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侯雁北
我有四個堂姐。她們的名字,依次為綿、苞、娟、歡(喜)。祖母還硬朗的年代,總喚他們?yōu)榫d子、苞子、娟子、歡子,很像四個日本國的女子的名諱。大姐、二姐和四姐,性格溫柔,連說話也低聲細(xì)氣,真有些日本國女子的風(fēng)度。唯有我的三堂姐,也許是從小嬌慣的緣故,說話嗓門高,走路腳步快,辦起事來,干脆利落,說一不二,一點也不像她的兩個姐姐和那位叫歡喜的妹妹。
這娟姐很喜歡我。她常說我最像伯(即她的親爹),也最像爺,無論長相、脾氣、神態(tài),以至說話的聲調(diào),走路的步態(tài),樣樣都達(dá)到十分相像的地步。對于伯父,我的印象很模糊。至于我們的祖父,別說娟姐不曾見過,連我的父親也不能記憶。因此我不相信娟姐的說法有什么可靠性。但是娟姐對她的說法卻堅信不移,一再肯定我像伯,也像爺。因而對我很器重,很疼愛,好像唯有我才繼承著先輩的遺傳和根基。伯父中年曾在省城干事,帶著伯母和娟姐,住在省城的××?xí)^。我的祖父是讀書人,晚清時任縣衙“里民局”局長職務(wù)。娟姐對我們的父輩和祖輩,特別崇拜,特別欽佩,常為自己有這樣的祖先感到光榮和驕傲,感到做人有意義。
但是我究竟不是娟姐的胞弟。伯父沒有男孩,這對家族血統(tǒng)觀念嚴(yán)重的娟姐來說,無疑是一種恨事。受著這種心情的支配,她每次回娘家,都要坐在二門內(nèi)那塊空地上,悲悲切切地哭泣;哭伯沒有子嗣,哭她們姊妹都是女身。那時我尚年小,不知她為什么總哭得這么傷心,尤其是每次為什么都要坐在那塊空地上。后來,聽祖母說,二門內(nèi)那塊空地,原是娟姐的生身之地,是她爹娘年輕時居住過的房間。后來,房子拆除了,只留下地面上一層青磚。
娟姐哭著哭著,淚水灑在了光溜溜的磚塊上。那塊磚地,被人們長期用腳摩擦過,顯出一條條細(xì)膩的磚紋。娟姐好像對這一條條磚紋都很熟悉,都有情感,她把淚灑在那塊磚地上,猶如灑在爹娘的肌膚上、胸脯上,因而便越哭越悲痛,越哭越傷心。
遇到這時候,我們家里的人,誰也不愿再說話,不愿大出一口氣,他們都掩了房門靜靜地坐在屋子里。有時候,娟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只有祖母忍著淚走出房門,挨到孫女身邊,拉一把她的衣袖,說:“娟子,你也得想開些,幾十年過去了,你老這樣,亡人怎么轉(zhuǎn)世呢?”祖母雖這樣勸慰,自己也哭了。于是兩人便相偎著,哭成一團(tuán)。
一次,我見祖母和娟姐哭得傷心,自己也流著淚去解勸她們。娟姐被我這行動感動了,抱著我說:“伯若有你這兒子,那該多好呢?”她這樣說,使我突然認(rèn)識到,我并不是伯的親兒,并不是她的親弟,這中間的差別,我以前是不知道的。
但是娟姐的疼愛我,卻沒有任何改變,也不夾雜任何不好的動機(jī)。她只是幻想著自己真能有一個弟弟,她只是希望著伯真能有一個兒子,她只是期盼伯和爺?shù)穆暶苡腥税l(fā)揚(yáng),能有人承繼。她的這種心情,在出嫁后表現(xiàn)得更明顯。記得有一年的暑期,娟姐請求祖母同意,要將我領(lǐng)到她家去。祖母同意了,她很高興,忙幫著母親替我洗凈了臉,梳光了頭,換了新衣新鞋。三姐丈家是個大戶,妯娌多,兒女多,娟姐當(dāng)天就領(lǐng)我一一去見她們。她讓我在人群中穿來穿去,有很明顯地夸耀、顯示之意,使我感到很不好意思。
這一天,娟姐很高興,很得意,好像我為他爭了體面,長了志氣,好像我為我們的家庭、我們的家族,爭了體面,長了志氣。當(dāng)時,我不能完全理解她的這種心理,只是靦腆地在娟姐家,過了兩天被顯示、被夸耀的日子。
后來,三姐丈便死了。娟姐年約40多歲。再后來,娟姐便老了,我也到外地去讀書。有時回家,聽祖母說,娟姐仍常?;氐侥锛襾怼砹?,照舊坐在那塊空地上哭泣,還打問過我什么時候回家,求祖母讓我無論如何抽空再到她家去,而且增加了一條理由:“讓那個村子的人知道,我是有兄弟的,有娘家的,兄弟越來越像伯,越來越像爺?!?/p>
我被這些話深深地感動了,決心一旦有空,必定去看我的娟姐。我覺得她是一個要強(qiáng)的女人,她對我們家族的感情,不亞于一個英雄人物對自己民族的熱愛。我再去時,必定為她帶一些禮物,我能想象得出,她得了禮物,一定會對人們說:我的弟弟來看我了,我的弟弟,真和我們的伯,我們的爺,是一模一樣的人……
但因種種緣故,我沒有實現(xiàn)這個愿望。這使我心里很難過,很內(nèi)疚。“文革”后期,我從“牛棚”中解放出來,有了自由,首先想到的便是立即趕回家去見我的娟姐。但不幸的是,當(dāng)我回到家里,卻聽說娟姐已不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