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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珠(長篇小說)

2018-11-20 06:07朱山坡
紅豆 2018年10期
關(guān)鍵詞:石崇公孫恩賜

朱山坡,1973年生,廣西北流市人。寫詩兼寫小說。出版有長篇小說《懦夫傳》《馬強(qiáng)壯精神自傳》《風(fēng)暴預(yù)警期》,小說集《把世界分成兩半》《喂飽兩匹馬》《中國銀行》《靈魂課》《十三個父親》等,曾獲首屆郁達(dá)夫小說獎、《上海文學(xué)》獎、《朔方》文學(xué)獎、《雨花》文學(xué)獎等多個文學(xué)獎項(xiàng),有小說被譯介到俄、美、英、日、越等國。現(xiàn)供職于廣西文聯(lián),為廣西作家協(xié)會專職副主席、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合同制作家。

白恩賜第一次見到梁姝的那天早上,陸干府上正張燈結(jié)彩,鑼鼓喧天。炎熱的天氣助長了歡樂,歡樂點(diǎn)燃了南流江水,魚蝦按捺不住,要跳上江岸。

很久沒看到這種喜慶的氣氛了。因旱災(zāi)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三載有余。土地被太陽烤焦了,小河流和溝渠幾乎干涸,莊稼無法存活。老人都說,自從晉國建立以來,第一次遭遇如此大的天懲。即便白恩賜一直生活在江邊,也感覺到了天旱的威迫和可怕。江水似乎一天比一天減少,如果這樣下去,總有一天南流江也要干涸,河床裸露出來。更甚的是,南流江盡頭的大海也會干涸,數(shù)萬年的秘密終于大白于天下。海底巨獸無處逃逸,坐以待斃。那些魚蝦,將暴死于海灘。

白恩賜自從五歲便隨父親白天光從遙遠(yuǎn)的漢中來到白州,進(jìn)入陸干府上。父親是一名珍珠打磨匠。白恩賜是一個學(xué)徒、雜工,管家讓他干啥他就干啥,能混上一口飯吃他已經(jīng)很滿足了。但白恩賜從小就愛上了珍珠,以為那是來自大海的最美妙的禮物,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珍珠更好的東西了。他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像父親那樣成為手藝精湛的珍珠打磨匠,受人尊敬,被東家賞識。東家陸干是遠(yuǎn)近聞名的珍珠商,精明強(qiáng)干,珍珠生意越做越大,進(jìn)出陸府的商賈絡(luò)繹不絕。

白天光還是陸干的估蚌師?;垩圩R珠是估蚌師的必備技能,得失成敗就靠一雙眼睛。白恩賜覺得自己的眼睛還沒有父親那樣老到、銳利,因?yàn)樗哪抗膺€不能穿透堅(jiān)硬的蚌殼窺視里面珍珠的有無優(yōu)劣。

南流江從陸府旁邊流過,那是通往大海的路。大海近在咫尺,夢里常常聽到大海的呼喚,一想到大海,他就激動萬分。但白恩賜從沒有見過大海,別人約他去看海,他不去。“你這孩子,怎么不喜歡大海呢?”別人奇怪地問他。別人不懂他的內(nèi)心。他肯定要去看大海的,但他在等待,第一次見識大海一定要跟最愛的人去,就像最好的珍珠一定要獻(xiàn)給最美的人。但干旱使他擔(dān)心,害怕等不到看大海的那一天,大海已經(jīng)干涸了,剩下望不到底的深淵,像夜空,像夢境。那些懷著珍珠的貝類,離開了大海,離開了海水,它們會停止呼吸,珍珠也因此枯死胎中,從此再也沒有如此尤物。

如果沒有了珍珠,世界還會好嗎?

此時如果有一場大雨降臨,那該有多好,無論窮人、富人,官府和民間,都會歡天喜地。

陸干府上也需要一場大雨,因?yàn)椴卦谀抢锏恼渲樾枰粑晁臍庀?,撲滅它們身上的干燥。此外,府上到處散發(fā)著揮之不去的汗臭、肉氣和腐味,連江風(fēng)也吹不走,非要一場大雨來清除。

如果突降甘雨,會引發(fā)尖叫和歡呼。

但這一天依然是烈日當(dāng)空。

陸干府上喜氣洋洋,跟其他人沒有關(guān)系,是因?yàn)殛懜墒斋@了一枚碩大、罕見、奇特的珍珠。

在陸干府上,什么樣的珍珠都見識過了,本地的,南洋的,大大小小,千姿百態(tài),可謂見多識廣。但是,像這顆奇特的珍珠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昨天夜里,白天光捧著一枚蚌喜沖沖地踢陸干的門。平時誰敢如此魯莽地踢陸財(cái)主的門?白天光也不敢。但這一次,白天光得意忘形了,無所顧忌了。

“老爺,快起來看寶貝?!卑滋旃獾暮奥曮@醒了陸府上下所有的人。

陸干從夢境中艱難地爬起來,看到了白天光手里捧著的一枚巨大的蚌。這只蚌看上去很普通,但精明、敏銳的陸干一眼看出來了,在黑暗里這只蚌散發(fā)著若隱若現(xiàn)的綠光,里面可能藏著絕世珍寶。

但這綠光也可能是從白天光興奮的眼里發(fā)出來的,映照到了蚌上。

“我不會看走眼?!卑滋旃庹f,“但這個漁夫要十兩黃金。”

陸干這才發(fā)現(xiàn),白天光身后跟著一個光著身板的漁夫。白天光每天夜里都在海邊等待那些從海里歸來的漁夫,看他們的手里有什么收獲。這一夜,他沒有白等。他撐船從海邊沿著南流江回來。

陸干猶豫了:“一枚蚌怎么可能值十兩黃金?”

“賭蚌”是一門技術(shù)活,沒有足夠豐富的經(jīng)驗(yàn)和學(xué)識,往往輸?shù)么沸仡D足,乃至傾家蕩產(chǎn)。雖然陸干在珍珠這行當(dāng)摸爬滾打三十多年,但也經(jīng)常輸?shù)靡粩⊥康兀ツ曩€輸了幾回,已經(jīng)讓他到了破產(chǎn)的邊緣,債臺高筑,差點(diǎn)要賣掉府第還債。所以,他更加謹(jǐn)小慎微。然而,不甘心失敗的陸干總希望贏一次,讓自己徹底翻身。

白天光只是陸府眾多珍珠打磨匠和估蚌師中的一個,也并不是陸干最信任的打磨匠和估蚌師。但他這一次十分自信:“值!”

這枚蚌是那個漁夫和他的兒子從深海捕撈到手的,他的兒子體力不支,在潛出水面前溺水身亡,因此,這枚蚌的價錢包括了他兒子的性命。

那漁夫說,如果陸老爺不買,他得趕往另一個買家了。

白天光又說了一通,嘴湊到陸干耳邊悄聲說:“這枚蚌至少值得十斗珍珠!”

十斗珍珠相當(dāng)于一百兩黃金!你瘋啦?白天光!

陸干命人叫來幾個經(jīng)驗(yàn)豐富的打磨匠,他們睜大眼睛,反復(fù)撫摸那只蚌,但并沒有感覺到有什么特別。

“里面可能又只是一坨泥或爛肉?!彼麄冋f。

這樣的例子屢見不鮮,一次又一次欺騙過他們,澆滅他們對尋求珍寶的激情。

“我愿意以性命擔(dān)保!”

陸干說:“你的性命不值得十兩黃金?!?/p>

“加上我兒子的性命?!卑滋旃鈹蒯斀罔F地說。

陸干說:“你們兩父子的性命加起來也不值十兩黃金?!?/p>

白天光滿臉通紅,沒有人察覺到他內(nèi)心的屈辱感。他泄氣了。

“但可以以你未來的兒媳婦作為擔(dān)保?!标懜烧f。

兒媳婦值什么錢?一兩黃金可以買十個年輕女子。現(xiàn)在白天恩還沒意中人,八字遠(yuǎn)沒有一撇,陸干怎么會想到以他的未來兒媳婦作為擔(dān)保呢?白天光心里暗笑,想了想回答陸干說:“當(dāng)然可以?!?/p>

近些日子,陸干聽信府上的估蚌師的話,加上自己判斷失誤,輸?shù)袅嗽S多銀子,心有余悸,管家說家底都快要賭光了,勸他不要再輕易相信估蚌師,也不要輕信自己。但這一次陸干相信了白天光的話,一咬牙買下了這枚蚌,陸干把手上最后的一筆錢——十兩黃金交給漁夫。成敗在此一舉了。

陸干睡意全無,心里忐忑不安,手心冒汗。這一次結(jié)果會怎樣呢?陸干迫不及待地要知道答案。于是,他叫來幾個估蚌師和打磨匠。他們隨即在月光下小心翼翼地把蚌打開。

白恩賜從窗戶里看到了蚌打開的一瞬間,一道綠光照亮了整個庭院,把他的眼睛灼了一下,他感覺到了沁人心脾的芳香。

隨著綠光撲過來的,是他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狂喜和驚叫。

陸干先是目瞪口呆,然后一骨碌跪在蚌的面前,頂禮膜拜,所有的道賀都無法讓他恢復(fù)常態(tài)。

白天光興奮得手舞足蹈,在那些同行面前,他終于挺直了腰。

白恩賜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好奇和興奮,從樓上跑下去圍觀。

打開那厚厚的、粗陋的外殼,一顆巨大的珍珠,溫潤,玲瓏,剔透,令人怦然心動。陸干等了一輩子就等著遇到這顆珍珠。在他年近古稀之際,終于等到了稀世之寶。

這是一顆綠色的淚滴型珍珠!

