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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悼

2018-11-21 19:45李學輝
四川文學 2018年10期
關鍵詞:悼詞三爺王家

李學輝

電話很固執(zhí)地響著。

這部座機電話已好久沒有響過,號碼很陌生。頑強到最后,電話發(fā)出怪響,我接了起來。

“我死了,三天以后發(fā)送。來還是不來?”

“你是誰?”

“我是你王家三爺?!?/p>

電話斷了。我呆立在地上。短暫的驚悸過后,我梳理頭緒。王家三爺。死了。死了的人給活人打電話。穿越。巴子營的王家三爺。個子不高,斜肩,見人總是笑。笑得古怪。有小孩拍了他的肩,他還會笑。他老是扛著一把鐵锨。路上有坑,他墊了;有牲畜糞,他鏟了。見到有車陷了,他用肩膀扛起。人家謝與不謝,他也不以為意。他有一個兒子,在外地,打工。在巴子營,他是最年長的人之一。

手機響了,都是本村在巴城工作的。都接了這么一個電話,都說是王家三爺打的。問的也是同一個問題:王家三爺是活著還是死了?這死人的電話聽起來是活人打的。

給我打電話的都是有點身份的人,都是王家人。

我是外姓人。

王世墨、王丁魁、王三泰三人,相約到巴子營。和我,四人。他們有車,我沒有。

我沒車,是因這輩子我不想摸車。在巴子營,把開車叫抓車,或挖車。我也不想買車,這和條件沒有關系。

他們說:你在南關十字等著,我們一起走。

這是夏初的一天。天舒展得像洗干凈的白雞毛。到南關十字,王世墨、王丁魁、王三泰都還沒到。我站在一樹下,看著來來往往的車。巴城不大。不大的城,也有城市病。我曾問過一位智者:“待在小城,想過過大城市人的癮,有沒有法子?”他說:“很簡單。你在早晨或下午,在人們上班或下班時,站在天橋上,上下左右看。一排排的車,尾燈閃爍,一眼望不到盡頭。紐約、北京,一個德性。只有這個時候,大、小城市,一個樣。下了天橋,大城市就是大城市,小城市還是小城市?!?/p>

“人,也就有了區(qū)別?!?/p>

有人叫我“教授”,是王世墨。他說他接到那個電話時,頭發(fā)都豎了起來。這三爺,鬧的這出,是玩心跳的活!

王丁魁打起車喇叭,王世墨也回應了幾下。像接頭暗號。他們說,這三爺,不是老糊涂了就是太新潮!

王三泰停下車,說他老婆反對他去。他老婆說這是一個陷阱?,F在的老人、小孩,不好捉摸。死人給活人挖坑,坑深坑淺都不好說。他堅持要來。他老婆給他的車上掛了一匹紅,是一個綢被面。他扔給王世墨、王丁魁一人一個紅被面,讓他們掛到車上。他給了我一條紅布帶。我問干什么,他說辟邪。

我問我坐誰的車?王世墨說:“三個人的車都坐。先坐我的,到六壩坐丁魁的車,到武南再坐三泰的車。三泰的車,氣派,進村能顯擺?!?/p>

車到武南岔路口,王三泰停了車,問我們買花圈還是不買?這事透著邪氣。如果王家三爺活著,給活人買了花圈,這是大不敬,也是很丟人的事,傳出去,我們都會是傻瓜,還落個不孝的名聲。

“怕個啥。三爺的這一出,傳到網上,他就成了網紅?!蓖醵】龘]了揮手機。

王世墨給王家三爺的兒子打電話。他們是堂兄弟。電話那頭的人聲音很急,說讓王世墨先去看看究竟,他正在回家的路上。他接到他爹的電話,再打,那個電話就沒人接了。他讓王世墨把情況搞清楚。如果他爹真死了,他要在村口一路跪向家中。如果他爹在搞惡作劇,他的臉就會被村人掛在路邊的樹上。人活一張臉??!

