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澤
一句話,穿越歲月的山山水水,飄然降落在我的心中,輕若柔羽。那是從天堂里投射的一縷慈愛的亮光。
一句話,突然響起在我的耳畔。那是從一個肺腑里升起,直抵我靈魂的一絲靦腆的微風(fēng)。
一句話,是一串震天的雷,在我的心底炸開永不凋謝之花。
一句話,能點燃一場火,能帶來綿綿春雨,能融入我行走的步點,能吹送我飛上長空。
一句話,早已飄失在歲月的煙塵里,卻又在某個時刻突然就到來。
羸弱的人生,幸虧常有一句話扶一扶,走一程……
牙齒在嚼,嚼,
那一隊士兵以一陣陣密集的子彈消滅入侵的美麗。
那一排峭壁,觸碰著堅硬的風(fēng),粗礪的沙粒,酸甜苦辣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
農(nóng)家的石磨,一圈一圈地磨,競渡的龍舟銳利的槳劈斬著突起的江浪……
家常便飯抑或美味佳肴,都以一種平常的姿態(tài),嚼。
嚼,才有我的生存。
面對與我的生命攸關(guān)的戰(zhàn)爭,我喜歡嚼口香糖面對。
口香糖是獅子耍弄的小球,掌心里把玩的珍珠,是穩(wěn)定航船的壓艙石,是牽系著風(fēng)浪的錨……
嚼,嚼,嚼著觀看炎涼世相。
戰(zhàn)爭的炮火山搖地動,儼然要摧毀我神經(jīng)的羅網(wǎng),我只是嚼得快些,連同彈片和硝煙一起細嚼慢咽。
你方唱罷我登場,我的隊伍顯然在走向勝利,在龍騰虎躍,在飲敵之血,在啃敵之肉。我毫無表情,只是嚼得慢了,我不能流露半點喜形于色,讓人笑話我的淺薄。
嚼,才有我的生存。
從飄游的白云間,跌落到被禁固的黑暗中。
從最寒冷的天上,躍入火的燒烤與煎熬。
悠悠魂魄化作縷縷白煙,上天入地抑或滲透病者的五臟六腑。
青翠翠的草木湼槃成為枯干的中藥,就沉睡著等待一覺醒來踐行神圣的使命。待到某日,看了看病者康復(fù)的容顏,又欣然睡去。
就在沉睡之下,它走進了壯烈——
成為藥渣的軀體,被當街一潑,任千人踏,萬人踩……
據(jù)說,一下下的踩踏都落在病魔的身上,這就是中藥心甘情愿化作一朵朵小花,在人行道上斑斕怒放的理由……
兒女一個個出生,長大,兒女的兒女一個個出生,長大。
老人一直有個夢想:何日一個也不少,回一趟大陸老家。
一年年溶為江河橫貫?zāi)樕?,一年年凝成冰雪落在頭頂,等到家中最小的孩子也能走路記事,等到四面八方奔波的人可有屬于自己的幾日時光——終于,老人心頭上的一個拜祖的團隊浩浩蕩蕩開拔啦。
車輪撲向這一個夢想,故園里的親人傾巢而出,大巴里一車人魚貫而下。
門口大石埕上:不相識的太多,試著稱呼,錯,再錯,爆笑聲激蕩一天云霞。
老臺胞緩步走進祖厝,溯流這家族的源頭,沐浴廳堂正中央先輩遺像里飄出的家風(fēng),觸摸舊物里沉淀的歲月,還去了“深井”,摘下那一株老龍眼的一片綠葉……
突然鴉雀無聲了,所有人都在傾聽根的聲音……
巖石是故鄉(xiāng)水的凝固嗎?巖石的寺水靈靈地透出春天的冰清玉潔。
巖石濃縮著火?寺的巖石灼灼閃爍著純凈的光芒。
故鄉(xiāng)的巖石會說話,話音細細柔柔、聲調(diào)清脆悅耳、言辭雋永有味……
漫步古寺,應(yīng)接不暇巖石的千姿百態(tài)。
花香從哪里來?原來佛戴花冠。
泉水叮咚,觀音手中的寶瓶傾倒,千年不竭,滴落珍珠。
蟠龍的石柱,龍風(fēng)瑟瑟令我衣襟飄動。
石崖上王十朋的大字“泉南佛國”,飽含著液汁,透著墨香。
好高好大的牌坊啊,生機勃勃的叢林!大地上茁壯生長,沐浴雨露,承接陽光,撫摸云彩;閃射著圣潔,宣敘著忠誠,展示著威武。
巖石又比鋼鐵還要堅硬,任你風(fēng)霜雨雪、電閃雷鳴,任你烈火熊熊、洪水滔滔,任你時光分分秒秒咬噬,決不剝落恒久的信念。
漫步古寺,漫步故鄉(xiāng)巖石的世界,年老的游子邁步高遠……
清一色七老八十的老人,白胡子掛著故事,煙袋里裝滿家長里短。
隨便在石頭、土墩、泥地上一蹲、一坐,零零散散充實了墻角的空曠。甜酸苦辣的湯湯汁汁也就濕潤了腳下的土地。
