約有50余首，占總數(shù)的六分之一。其中，不少來自《詩經(jīng)·周南》和《詩經(jīng)·召南》（簡稱為二南）。這些詩原本是各地的情歌，有些因語言比較直白大膽而曾被一些封建大儒斥之為“淫詩”?，F(xiàn)代學界公認，《詩經(jīng)》中的愛情詩反映了當時男女自由戀愛的情形，這是原始母系社會群婚制度的殘余[1]。

在《詩經(jīng)》愛情詩中，表達青年男女相思之情的不在少數(shù)，有的堪稱中國文學經(jīng)典，具有很高的藝術(shù)價值和思想價值。

本文將以《詩經(jīng)》中的部分愛情詩為例，嘗試探析青年男女之間典型相思心理，其目的是加深對愛情活動規(guī)律的理解以便更好地把握現(xiàn)實生活?？鬃泳驮?jīng)對兒子伯魚說：“女（汝）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論語·陽貨》）意思是說，如果不學這些詩，就等于面墻而立，一無所知，寸步難行?？梢娫谶@個問題上，孔子是相當睿智和有前瞻性的。

二、《詩經(jīng)》中的典型相思心理

相思是什么？是未知佳人心緒如何的患得患失，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惆悵，是深夜輾轉(zhuǎn)反側(cè)“寤寐思服”的無眠，是“才下眉梢，卻上心頭”的無奈，是“一處相思，兩處閑愁”的雙眸遙望，還是久候而君不至的憂傷？且看《詩經(jīng)》里的男女青年告訴我們答案。

（一）暗戀情殤

愛情是一杯甜蜜的美酒，然而當你深深暗戀一個人而不可自拔時，這杯酒就多了一些苦澀的味道。

《詩經(jīng)》中反映男女暗戀的情詩不少，但多半是描寫女子對男子的愛慕之情，只有少數(shù)幾篇是描寫男子暗戀伊人的。無論如何，這種愛慕之情具有神奇的相通之處，都常常伴有可望而不可即的莫大痛苦，充滿絕望，令人愁腸百結(jié)，忍不住為之扼腕嘆息。正如《詩經(jīng)·鄭風·東門之墠》顯示的那樣：“東門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則邇，其人甚遠。東門之栗，有踐家室。豈不爾思？子不我即?！盵2]詩中的女子所愛的那個男子就住在離她不遠處，雖然自己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他，而“其人甚遠”;雖然想念痛徹心扉，卻難以啟齒訴說衷腸。這樣的羞澀這樣的婉轉(zhuǎn)何其美妙，又何其辛苦。

類似的暗戀情詩還有《詩經(jīng)·陳風·澤陂》：“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盵3]一位女子在荷塘的堤岸內(nèi)遇見了一個英俊可愛的男子，頓生愛慕之心，然而怎么才能得到他同樣的愛呢？愛而不能言語，除了痛哭流涕之外，只能作詩自傷。

不知為何，詩經(jīng)中的暗戀情傷多發(fā)生在女子身上，是因為她們的羞澀本性？還是女子是水做的精靈，比男子更容易溫柔易感呢？《詩經(jīng)·周南·漢廣》則給出了另外一個答案，面對心中伊人，自古男子也深情：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4]。

它將一位山野樵夫的戀愛受挫心理描寫得淋漓盡致。詩中用漢水和長江的寬廣難渡，比喻愛情難以實現(xiàn);幻想做姑娘的仆人替她喂馬，表現(xiàn)出傾慕之情的深切和內(nèi)心的失望和痛苦，一如漢江寬水，廣闊無邊。

無獨有偶，當時間的年輪過去兩千多年之后，在現(xiàn)代社會里有不少青年男女身陷單相思中不可自拔，發(fā)出類似歷史的哀嘆，其痛苦程度不僅絲毫不減，還多了些復雜的情緒。