我們決定不買花圈。

到巴子營村口,三人停了車,商議誰在前面走。他們嘀咕半天,讓我先走。他們說我是外姓人,又是個文人,身上有文氣,人怕,鬼也怕。

我看到了停在院中的那口棺材。

院子里沒有人,那口棺材顯得寂寞。棺材上的漆有點發(fā)暗。王世墨推開院門,王丁魁和王三泰一左一右朝著棺材走。棺材未上蓋,我看到了躺在棺材里的人。他朝我笑笑。我轉身就逃。

王世墨、王丁魁、王三泰也跟著跑。到了院門外,王世墨關上了大門,拉著門環(huán),順門縫朝里望。

“爬起來了!不,坐起來了!”他叫道。

王丁魁從旁邊的柴堆上抽了三根木棍,遞給我和王三泰各一根。“如果詐死,追出來,我們就用棍子打?!?/p>

“沒有買燒紙,王家三爺坐起來討錢呢!他爬出棺材了!”門環(huán)響起來,王世墨的手在顫抖。

“他朝院門走來,做好準備!他拉門了!”王世墨叫道。

里面的人笑起來,說:“瞧你們幾個,還是有頭面的人!哪有大白天從棺材里爬出來的鬼!趕緊松開門環(huán),到院中來喝水?!?/p>

王世墨松開了門環(huán)。王家三爺拉開門。我們重新走進院中。

棺材后面擺著一張矮桌,桌上的蠟燭沒有點燃,一個大饃孤零零地擺在盤中。

“把桌子抬到棺材頭前。你們來了,我就高興。丁魁,你父親去世后你都沒來。我打電話,你倒來了。好得很!你娃還算有良心?!?/p>

我問王家三爺弄這出做什么?

王家三爺說:“你先別問我做什么,你們先幫我把棺材擺好,該打電話的我都打了,看能來多少人。”

“村子里怎么沒有人來?”

“能來的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幾個,都罵我,說我想錢想瘋了,想通過這事收錢。這世上遭人忌的事太多了!李家后生,你是個文人,給我寫篇悼詞。王三泰,你給我訂幾桌流水席。世墨,你是我的本家,招呼人的事就交給你了。看看我穿的老衣,是我老伴去世前給我縫的,里外七層,全新的。熱死了!”

王家三爺脫了罩衣。罩衣是紅綢緞做的。

王世墨又給王家三爺的兒子打電話。

王家三爺的兒子在電話里罵罵咧咧,說他老子弄的這事會成十里八鄉(xiāng)的笑柄,他不想來了,讓王世墨幫著他勸勸父親,取消喪事,要不然,他回家臉都沒處放。工地上忙,一天好幾百塊錢呢!

王世墨向王家三爺轉述了這番話。王家三爺從伙房里操了斧頭,朝棺材劈去。我擋住了他。

“忤逆的東西,錢是個什么玩意!”王家三爺扔了斧頭。

院子是老院子。土墻的泥皮剝落,有土坯裸出了身子。院內的閑雜之物,都整齊地歸置著。院池干凈得像陶器。擺在院中的棺材便顯得可愛起來。

“趁人少,我們做做我們的事。”王家三爺重新套了罩衣,看上去又像死人了。他爬進棺材,讓我們合了半個棺材蓋。他讓王世墨、王丁魁、王三泰跪在棺材前。

“你們三個跪著聽。讓文人站著記。我躺著說?!蓖跫胰隣斪饋?,看著王世墨他們的跪相,笑了,“你們是王家人,理應跪著。人家是文人,應該站著?!?/p>

我不知道王家三爺要講什么,王世墨他們也一臉茫然??吹酵跫胰隣斨匦绿闪讼氯?,王世墨朝王三泰擠擠眼,王三泰彎著腰,在屋里尋出三個小方凳,他們便坐在棺材前,望著我笑。

