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尼
1
得知那女人也要去,小曼顧不上搶紅包,直奔衣柜去了。本來,昨晚已選好要穿的衣服,不得不重新考慮。那女人叫羅靈,小曼見過幾次,皮膚白,腰身好,小乖小乖的,有股青春氣。有青春氣,是丈夫說的。小曼不服,三十五六歲的人了,能青春到哪兒去?話是這樣說,心里免不了發(fā)虛,女人上四十,小一歲都不同,何況整整小五歲。五年前,小曼沒長肚子,臉上沒斑點,皺紋也沒這樣深,皮肉還緊致?,F(xiàn)在,每天走一萬步,仍然抵擋不了歲月的侵襲。
小曼埋怨夢姐,干嗎又叫那女人。內(nèi)心卻想比試一番,從身高到外貌,再到工作和家境,小曼相當驕傲。丈夫現(xiàn)在升為機關處級干部,小曼是中心小學教師,中心小學是全市最優(yōu)秀的學校,家里兩輛車,住高檔小區(qū),有一條叫子衿的泰迪犬和一只叫悠悠的貓,以及讀高一的女兒青青。唯一不好的地方,丈夫遠在兩百公里外工作,雖說周末放假,有時十天半月也見不到一次。
那女人是搞車險的,離了婚,家里沒車,也不會開車。小曼有了底氣。另一方面,那女人如果不去,麻將就打不成,那會成為一大缺憾。夢姐、輝哥、春姐和小曼,他們是老搭子,經(jīng)常周末一起尋地方游玩,然后打麻將。這次,春姐有事去不了,三缺一。他們要去的地方叫七坪寨,在一個村子背后的山上,新建的旅游景點,有個玻璃棧道,許多人去看。小曼計劃好先去給爺爺祝壽,再到七坪寨和他們會合。爺爺在鄉(xiāng)下二爸家。
丈夫這周末沒回,發(fā)來紅包,留言是:“520,我愛你”。小曼更有了底氣,就穿紅色半袖亞麻長裙。女人要穿有品質(zhì)的衣服,那件紅裙是上好的麻料,垂墜性和密度都不同于一般亞麻,花兩千多塊買的。那女人穿的衣服,一看就知道,沒一件超過千元的。況且,給爺爺祝壽,紅色喜慶,適合拍照。
本沒打算帶子衿,讓它和悠悠在家。想了想,還是把子衿帶上了。小曼喜歡把子衿抱懷里的感覺,還喜歡子衿趴在副駕車窗邊兜風的樣子。
剛出門,小曼想起青青沒有早餐,平時是母親做飯,昨天父母就到爺爺那兒去了。這孩子讓人糟心,從不主動學習,要是沒人管,周末會睡到中午。小曼返身站在門口朝里喊:“趕緊起床,自己去樓下買牛奶面包,給你說多少遍了,高中和初中不一樣,要努力學習。聽見沒有?聽見沒有?”
青青似乎嗯了一聲。
這時,下起大雨。小曼猶豫要不要到爺爺那,七坪寨是一定要去,說好的,風雨無阻,打麻將是不怕下雨的。想到爺爺九十歲了,有多少人還能和九十歲的爺爺拍照,一定要去。另外,不去只能在家等雨停,然后去七坪寨。青青在家,小曼想到青青,總覺得累,管不了,不管也不對,自己還是教師,耐心用完了,用完了也發(fā)不出什么大的火氣,脾氣也不見得好,成了沒性格的人。
眼不見心不煩,站在門口搶了一陣紅包,進屋拿雨傘,小曼和子衿出門了。
途中,那女人的影子總往腦子里鉆。家里的車險都是丈夫在辦,在那女人那兒辦的。不知怎么回事,有次那女人在的時候,丈夫也在,小曼忽然覺得他們之間有點不對勁。具體哪兒不對勁,說不上來,也許是眼神語氣什么的。越這樣想,越急去爺爺那兒,然后好快點到七坪寨。
雨真大,過會兒停了,又下,又停。
急歸急,朋友圈是要發(fā)的。從出發(fā)到抵達爺爺那,車內(nèi)拍照,下車拍照,拍小視頻,自拍美顏,發(fā)了許多朋友圈。比如:給爺爺祝壽,當然風雨無阻,百善孝為先,兒孫不能缺席!比如:老天的眼睛是雪亮的,終于感動上蒼,雨停了!