“不,它不是珍珠,而是一個女人!”白恩賜揉了揉眼睛,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讓所有人震撼了。

他們定了定神,看那顆珍珠,確實(shí)像一個豐腴的少女半躺在蚌里,身姿曼妙,栩栩如生,仿佛隨時會躍出來,翩翩起舞。

白恩賜興奮得渾身顫抖,自告奮勇,要替陸干守護(hù)這顆價值連城的珍珠。

“我以性命擔(dān)保,我的,我爸的,還有我未來媳婦的性命?!卑锥髻n說。他多么希望每天晚上跟這顆珍珠待在一起。

陸干信任了這個英俊的小工匠:“你還是一個小處男,今后每天夜里就由你守護(hù)這顆珍珠?!?/p>

陸干相信白天光父子,是因?yàn)樗麄兊男愿癯銎娴鼐?、直,從沒貪圖過別人一分錢,是陸干府上最沒有貪念、手腳最干凈的人。

帶梁姝來陸府的是一個看上去背有點(diǎn)駝的中年人。他拎著一只藍(lán)色布袋,軟綿綿的,里面肯定是衣物。梁姝跟著他的步伐,低著頭,晨風(fēng)將她的秀發(fā)輕輕吹拂,高挑窈窕的身材,細(xì)長的雙腿,走路富有節(jié)奏,好像道路在配合她的步調(diào)。從白恩賜身邊走過時,她抬頭看了他一眼,馬上把慌亂的目光收了回去。白恩賜正在門外的鳳凰樹下打磨珍珠,額上有汗,滿臉通紅,他后悔自己赤裸著被陽光曬得銅黑的上身,因?yàn)榕c眼前這個女孩白皙的皮膚格格不入,形成了太大的反差,像泥土與海水一樣。進(jìn)進(jìn)出出陸府的嫵媚嬌柔之美女如流水一般,白恩賜從小便見識不少,但他還是讓這個陌生、有些害羞的少女的氣質(zhì)給震驚了,雖然她素面朝天,衣著普通,皮膚有點(diǎn)黝黑,但超凡脫俗,以至他站起來對著她目瞪口呆。

敲鑼打鼓的喧囂掩蓋了一切。她的到來,并沒引起更多的注意。雖然他們都不知道這個少女是誰。

白恩賜是最后一個知道這個女孩名字的。她叫梁姝,來自白州一個偏僻的小山村,是當(dāng)?shù)匾粋€頭領(lǐng)的女兒,由于連年干旱,莊稼失收,家境已經(jīng)不太好。領(lǐng)她來陸府的中年人是她的叔父,像是一個讀書人。她是來學(xué)習(xí)舞蹈的。

梁姝的美,如不細(xì)心觀察,不會有驚艷之感。她的五官長得恰到好處,眼神天生嫵媚,姣好的臉上泛著自然的嬌柔清純之光。牙齒整齊,潔白得晶瑩剔透,與嫩潤的嘴唇相得益彰。柔軟窈窕的身材,修長的手臂,步態(tài)婀娜,簡直就是為舞蹈而生的。只是她的雙腿顯得瘦弱了些,讓人動惻隱之心。但如此容貌的少女在白州也常常可見。所以,她一進(jìn)入陸府,乍看與其他美少女并無多大的區(qū)別。

陸干也沒對這個少女有過多的注意。對美女,他早已經(jīng)司空見慣。經(jīng)常有人向他推薦“將會成為絕世美女”的少女,像估蚌師向他推薦蚌一樣,陸干常常嗤之以鼻,因?yàn)樗^“絕世美女”,到了陸府,最后大多都泯然眾人矣。也有日后出息的,卻也只不過爾爾。梁姝也沒有給他眼前一亮之感,乍看,只是氣質(zhì)顯得清雅和脫俗,但這些氣質(zhì)隨著年齡的增長和名利的浸染,很快離她而去,最后跟其他舞女一樣變得庸俗和勢利,為進(jìn)入富貴人家而挖空心思,不擇手段,丑態(tài)百出。梁姝輕輕地給他行了一個禮。陸干沒有露出太多的表情。不過,他還是被梁姝的身段微微震動了一下,似乎讓他想到了什么。

“出水芙蓉?!惫芗以谒呎f。

陸干愣了愣,警惕性重新占據(jù)了他的腦子,隨即否定了管家的評價:“不,我們看到的可能只是一只蚌——一只空空如也的蚌?!?/p>

管家說:“我們能不能把她買下來?就當(dāng)是賭一只蚌。”

陸干說:“不買了,你看,我們這兩年買了十七個舞女,一個也沒有賣出去,不如養(yǎng)十七只豬。再這樣下去,我們連飯都吃不起了。”

管家說:“這年頭世道太亂,哪個行業(yè)都不好做,南流江上來往的客商都比往年少了?!?/p>

陸干說:“再這樣下去,我們得去討飯!”

管家面有羞愧之色,偷偷又看了梁姝一眼。

梁姝只在眾人面前露了一下臉便匆匆進(jìn)入了舞女閣。

淚滴型綠珠很快被風(fēng)傳出去,在白州家喻戶曉。聽說這顆珍珠遇見它喜歡的人,會流淚,會發(fā)出光芒,甚至?xí)潉?。對它的傳說五花八門,越來越撲朔迷離。有一種說法是,它不是一顆普通的珍珠,而是一位絕代佳人寄活在一只蚌里已經(jīng)歷千年,終于顯現(xiàn)于人世。很多人想親睹一眼這顆傳說中的珍珠。

但獲得淚滴型珍珠最大的功臣白天光無人問津,似乎已經(jīng)便被人淡忘,這讓他有點(diǎn)失落。白天光嘟囔著找陸干:“老爺,你應(yīng)該讓這顆絕世綠珠揚(yáng)名天下?!?/p>

陸干心不在焉地說:“如何讓它揚(yáng)名天下?”

白天光說:“把它送到洛陽去!讓天下的達(dá)官貴人、巨賈王公競相出價,興許你一下子就超過石崇,成為天下首富?!?/p>

陸干白了他一眼,嘲諷他見識少:“你知道石崇有多少財(cái)富?”

白天光臉上露出一絲不屑和憤恨:“我說不清楚,沒有人說得清楚。只知道他有很多的錢和女人,富可敵國?!?/p>

陸干突然眼睛一亮:“剛剛聽說石崇最近被朝廷任命為交趾采訪使,將前往南洋諸國貿(mào)易,必經(jīng)合浦郡,我們把這顆珍珠賣給他。”

“這是一個機(jī)會啊,老爺?!卑滋旃庵狸懜傻南敕?。但他更在乎他親手淘回來的那顆綠珠,它到底值多少錢?