躺在棺材里的王家三爺只能看到我,我只能站著。

之一:路

你們現在走的這條路,以前叫甘新公路,是民國年間馬步青修的。修這條路時,我還沒出世。據我爺爺講,那條路是河西人拿命修的。上工的時候,自帶口糧,自帶工具。那時窮啊,穿的是破衣爛衫,吃的是粗糠野菜。那些當兵的,簡直不是人娘父母養(yǎng)的。有的手里揮著皮鞭,有的攥著皮帶。干活的手腳一慢,就是一皮鞭。王世墨的太爺和我的爺爺被押著抬石頭。祁連山的石頭都是青石頭,砸起來費勁。他們用八磅錘砸,砸得手上起泡脫皮。一外村的蠻漢一錘砸下,一塊石子飛起來,嵌進了王世墨太爺的眼中。血流了出來,眼珠子不見了,眼眶里空洞洞的,成了血眼窟窿。我爺爺讓他去歇息,一當兵的砸了我爺爺一槍托,說不知道工期緊啊,修路是為了打日本呢!王世墨的太爺撕了袖子,包住了那只眼眶,繼續(xù)干活。路修成了,他們連日本人的毛都沒有見過!他們倒是見過蘇聯高鼻子,嘰里呱啦。一次,幾輛車停在了巴子營馮家園子車站。幾個高鼻子出去了,他們跟著。這幾個高鼻子跑到澇壩里,脫光后便跳進去洗澡。那可是全村人吃水的地方!我爺爺召集了村人,拿著鐵锨、木锨圍著澇壩,大聲喊叫。有一當兵的,是個翻譯官,問他們要干什么?他們向他講澇壩的用途,翻譯官說:“為了抗日,莫說是澇壩,就是要你們的女人,你們也不能阻攔!”我爺爺操起鐵锨,朝翻譯官拍去。當晚,幾個當兵的找上門來,王世墨的太爺瞎著一只眼睛,把當兵的領到我爺爺家,說是我爺爺拍的。我爺爺被綁了,在樹上吊了一晚上。最后送了幾個銀圓,才被放下來。

路修好后,不許人們走。我爺爺親眼見一外村的人吆著一輛牛車上了路,被當兵的打死在路上。牛被當兵的宰著吃了,車被當兵的當柴燒了。

人們把那些當兵的叫馬匪。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那條路被廢棄。有了柏油馬路,叫國道。那條廢棄的路便成了村道,越來越窄。王世墨的爹在路上種了白楊樹。那時用的是架子車,一到拉麥子的時候,車垛被樹一刮,老是翻車。我讓王世墨的爹把樹砍了,引來了一頓罵,說又不是我家的路。我說是眾人的路。王世墨的爹撲過來,打了我一頓。我力氣小,個子小,打不過他。王世墨的爹蓋房時,伐掉了樹。我原以為這下好了,路就重新成路了。我便挖掉了樹根,把路墊平。不想王世墨的爹說這路還是他家的,說我挖掉了他家的樹根,讓我賠。我氣不過,又和他吵了起來。王世墨的爹領著王世墨他們弟兄三個,到我家糧倉里搶走了兩口袋麥子。

土地承包后,那條路仍被王世墨家占著。四輪拖拉機一多,走起來更加困難。全村人都在背后罵,王世墨的爹就是聽不見。翻了幾輛車后,有人找了王世墨的爹。王世墨的爹把眼一翻,說他又沒有推翻他們的車,關他啥事?他們從他的樹林里穿過,沒向他們收買路錢就算上高香了。找他的人罵他是無賴,王世墨的爹從屋里拿出一盤繩子,套在自己的脖子里,說他就是無賴,讓找他的人把他吊到樹上,吊死算了。找他的便轉身走了。

漸漸地,地沒那么金貴了。王世墨他們工作的工作了,打工的出去打工了。我去找王世墨的爹,說孩子們大了,都有了小車,沒條路實在不好走。王世墨的爹讓我用承包地置換。我一想,換就換。占路的只有四分地,王世墨的爹卻占了我六分地,還讓我賠償他不栽樹的損失。交水費時,王世墨的爹讓收水費的找我,讓我交。說全村人走的路,我非要逞能,換了的地,理應該我交水費。遇到這號人,沒辦法。地他種,水費我交,一直到現在。

路修好后,王世墨家的車走得最多。他們三弟兄,三輛小車,直接就能把車開到門前。一次王世墨哥哥的車在雨天陷在泥中,他哥跑來罵我,問我為何不把路墊平,讓我去推車。王世墨的爹死后,那塊置換地又讓王世墨的哥搶種了。