到鄉(xiāng)下已是十點多,姨媽、姑姑、阿婆、二爸二媽,還有父母都在院壩忙著做飯擺宴,籠屜里的粉蒸肉扣肉正冒熱氣。小曼匆匆打了招呼,去屋里見爺爺。子衿卻不聽話了,剛進屋就在屋角拉了泡屎。小曼就哈哈笑了,狗東西,硬是把鄉(xiāng)下當茅房啊。邊笑邊從包里掏出紙來給子衿擦屁股,再把屎包住扔進屋后菜地。
又到爺爺那兒。爺爺確實年歲大了,耳朵不靈,眼神也不好,還齁。小曼喊好幾聲,椅子上的爺爺才朝她點頭,小曼把準備好的紅包塞爺爺手里,外面光線好,把爺爺往外面扶。爺爺行動不便,小曼著急,聲音喊得粗魯。
“我們拍個合影,曉得不?”
小曼叫來二爸家讀初中的孫子,為她和爺爺拍照。小曼半蹲在爺爺身邊,頭偎過去,露出恰到好處的八顆牙齒微笑。然后,換姿勢,站到背后,手扶爺爺肩膀。再換姿勢,頭靠近爺爺?shù)哪?,一條腿抬起來。笑。
“多拍幾張?!毙÷愿蓝值膶O子。
拍完后,小曼檢查照片,發(fā)現(xiàn)沒一張滿意,把她照得矮墩墩,手膀子老粗。二爸的孫子已跑去核桃樹下耍手機去了。算了,還是自己來吧。小曼再次蹲在爺爺腿前。
爺爺剛要咳嗽,看到手機又舉過來,就憋住一口痰。
“爺爺,笑一下,老爺子。”小曼讓爺爺看手機里的自己。爺爺對著手機露出笑容。小曼還需要子衿跟著一起拍,爺爺配合得很到位。
小曼拍完,爺爺再也忍不住,手邊的痰盂來不及端到下巴,痰就出來了。小曼一下蹦出老遠。
“老爺子吐痰了,幫大媽看看吐我頭發(fā)上沒有?”小曼拉住二爸的孫子,邊看照片邊說。
“沒有?!?/p>
“再好好檢查一下,肩膀上有沒?”
“沒有”
“背上呢?”
“沒有?!?/p>
小曼檢查了子衿,不能確定有沒有。子衿亂跑,水珠子滴身上,爪子和背濕漉漉的。
“你再好好看下,莫光看手機。”
“太爺爺吐到自己胸口上了。”二爸的孫子說。
小曼這時翻到一張拍得特別好的照片,經(jīng)過美顏,自己看起來白凈漂亮,神態(tài)溫婉,就迫不及待發(fā)了朋友圈。標題:我親愛的爺爺,已度過九十一個春秋。520,我愛你,爺爺。發(fā)的時候,忽然想到那女人的眼睛,有點小,吊眼梢。不能確定是不是這樣。
發(fā)完之后,小曼想起那口痰,向前湊了湊,看到爺爺胸前確實掛了一口痰,看起來比較完整。
“二媽,爺爺痰吐到胸口上了?!毙÷巴?,忍不住一聲干嘔,趕忙捂住嘴。
雨又來了,稀疏,大顆。
“二媽,爺爺痰吐到胸口上了。二媽,下雨了。二媽,下雨了。二媽,我要走了。”
二媽跑過來。
“你要走,大老遠來的,咋要走,還沒開席吔?”