淚滴型珍珠珠被安放在陸府最高的海天樓頂層。這樓是珍珠儲存處,保衛(wèi)森嚴(yán),除了陸干,沒有人能進(jìn)入此樓的大門。但現(xiàn)在白恩賜可以。他被安排夜里進(jìn)入,守護(hù)在珍珠的旁邊,不準(zhǔn)其他人靠近。這是他的特權(quán),又是他的責(zé)任。站在高高的海天樓上,白恩賜能看到遠(yuǎn)處的江面上泛著點(diǎn)點(diǎn)漁火,順著江水,他仿佛能聽得到從大海深處傳來的喧囂。但他面朝舞女閣,看那里整夜不息的燈光,聆聽從那里發(fā)出的輕微的嬌喘和夢囈。

舞女閣是舞女們居住的地方。

梁姝也住在那里。

白恩賜對梁姝一見鐘情了。他也說不清楚被她什么打動了,反正第一眼就喜歡上她了。

白恩賜想,她的睡姿,就像這顆淚滴型綠珠。不,她躺下來,就變成了一顆閃亮的珍珠,安靜地躺在大海的懷抱里。

他夢想變成大海。

這天夜里,他確實(shí)做了一個夢。夢見白州突然下了一場大雨。雨水恣意,將干旱之地一一覆蓋。世界重新變得潤濕,萬物恢復(fù)生氣。南流江的水位驟然上升,舟楫往來,一派繁忙。他乘著一葉扁舟,駛向大?!?/p>

但他半夜里還是被干燥悶熱的風(fēng)吹醒了。

白恩賜每天都要迎著晨光在江邊走走,看著江水緩緩流向大海。與剛來白州時的南流江相比,現(xiàn)在的南流江水位下降了不少。他不擔(dān)心今天會不會被管家責(zé)罵,也不擔(dān)心自己將來會不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工匠,他只擔(dān)心大海會干涸。這讓他看上去心事重重,多愁善感。他心里想象的大海,無邊無際,無窮無盡,大海深處藏著無數(shù)秘密。但大海干涸了會怎么樣?父親老是罵他杞人憂天,但白恩賜就是擔(dān)心大海會干涸,尤其是如此干旱時節(jié),所有流向大海的河流都干涸了,大海也就干涸了。每到傍晚,大海會退潮,他擔(dān)心第二天海水不再漲回來,甚至一夜之間全部消失。有時候,他對著南流江吹簫。他吹簫,悅耳動聽,悠揚(yáng)哀傷,是白州吹簫吹得最好的,連陸干都對他暗暗贊賞,府上有客人來,除了觀看舞女跳舞,也常常讓他吹簫。白恩賜不情愿給他們吹簫。他的簫是吹給大海聽的。南流江水承載著他的簫聲奔向大海,喂肥了魚蝦。大海干涸了,他就不會再吹簫了。在他們面前,他故意把簫吹得愁怨哀傷,讓快樂的氣氛變得凝重、傷情。即便是這樣,他們?nèi)匀幌矚g聽他吹簫。曾經(jīng)有一富商要買走他,但他不愿意離開白州。他是陸府的一個雇工,不是舞女、奴隸。陸干賣不了他。

如果他要離開白州,必然是因?yàn)橐ズI巷h蕩,去大海的另一頭。

這一天,他從海天閣出來,無比堅(jiān)信:“大海是永遠(yuǎn)不會干涸的?!?/p>

因?yàn)橛辛肆烘?。一切都變得美好。他開心起來。很早便跑到河灘上,匍匐而行,在靠近少女們的地方將自己掩埋在沙堆里,露出兩只眼睛,遠(yuǎn)遠(yuǎn)地偷看十八個少女在跳舞。

男人是不能偷窺少女們跳舞的。因?yàn)樗齻兊拈L腿和低胸不是讓凡夫俗子、平民百姓看的。雖然她們也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

她們老早就起來,正在練習(xí)舞蹈“珍珠舞”。在太陽把沙灘曬熱之前,她們要把一天的功課做完。

舞蹈教習(xí)老師公孫媚對她們嚴(yán)厲有加,能明察秋毫,只要她們稍一走神,動作略有變形,就揮動戒尺往她們身上打過來,打得很狠,皮膚會紅腫,汗水一腌,會鉆心地痛。更嚴(yán)厲的懲罰還不是打,而是讓她們站在太陽下暴曬。要知道,她們練習(xí)舞蹈的,無比珍惜皮膚。如果皮膚被曬黑了,她們將一錢不值。如果黑皮膚無法恢復(fù)原來的白凈,她們將會被貶為下人,賣給販夫走卒為妻妾。因而,練習(xí)舞蹈時,尤其是跳“珍珠舞”時,她們都不敢走神。但這一天她們集體走神了。

因?yàn)榫G珠。

她們被她的清純之美震動了,一下子陷入了自卑和妒忌的深淵。公孫媚原是宮廷舞女,因?yàn)閻凵系匚坏臀⒌膶m廷畫師毛用被驅(qū)逐流放。畫師毛用名氣不大,但他的祖上曾經(jīng)出了一個最優(yōu)秀名滿天下的畫師,叫毛延壽,因?yàn)樗淹跽丫娜菝补室猱嫵罅?,王昭君被漢元帝許配給匈奴王單于,出嫁那天漢元帝才發(fā)現(xiàn)王昭君竟然如此漂亮,捶胸頓足,一怒之下便把毛延壽殺了。毛用便是毛延壽的后人。雖然祖上有不良前科,本不應(yīng)該受雇于宮廷,但他的人物素描技法繼承了毛延壽,畫得細(xì)膩逼真,纖毫畢現(xiàn),跟真人差不多,晉武帝開明,讓他進(jìn)入宮廷,并希望他不要再蹈襲祖先毛延壽的覆轍。毛用兢兢業(yè)業(yè),小心翼翼,踏踏實(shí)實(shí)地畫畫。因?yàn)樗昙o(jì)輕輕便成了宮廷最有才華的畫師,尤其是他的仕女圖深得宮女們的喜愛,引起了其他畫師的妒忌。有一次,太子司馬衷吩咐畫師們將宮中最漂亮的仕女畫出來。宮中仕女?dāng)?shù)千之多,哪個最漂亮?畫師們心里沒有底,爭論不休,又怕承擔(dān)風(fēng)險,他們不安好心,一致推選毛用來畫。毛用也明白這是一件難活,但他決定遵照自己的內(nèi)心,把最漂亮的仕女畫出來。結(jié)果他把公孫媚畫得像天仙一般,司馬衷看著畫像垂涎三尺,立馬要見真人。公孫媚被帶到太子跟前。司馬衷獵色無數(shù),佳麗數(shù)不勝數(shù),發(fā)現(xiàn)眼前的公孫媚竟然與畫像美貌并不符,被嚴(yán)重高估了,被過分描摹了,她在宮中只算得上一般而已,大失所望。司馬衷怒斥毛用戲弄太子,罪不可赦。毛用極力辯解道:“在我的心目中,公孫媚就那么美?!惫珜O媚本與呆頭呆腦的毛用毫不相識,更無正眼看過他一眼,但當(dāng)她聞知他將她畫得那么美,心里十分感動。因?yàn)樗嗝财狡?,才藝也并不出眾,在宮中一直不顯山露水,默默無聞。毛用被驅(qū)逐出宮,流落街頭以為普通人畫像為生。本來事情到此也就結(jié)束了,但公孫媚愛上了毛用——這個欣賞和迷戀自己的宮廷畫師。她給他送了一條絲巾手帕,上面寫了約會時間與地點(diǎn)。毛用大喜過望,但一想到宮廷規(guī)矩,他心里就矛盾,就糾結(jié),緊張得汗流浹背。他不敢進(jìn)宮,與公孫媚相見于約定的地點(diǎn)。他在家里一邊恨自己,一邊想念公孫媚。令他想不到的是,公孫媚竟然偷偷出宮,跑到毛用家,與毛用見面。毛用感動不已,兩個相擁在一起,卻被人發(fā)現(xiàn)了,在宮中引起軒然大波。司馬衷勃然大怒,將公孫媚流放到蠻荒的白州,在陸府為奴,而毛用則被發(fā)配至遙遠(yuǎn)的西北邊疆充軍,跟鮮卑人作戰(zhàn)。天南地北,各不知對方生死,相見更是遙遙無期。她從洛陽來,見多識廣,舞藝精湛,深得陸干欣賞。陸干不讓她干下賤的活,讓她成為陸府的舞蹈教習(xí),為遠(yuǎn)近官宦富庶之家培養(yǎng)輸送舞女。這也是陸干的一門生意,跟珍珠生意同樣重要。但這兩年,他沒“賣”出去一個舞女,不禁對舞女產(chǎn)生了不滿,白養(yǎng)了。對公孫媚也頗有微詞,認(rèn)為她沒有盡力,她們賣不出去,肯定是她們舞沒有跳好,公孫媚沒有盡心盡力教好。

梁姝就在舞女中間翩翩起舞。鶴立雞群?!罢渲槲琛蹦7掳鲈诤V械膵轨o狀態(tài)和珍珠脫殼的過程,復(fù)雜而富有深意,是公孫媚自創(chuàng)的最負(fù)盛名的舞蹈,大多數(shù)舞女需要練習(xí)一年半載才能熟練,才能跳出其中的韻味。而梁姝只是練習(xí)兩遍“珍珠舞”,卻已經(jīng)全部掌握該舞蹈的精髓,她的舞姿明顯高出她們一籌,連一向極少表露贊賞之色的公孫媚也被她著迷了。