我看著王世墨,王世墨抽著煙,似乎這事與他毫無相干。

之二:牛

王丁魁是帶羔子。帶羔子是我們這里人對隨母親改嫁后帶來的人的俗稱。王丁魁生在丁家,他媽改嫁過來,前面加了一個王字,他就成王家人了。

王丁魁的后爹是個病秧子。土地承包時,他家沒有分到牲口。春種時,他后爹坐在地埂上哭。王丁魁的媽到王家后,又生了三個孩子,那時都還小。他后爹扶著犁頭,他媽和他在前面拉。全村人都笑,說王丁魁的后爹把他媽和他當驢一樣使喚呢!我看不下去,便吆牛幫他們把地種了。他媽說虧了他三爹。我在王家排行第三,按輩分,王丁魁的媽叫我三爹。他后爹一聽這話,扇了他媽一個嘴巴,說她有外心。王丁魁的后爹得胃癌死了。死時瘦成一把柴。那年窯街煤礦到村上招工人,本來是讓我家的孩子去的。我覺得王丁魁可憐,就讓他去了。后來,我家的母牛下了崽,王丁魁的媽找我,讓我把小牛賒給她,說王丁魁掙了錢再給我。我見他們孤兒寡母可憐,就應了。小牛長成大牛。一次我向王丁魁的媽提起這件事,他媽說那是王丁魁的事。有次王丁魁回家,我問他,王丁魁說誰賒的讓誰掏錢,憑啥讓他掏!王丁魁從煤礦調到了地方上,好說歹說也是個干部,到現在,也沒見他給過我一分錢。

王丁魁站了起來,又坐下。

他的臉平靜得像一張燒紙。

之三:地

土地二輪調整時,一塊大田分成兩塊。我家一半,王三泰家一半。中間起了一條活埂。收完莊稼后,王三泰的爹把活埂往我家的地挪了一尺。我問他想干什么,他說換換地埂。我問他換地埂為啥挪到我家的地中,他說誰讓我家的地和他家的連在一起呢!我想挪就挪吧,一尺,也就升把糧食的事。不曾想每年秋后,他爹都要將地埂挪一尺,一挪兩挪,占去了我家的一分地。我找隊長,隊長說:“那是你們王家的事,王三泰的爹說你發(fā)揚風格呢!”我找王三泰的爹理論,他還是那句話:“誰讓你家的地和我家的連在一起呢!我們都姓王,順寫也是王,倒寫也是王。計較,有意思嗎?”

好像虧理的是我。

王三泰的爹死了,我找王三泰說了這事。王三泰說:“現在誰還在乎地,你要,把那塊地全拿去便是!”我信了,重新起了地埂,認為王三泰比他爹明事理。不曾想村里的干部找我,說王局長說了,我占了他家的地,讓我賠償他家的損失。那年他家的地撂荒。秋收時,王三泰的娘叫了兩個人,掰走了我家地里的兩口袋苞谷。說是我占了他家的地才種出這么好的苞谷。只掰了兩口袋包谷,他們都虧死了。

王三泰撇撇嘴。王世墨和王丁奎都笑了,說:“在王家三爺眼里,我們都不是好人!不就幾分地一頭牛兩口袋苞谷的事么,虧他還記得這么清楚!文人,這些你可不能寫在悼詞里,要不然,我們和你絕交!”

王家三爺坐起來,說:“痛快了,說出來就痛快了。占了我的地、哄了我的牛的人都死在了我前頭。我也想通了。地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那頭牛錢,權當我請王丁魁的爹吃肉喝酒了!”

王世泰、王丁魁、王三泰站了起來。王家三爺看到棺材前的三個凳子,笑道:“一代還比一代精明啊,在棺材前跪都要坐凳子!”

麻雀們把夜的眼一啄,天就暗了。王世墨說明天要開會,王丁魁說要上班,都開車走了。王三泰望望我,我說等等,陪王家三爺吃完晚飯再走。王三泰應了。

穿了老衣的王家三爺一走動,像鬼魅一樣?;锓坷锏臒艉馨怠M跫胰隣敱Я艘焕Σ襁M來,讓王三泰燒火。王三泰好多年沒燒過柴灶,只管往灶膛里添柴。一屋子的咳嗽聲亂竄。王家三爺拽了王三泰一下,叫他讓開,他來燒火。王三泰看到王家三爺在煙霧中越加鬼魅,他摸了一下王家三爺的手,一股冰冷沖上腦門。他大叫著逃離了伙房。

王家三爺抽掉了幾根柴火,說柴要松,人要稠。灶膛里的火苗撲了起來。王家三爺說面是他早已請人壓好的,讓我去西屋取。王三泰蒼白著臉,說:“我們不吃飯了吧,趕快走。太恐怖了!再待下去天天晚上會做噩夢。人穿了老衣就成鬼了!”我說:“陪陪吧!火也燒了,你成心看他不痛快?!?/p>

進了西屋,找不到燈繩,我打開手機的手電筒。一張破桌子上,幾堆面蛇般爬在那里。我抓了一把面,嗅嗅,沒餿,便走出了西屋。我老是感到有人跟著,轉過墻角時,脊背上被什么東西拍了一下,手里的面掉在了地上。王三泰說:“我還以為你的膽子有多大呢!”