“還有其他活動,他們在等我,主要來看下老爺子?!?/p>
“是啊,你們年輕人都忙。”
小曼給父母和其他人匆匆打過招呼,帶子衿上了車。
2
夢姐打來電話,讓小曼在山腳找個地方停車,去的人太多,路已堵死,只能走上山,玻璃棧道在山頂。
小曼找停車位的時候,有消息不斷發(fā)來,以為是丈夫,結果不是。不久前,小曼加入了一個“流浪之家”公益群,群員可以幫助流浪貓狗找收養(yǎng)人。消息是群里發(fā)的,有只流浪貓生了一窩小貓,被愛心人士發(fā)現(xiàn),希望有人收養(yǎng),三只已送出,只剩一只。小曼看了照片,小貓超級可愛。于是,小曼邊往山上走,邊給學校同事打電話。找了好幾個,也沒人愿意養(yǎng)。又給朋友打,能找的差不多找完了,仍沒給小貓找到主人。
“這些人,沒有一點愛心。”小曼很氣。
上坡和彎道,有的路還沒修好,下過雨,到處是泥漿。小曼幾次打算不上山,又覺得不能不去,這么多人奔赴一個地方,肯定有看頭。而且,如果不去,那女人就會比她先看。拐過最后一個彎,遠遠能看見圓弧形的玻璃棧道,下面排著老長的隊。沒吃早飯,耗費大量力氣,小曼餓得眼前發(fā)花。到山頂后,打電話給夢姐,一會兒就見隊伍里伸出只手,用力搖一條紅絲巾。每次出游,夢姐最喜歡戴紅絲巾。小曼往隊伍里擠,排著隊的人不讓。
“不講規(guī)矩,都在排隊?!?/p>
小曼想說我的人排了隊的,你有什么資格阻攔。因沒心勁,只挺起胸脯,把子衿往高抬,越過穿劣質(zhì)夾克的男人,冷臉說:“我一直排在那兒的,剛帶狗兒上了廁所?!?/p>
穿夾克的男人讓小曼過去了。
只看見夢姐和輝哥,兩人擠得緊。夢姐說羅靈擠在前面,看不見她。
山頂風大,下過雨,吹在身上有些冷。長而闊的隊伍,沒什么聲音,有的縮著脖子抗風,有的拍照,有的看手機,還有看那虛無的天空發(fā)神的,都在等待體驗假性懸空,看起來不像游玩的,倒像一群有罪的犯人。受著罪,但都被釘住似的,沒人離開。
對于一起出游,夢姐向來有前瞻性。比如,上山之前,她估算要多久能下山,什么時候能吃上午飯。所以,夢姐帶了零食,還有面包和火腿腸。小曼吃得開心,和夢姐擠在人堆里自拍。
“對了,輝哥,你再養(yǎng)只小貓吧,和老貓做伴。那只小貓,好可憐?!?/p>
“養(yǎng)不過來哦?!?/p>
“跟著老貓就行。”
“哪有你說那么簡單,我家有貓還有條狗,大狗?!?/p>
“反正你病退了沒事干?!?/p>
“真養(yǎng)不過來?!?/p>
“夢姐,你養(yǎng)只貓吧?!?/p>
“我不喜歡養(yǎng),根本沒時間伺候?!眽艚阏f。
“夢姐,你養(yǎng),必須養(yǎng),你不是一直說家里總來耗子嗎,剛好可以養(yǎng)只貓。”
“根本沒法喲?!?/p>
“必須養(yǎng)。”
“你這人倒是,自己咋不養(yǎng)?多一只又有什么?”
