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
在天山深處的哈薩克家里,我的視野和瞳子受過一次烙燙般的沖擊。那是從氈房深處,穿過敞開的木扉,一方亮得耀眼的、鮮嫩欲滴的綠色正嵌在那里。山麓的松林、滿漾的草潮在那長方形的綠彩里浮動搖曳,生靈般栩栩如生。哈薩克的孩子們擁有這樣的視野,而且是從孩提時代--我這么想著,總覺得自己悟出了一個什么道理。
后來我心里便存上了這么一個意象。我多次在文字中提及它。在一篇記敘自己人生美麗瞬間的作品中,我把在那一方明亮綠色中穿來穿去的孩子,寫成了一個絕美的少婦,記不清她是克烈部落的,或是屬于柯扎依部落。在另一篇描寫休息之家的短文里,我把這個意象的場景改成蒙古草原,把穿行閃幻于那方綠色的人物,換成我家的五一。但我始終覺得描寫乏力,攝影更乏力,我表達(dá)不出——門框嵌住的一方明綠帶給我的感受。
人要獲得怎樣的機緣,才能和美如此接近呢?人若是生于如此的美景,又會被造化怎樣的氣質(zhì)呢?人要是懷著這樣的蘊藏和氣質(zhì),又為什么默默無語、不求表達(dá)呢?
這個問題,其實極其重大。 我曾經(jīng)非??甲C地問一個哈薩克:“以前,天池真的只是你們部落的夏營地嗎?”
“是的。我一千個保證,是這樣?!彼粌H斬釘截鐵,而且充滿哲理地直視著我回答。
那么我就懂了。為什么我們和別人,和那些精英大家總是格格不入?為什么人與人有著不同的觀點、哲學(xué)、傾向,以及立場?原因很簡單,我們的血性不同。我們之間的分歧不是由于哲學(xué),而是由于氣質(zhì)。
氣質(zhì)和血性,如天山上的冰川一樣,是一切的源頭。也許我熱愛的氣質(zhì),我珍惜的血性,它的起源還是一個謎。但這僅僅是就我而言。對天山和北亞草原的牧人們則不同,他們的美質(zhì),起源于無雙的美景,孕育萌生于自由自在的大自然。這樣的牧人天地,完全不同于制造輕狂文人的單元小區(qū),這樣的天人和諧、地杰人靈,是造物千年一施的美意。
以后,它就要退隱消失,一逝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