我拾起面,走向伙房。鍋里的水已經開了,霧氣升騰。王家三爺的臉在霧氣中生動成臉譜。他抓了面丟在鍋中,又滴了幾滴醋,用筷子攪動。又讓我從磚頭支起的柜子中拿出三只碗。我抓碗的時候,感覺有點膩,就著手機的手電筒一照,是泥灰。我找抹布,王家三爺說在案板上。我看到一東西蜷縮著,伸手一按,是干的。我找到一盆。盆是搪瓷的,重。我將抹布丟進盆中,倒了一勺水,一團黑伸展開來,比碗還黑。我沒了吃飯的興致,便和王三泰出了門。

“明天,你們可得來??!”王家三爺追出了門。

回家后,妻子聽說我沒吃飯,從冰箱里拿來食物。我一見食物,胃里翻騰起來,到馬桶前吐了一通,才覺得舒服了點。

“吃死人飯吃成了這樣!”妻子給我倒了一杯白水。

“哪里是死人飯,分明是活死人飯!”

手機響了,是王世墨打來的。他說這老小子搞這一出,是存心給他們難堪呢,讓我看笑話了。我說我也是巴子營長大的,這些事,我也聽說過,只不過沒有王家三爺說得那么詳細罷了。他說:“你總不會在悼詞中把這些都寫進去吧!”我說:“悼詞一向溢美不揚惡,你怕啥!”他說:“這我就有點放心了。要不他鬧的這出就成王氏宗族惡行審判會了。”我說我是有條件的。他問啥條件,我要求他幫著王家三爺把這出戲唱完。他說就這幾個人,沒看戲的,怎么唱?我說只要他和王丁魁天天到場,別的事就不用管了。他問王三泰去不去?我說去。他說好吧,反正現在這社會,看戲的誰怕唱戲的!

我們進了王家院子,王家三爺包著頭,靠在棺材邊喘氣。問原因,他不說。來吊唁的一親戚說王家三爺的兒子來了,問辦事的錢在哪,王家三爺給了他五千塊錢,兒子揣了錢,頭也不回地走了。說等王家三爺真死了,他再來操辦喪事。

“家門不孝??!”王家三爺號叫了一聲。

來的親戚不多,每人都帶著疑問。他們說從來沒辦過活人喪,咋個辦法?我說你們只管抽煙、喝茶、飲酒,幫王家三爺完成這個心愿便行。

他們說既然真做,就得搭靈堂,掛挽聯,請道士,要不然不像呢!我說:“你們別管這些,該吃則吃,該玩則玩,權當看王家三爺自編自演的這出戲?!?/p>

他們說棺材擺在院中不是回事,應該放在堂房里。他這么想裝死人,就讓他三天躺在棺材里不吃不喝。

我說:“不行,整天躺在棺材里,蓋上蓋,不怕捂死他??!”

“愛咋咋吧!見過裝病的,沒見過好好的裝死人的!”

他們便坐在一邊聊天去了。有的談家事,有的談莊稼,還有的在手機上刷屏。一個為三分錢的紅包,和另一個對罵起來,說他嗇皮!

王三泰進院后,我讓他去請村里人,順便看看究竟還有多少人留在村里。王三泰說他二十多年不在村里了,都認不清門,怎么請人?我讓村里的一位老者和一位親戚陪他去。老者和親戚望著我,沒有動身。王三泰給他們一人遞了一盒煙,他們便跟著王三泰出了門。

敲了幾家,都沒人應聲。門前的草密密的,有幾朵不知名的野花在草叢中探頭探腦。草叢中,間或能看到幾攤狗糞。幾根野雞毛掛在草上,像未穿褲子的少兒在樹枝上晃蕩。

一群狗從莊后涌出。領頭的是只花狗。老者說,領頭的狗是書記家的。它們就像學生一樣,早上聚在一起,沿著村里的大路跑上一圈,到太陽落山時再跑上一圈,然后回家。

巴子營沒有偷盜的,莫非與這群狗有關?