“哎呀,你們養(yǎng)嘛,就當做好事了,真的,好乖的貓?!毙÷颜掌媒o他們看。
“我不養(yǎng)。”夢姐說。
“我也沒法?!陛x哥說。
“一點沒同情心?!毙÷闹?,擠到一邊不說話了。
“你看看她,幾十歲的人了,還像個娃兒。”夢姐悄悄對輝哥說。
“小曼耿直善良,還大大咧咧的,一會兒就好了。”輝哥說。
“誰不善良啊,不能強求人吧。我看啊,她就敢欺負我這個賣保險的,憑什么我必須養(yǎng)?!?/p>
輝哥推推夢姐,讓她別說了,小曼往前探頭,沒看見那女人,再次擠過來了。
“馬上輪到我們了?!毙÷f。
“看吧,我說啥來著?!陛x哥對夢姐耳語,夢姐翻翻眼皮。
這個馬上,時間有點長。小曼回復了一些評論,瀏覽了幾個關于“敘利亞戰(zhàn)爭新局勢”和“美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的鏈接,又快速點了一些贊。再認真看那些花草、服飾、居家和美食的圖片,一個個點開,放大,不放過所有細節(jié)。其間,已給丈夫發(fā)過許多微信,都沒得到回復。隔那么遠,那么多天見不到,他怎么可能老老實實的。那能怎樣,未必跟蹤捉奸?捉了又怎樣?離婚?太麻煩,太折騰。檢查手機這樣的事,她曾經(jīng)做過,他發(fā)了大火。然后,她就再也不看,也懶得揣摩了。他們誰也不管誰。
輝哥等不住,腿站酸了,冷得打抖,要求回去不看了,本來就恐高。受到夢姐和小曼共同“攻擊”。好不容易來的,排這么久,怎么可以就此罷休。
“必須看?!?/p>
3
下午一點過,工作人員才對小曼這一撥人放行,之前的二十分鐘,只能眼睜睜看著別人在棧道上走跳,直到喜笑顏開回來。寵物不準上棧道,小曼把子衿交給工作人員看管。
隊伍沿著透明的玻璃,一梯一梯向上,到達弧形的圍欄邊,寬敞的平面,萬丈深淵踩在腳下,人的高度顯而易見,個個體驗著架空帶來的興奮和戰(zhàn)栗,誰都可以憑欄指點江山。小曼激動得什么都忘了,只想立即拍照,準備叫夢姐。只見輝哥趴在地上,腿軟得爬不起來,夢姐已笑得坐下了。
這時,小曼看見一個雪白的身影——那女人。
一襲白裙,直發(fā)披肩,小曼看見她雪白的脖頸、側臉、耳垂,耳朵里塞著耳機,白裙子和黑頭發(fā)正隨風飄揚。小曼又想到了青春二字,站著一動不動。羅靈轉過身來,看見了小曼。
“小曼?!?/p>
“嗨?!?/p>
小曼看羅靈的眼睛。果然,很小,吊眼梢,而且笑的時候,整張臉一副苦相。難怪她離了婚,自己也是個保險業(yè)務員,這就是命,面相決定。哪像她劉小曼,寬額大耳,豐滿健碩,旺夫命,自從嫁給丈夫,他的職位就一直上升,很快又會升的。小曼剛剛升起的醋意,一下減了多半,趾高氣揚地走向羅靈。
“你穿太少了?!?/p>
“還行。我不冷。”小曼這時聽羅靈的聲音也不好聽,不僅不青春,還有點老啞。
“來吧,給我拍照,用我的手機。”小曼把手機塞給羅靈,從包里掏出白色碎花絲巾圍上,然后站在棧道中央,單腿站立,向后抬起一條腿,前后各伸一只胳膊,向上昂頭,讓絲巾隨風飄舞。透過玻璃,昂著頭也能瞥見腳下起伏的山巒,小曼感覺自己正在飛翔。
“哇,嫦娥奔月,你好美。”羅靈只拍了兩張。按小曼的想法,應該各種角度給她拍數(shù)張。但羅靈已把手機還給了小曼。
“你拍嗎,我給你拍。”小曼因羅靈的夸獎,口氣柔和了些。
“我不拍?!?/p>
“來了還不拍,那不白來了。”
羅靈笑笑。
夢姐還在給輝哥拍丑態(tài),小曼只好自拍。羅靈在拍風景,拍人的影子和自己的腳。小曼想,神經(jīng)病。
小曼到達西邊欄桿時,一回頭看見羅靈到了東邊欄桿,兩人距離約百米。羅靈在對著耳機說話,眼睛不時瞟小曼。小曼忽然有種強烈預感。于是,小曼撥通丈夫電話,顯示占線。小曼的頭嗡一聲。羅靈轉過身去了。小曼朝羅靈快步走,腳下打滑,趔趄著,就要到羅靈背后了,羅靈忽然轉過身來。
“好的,就這樣,下午見。”
小曼剎住腳,轉到側邊,繼續(xù)撥丈夫電話,電話通了。
“好久回來?”