她們不僅走神,簡直是一下子失去了信心。動作變得僵硬,表情驟然落寞,臉上沒有了青春飛揚(yáng)的神韻。而梁姝對此全無察覺,依然全神貫注地投入,跟隨公孫媚做著每一個動作。最后,十七個少女干脆停下來看梁姝一個人在跳。

公孫媚不會讓別人發(fā)現(xiàn)她的思想開了小差,臉上依然扳著與她年齡身份不相符的嚴(yán)厲的表情。因?yàn)榧w走神,除了梁姝,十七個少女被公孫媚處罰,被勒令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做同一個動作。從她們看自己的眼神,梁姝終于明白自己給她們帶來了什么,她歉意地向每一個伙伴微笑,伴她們受罰。

太陽升起來了。河灘開始發(fā)熱。少女們的汗水越來越多,濕透了衣裳。但公孫媚并沒有讓她們停下來的意思。因?yàn)橛嘘懜傻男湃?,她的?quán)威不容違背。比少女們難受的是埋在沙子里的白恩賜。發(fā)燙的沙子遲早要將他炆熟。他終于受不了了,從沙子里躍跳出來,把少女們驚嚇著了,她們不等公孫媚反應(yīng),趁機(jī)落荒而逃。但梁姝沒有跑,平靜地對著白恩賜說:“你像一條海魚?!?/p>

白恩賜不知道說什么,眼里進(jìn)了沙子,迷糊中看到汗水將梁姝的白色衣裳緊緊地貼在肌肉上,露出豐腴的胸脯和白皙的肌膚。他突然覺得害羞,轉(zhuǎn)過身去揉眼里的沙子。公孫媚趕緊將一件外衣將梁姝包裹起來,對白恩賜斥喝一聲,然后扶住梁姝往府里匆匆而去。

白恩賜惘然站在沙灘上。他知道等待他的將是來自父親和管家的一頓責(zé)罵和懲罰。

他將接受府規(guī)的制裁。管家將會用辣椒水噴到他的臉上,讓偷窺的眼睛接受刑罰,讓他痛得滿地打滾,十天半月,眼睛都會火辣辣的,辣到頭骨里去。這是最輕的處罰了。去年有一個伙夫偷窺少女們跳舞、洗澡,被戳掉了一只眼珠子。

白恩賜跟梁姝第一次說上話是因?yàn)樗难劬ο沽?,困在海天樓上,管家不?zhǔn)他下來。他被辣椒水懲罰了。他的眼睛紅腫得像鯉魚眼,辛辣得寧愿不要眼睛。管家警告他,如果再違反規(guī)定,偷窺舞女,會挖了他的眼珠子。

如果沒有了眼珠子,就看不到世界上最美的事物,白恩賜不敢想象那是什么樣的情景。

白天的海天樓是安全的。眾目睽睽之下沒有誰敢私自登上去。晚上守護(hù)海天樓的是白恩賜和老洪。老洪原先是一個水手,因?yàn)橛幸淮蜗潞r被鯊魚咬掉了一條胳臂,來到陸府謀生,被安排在海天樓作守護(hù)。他都守護(hù)了七八年了。白恩賜白天是一個學(xué)徒、雜工,夜里還是陸府的一個守護(hù),只不過是糧倉的守護(hù),晚上得睡在糧倉里,兢兢業(yè)業(yè),從沒發(fā)生過失竊。他自告奮勇守護(hù)綠珠,管家和陸干都答應(yīng)了他,是對他的信任和褒獎。他才來幾天,專門是盯死淚滴型珍珠的。如果珍珠丟失,他的責(zé)任最大。他的眼睛被辣椒水噴過,火辣勁還沒散去,睜不開眼睛,相當(dāng)于瞎了。

白恩賜聞到了爬樓的腳步聲,輕盈而有節(jié)奏,伴著輕微的嬌喘。

白恩賜攔住樓梯口,警惕地問:“誰?”

海風(fēng)吹來,陽光在抓他的眼睛。腳步聲停止了。是凝固在半空中。

白恩賜意識到是一個女人。但很快從樓下傳來老洪的聲音:“陸老爺同意給她見識一下淚滴型珍珠?!?/p>

白恩賜閃開,讓她上來。

她從他身邊走過。他聞到了她身上的氣味。很熟悉,至少聞過。

“你是梁姝?!卑锥髻n小聲問道。

她笑了笑說:“我想見識淚滴型珍珠?!?/p>

白恩賜摸索著路,帶她繞過一道小門,進(jìn)入一間陰涼的小屋。在一方海水中間,有一塊大理石的小平臺,上面是一只精美的小盒子,在昏黃的燈光中,綠珠綻放出奢華的光澤。這光澤,仿佛等待了很久,專門為她而綻放。

她嘴里發(fā)出輕輕的贊嘆。白恩賜努力睜開眼睛,放出一絲眼光。她忍不住要伸手去摸。綠珠似乎醒過來了,躍躍欲試,要從盒子里跳出來,蹦跳到她手里。

白恩賜一把拉住她的手,及時制止了她。

她的手好滑,好柔軟,他只是抓了一下趕緊松開了。他內(nèi)心里很慌亂。他不是故意抓她的手的。他心里希望她能伸手觸摸到綠珠。

“它在笑。它是大海的女兒?!彼f。

“你說什么?”白恩賜說。

“我是說你,傻乎乎的,眼睛腫得像蛤蟆?!彼f。

他極力把眼睛睜得更大一些。他跟她只有一拳之隔。

“你比誰都幸福,每天夜里都能跟這顆珍珠在一起。你要好好待它?!彼f,“它是一個女人。”

白恩賜胡亂地點(diǎn)頭。

她對著這顆綠色的淚滴型珍珠凝視良久,不再說話。白恩賜很想好好看一下她,但眼睛不聽使喚。她轉(zhuǎn)身看他:“你再揉,眼珠子都要被揉出來了?!?/p>

白恩賜停止揉眼睛,屏氣靜息,聞她身上的氣味。

“謝謝你,這是我第一次見識珍珠?!绷烘f。對閱珍珠無數(shù)的白恩賜來說,很難想象這是梁姝第一次見識珍珠。她太孤陋寡聞了。

“我一定要帶她見識大海!”白恩賜心里想。

“珍珠真是好東西,像一顆晶瑩的心。”梁姝興奮地自言自語。

白恩賜不知道如何回答梁姝,只是盯著她??墒强床灰娝?/p>

她下樓去了。他目送她,心里一萬次想告訴她:“你也是一顆絕世珍珠,至少前世是。但你身上缺少珍珠的氣息。”

梁姝走了。白恩賜失魂落魄一般,好久才回過神來,心里空落落的,不知所措。

從此以后,白恩賜每天起來,便在樓上吹簫。簫聲悠揚(yáng),隨風(fēng)飄散。

睡了一夜的珍珠被簫聲喚醒了,新的一天開始了。

夏天炎熱,干旱的天氣還沒有到頭。枯燥乏味的生活讓舞女們有些倦怠。公孫媚對她們卻愈加嚴(yán)厲。她們有抵觸情緒,公孫媚要?dú)㈦u儆猴了。這天,因?yàn)樯眢w不適,梁姝跳舞時出現(xiàn)了松懈,兩個動作變形,沒有到位,被公孫媚厲聲斥責(zé):“別以為自己是一顆珍珠,你身上根本就沒有珍珠的氣息,沒有珍珠的高貴!你就是一個凡夫俗子,根本就不能超凡脫俗。如果連舞都跳不好,你就是一堆爛泥!池塘里的爛泥,嫁給農(nóng)夫涂墻筑豬圈去吧!”