也是。有做小買賣的一進村,只要一條狗一叫,其他的狗都來了,圍著做小買賣的大叫,等做小買賣的走了,它們才會散去。

“這是治安狗??!”王三泰嘆了一聲。老者不懂,問啥叫治安狗。王三泰說就是能看家護院的狗。老人點點頭,說,也是。有時出門,半天碰不到一個人,碰到一條狗,也親切。

零散的幾個老人蜷坐在墻角,王三泰磕了頭。老人們說:“這王三,自己發(fā)自己的喪,倒也新奇!”有老者說:“就不去了吧。不看眼饞呢,看了心疼呢!好在王三辦活喪,還有人招呼。我們死了,發(fā)個喪有幾個人管呢!”其他的老人都齊聲贊同,“就是,就是。”

這一圈走得王三泰傷感不已。巴子營似乎很陌生,從陌生中透出的那抹綠,是童年的記憶。一個村莊,像抽了一口煙,張嘴一噴,就四散了。村里的路,雖是土路,但少有坑坑洼洼。老者說這都虧了王三?!斑@人閑不住。只要是巴子營的路,他都管。不管走哪兒,他總扛著一把鐵锨,背的包里裝著鏟子和繩子。一遇不平的路,就墊,就修。”王三泰遞一支煙給老者,說:“路都大家走,難道沒有別的人幫幫他?”“幫他!不罵他多事就高抬他了!現在的人,不管路平不平,只管走。車翻到溝渠,只要不摔死,爬起來就走了。還修路!他們不要在路上開溝挖坑就算對得起路了!”

他們回到王家院子后,我問王三泰,村里還有多少戶人家。王三泰說狗是數清了,有大小86條,人沒數清。一老者說:“還用數嗎?巴子營原來有 300多戶人,1500多人口?,F在,正常開門的只有幾十戶,人么,老少加起來也就200多了?!?/p>

我問老者,為何他這么清楚?

旁邊有人說他是村主任的爹。村主任每年填表時,總打發(fā)他爹去核實人口。誰家女人的奶頭大,誰家女人的尻子肥,他都知道。

見老者變了臉,那人說:“錯了錯了,我說的是誰家的母豬有幾個奶頭,村主任都得知道呢!”

我問老者,既然他知道,為何不讓王三泰陪他走這一遭?

老者白了我一眼:“陪他請人是在走孝,王三是個啥玩意呢!”

王世墨打電話問我,追悼會是開還是不開?我說開。他說:“聽王三泰講,沒幾個人呢!看來,你的追悼詞寫得再好,也沒幾個人聽?!蔽艺f即便沒一個人,我也會讀了給王家三爺聽。他說:“你就造吧。說你是外姓人,你還不高興。你不糟踐一下我們王家人,心里不舒服吧!”我說:“你和王丁魁來不來吧?別扯那些沒用的!”王世墨說:“再說吧。王丁魁去,我就去。帶羔子都去了,我這個正兒八經的王家人不去,臉往哪里放呢!”

我問王三泰,他的微信朋友圈里有多少人?他說有一千多吧。我說刷得近的有多少?他說大約300人吧。我讓他發(fā)一條消息。他問發(fā)什么。我擬了內容給他看,王三泰樂了。他說這樣一發(fā),再傳張照片上去,這三太爺就真成網紅了。他顯得很興奮。

我讓他再加一條,他說:“加加加!你看,剛才的那條,已經有500多個贊了!”

我問他第一條究竟發(fā)了什么內容?他遞過手機,我一看,那條消息是:沒見過活人自己給自己辦喪事的請來巴子營,管吃管喝!

我說:“你這不是扯淡么!如果來的人多了,吃什么?”

王三泰說:“三太爺不是讓我辦幾桌酒席么,我想了,把酒席改成巴城大燴菜。來者一人一碗。正好也宣傳宣傳我們的飲食文化!”

手機里的棺材像軍艦一樣漂浮。

“看看,報名的已超過3 0 0人了!”王三泰舉起手機叫喊?!八麄円珷斕稍诠撞睦锏恼掌!?/p>

還沒等我表態(tài),王三泰已把照片傳了出去。

手機屏幕一片紅。王三泰又把手機遞了過來,“看看,看看!三太爺像躺在軍艦的甲板上,隨波浪晃動?!?/p>

“事大了!”我拍了王三泰一掌。

“天空飄來幾朵云,那都不是事兒!你寫你的悼詞,我準備我的巴城大燴菜!”王三泰說,“我已給辦流動酒席的王老板發(fā)了信息,讓他精心準備。肉丸子、面魚子、發(fā)菜蛋卷、炸豆腐、炸洋芋、鹵肉片、鮮雞湯、粉條子、白菜片,香菜豆芽嫩小蔥,一樣都不能少!”