“看晚上吧?!?/p>
“晚上什么時候?”
“要陪領導吃飯,飯后可能還得打牌?!?/p>
“你從來沒個明確的,總是一切皆有可能?!?/p>
“看你說的?!?/p>
“我說錯了?你剛剛跟誰通話?”
“剛剛?成都的領導,安排工作。”
小曼掛掉電話。
“特殊的日子,不能讓男人跑掉。”羅靈笑瞇瞇看著小曼。
“當然?!毙÷D身朝前走,不確定這兩個字有沒有因為被風刮跑而傳不到羅靈耳朵里。于是轉過身,想重新說一下,話到嘴邊的時候又變了。
“你家有貓嗎?”
“沒有?!?/p>
“你喜歡貓嗎?”
“喜歡?!?/p>
“你養(yǎng)只小貓吧,我馬上給你聯(lián)系?!迸抨爼r輝哥和夢姐的話小曼都聽見了,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欺負人了,既然是欺負,那就懲罰羅靈吧。小曼不由分說給聯(lián)系人打電話,并要求羅靈提供電話號碼,此前她們只有微信。
“說話算話,不能有變,這叫獻愛心,必須養(yǎng),人在社會,總要做點有益的事才叫人?!弊鐾赀@些,小曼輕松了一大截。
時間只有二十分鐘,工作人員應該要喊他們下去了,還得拍照呢。小曼環(huán)視一圈,看見那么多人,仍然有滋有味待在懸空玻璃上。
這就放心了。
4
景點還在打造,沒有多的去處,來的人都算“嘗鮮”,下了棧道,就只能下山。夢姐張羅找個農(nóng)家樂,吃午飯(再晚也得吃點),打麻將。羅靈不打。
“說好了的,叫你來就是考慮湊手,你不打我們怎么辦?”夢姐說。
“我有事,四點鐘要去見客戶。”
“早咋沒聽你說。”
“不確定嘛,客戶開始只說可能有時間?!?/p>
“是啊,一切皆有可能?!毙÷f。
“那都回了吧。”夢姐說。
“不回。我們?nèi)齻€可以斗地主,詐金花也是可以的?!毙÷f。
“好,我們斗地主?!陛x哥萎靡一路,這下有了精神。
“我們回城斗吧,羅靈沒車?!眽艚阏f。
“不不不,好不容易出來呼吸新鮮空氣。”小曼說。
“那羅靈怎么回,這不好打車,再說打車多貴啊?!?/p>
“反正我不回,要回你們回吧?!毙÷鼊e過身子。
“有車來接我,在大馬路那邊?!绷_靈俯身摸子衿的頭,慢悠悠地說。
“誰,誰來接你?”夢姐說。
“朋友?!?/p>
“情人哦,是不是,是不是?難怪麻將都不打?!眽艚戕_靈笑。
“不能摸它,前幾天才在寵物醫(yī)院輸了液,花了三四千,針眼還痛?!毙÷鹱玉??!岸愤€是不斗,痛快點,不斗我回了?!毙÷灶櫝白?。
“斗哦,不斗地主,難不成斗嘴?”輝哥笑嘻嘻的。
“太啰唆,時間都耽誤完了。”
小曼知道輝哥和夢姐的關系,穿一條褲子的,斗地主的話,她肯定吃虧。不過,小曼沒想好能去哪兒。上山下山,已達到一萬步,不用再走了。那就斗吧,再穿一條褲子,也賴不過手氣。她的賭運,向來不一般。輸了又能怎么,給誰節(jié)約,節(jié)約給那些不要臉的女人嗎?