梁姝委屈地哭了。白恩賜遠(yuǎn)遠(yuǎn)地聽到了公孫媚的呵斥,看到其他舞女幸災(zāi)樂禍的臉色,心里很窩火,想跑過去為梁姝辯護(hù),但管家就在那一頭,陰陰地看著他。他只好忙他的活去了。然而,他反復(fù)琢磨公孫媚的話,覺得不無道理。梁姝身上確實(shí)缺少些什么。

白恩賜的話很快被印證了。梁姝就是一顆絕世珍珠,但身上缺少珍珠的氣息,所以很難讓人眼前一亮,也難以使她超凡脫俗。這是公孫媚說的。

梁珠來到陸府半個月后,有一天來了一個大商人。聽說是山西的珠寶商。陪同他來的是白州的縣令??h令對他點(diǎn)頭哈腰,陸干更是一副奴顏婢膝的樣子。他是來物色舞女的。白恩賜心里既興奮,又緊張。興奮的是,又將有舞女離開陸府,過上被寵幸的日子,陸干可以拿到一筆可觀的錢維持府上的運(yùn)轉(zhuǎn)。緊張的是,怕梁姝被選中。

公孫媚看不慣又老又丑還一副好色之相的珠寶商。珠寶商過來向她打聽哪個舞女跳得更好時,公孫媚向他擺出了一副冷冰冰的表情,說:“我們十八個舞女個個都跳得好,但恐怕她們都不愿意跟你走?!碑?dāng)然,這是她的氣話。跟不跟賣家走,舞女沒有選擇權(quán)。

陸干命令舞女們在府第上表演珍珠舞,讓珠寶商欣賞、挑選。

梁姝跳得明顯比其他舞女好,簡直是鶴立雞群。但珠寶商沒有看中舞女,卻看中了公孫媚。

珠寶商從口袋里取出一張大銀票,在陸干眼前晃動,朝著公孫媚說:“我選你?!?/p>

陸干臉上呈為難之色:“你沒看上她們?”

珠寶商說:“她們之中,倒有一個姿色不錯,但她的膚色不成,粗糙,光澤不夠,到了北方,氣候干燥,很快就蔫了。”

陸干說:“你說的是哪一個?”

珠寶商說:“18號?!?/p>

他說的是梁姝。

梁姝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在銅鏡面前看自己,除了膚色差一點(diǎn),她對自己還是蠻滿意的,根本不在乎膚色,只是專注跳舞。

陸干喚梁姝到跟前,仔細(xì)看了一下她的皮膚,果然略顯粗糙且無光澤。

“是不是平時下地干活?”

梁姝說:“是的?!?/p>

陸干嘆息道:“可惜了?!?/p>

“但她倒是一個美女,只是你們不懂,她的美不在皮,而在骨?!敝閷毶陶f,“這一次,我只想要一個皮膚白嫩的成熟女人,有故事的女人。18號,是一張白紙,沒有人生經(jīng)歷,不曾品嘗滄?!?/p>

陸干明白遇到了一個眼光怪誕、與眾不同的商家。

公孫媚當(dāng)然不會跟珠寶商走。因?yàn)樗皇俏枧龥]有賣身給陸府,沒有契約,她是自由的。陸干當(dāng)初是要買她為奴,她不愿意。她說她總會有一天要回到洛陽,她的心上人也會回到洛陽,洛陽才是她的歸宿。

珠寶商又從口袋里取出一張大大的銀票。陸干的眼睛都變綠了,對珠寶商耳語了幾句。

“你不必等那個畫師了,北方戰(zhàn)事頻繁,可能他早戰(zhàn)死了……我不嫌棄,我可以納你為妾?!敝閷毶陶f,“你不要在這偏僻荒涼之地度過你的下半輩子。我能給你錦衣美食,讓你養(yǎng)尊處優(yōu)……”

公孫媚臉上有憤懣之色,低聲而堅(jiān)決地說:“收起你的臭錢。我寧愿死在這里也不讓自己被玷污!”

珠寶商有點(diǎn)生氣。陸干不斷地哄他,帶他去看那顆珍珠。但珠寶商不愿意。

“我什么珍珠都不缺!我采購一次的珍珠可以用上三五年了?!?/p>

陸干說:“你先看看嘛!這顆珍珠跟其他珍珠不一樣。”

陸干苦口婆心,終于說服珠寶商去海天樓看一下珍珠。

珠寶商看到了珍珠。他愣了一下:“是一顆大珍珠。但除了大,沒有什么奇特?!?/p>

陸干說:“它是綠色的淚滴型珍珠……”

珠寶商仔細(xì)一看,心里暗喜:這確實(shí)是一枚稀世珍寶。他不愿意聽陸干哆嗦,說:“你說要多少錢?”

當(dāng)陸干報價二十兩黃金時,珠寶商的臉都綠了:“你這是搶劫!二十兩黃金可以買十個西域絕色舞女了!”

陸干說:“它值二十個西域絕色舞女!”

珠寶商不屑地說,你們南方人都以為北方人是傻子!我行走江湖多年,見多識廣,這顆珍珠不說在合浦郡,就算在北方市場也到處可見,比普通珍珠略好一些而已,最多就只值十兩銀子!

珠寶商是認(rèn)真的,看不出是故意砍價的樣子。其實(shí),他哪里拿得出二十兩黃金?他只不過是一個好色的小商販而已,所以他才故意蔑視這顆珍珠。

這些天來,陸干對它已經(jīng)有些發(fā)虛,此時心里開始打鼓了:“這顆珍珠,可能被高估了,上當(dāng)了,它根本不值十兩黃金?!?/p>

生意自然沒有做成。珠寶商揚(yáng)長而去。

陸干滿臉郁悶,找到白天光。白天光沒有先前那么堅(jiān)定了。因?yàn)樵偃^察這顆珍珠,除了大,似乎沒有更多特別之處。它身上發(fā)出的那點(diǎn)綠光,興許別的珍珠也有。尤其是阿拉伯人從西域帶過來的珍珠,五光十色,奇珍異品,比南方的好多了。

“我們是不是上當(dāng)了?”陸干質(zhì)問白天光,“那天我迷迷糊糊的還沒有睡醒,被你哄騙了——你是不是跟那個漁民合伙欺騙我?”

白天光頓時臉色煞白:“怎么可能呢?”

梁姝經(jīng)常來海天樓觀賞淚滴型珍珠。有時候,她自己一個人來,有時候,她身邊有兩三個舞女伴隨。白恩賜負(fù)責(zé)守護(hù),遠(yuǎn)遠(yuǎn)地盯著她們,對任何人保持警惕。

“這顆珍珠應(yīng)該有它的名字。它是綠色的,我們就叫它綠珠吧?!绷烘瓕Π锥髻n說。

白恩賜覺得這個名字好,“對,不管別人怎么稱呼它,我們就叫它綠珠?!?/p>

梁姝很高興,覺得綠珠跟自己有了關(guān)系,跟它建立了感情。來看它的時候,它會對著她笑;它不開心的時候,會暗自憂傷落淚。

白恩賜對綠珠愛護(hù)有加,像愛護(hù)心愛的女人一樣,每天得用水和沙子調(diào)節(jié)屋子里的溫度和濕度,讓綠珠在一個舒適的環(huán)境里活著。他感受得到,綠珠是活的,是有呼吸的,有心跳的。

有一天,梁姝對白恩賜說,你能不能教我吹簫?

白恩賜脫口而出:“好?!?/p>

但他隨即后悔了。因?yàn)樗遣荒芨枧畣为?dú)接觸的。如果違反規(guī)定,他會被管家施以酷刑懲罰。白恩賜的地位太卑微了,他怎么能近距離接觸舞女呢?如果與下等人走得太近,舞女的身價會很低賤的。而且,他父親會反對。白天光不會讓兒子給自己添麻煩,招人非議。

梁姝說:“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為難的?!?/p>

此后,梁姝一有空便在一個女伴的陪同下,來到海天樓,讓白恩賜教她吹簫。但白恩賜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給她示范,與她保持一丈之距。白恩賜教得十分認(rèn)真,梁姝天資聰穎,學(xué)得很快。半個月后,她竟然可以和白恩賜一起合吹一曲,分不出彼此。

對梁姝的聰明好學(xué),公孫媚看在眼里。有一天,她給了一張曲譜給梁姝,讓她試吹。梁姝的簫吹得很好,把曲譜演繹得出神入化,如癡如醉。

“這是著名的《出塞曲》。宮廷里最受歡迎的曲子,沒有幾個人能吹奏得像你那么好?!惫珜O媚說,“你好好練吧。將來到洛陽給王公貴族們吹簫?!?/p>

梁姝從不想去洛陽。她只是喜歡跳舞、音樂而已。雖然她從沒有離開過白州,根本不知道洛陽在哪里,但她覺得白州比哪里都好。洛陽遙遠(yuǎn)得像是另一個世界。她只是從別人的口里聽說過那個地方,對來自洛陽的公孫媚充滿了好奇。原來洛陽人跟白州人長相也沒有什么區(qū)別。但性情活潑、內(nèi)心充滿激情和想象的梁姝對舞蹈有天生的執(zhí)著,她總感覺自己身體里有一股使不完的勁,需要用肢體去釋放。在她的小村子,她的舞跳得最好。從小就模仿動物跳舞,她的孔雀舞、鶴舞跳得很好,活靈活現(xiàn)。她父親對自己能歌善舞的女兒十分喜愛。有一天,一個親戚覺得她跳的舞蹈太野,不是正統(tǒng),應(yīng)該學(xué)習(xí)正統(tǒng)的宮廷舞,建議把她送到陸府。開始時,她不愿意,后來聽說只是學(xué)跳舞,不是做舞女,沒有賣給陸府,學(xué)好了,便回家,回到父母身邊,她才同意。幸好,遇到了公孫媚,使她知道真正的舞蹈是這樣跳的,是可以跳得如此高雅、優(yōu)美、賞心悅目的。