例如發(fā)行于2010年的流行歌曲《暗戀的悲劇》（由勝嶼譜曲，維谷填詞）歌詞開篇即指出：“多想說聲我很愛你，可我害怕會失去你。繼續(xù)我完美的演技，做你的好朋友第一?！鄙羁探沂玖税祽僬吆ε乱坏┕_愛慕之情就會失去對方的患得患失心理。然而，做好朋友就一定有助于為自己療傷嗎？歌詞接著寫道：“一款款笑表現(xiàn)在我的臉上，一滴滴淚流淌在我的心底。誰察覺到我的委屈？你對我說你夢想永遠和他在一起，我應(yīng)該妒忌他，還是羨慕你……我聽著你說他的一動一舉，我的歡笑和痛苦糾在一起，一句句刺進我心里。和你分享快樂誰來和我分擔壓抑？傾聽我這一個暗戀的悲劇?！笨梢娢笕b作是愛慕對象的好朋友對暗戀者來說更像是一把利劍，直指心臟，滴滴見血。明明知道這是一個暗戀悲劇，還要執(zhí)意繼續(xù)，為的只是：“好朋友天長地久不會鬧分手，只能夠這樣安慰我流血的傷口?！边@樣的暗戀何其謙卑。如同二十世紀初期知名作家張愛玲寫給胡蘭成“低到塵埃里開出花來”。對于這樣的暗戀，雖然沒結(jié)果，但是還是愿意陪伴她左右，為她遮風擋雨，即使她的身旁已經(jīng)有了依靠的肩膀，這就是現(xiàn)代人暗戀的悲劇。

既然暗戀如此苦澀，為何還有那么多人愿意在此囧途上前赴后繼樂此不疲？或許下面這首《暗戀你的好處》流行歌曲（由林若寧填詞，齊樂平、陳考威作曲，2015年發(fā)行）能給出一個“另類”的參考答案。

歌詞寫道：“無需相處，無需風雨，無需要負擔一起的害處。模仿親昵，模仿一起過日子，制造遐想足夠自娛。”意即暗戀不僅可以有效規(guī)避戀人之間正常相處的種種弊端，更可以通過虛擬、遐想自娛自樂。與其說這是暗戀的好處，毋寧說是暗戀者強作歡顏下的自我麻痹、自我安慰和自我欺騙，讀來令人忍不住鞠一把辛酸的同情之淚。

可見暗戀心理無論在“詩經(jīng)時代”還是當前社會都有廣泛的社會基礎(chǔ)，雖然各自的具體表現(xiàn)不一，但基本上都充滿憂傷的基調(diào)，具有較強的趨同性。

（二）夜不能寐

《詩經(jīng)》里有不少描寫男女相思之情的愛情篇目。相思百味，酸甜苦辣。其中，有一闕相思叫“思不能寐”。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優(yōu)哉游哉，輾轉(zhuǎn)反側(cè)”[5]（《詩經(jīng)·周南·關(guān)雎》），詩中寫一個年輕小伙子愛慕著一位美麗賢淑的姑娘，他朝思暮想、執(zhí)著追求，然而求之不得，進而相思成夢，夢中與這位姑娘結(jié)為永好，成為夫婦，過上和諧美滿的幸福生活。

思念應(yīng)該是人類的一種本能。既然是本能，就沒有什么東西能阻擋得了。好比“明知相思苦，偏要苦相思”。這里的“要”不是真正想要，而是情不得已。在相思情感的滾滾洪流面前，所謂理智，是極為蒼白無力的，以至于在漆黑的夜里，明明該是正常安寢的時刻，卻管不住腦海里的那個“淑女”在眼前來回翩躚，驅(qū)之不去。夜被相思撕成一個個碎片，在月色里或黑暗中孤苦飄蕩，只聽到床板在時而響亮時而沉悶的吱呀亂叫，伴隨著上面那個翻來覆去覆去翻來不停烙餅子的男子的嘆息。

相信這個場景很容易激起今人的心理共鳴，它著實是每一個處于熱戀階段男女的必經(jīng)之路。思念而難成眠，于是徹夜數(shù)星星，數(shù)羊群，越數(shù)越興奮，數(shù)到天亮，腦子里依舊清醒異常，毫無睡意。這樣的情形，古今亦然。

這大概是這首詩流傳至今的魅力所在，它的確洞悉了兩性愛慕心理的奧秘，率直而細膩，淳樸而自然。無論你是誰，只要你愛了，就一定會有因?qū)Ψ蕉栾埐凰?，睡不成眠的一刻。難怪孔圣人將之列為詩三百之篇首，并評價它“思無邪”。