到農(nóng)家樂,匆匆吃了便飯,三人開始斗地主,十塊,翻番,不封頂。夢姐打怵,嫌大,在輝哥的鼓勵下,也豁出去了。
前三把,小曼抓牌,盤盤挨炸,三四百塊出去了。
“是你要不封頂?shù)??!眽艚阏f。
“不封頂,封頂不過癮?!毙÷f。
“你還發(fā)坨坨牌,炸彈當然多,自己炸自己?!?/p>
“沒炸彈,不過癮?!?/p>
第四把,小曼贏了幾十塊回來。這就收不住了,只要抓牌,準贏。一贏,就贏得大。后來,不管手里牌如何,只要輪到就抓。甩炸彈的時候,砸得動靜特別大。打到傍晚五點,小曼已贏了近千元。
“不來了,不來了。”夢姐垂頭喪氣,眼睛直瞪輝哥,輝哥只好作罷。
小曼去調(diào)車頭,夢姐看見了不遠處的枇杷樹,掛著金黃的果。夢姐叫小曼下車。
“大贏家,補償我們一下,去買些枇杷?!?/p>
小曼同意了。
“賭場得意,情場失意哦?小曼?!眽艚阏f。
小曼沒說話。
賣枇杷的大媽只有兩棵枇杷樹,摘了些果子在背篼里。一問,三塊錢一斤。城里起碼五塊,再大點七八塊,也沒這么新鮮。小曼并不露聲色。
“三塊,貴了,再少點。”
“買好多?”大媽生怕錯過買主。
“三個人,一人五斤?!?/p>
“兩塊五。”大媽想了想說。
“我們樹上自己現(xiàn)摘?!?/p>
“現(xiàn)摘三塊,不能少。”
“那就不買了?!?/p>
大媽不能錯過這樣的大買主,又覺得虧,只好嘆著氣,同意了。他們?nèi)フ凌藭r,夢姐看見了地里的韭菜。夢姐最識得土貨,稱這樣的韭菜男人吃了最好,壯陽。問大媽賣不賣韭菜,多少錢。大媽猶豫一下,說韭菜嘛,自己吃的,沒打算賣。又怕因此人家不買枇杷,只好答應看著給點吧。大媽拿來鐮刀割韭菜時,就覺得人家買的枇杷多,韭菜也割得多,兩拃粗的捆。
付了枇杷錢,小曼猶豫著究竟給多少韭菜錢。就翻出一塊的五毛的零錢,各抽了一張給大媽。不小心跟了一個五元出來,大媽伸手打算接,小曼把那五元甩了甩,又塞回去了。
“可以了,買你這么多枇杷,韭菜應該免費送的?!?/p>
大媽的手就縮回去了。
5
回城路上,小曼忽然很想吃龍蝦。早飯午飯都沒好好吃,一想到龍蝦,肚子餓得厲害。一個人吃沒意思,小曼就說請夢姐和輝哥吃龍蝦,喝啤酒。但是夢姐和輝哥不去。小曼想,這兩人是要去過“520”,她這是上趕著當電燈泡,人家還不愿意亮堂。要么,就是他們倆想不通,別人拿自己的錢請自己吃龍蝦。想到后者,小曼就開心了。兩人在光明路口下了車。
小曼給另一伙朋友打電話,這個日子竟然都很忙,沒一個有時間。越是找不到人,小曼越想找人陪著吃龍蝦,喝啤酒。這和打麻將三缺一同樣的感受,哪怕遇到再不喜歡的,湊成局就成。
小曼想到了同事老葛。
老葛這人不招喜歡,十足的老憤青,除了批判,沒別的。批判什么,專門丑化中國人。要是哪個貪官給揪出來,老葛會興奮好幾天,又憤怒好幾天。憤怒的原因是,憑什么那么多貪官,憑什么一查一個準。憑什么要禁這禁那。再有,老葛喜歡講國家大事,說國外哪個國家都比中國強。看人家美國,誰都可以洗刷總統(tǒng)??慈思液商m,醫(yī)院不收老百姓的錢。好像他走遍了全世界。對于老葛的那些憑什么,小曼回答不了。小曼只知道,好好的日子你不好好過,一天瞎煽什么??傊拖裰v了自家老祖宗的壞話,受不了。
