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侯雁北
356**880。
這是老同學、老朋友劉新昌先生家的電話號碼。多少年來,我們常常通過這號碼,噓寒問暖,互通音信。有時候,我從西安把電話打到他家里,有時候,他從醴泉把電話打到我這兒。電話通了,我們一聊就是大半天!
去年冬天的一個早晨,我又將電話打了過去。接電話的是他的小女兒。那邊說:“我伯正在門外曬太陽。閻伯,你有什么重要事?我去叫他回來聽電話!”我說:“沒有什么重要事,只問他最近好嗎?”那邊說:“還好!還好!”我說:“那就別叫了,讓他好好曬著吧!”
誰知不出幾天,還是一個有著好太陽的早晨,我的電話響了。是新昌的小女兒的聲音:“閻伯,我伯于昨晚不在了!”我一時驚得發(fā)呆,不相信,不相信,絕不相信!但冷靜下來,眼里便涌出了淚水……
新昌家在醴泉縣城內(nèi)勞動路。60多年以前,老城墻還沒有被拆除,這勞動路叫南背巷。南背巷只住著十多戶人家,路面只有兩米寬,連一輛大車也難通過。高聳的南城墻,終年將濃重的陰影投下來,使這十多戶人家,整年生活在陰影之下。那時的禮泉縣城墻,據(jù)說只有九里三。四圍城墻之內(nèi),只有南背巷是一條短短的單面街,其他的城墻根下,有的叫后馬道,有的叫東城壕、北城壕……全都凹凸不平,長滿著草,常有狐兔出沒。
小時候,我對這南背巷總感到異樣,對那陰森朦朧的城墻倒影,總感到好奇,很喜歡去新昌家玩。去了,我總見劉大伯(新昌的父親) 坐在院子里,不說話;總見劉大媽(新昌的母親) 手腳不停地忙這忙那。小孩子摸不透老年人的內(nèi)心世界,也不知道、不懂得該和老人說些什么話。老人們似乎也不在乎我來了,去了,只讓我們盡興地玩兒。
……
現(xiàn)在,新昌的電話號碼還清清楚楚地寫在我的電話簿里。我記得他的電話機是放在一張小小的床頭柜上的。我總感到他還坐在那床頭柜邊,還守在那電話機邊,于是有時候,我就不由得撥動了幾個數(shù)字。撥著撥著,我猛地想起新昌已不在這人世了,他已去了人們誰也不愿去卻又不能不去的那個地方;那世界是不通電話的,人世間的電話,那世界是接不到的!我只有放下話筒,呆呆地坐著,傷感著,回想著往事。
從小學到中學,新昌都和我同在一個學校,一個班級。我們初中三五級甲班,有12個同學曾自發(fā)地組織了一個“新生讀書會”,他是讀書會里的積極分子。他學業(yè)優(yōu)秀,英語學得最突出,初中只讀了兩年,便提前考入當時的全省名牌高中——省立興國中學,使我們的“讀書會”失去了一位好會員,猶如一個影劇團,失去了一位名角或明星。
新昌從興國中學畢業(yè)后,在陜西寶雞地區(qū)教書多年,后又在西北大學師范學院中文系進修。畢業(yè)后回縣工作,做過縣一中、二中校長,縣文教局教研室主任。他為醴泉縣的教育工作奉獻了一生,他的學生很多,他是醴泉縣教育界一位令人敬仰的長者!
我和新昌兩地分隔時間最長的是在國家最困誰、最動亂不安的年代。1960年冬,我的一家大小“被響應(yīng)”城市壓縮人口號召,回到饑寒交迫的家鄉(xiāng)。一開始,一家人只能住在外爺家。后來他們想方設(shè)法地要蓋兩間小房,但那破舊的椽子卻太短。一天,孩子們的媽媽聽說縣木材廠來了一批四尺長、二寸寬的方木條,可以做椽子的“飛檐”,便騎著自行車到了縣上。她在木材廠打問了價錢,但身上帶的錢不夠,便到縣中去找新昌。新昌這天好像預(yù)感到有人有極緊急的需要,衣袋里恰有40元錢,便將40元錢全給了她,她用40多元錢買了40根木條,終于趕春節(jié)前將兩間小房蓋起來,使一家人有了避風躲雨的處所。
我們好像將兒女們的上學之事全托給了他們的劉伯伯,他們的劉伯伯也好像將這樣的重擔全一副一副挑起來,使孩子們艱難困苦地從小學、中學畢了業(yè)。去冬,當我的小女兒在南京知道了她的劉伯不幸謝世的消息,悲痛交加,立即托人為他的劉伯送去了挽幛。挽障上寫著“劉伯對我關(guān)愛備至,視如己出”一類話。我想,這話是發(fā)自肺腑的,是滿含著熱淚的。