上述《詩經(jīng)·陳風·澤陂》一詩中的主人公是“寤寐無為，輾轉(zhuǎn)伏枕”，飽受相思之苦。

（三）相思成幻

愛情，當它經(jīng)歷了初相識的怦然心動和初交往的患得患失之后，便不可避免地要進入熱戀階段。這整個過程的長短因人而異，或許是幾天，或許是幾個月，不管怎樣，一旦進入熱戀，男女青年的智商急劇下降，緊接著就會產(chǎn)生種種常人不可理解的幻象。正如下面這首《詩經(jīng)·王風·采葛》，它把一個女子在勞動中狂熱思念情人而不可自拔的迷幻心理刻畫得淋漓盡致，也從此留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愛情俗語。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6]一日不見如隔三月、三秋甚至三年，這樣離奇的幻覺是出于怎樣的熾烈情感？恐怕只有深陷熱戀中的人才深深懂得。因為熱戀中的情人無不希望與戀人朝夕廝守，耳鬢廝磨，恨不得一分鐘也不愿離分，巴不得整天整夜膠在一起。然而，再濃烈的愛情，也有分別的時刻，區(qū)別只是在于是暫時分離一天、一月還是一年甚至一輩子？當熱戀男女不得已而分開時，他們的心隨著對方的背影而漸漸離開胸膛，仿佛一下子失去所依，只剩下空空的軀殼在忙忙碌碌，而無處安放的靈魂則在空曠的原野四處飄蕩。于是幻覺開始產(chǎn)生，明明只分開數(shù)小時，卻如同幾個世紀一樣漫長。念想里，除了盼望與情人相見，再也聽不進去任何聲響、聲音，看不進任何美色、美景，一顆癡戀的心在風雨中飛來飛去只是為了他（她），這更進一步加深有情人的錯覺，愈發(fā)以為一天不見好像隔了三月三秋三年一樣。

假如相思幻覺能讓人感覺美好便也罷了，可惜，陷于濃烈相思中的幻覺卻常常讓人覺得是那樣的無奈和漫長。

（四）思深及怨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這是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浪淘沙》中的詩句，說的是情侶之間因相思而產(chǎn)生的愛恨交織之情。其實這種看似矛盾卻十分合情合理的心理在情侶之間十分常見?！对娊?jīng)》不乏其例，往往與男女中的一方久候另一方而不至有關(guān)。

最初的等待，是寧靜而悠閑的。相思者可以一邊等候佳人，一邊悠然地欣賞周圍的風景，看草長鶯飛，大雁成行。隨著接下來等待的時間越來越長，思念逾甚，等者心情越來越不安，越來越焦躁，甚而生出些許怨念。正如《詩經(jīng)·鄭風·子衿》中的女子，已經(jīng)過了約定的時間，情人久久沒有到來，女子望眼欲穿，不停地焦急地來回走動，埋怨情人沒有赴約，更責怪他不捎信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v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盵7]可以想見，這位女子一邊等待情人到來，一邊柳眉倒豎嬌嗔不已：“你這傻子啊，等你等得我好心焦。縱然我沒去找你，你也不能不來、不能不托人捎信來啊，你不知道等待的滋味么，正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一樣的難熬?！笨上K究還是沒來。先秦時代，既沒有手機，又沒有QQ、微信、MSN等現(xiàn)代通訊軟件，等一個人老半天卻來不了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愛之殷，恨之切，難怪女子要思深成怨。此番戀愛心理，又豈止是先秦時代所獨有？

三、結(jié)語

通過以上對《詩經(jīng)》數(shù)篇愛情詩所蘊藏的相思心理剖析，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人類的情感其實是相通的，無論古今，無論國籍膚色，無論康健富貴，只要你愛上了一個人，你就不可避免地墜入相思的情網(wǎng)，這是人類愛情活動的基本規(guī)律，是人性自然豐美的具體體現(xiàn)。

《詩經(jīng)》中的愛情詩，原本作為民歌而采自民間，采擷的是老百姓對愛情生活的直接體驗，它道出了所有普通人都能體驗到的人生經(jīng)歷和樸實道理，而表達對情人的相思之情則是《詩經(jīng)》愛情詩中最濃墨重彩、最攝人心魄的一部分。雖然就當事人而言，它或許令人惆悵苦澀，或輾轉(zhuǎn)難眠，或度日如年，或相思成疾，但不可否認的是，真正的愛情若是失去這些心理感受，它又有何價值令人為之著迷并著力歌頌的呢？這樣一些典型愛情心理體驗絕不為《詩經(jīng)》所處時代的先秦人所獨有，它應(yīng)當屬于全人類。

參考文獻：

[1]萬木春，李凌，黎勤，編著.中國古代愛情詩三百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5.

[2]王秀梅，譯注.詩經(jīng).青海人民出版社，2007.6.

[3][4][5][6][7]王秀梅，譯注.詩經(jīng).中華書局，20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