“哪來那么多的碗筷?”

“給消毒碗公司打個電話不就行了!”

“桌凳呢?”

“要什么桌凳,站著聽悼詞,蹲著吃燴菜,又是一大景觀呢!看看,看看,三太爺從棺材里爬出來跑呢,棺材跟在他后面飛。飛呀飛呀棺材飛,飛呀飛呀三太爺飛?!?/p>

王三泰跑出了院門。

一夜的星星下來。我點了兩支蠟燭。燭焰在風中搖曳,王家三爺從棺材里爬出來,和我們坐在一起。王三泰向他說了明天有很多人來。王家三爺問有多少巴子營人能來?王三泰說不知道,反正人多了熱鬧!王家三爺嘆口氣:“我做這事是給巴子營人看呢!巴子營人不來,再來多少人都沒意思呢!”

“反正就這樣了。三太爺,你就睡在棺材里聽文人給你致悼詞吧!我看了,他把你寫成了巴子營的完人!”

王家三爺問啥叫完人?

王三泰說:“就是好人中的好人。渾身上下都好!”

王家三爺爬進了棺材,留了一天的星星,還有我和王三泰。

王三泰問我們睡哪?我說,棺材邊。

“那些親戚們怎么走了?”

“他們說明天再來。”

三十多年來,我都沒有待在鄉(xiāng)下的院中看星星了。星星們很親切,天空也很親切,親切得把城市擠到了天外。風里有了香味,是殘存的莊稼發(fā)出的香味。那些香味把童年濾碎,一點一點又拼湊起來。鼾聲從棺材蓋縫中傳了出來。我站了起來,拍拍棺材。王家三爺說:“天亮了?人來了?”我說:“早呢!我是問問您的大名叫什么?”王家三爺拍拍棺材蓋,說:“我叫王德福!”

王三泰在刷屏。手機屏的亮光下,王三泰的臉猙獰著,身子在晃動,嘴里在喃喃。有時怪叫一聲,驚得院外的樹上傳出撲打的聲音。

那是無巢可依的喜鵲。它們太多了,巢里盛不下,便棲息在樹上。

“你再發(fā)一條消息!”

王三泰問發(fā)什么?

我說:“這次你可不能胡發(fā)!你就發(fā):如果你認為王家三爺是好人,請來后在棺材頭前的碗里投一顆豆子?!?/p>

幾秒鐘后,王三泰笑了:“網友說他們不知道王家三爺的事,讓我把悼詞傳上去?!?/p>

我說行!

王三泰舉著手機問我:“網友們都說王家三爺的確是好人,問什么豆子能代表好人?”

我說:“麥子、蠶豆、大豆都行,凡能養(yǎng)活人的都是好豆子!”

“網友起哄了,說麥子不是豆子?!?/p>

我又拍拍棺材,問王家三爺大點的碗在什么地方?

他說在狗窩邊。

我問碗怎么在狗窩邊?

他說狗槽破了,他就挑了最大的碗給狗盛食。

我來到狗邊,狗跳起來。我打開手機的手電筒,一照,那碗好大!我從旁邊抽了根棍子,把碗撥到跟前。狗狂吠起來,把夜吠得顫抖。

我去伙房端水的時候,王三泰已把那只碗拍照傳到了網上,并配了三個字:好人碗!

王三泰說:“看看,看看,網友們說了:好大一只碗!”

那晚的星星像唾液一樣稀少。兩支白蠟搖曳在稀薄的風中。我坐在棺材邊,梳理著王家三爺的故事。王家三爺躺在棺材里,我聽到了他的眼淚打濕黃表紙的窸窣聲。他坐了起來,說舒服多了,真的舒服多了!明天聽悼詞的人,都會知道他這輩子對村里人的好處,就是兒子聽不到。聽不到就聽不到吧,反正這些全是給別人聽的。他問王三泰看了悼詞有啥想法?王三泰停下了刷屏的手指,說他也挺感動。說完,繼續(xù)刷屏。王三泰說明天可能是巴子營歷史上值得記憶的一天,那么多網友手里捏著豆子投向棺材頭前的碗中,碗中小山一樣的豆子會證明三太爺這輩子活得值了!