1977、1978兩年,我的老伴積勞成疾,先后患乙型腦炎和腦出血。為了搶救一個多災(zāi)多難、危在旦夕的生命,新昌在縣醫(yī)院和地區(qū)醫(yī)院,幫我們跑前跑后,想盡了一切辦法,終于將病人從死神手里奪了回來。為了康復,病人需要在院外做超聲波治療??h醫(yī)院在新昌家對門(南城墻早己拆除,南城壕早已填平,縣醫(yī)院可能就建在南城壕舊址),于是他就在他家隔壁,找到一間舊房,讓病人住了下來。那時,劉大媽還健在,老人家每日都要來這小屋陪伴病人,鼓勵她安心治療。
超聲波治療,要病人將滿頭的發(fā)都剃光。等病人的頭發(fā)長到兩三寸長的時候,我們計劃著來西安,便請新昌設(shè)法聯(lián)系一輛車。那時一個平頭百姓要坐一輛小車到西安,其難度是今天的人想象不來的!但新昌將這難題和他的好友梁治英先生經(jīng)過研究,終于在第二天一早,用一輛舊吉普車將病人送到了西安。小車開動時,梁治英先生和新昌,還一再叮嚀司機將車開慢點,開穩(wěn)點,直到車啟動了,他倆這才憂心忡忡地離去。
新昌是位很重視友情的人,也是一位最懂得友誼之道的人。他不是那種需要朋友時便熱得像火的人,更不是那種受了朋友的幫助之后便冷若冰霜的人。他的渾身都發(fā)著磷光,當四周漆黑之際,這磷光才顯得最有光彩!“文革”時期,我的一位老同學正在他做校長的學校,參加“對號入座”會?!皩μ柸胱闭叨际恰半A級敵人”。那時人們對“階級敵人”避之不及,但新昌卻每天傍晚都要想方設(shè)法地去看望他、寬慰他、鼓勵他。他沒有將這位老同學當作“階級敵人”看,沒有將這位十六七歲的“歷史反革命”當作反革命。這故事是我的那位參加過“對號入座”會的老同學講的。他講時我很感動,他也很感動。
1977、1978年間,我頭上還有兩頂“帽子”被“群眾”拿在手中。一次,我和新昌偶然相遇,但他沒有冷淡我、歧視我、懷疑我,而是熱情地歡迎了我。他十分關(guān)心地詢問了我的“案情”,我十分真實地告訴了我的“案情”。我們的談話是在他的南背巷老宅子里進行的,我們的談話使我想起一位西方哲人曾說:“當你的朋友向你傾吐胸臆的時候,你不要怕說出心中的‘否’,也不要瞞住心中的‘可’。”但是在生活中,我卻遇到過對自家的事或?qū)e人的事守口如瓶、從不加“可否”的人。我覺得這樣的人是不愿把自己作為別人的“朋友”的人,我也不愿將這樣的人作為自己的“朋友”!
仔細想來,前些年在醴泉縣城之內(nèi),我似乎只有劉新昌這唯一的一位老同學、老朋友了,所以這些年來,我每次回到醴泉,都以他家為家,吃在他那里,住在他那里。我們常常談話至深夜。他告訴我某某去世了,某某患了不治之病,某某現(xiàn)在的日子過得很艱苦……他把一些老同學、老朋友都裝在自己心里,好像是他們的活檔案。
1991年,新昌的老伴去世了。2003年,新昌患帶狀皰疹。2008年,新昌唯一的兒子猝然而逝。疾病奪去了他的健康,親人的離去使他的心靈破碎。他再不能騎自行車了,他再不能去老年活動場打門球了,他再不能來西安了。在這些災(zāi)難還不曾降臨在他身上之前,他每年必來一次西安。他來時總帶著家鄉(xiāng)的土特產(chǎn):十斤烙面、十個菜油包子、十個清油饦饦……那包子、饦饦餡兒又多面又白!我真懷疑他是怎樣將這么重的禮物帶到西安的。我的家人多次說:“你這老同學心實,你看他帶的這些禮物多么實惠!”
新昌對妻子是個忠誠的丈夫,對父母是個大孝子。有一年的冬至節(jié)前,我去了他家,他在床上正糊制為亡人焚燒的寒衣。我見他將棉絮攤在床上,將各種顏色的紙已剪成長袍、馬褂、鞋襪、衣裙……他一片片地絮棉花,一點點地粘漿糊,我不知他心里想著什么。他說他必須趕冬至前把這些衣物糊制好,然后在冬至這天去焚化!他于每年春節(jié),必須供奉父母和妻子的遺像,在遺像前獻上各種供品。他說他從除夕點燃了香蠟,然后這香火便要一直點燃到元宵節(jié),一時也不讓熄滅!
新昌就是這樣一位有著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的中國知識分子!他的靈魂是高尚的,他的感情是豐富的,他的心地是無比善良的。
……
但是新昌去了,永遠地去了,永遠地離開了他的幾個女兒,永遠地離開了他的朋友!新昌,你這一去,讓我回到縣城在哪兒歇腳呢?讓我和誰說話呢?有時候,我為你淚眼婆娑;有時候,我撥了356**880這個電話,但電話那邊沒有一點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