梁姝每天都抽出時間練習(xí)《出塞曲》,白恩賜也跟她一起練習(xí)。但他們遙遙相對,不敢靠近。白恩賜沒有梁姝吹得好。白恩賜說:“你天生就能吹好《昭君》。”梁姝確實(shí)是天賦高,她能用簫模仿百鳥的鳴唱,惟妙惟肖,而吹《出塞曲》時,她更是傾情而為,吹得婉轉(zhuǎn)動人,蕩氣回腸,令人潸然淚下。路人經(jīng)常駐足聽他們吹簫。管家和陸干有時候看到他們吹簫,也放慢腳步,側(cè)耳細(xì)聽。

這一天,梁姝和白恩賜在海天樓吹簫,一陣風(fēng)吹過來,梁姝打了一趔趄。白恩賜說:“這是海風(fēng),帶著海水和珍珠的味道?!彼麕Я烘M(jìn)屋子,看那顆綠色的珍珠。

“它閃爍了,海風(fēng)一來它就活了?!卑锥髻n驚喜地說。

梁姝也覺得奇怪,珍珠真的像活了一樣閃閃發(fā)亮。

“我們?nèi)タ纯创蠛0桑 绷烘椴蛔越卣f。

陪伴她的女伴叫小甘,興奮地說:“我也想去看海。”

白恩賜內(nèi)心異常激動,但他沒有表露出來,故作為難地說:“管家不會同意的。”

但梁姝說,白天你可以是自由的。我的舞跳好了,我也是自由的。我們晚上趕回來。

他們?nèi)藳Q定第二天就出發(fā)。偷偷地,從南流江劃船往南走,盡頭便是大海。

天剛亮,白恩賜便在南流江邊等候梁姝。他準(zhǔn)備了一條小船,雖然有點(diǎn)舊,甚至有點(diǎn)破損,但還算得上堅(jiān)固。但他等了好一陣子,江面逐漸繁忙起來,還不見梁姝到來。白恩賜有點(diǎn)焦急,往陸府方向張望。陸府那邊傳來喧鬧聲,白恩賜以為梁姝出什么狀況了,正要回去看個究竟,梁姝來了。她穿著樸素,像一個漁家姑娘,還用草帽遮掩了臉面。白恩賜扶著她的手,讓她上了小舟。

“小甘呢?她不來了?”白恩賜問。

梁珠說:“她來不了了。管家一大早就把她叫走了?!?/p>

白恩賜自己跳上來,操起船撐,迅速離開岸邊。

“聽說陸府昨晚來了盜賊!幸好,沒有丟失什么。聽管家說,你守護(hù)的那顆大珍珠還在。只是偷了管家房間里的一些碎銀?!绷烘f,“管家說,盜賊沒有偷大珍珠,是因?yàn)榘锥髻n昨晚在海天樓上吹了一宿的簫?!?/p>

白恩賜說:“每天一早管家都檢查海天樓有沒有丟失東西——昨晚,我對著你的窗口吹了一宿的簫,但聲音很輕,出了海天樓便被風(fēng)吹散?!?/p>

梁姝說:“我聽見了。夢里聽到了。那簫聲一直纏繞在耳邊。我以為是從海邊傳來的。像是海的聲音?!?/p>

白恩賜看梁姝的臉早已經(jīng)緋紅。她不敢看他,只是低頭看江水。

江水纏綿,三步一徘徊,不敢南流去。

一葉扁舟,沿著南流江水飛快奔跑。

梁姝很興奮,卻也很緊張,緊緊地抓住船板。白恩賜熟練地?fù)沃?,在川流不息的船舶中穿行。海風(fēng)的味道越來越濃了。腦子里滿是對大海的期待,他們都很少說話,在船上首尾相望。有時候,他們的目光相對,電光火石一般,瞬間躲閃開去。江岸上開著野花,一束束的,散發(fā)著香氣。村莊傳來人聲和狗吠聲,空中有飛鳥掠過。陌生人照面,向他們露出純樸的笑臉。

白恩賜汗流滿面,卻不知疲倦,把一只又一只的船都超越了。人家遠(yuǎn)遠(yuǎn)地給他豎起大拇指。梁姝因而覺得很自豪,在草帽的掩映下燦爛地笑。他劃得更起勁了,梁姝在船尾也能聽得到他粗壯的喘息聲。白恩賜的水竹筒在他身后的船板上,他轉(zhuǎn)身夠不著。他肯定是口渴了。她遲疑了一下,站起來去取水竹筒。水竹筒抓到了,剛要遞給他,一只商船從旁邊快駛過去,掀起的水波將他們的小船搖晃了一下。她沒有站穩(wěn),打了一個趔趄,船體晃動得厲害,她失去了平衡,撲到白恩賜身上。白恩賜一手把她抱緊,另一只手用船撐穩(wěn)住了船。梁姝的草帽掉了,露出了羞紅的臉。她輕輕掙脫白恩賜,把草帽重新戴上,掩飾自己的慌亂。

白恩賜也十分尷尬和緊張,心狂跳不止。他把船劃得更快了。

還不到晌午,他們便看到了大海。他們的船從江口進(jìn)入了大海的懷抱。蔚藍(lán)色的、無邊無際的海水讓他們興奮不已。大海上,鷗鳥群飛,帆影點(diǎn)點(diǎn),波浪洶涌,跟他們想象的既一樣又不一樣。他們默契地保持了緘默,側(cè)耳細(xì)聽大海深處傳來的竊竊私語。

“我聽到了珍珠發(fā)出的喘息?!卑锥髻n說。

“我感覺到魚蝦們正在舞蹈。”梁姝說。

他們就半躺在小船上傾聽大海。時間過得真慢。時間仿佛已經(jīng)停止。小船已經(jīng)飄到了離岸很遠(yuǎn)的地方。

“大海會干涸嗎?”梁姝擔(dān)心地問。

想不到梁姝也有同樣的顧慮,白恩賜笑了笑說:“因?yàn)橛心悖源蠛S肋h(yuǎn)不會干涸。”

梁姝也笑了:“我倒希望大海干涸。那樣的話,我就可以看清大海的秘密了?!?/p>

白恩賜說:“你也是一個秘密。我看不懂。像謎一樣。”

梁姝說:“我就一個普通農(nóng)家的女兒,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就像一滴海水,除了藍(lán),再也沒有什么了?!?/p>

白恩賜對她的回答十分滿意。但在他眼里,她的身體,她的美麗,她的善良,她的笑容和氣息,她的一切,都是“謎”,讓他陶醉。

“那個珠寶商說得對,你的美不在皮,而在骨。”白恩賜說,“但如果皮也美,你就是絕色美人了。”

“我可不想當(dāng)絕色美人。”梁姝說。

白恩賜說:“你只缺一樣?xùn)|西?!?/p>

梁姝問:“缺什么?”

白恩賜胸有成竹,但又不愿意說:“我也說不清楚,你像大海一樣,是一個謎。”

梁姝對白恩賜火熱的目光很不自在,陽光慢慢熾熱,她的身體也開始躁熱起來。幸好海風(fēng)是清爽的,蔚藍(lán)色的大海也是清爽的,瓦藍(lán)色的天空像清爽的毛毯一樣輕輕地覆蓋著她。她想到了干旱的土地和莊稼,想到了父老鄉(xiāng)親絕望的眼神。世界哪個地方都有那么多的水多好。梁姝是在一場大雨滂沱之夜出生的,母親說的,鋪天蓋地的雨下了三天三夜,她出生那天下得特別大,村子的溝渠都成了河流,地面上都有魚蝦在游走。她是帶著雨水出生的,命中有水,從小便長得水靈靈的,眼睛水汪汪的,村里人特別喜歡她,說她長大后肯定是一個大美人。母親說,大美人不好,紅顏薄命,做一個相貌平常的普通女人就好。母親真希望她長得平常,經(jīng)常往她的臉上涂鍋底灰,讓她俏白的臉黑一些,不那么好看。但她還是遮擋不住地往漂亮長,越長越漂亮。端端正正,亭亭玉立,天生能歌善舞,讓母親無可奈何,別人的贊美卻也讓她倍感自豪。梁姝喜歡跳舞,母親很不高興,要她安分守己,隨大人學(xué)習(xí)耕織和相夫教子之道,今后嫁為人婦也收獲好名聲好評價。然而,父親卻喜歡女兒活蹦亂跳,喜歡看她跳舞。夫婦二人經(jīng)常為女兒拌嘴。有一次,二人又為梁姝爭得不可開交,梁姝的叔父說了一句讓他們陷入了深思,并有所頓悟:“姝兒根本不是凡人。她是仙女投胎到我們家,她遲早要離開我們,到她要到的地方去的?!?/p>