煙的迷離與天上的霧相融合,時濃時淡。笑聲是炸響的樂,時不時炸下墻的一些泥粉。
老人們身邊轉(zhuǎn)悠的一只小狗汪汪吠了起來,那是一陣寒風(fēng)卷起一地落葉,小狗是墻角安全的忠心守衛(wèi)者。可它吠不去寒風(fēng)。老人們以一片薄薄的陽光夾緊自己,以一件破舊的棉襖裹緊自己,以手中的火籠、心的跳動和拉呱的興頭建立起抵御一切侵擾的防線。
在村莊的皺褶,在房屋的轉(zhuǎn)角,一些日子的碎片在這里綴連又拆開,一些歲月在這里還原了又扯傷,天地的寬廣、歷史的綿長在這里一覽無余……
這一塊水泥地被稱為島。島上停泊著奔馳之后與再度奔馳之前的靜止與安全。
一位坐在安全島一角的老人,拉著不知拉了多少遍的二胡。琴聲清澈的溪水,從他骨節(jié)突起的滑動的手指間,從他那白胡子微微抖顫下,從他那來回鋸著的時空、聚集的焦燥,從那兩條琴弦的夾縫,流淌出來,緩緩融入喧囂的市聲,像一尾銀色的小魚鉆入海里,輕盈漂游……
一波涌去,又一波涌來,安全島總是嘈雜。
一曲又一曲,裊裊琴聲不變的悠然。
偶爾,“咣當”一聲,老人身旁的罐頭盒里落進硬幣,老人點了一下頭,依舊顫巍巍拉他的琴。
日頭西沉了,琴聲也停了,老人用他那拉琴的手端起的一杯水抖得厲害——哦!他那一只手,三個指頭……
背靠商店,緊貼著。
背靠商店,人來人往看得見她和一臺古老的縫紉機、一臺嶄新的鎖邊機和堆在一旁的花花綠綠的舊衣服緊緊依存。
背靠商店,天暗下來后商店透出燈光,可以把活兒做得更遲些。商店的燈光本來不太亮,通過一扇扇窗欞,又流失些,抵達女人的眼前就很微弱了。她的目光聚集到那些該補的裂痕和破洞,和針線行走的路……
背靠商店,多少有礙觀瞻,陪陪笑臉就過去了,而她一天的修補衣服,可以修補一家人過日子的短缺,還可以添置一些事業(yè)之需。
“雞啄米”的聲響,與顧客交談的話音和偶爾的笑……是傍晚的長街交響曲里小小的音符。
是的,燈光很昏暗,我卻格外清晰地看到婦人針線活的柔美和一種誠實勞動的明亮。
黑色的。才能鎮(zhèn)住情感的肆意泛漫。
啪,啪,檀板拍擊的清脆,誰能道明一聲聲綻放的花朵?
站立在那個中心位置,手捧著,隨時為悲傷者壓驚,為幸運者感嘆,為勝利者點贊,為失敗者給力……
垂掛著的紅綢帶時不時晃動,為人生的甜酸苦辣作解說,為日子的喜怒哀樂下注腳。
紅與黑的搭配,鮮明的對比色,一種無聲的閃電那么響亮醒目。
啪,啪,檀板拍響,一種純粹,一種深邃,在眾多南曲知音的心頭長久駐扎。
1
兩塊金磚砸了下來。兩塊金磚從心底旋轉(zhuǎn)上去。
暈啊,只好僵臥——怎能僵臥?血流沒有凝固的肉身,必須撐破時光的重壓,奮起。
2
走路,走路。一雙新鞋很合腳。
追著陽光,唯有陽光的表情牽系我氣喘吁吁的希望。
晨。小巷子里她剛露影子,我便穿過一個個世界去找尋,漸漸地就看見了她美麗的容顏。炎熱的午,寧可讓她殘酷的艷笑燙傷。
踏著驚魂,走,走……
3
踉踉蹌蹌,漫長而破碎的路。
意識的狂濤在沖激。一顆痣也成了就要爆炸的地球。
妻子在鍋里撒進什么神符?我吞咽不下,可就是不餓。
不餓的我仙風(fēng)道骨,白發(fā)飄飄。
4
希望不滅,在心的高處照耀著。
上帝聽見了我的祈禱,只是沒有回音。上帝要考驗我的信心,磨礪我的堅強。
解脫的允諾終于輸入血液。上帝差遣了許多人,按照他的意旨各行其是。
可就是,天風(fēng)依然吹不透胸膛。
5
終于,七月的一天,天亮了,從來沒有的平靜。再不必早早穿那雙好走的鞋去流浪了。竟然可以享受安寧。
躺在生活的眠床,躺在寬廣無垠的大地,吞吐星辰,吮吸清風(fēng),撫摸青翠,默念圣詩。
安寧是上帝賜予的最大福氣,超越愛情,超越榮華富貴,超越人間的一切。
6
再不必追逐陽光,陽光就縈繞在我身旁。但我還穿那雙鞋,四處行走。鞋滿臉煙塵,鞋底卻沒有磨薄。七月的一天,是一條新路的起點。
把兩塊金磚收入囊中,時間的冶煉竟然讓它們閃出真金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