小曼還是請了老葛,老葛和她住一個小區(qū),經(jīng)常幫她收快遞,提東西,還幫照看過子衿和悠悠。老葛這人,每天都喜歡喝點,一喝就不是一點。
小曼把車停回家,順便把子衿送屋里,打車到了跟老葛約好的龍蝦店。店里已滿員,外面還有些人坐在塑料凳子上等。越吃不到的東西,越想吃,小曼去排了號。
老葛來得晚,因在其他地方辦事,距離有點遠,坐公交車來的。小曼排號等了近四十分鐘,加上點菜后等的時間,共一個多小時。小曼看見老葛寒酸的樣子,覺得這個日子實在不該和這樣一個奔六的人坐在這兒。但是,越不該,越想。這是小曼今天屢次犯的大毛病。
老葛幾杯酒下肚,開始教育小曼。
“你們這些人,腦子要裝點東西,要學會思考,不會思考的腦殼不叫腦殼,頂多算個瓢瓢,你們還是人民教師哇?!?/p>
小曼想好了,只需要老葛這人一次次碰杯,這一點,老葛做得比任何酒友都好,半句話一杯酒。至于他說什么,不重要。這個日子,小曼只想喝醉。
老葛口若懸河的時候,小曼就慢慢剝龍蝦。小曼想,這家龍蝦是上次見面,那女人說的。她說這家的龍蝦殼薄,腸子抽干凈了,大殼去掉了,尾巴也劃開了,只需要輕輕一掰,白白的肉就冒出來。今天來這吃龍蝦,也是因為看到那女人才想起的。
小曼和老葛,一杯接一杯,一件酒已喝了半件。老葛的頭就伸到隔壁桌說話了,講的是哪個老鬼又給抓了。講食品問題、醫(yī)療問題、拆遷問題。講美國攻打敘利亞,是因為敘利亞政府對民眾和兒童使用化學武器,俄羅斯去插一腳干涉,簡直太多管閑事。俄羅斯,每次都這樣。
小曼想起今天瀏覽的兩個鏈接,覺得可以回答老葛,乘著酒興,拽住老葛的胳膊,把他斜過去的半個身子拉過來。
“老葛,我告訴你,美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你一天講中國這不好那不好,胳膊肘往外拐。再說不好,把你送到敘利亞。”因老葛講得太有激情,小曼說這話時感到有點虛。
老葛的眼睛瞪圓了。小曼知道,老葛一旦瞪圓了眼睛,后面會有一筐的廢話像子彈那樣射出來。但是,老葛瞪了瞪,身子又斜到旁邊那桌了。小曼不知道他是不屑于跟她理論,還是因她請客不好意思理論。
小曼想,喝完這瓶酒就走。四瓶,可以了。
是覺得什么東西白花花閃了一下,小曼一抬頭,隔著兩張桌子看見了羅靈白白的背影,正朝衛(wèi)生間走。在她身后,有個包間的門半開著,可以看見里面一個男人裸露的胳膊肘。如果小曼身子向左偏十公分,就可以看見完整的他。小曼沒有動。
羅靈從衛(wèi)生間回來了,臉龐緋紅,看樣子喝了酒。羅靈沒看見小曼。小曼的身子一點點向左偏,就要看見男人的肩膀了,小曼站直了。同時,羅靈走進包間,門關上了。
“老板,結賬。”小曼給老葛留下四瓶啤酒,稱自己喝多了,先走一步。
到家后,青青正歪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玩手機。小曼有點自責,怎么剛剛送子衿回來都沒有想過青青晚上吃什么,也沒有打個電話問問。平時母親操心這個,習慣了。
“你吃沒有?”