從此以后,母親再也不阻止梁姝跳舞。越看,她越不像凡間之人。這讓母親既欣喜又擔(dān)心,害怕有一天她突然被天堂召回,再也不能母女相見。梁姝百般安慰母親說,我只是一個凡人,永遠(yuǎn)都不會離開白州,永遠(yuǎn)都陪伴在父母身邊。

夢寐以求要見的大海就在眼前,夢境中出現(xiàn)無數(shù)次的少女就在同一條船上,白恩賜不敢相信是真的,他用手捧起海水洗臉,海水是咸的,甚至有些苦澀,但卻是真的。

“我們吹一曲吧?”梁姝說。

白恩賜取出簫,兩人吹起了《昭君》。凄婉動人的簫聲掠過波濤,與大海的聲音和諧地融為一體。兩人越吹越動情,緩緩地走到了一起,對目而視,盡情而吹。最后,兩人熱淚盈眶,不能自已,緊緊地?fù)肀г谝黄稹?/p>

“我要把你變成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白恩賜說。

梁姝沒有聽懂。但她覺得是不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并不重要。此時此刻才是最重要的。

海風(fēng)吹來,大海深處傳來陣陣哀愁的歌聲。梁姝情不自禁地在船上翩翩起舞。白恩賜看得入迷。舞畢,他才發(fā)現(xiàn)看不到海岸線,突然有些害怕,趕緊抓起船撐,往回趕。梁姝醒悟過來,生怕掉到海里,緊緊地抓住白恩賜。

兩只海鷗從他們頭頂掠過,熱烈地向他們示意。

“我們變成兩只海鷗吧?!卑锥髻n說。

梁姝偎依在白恩賜身上柔情地說:“我愿意成為白色的那只?!?/p>

白恩賜和梁姝看?;貋恚焐淹?,比規(guī)定歸府的時間晚了一刻鐘。管家正在找白恩賜,發(fā)現(xiàn)他和梁姝私自外出,怒火中燒,讓公孫媚處罰梁姝,白恩賜則由他自己親自處罰。

公孫媚嚴(yán)厲訓(xùn)斥梁姝:“你怎么能去海邊曬成這樣?你的皮膚本來就缺少光澤,還被海邊的陽光曝曬,你會被海邊的陽光曬成蘿卜干!你這是自暴自棄!太讓我失望了?!惫珜O媚罰梁姝在院子外的鳳凰樹下獨(dú)舞,練習(xí)一百遍。還嚴(yán)令她三個月不能見陽光。梁姝跳得精疲力竭,夜色濃郁,她快要累得暈倒了。白恩賜要為梁姝據(jù)理力爭,錯在他一人,與梁姝無關(guān),她應(yīng)該免于處罰。但管家不但不聽,還威脅說要將梁姝驅(qū)逐,因?yàn)樗⒉荒芙o陸府帶來財(cái)富。

白恩賜被管家罰白天掏三個月的大糞。陸府上的兩個大糞坑,一個是男廁,另一個是女廁。平日里掏大糞都是一個小老頭負(fù)責(zé)男廁,一個老太太負(fù)責(zé)女廁。把大糞挑到三里外的地里去。

“掏過大糞,你再也不準(zhǔn)靠近大珍珠半步!”管家說,“你身上的臭味會玷污了大珍珠。”

掏大糞已經(jīng)夠恥辱,管家還要求白恩賜把女人的糞坑也一起掏了,挑到田地里倒掉。府上的人都恥笑他。他的父親白天光大發(fā)雷霆,當(dāng)眾摑了他的耳光。梁姝從他身邊走過,看到他挑著大糞,并不像其他人一樣捂著鼻子,還暗暗地向他伸出了大拇指。

守護(hù)大珍珠的重任落到白天光的身上。他取代兒子白天晚上都守護(hù)著大珍珠,等待石崇的到來。

聽說,朝廷采訪使石崇下月便要從洛陽來,經(jīng)白州去交趾等國。陸干等著石崇。只有大富商才配得上大珍珠,出得起大價錢,愿意出大價錢。陸府的生意慘淡,珍珠賣不出去,舞女也無人問津,已經(jīng)入不敷出,發(fā)不出薪酬,有些人另謀出路去了。陸府人心惶惶。如果再這樣下去,陸府得變賣田地,關(guān)門大吉。白天光耗盡了陸干最后一筆銀子買下一顆有價無市的珍珠,壓力越來越大。如果陸干因此而將他們父子驅(qū)逐,他也沒有什么可抱怨的,畢竟陸干收留他們父子也有十多年了。

白恩賜被禁止登上海天樓,也禁止與梁姝接觸。這讓白恩賜抓狂。他只能抓住一切機(jī)會遠(yuǎn)遠(yuǎn)地觀察梁姝。越是不能相見,越是想見。

有一天,白恩賜聽說陸府上舞女都要被遣散了。因?yàn)闊o人問津,陸干無法養(yǎng)活她們。梁姝也要離開陸府了,因?yàn)榇謇锔珊登f稼顆粒無收,村子里的人陷入了困境,面臨斷炊。梁姝家里還有三個弟妹,嗷嗷待哺,糧食早已經(jīng)捉襟見肘,朝不保夕。父母已經(jīng)為梁姝物色了夫婿,是一個鄉(xiāng)紳的兒子,愿意以十斗米作為聘禮,等著她回去訂婚。

“區(qū)區(qū)十斗米便要換取梁姝?”白恩賜憤然道。

但他覺得自己一輩子也難以一下子拿出十斗米,白恩賜束手無策,心急如焚,焦慮得像沙灘上的魚蝦,決定不顧一切去找梁姝。

這天夜里,白恩賜在池塘邊上吹起了簫。簫聲傳遞出絕望和哀求。梁姝聽懂了。她悄悄地躲過監(jiān)控,來到了白恩賜的身邊,在桑樹叢中,借著夜色,二人緊緊相擁。

“我們離開這里吧?”白恩賜說,“我?guī)汶x開。”

“去哪里?”梁姝說,“我的家在白州,能去哪里?”

“我們?nèi)ゴ蠛I掀惠呑?。靠打魚為生,生養(yǎng)八個兒女……”白恩賜說。

“為什么是八個?”梁姝問。

“八仙過海嘛?!卑锥髻n笑道。

梁姝嗔怪道:“我才不?!?/p>

白恩賜撫摸著梁姝的頭發(fā)和脖子。梁姝靠在白恩賜的身上,身體開始發(fā)燙,仿佛要燃燒起來,她猛推開白恩賜:“我要跟父母一起,永遠(yuǎn)在一起?!?/p>

白恩賜暗吃一驚,情不自禁地重新抱緊梁姝,并將她輕輕放倒在地上。地上雜草叢生,蚊蟲遍地。白恩賜激吻梁姝。梁姝本能地抗拒,但又無力推開白恩賜。桑樹上的臭蟲掉到他們的身上,梁姝被蟲子弄癢了身子,哭著反抗。白恩賜害怕,趕緊松開,將她扶起來,拍掉她身上的雜草和蟲子。但為時已晚。梁姝渾身瘙癢,尤其是臉上火辣辣的,十分難受。

“我臉上起泡了。我的皮膚都起泡了。我會變成一個丑八怪。”梁姝低聲哭道,很傷心,“我被蟲子毀了,被你毀了?!?/p>

白恩賜胸有成竹,勸慰梁姝:“回去洗個澡。放心,我有辦法?!?/p>

白恩賜從懷里掏出一只瓶子。瓶子里裝滿了泥巴一樣的東西,白色的。

“這是我家的祖?zhèn)髅厮帲褐拱W膏。止癢止痛,皮膚增白,使皮膚變得溫潤光滑明亮,光彩照人……我的曾祖父是宮廷藥師,專治被毒蟲所傷的皮膚,屬于宮廷一絕,把多少丑陋的女人變成了美女?!卑锥髻n神秘地說,“秘方已經(jīng)失傳,但遺留下這點(diǎn)藥膏,你趕緊回去洗澡,馬上把藥膏涂遍全身,連續(xù)三天,不僅能治好你的蟲傷,還能讓你變得更白更美,成為白州最漂亮的女人?!?/p>

梁姝身上越來越癢了,趕緊走出桑樹地,往陸府跑。回到房間,脫下衣服,發(fā)現(xiàn)身上果然到處是蟲傷,臉上滿是紅斑點(diǎn)。匆匆洗了澡,躲進(jìn)床上,用白恩賜的藥膏從頭到腳涂抹一遍,然后靜靜地躺在床上。連續(xù)三天,以身體不適為由,躲在房間里不出門,早晚給自己的身體涂抹止癢膏。第四天,皮膚上的蟲傷果然好了,沒留下任何疤痕,完好無損,而且皮膚像重新長出來的一樣,又白又嫩,溫潤如玉。神奇的是,在昏暗的燈光下,全身的肌膚泛散著幽藍(lán)色的綠光。這讓梁姝十分驚訝。

然而,梁姝躲在房間三四天,竟然不知道陸府發(fā)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大珍珠不翼而飛!

