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
中國人對吃有一種奇妙的反差。許多人打心底有點看不起愛吃的人,沒什么好詞兒來形容他們,“飯桶”“吃貨”,充滿了鄙夷色彩;但也沒人會否認(rèn),食物是中國文化中最博大精深的那一部分中,最不可或缺的那一部分。
最顯著的特征之一,便是記錄在漢語中的關(guān)于種食物加工方法細致劃分。僅是刀法,就有:切、片、斬,捶、刮、剜;光是熟制做法,就有:炒、熗、炊、煮、煎、爆、烤、炸、烚、滾、氽、焯……中國自古至今對飲食的嚴(yán)肅活潑、認(rèn)真嚴(yán)謹(jǐn),已昭然于眾。
但與細致嚴(yán)謹(jǐn)共存的,是混沌與模糊。中餐的制作往往沒有食材數(shù)量、烹制時間的一定之規(guī),最常用的量詞是“一小勺”“一把”“少許”“些微”,對于火候,只有旺、武、文、微之分,沒有西餐般嚴(yán)格的溫度區(qū)間。五味三材,如何在一鍋一灶上變?yōu)槊牢墩漯},只存乎廚師一心。
可以說,正是這種細微的混沌、精致的模糊,使中餐飽含了一種特殊的龐雜斑斕的神秘感。你知道是什么食材,知道如何煎炒烹炸,但永遠無法揣摩菜品的味道。吃中餐,不只意味著腸胃的撫慰,齒舌間的余香,還意味著神奇、刺激和冒險。
這也正是扶霞·鄧洛普所感受到的。從被一枚神似魔鬼眼睛的松花蛋“震懾”開始,她從香港,而臺北,而成都,隨后進入中國飲食男女的部落,從學(xué)語言,而學(xué)廚藝,而研究中國美食文化,最終形成了《魚翅與花椒》這本14年的中國飲食文化探險之旅。
描述得精準(zhǔn)有趣、油光可見、嗞嗞作響的各式菜品,是美食文學(xué)的題中之義,但這本書真正吸引人的,是一個英國女子所經(jīng)歷的中國14年變遷。
1994年她剛到成都時,騎著自行車,在大街小巷穿行,去菜市場挑選新鮮的蔬菜、現(xiàn)殺的雞鴨;理發(fā)匠把鏡子掛在樹干上,擺好竹椅等待客人;流動雜貨郎的自行車兩旁,掛滿了拉鏈、紐扣、竹編的簸箕、千層底的黑棉布鞋;伴隨著“叮叮當(dāng)”聲音的,是好吃粘牙的丁丁糖;一口地道的成都口音“豆花兒”宣告著,出門就能吃上一碗淋了醬油、紅油、醋、花椒面兒的熱騰騰的豆花……
然而幾年后重返故地時,常去的菜市場不見了,好吃的面館拆遷了,綠樹成蔭的小巷變成了康莊大道,那些曾游走其中的小販,也帶著他們的貨品消失了?!斑@樣的拆除……是我個人的悲劇:竟然愛上了一個正如此迅速消失著的地方。”她寫道,“我對烹飪的研究,初衷是想記錄一個生機勃勃的城市,后來我才明白,從很多角度來說,我都在書寫老成都的‘墓志銘。”
但也并非全是悲觀。當(dāng)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快速迭代,那些執(zhí)著于美食的廚師、食客紛紛另立灶臺,有品質(zhì)的菜館層出,在街巷小吃的基礎(chǔ)上,調(diào)制出新的大菜。老城消失的愁緒過后,扶霞感受到的是樂觀而無所顧忌的野心:“他們堅信,未來會比過去更好?!?/p>
中國不乏本土美食作家,但扶霞的異國視角,使她能夠?qū)嬍匙兓c時代變遷結(jié)合起來,
用他者的視角,審視自我的口味,再由本土讀者品讀,產(chǎn)生的是一種別樣的風(fēng)味。這樣的微循環(huán)貫穿全書。比如,她會思考,為什么戀愛中的嫉妒被叫做“吃醋”,“人口”這個詞的含義,以及中國廚師“刀人合一”的奇妙感情。最震驚的一段描述發(fā)生在香港。一位頗有名望的美食先生,在評價一款鮑魚時,突然壓低了聲音:“真是很難描述這種美好的感覺,我覺得唯一能類比的,就是好像輕輕咬著情人硬起來的乳頭。只有大師級的情人,才能真正欣賞其中的美妙?!?/p>
扶霞也沒有回避對中國飲食現(xiàn)象的批評,比如對菜市場“點殺”的熱衷,對魚翅、熊掌的青睞。但她認(rèn)為,“中國人對‘動物的態(tài)度……至少是誠實的。在英國,一頓肉食為主的聚餐,死亡的腥臭就像秘而不宣的罪惡,被掩藏在所有人看不見的背后”;中國雖然看似“狼吞虎咽”,但放眼全球,沒有哪個國家能獨善其身,中國不過是這個貪婪的世界的縮影。
因為這本書,我重讀了陸文夫先生的《美食家》。故事講述了中國從鄙夷人性,到探索人性,又努力恢復(fù)人性的漫長歷程。巧的是,這與扶霞的心路異曲同工。目睹了中國快速而趨同的變遷后,她漸漸感到疲憊與失落,卻意外地在古城揚州重拾了信心。那里由傳統(tǒng)自然融入現(xiàn)代的恬淡與悠然,綿長厚重的寬容與自信,仿佛一曲激昂交響樂中悠揚的合聲,使人回歸平和的心態(tài)和“胃口”。
中國人說,君子食不厭精,也膾不厭細。其實,萬物皆通此理:精致是一切進步的基礎(chǔ)和希望;但無節(jié)制的追求,終會因赤裸裸的貪婪,走向異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