“吃了。”
“要用心多看書,看我不管,就不自覺,這么大了,要讓我每時每刻監(jiān)督你嗎?這時間還不睡覺。”子衿直往懷里鉆,悠悠也沖小曼喵喵叫喚。
“那樣,我要不了多久就累成黃臉婆了,天天操心,受不了這個累。你要是考不上大學……”小曼沒說完,青青已回到房間,嘭一聲關了門。
青青進了房間,小曼就感覺輕松多了。先給子衿洗澡,用吹風機器吹干,然后洗自己。到了床上,左邊子衿,右邊悠悠。小曼對它們說:“還是子衿和悠悠聽話,不用操心?!笨纯磿r間,十一點,小曼撥通丈夫電話。
“在打麻將?”
“這會沒打麻將,陪領導唱歌,我在衛(wèi)生間?!?/p>
“好久回來?”
“領導說了,唱完歌打通宵麻將。”
小曼聽到關門的聲音,和一陣陣或高或低的音樂聲。
“注意身體?!毙÷f。
音樂聲越來越高,那邊掛了電話。
小曼想,那人肯定不是丈夫。丈夫請情人,怎么會去吃龍蝦,起碼該去高檔咖啡廳喝紅酒,吃西餐。如果那個女人非要吃龍蝦,吃完龍蝦去唱歌……這個念頭一出現(xiàn),小曼就掐住了。并且,她完全相信了念頭出現(xiàn)之前的判斷。什么叫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不能讓男人跑掉,胡說八道。然后,她就高興了。
手機里還有許多玻璃棧道的照片沒有發(fā),小曼挨著整理、裁剪、美化,發(fā)了朋友圈。配的文字是:空中飛翔。
同時,小曼刷到羅靈發(fā)的朋友圈,也是玻璃棧道的,八張都是風景或別人,只放在中間的一張是她的自拍。配的文字是:我明知道這是虛空,卻和他們的姿態(tài)一樣,做著和他們一樣無聊的事。
小曼生氣了。有多不要臉,把自己放中間,超級自戀狂,自命清高,自以為是,以自我為中心,你以為全世界圍著你轉,呸。但小曼在下面的評論是:哇,你更像仙女,超級嫦娥。
之后,小曼把早上收到的丈夫發(fā)來的紅包頁面進行截圖,發(fā)朋友圈。在所有曬紅包的人當中,小曼的最大,五百二十元。之所以到晚上才曬,就是要壓軸,最后出場。小曼還記得,伴隨早上那場大雨,同時下著“紅包雨”,搶到手酸。類似于這樣特殊的日子,總要手酸一次。有錢人真的很多,大家都富裕了,難道不是嗎,鈔票滿天飛,明明是這樣。小曼就給老葛打電話,老葛還在鏗鏘有力地跟人討論。小曼說:“大家都過好日子了,你有龍蝦吃,有酒喝,有班上,不要胡亂操心,把你送到敘利亞,看你還能做啥?!边@次,小曼說得很有底氣,一點也不心虛了。
然后,小曼對這一天進行了梳理總結,從收到紅包,到給爺爺祝壽,再到玻璃棧道等等。這是極其充實的一天,一定要寫篇文章,投到日報副刊發(f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