王家三爺的鼾聲從棺材里再次響起。我把棺材蓋往外推推。鼾聲從棺材里飄起來,一圈一圈繞著院子飛翔。王三泰的臉在手機屏前放大著,縮小著。在燭光的抖動中,王三泰的影子在地上游弋,王家三爺的故事粉末一樣灑落。

十一

做燴菜的人來了,開著一輛敞篷車。看到我們兩個人,他說:“你們的肚子有多大!”王三泰說:“你只管做,錢少不了你的?!弊鰻Z菜的人說:“不是錢的問題!你們報了三百多人的量,只有你們兩人,加上棺材里裝死人的,總共三個人。就是三頭豬,也吃不了這么多!”王三泰說:“你費那么多話干啥,都在這里呢!”他揮了揮手機。做燴菜的操起一把勺子,說:“網上的人能相信嗎!我做幾碗,先喂飽那個裝死人的。吃飽了躺在棺材里,才能裝得像呢!”

天在燴菜的香味中放亮。聽到狗叫,王三泰喊:“來了。”便跑出去看。做燴菜的人把幾個肉丸子倒進我碗里,說:“吃吧,吃飽了好致悼詞。現在死了人,誰還致悼詞!不在吃喝上大操大辦了,就比棺材的材質。有工作的死了,火化了,手掌大的一個盒子,就把一個人全裝了,在公墓中占那么一丁點地,還是固定的,誰也沒得爭。這王家三爺,又能獲多大的名呢!”

王三泰進了門,端起碗,吃了一碗燴菜,說也該來了。他打電話給王世墨、王丁魁,他們說在單位上轉一圈就來。王三泰開始刷屏,沒有幾個人回應。他在網上罵了幾句,回復潮水一樣涌來。有個北京人說:“你丫的,扯這么檔事。誰知道巴子營是個啥屌地方。我給你發(fā)了三毛六的紅包,算是隨了一份禮?!币粋€上海人倒也干脆:“阿拉的爺死了,我都沒到場!”做燴菜的把勺子在鍋沿上敲了幾下,王三泰握著手機出了門。

我問他去干什么,他說到路上擋人來吊喪!

王家三爺從棺材里爬起來,上了一趟廁所。做燴菜的問他肚子餓不餓,他說不餓。沒見到王三泰,便問他去了哪里?我說他去擋人來吊喪。王家三爺說:“羞死先人了!那是過去大戶人家干的事,是為了造人勢比闊呢!我活了一大把歲數,倒靠這個來撐一把活死人的臉!”他拍了幾下棺材。

幾個親戚進了門,我招呼他們吃燴菜。他們坐在院中,說這王三泰不靠譜呢,站在路上,看到車擋車,看到人擋人,說到三太爺家去吃燴菜吧,燴菜好香!被攔的人都罵他,說他有神經??!

村里的幾個老人來了,說反正也是做戲,人多人少也就那么回事!有一老人說這做燴菜的使奸?;骸澳憧催@肉片,肥的,像三姑娘的尻子?!庇兄檎咝ζ饋?,說:“三姑娘死了都二十年了,再肥的尻子上也沒肉了!”

嘻哈聲中,王世墨和王丁魁拿著燒紙進了門,在棺材前的盆子里燒起紙來。我說:“你們還真燒??!”王世墨說:“燒么,燒么,不燒,三爺要爬起來罵人呢!”

王三泰回到院中,抓起一把豆子扔進了那只好人碗中。王丁魁說:“壞規(guī)矩呢,一人一豆,你扔那么多豆子算啥!”王三泰說:“你們進門時,把豆子丟在腳下碾成了粉末。我這樣做,是給你們積德呢!”王丁魁說:“還是燴菜好吃!”

王世墨拍拍手:“致悼詞吧!我們聽聽,看你有沒有糟蹋我們王家人。聽完后我們就回去。下午還有會呢!”

我掏出悼詞,讓王世墨、王丁魁、王三泰站成一排,立在棺材后面。我讀起了悼詞。做燴菜的收拾了碗筷,要走。王三泰說:“錢還沒給你算呢!”做燴菜的發(fā)動了車:“錢是個什么玩意!今天鎮(zhèn)上搞活動,我到那里去擺攤。掙錢也得要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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