陸干捶胸頓足,氣急敗壞,咬牙切齒,誓要找出盜竊犯,將他碎尸萬段。他仔細(xì)檢查了府第,沒有發(fā)現(xiàn)外賊進(jìn)來的痕跡。上次被盜賊光顧后,陸府上下加強(qiáng)了戒備,加固了門窗,加高了圍墻,已經(jīng)做到了密不透風(fēng),針刺也難扎進(jìn)來。因此肯定是內(nèi)賊所為。除了陸干,陸府的人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膽戰(zhàn)心驚,因?yàn)樗麄兌汲闪艘煞?。包括陸干的兒子和妻妾,他們早就為?cái)產(chǎn)問題明爭暗斗,眼看陸府朝不保夕,各懷鬼胎。管家責(zé)任重大,為了撇清關(guān)系,正組織人掘地三尺,搜遍每一角落。當(dāng)然,首當(dāng)其沖的是白天光。他是監(jiān)守,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第一嫌疑。

白天光從白恩賜手里接管大珍珠以來,守著海天樓寸步不離,連進(jìn)出的老鼠都逃不過他的監(jiān)控。對大珍珠,更是十分警惕,有人來參觀時,怕被偷梁換柱,他在一旁目不轉(zhuǎn)睛。晚上睡覺,他幾乎是睜著眼睛睡的,任何風(fēng)吹草動包括蟑螂從地上爬過去都會驚醒他,因此不可能有人從他眼皮底下偷走大珍珠。

但是陸府上下搜了三天,都沒有搜著。白恩賜說:“大珍珠本是罕見的靈性之物,它會不會長出翅膀自己飛走了?”

白天光覺得有道理,但陸干說:“瞎扯!肯定是有人把它竊走藏了起來。如果不交出來,他要報官了?!?/p>

如果報官,查不出來是誰盜竊了大珍珠,那么白天光就要坐牢。因?yàn)樗毩?。即使不坐牢,陸干也不會輕易饒了他。白天光膽戰(zhàn)心驚,幾欲神經(jīng)錯亂。白恩賜則神情恍惚,處處躲著父親。

管家?guī)岁J進(jìn)了梁姝的房間,聞到了一陣淡淡的清香。梁姝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心里雖然覺得突兀,卻并無慌亂之色。只是管家和家仆盯著她的臉呆住了。

那是一副溫潤明亮、光彩照人、晶瑩剔透、泛著淡淡綠光的臉!

那張臉,與曼妙的身材、清瘦的骨架配合在一起,簡直是絕配。女神一般純情、圣潔、高貴。

他們都驚呆了。公孫媚和眾舞女圍過來,房間快塞滿了人。

陸干也趕到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梁姝,既熟悉又陌生,既懷疑又驚喜,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一聲贊嘆:“完美!”

梁姝莫名其妙。那么多驚訝的眼睛盯著她,她有些害羞和惶恐了。當(dāng)白恩賜出現(xiàn)在房間里的時候,她才稍稍安了心。

“我聞到了她身上的珍珠氣息!”白天光突然如釋重負(fù)地說,“她偷了大珍珠!”

陸干和管家如夢初醒,他們確實(shí)聞到了一種特殊的芳香。是珍珠的氣味。是名貴珍珠的氣味。

梁姝被驚嚇得花容失色,癱軟地床上,低聲地爭辯說:“我什么都沒有偷?!?/p>

管家從桌面上發(fā)現(xiàn)了那瓶“止癢膏”。打開一聞,“是珍珠粉?!?/p>

陸干仔細(xì)聞了聞,又用手蘸了一點(diǎn)放到嘴里,確定是珍珠粉。

“你是不是偷了大珍珠?”管家質(zhì)問梁姝。

白天光走上前,對著梁姝吼道:“一定是你偷的——你快點(diǎn)告訴我,你是怎樣偷走大珍珠的?”

梁姝被嚇得驚惶失措,無言以對。

陸干更關(guān)心他的大珍珠究竟去了哪里。

“她把珍珠磨成了珍珠粉……”管家說。

其實(shí)陸干早已經(jīng)料到。他一副天崩地裂、痛心疾首的樣子,恨不得將人置于死地。

“你膽子真大!你把你自己賣一百遍也抵不上大珍珠的價錢。”管家說。

陸干說:“你把我陸家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都?xì)Я?,我恨不得剝了你的皮!?/p>

舞女們被嚇得臉色發(fā)青,有的渾身發(fā)抖。公孫媚倒神情鎮(zhèn)定,微笑著對梁姝。她對梁姝蛻變成一個完美的少女暗暗稱奇。

“把她抓去見官!”陸干狠狠地命令管家。

管家和幾個家仆要撲上去抓梁姝。

“住手!”白恩賜從人群中鉆出來,大吼道,“綠珠是我偷的,跟她無關(guān)?!?/p>

眾人驚呆了。白天光更是目瞪口呆。

“是我趁父親打盹的時候拿走了所謂的大珍珠,我們稱它為綠珠?!卑锥髻n淡定地說,“其實(shí)我早就想取走綠珠了,只是沒有找到配得上它的人。現(xiàn)在,我找到了。綠珠是奇珍異寶,用在普通人身上是浪費(fèi),只有用在她的身上才有價值。所以我取走了綠珠,磨成了粉,調(diào)成了珍珠膏,瞞著她,讓她把珍珠膏當(dāng)作止癢膏涂抹。她對此一無所知,全是我的主意?!?/p>

梁姝恍然大悟。所有的人都明白了。白天光惱羞成怒,對著白恩賜狠狠地抽了一耳光:“你害慘我了!害得我們死無葬身之地?。 ?/p>

白天光蹲在地上呼呼痛哭,嘴里不斷地罵:“逆子,鬼迷心竅,你怎么能做出這種害人害己的事情來?”

管家將白恩賜綁了起來。梁姝哭了,撲到白恩賜身上拍打他:“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呀?”

“我要將你變成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我成功了。”白恩賜欣慰地說。

梁姝用雙手抓自己的臉:“我不要成為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我只想做一個普通人?!?/p>

公孫媚阻止梁姝的自虐:“這是天賜的美貌,你無權(quán)毀了它。”

公孫媚抓住梁姝的雙手,近距離看她的臉,發(fā)自內(nèi)心地由衷地贊嘆:“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少女。洛陽云集了天下美色,現(xiàn)在,即使你在洛陽也是鶴立雞群!”

陸干也認(rèn)可公孫媚的話,但大珍珠沒了,長嘆一聲:“只可惜,石崇快經(jīng)過白州了。我一無所有了?!?/p>

白天光無地自容,對陸干說:“老爺,我們承諾過的,我們父子把命賣給你,賠償你的大珍珠……”

陸干說:“你們的命值多少錢?”

梁姝抬起頭來對陸干說:“我愿意賠償給你。”

陸干說:“你拿什么賠償?”

梁姝說:“我……我賣掉自己!”

陸干說:“唉……現(xiàn)在,到哪里找買家?況且,你父母也不同意?!?/p>

白恩賜說:“此事與她無關(guān),我自己一人承擔(dān)。”

陸干說:“當(dāng)初你們父子承諾過的。”

白恩賜說:“我寧死也不會讓你賣掉梁姝?!?/p>

陸干說:“我自認(rèn)倒霉了。但我也不能太便宜你們,還是把你們父子官辦吧。”

梁姝父母知道女兒在陸府闖下了大禍,匆忙趕來向陸干認(rèn)罪。數(shù)月不見,當(dāng)他們看到自己的女兒變得更加超凡脫俗、美貌超群,十分驚喜,但一想到她無意把陸干的無價之寶一人享用了,不禁羞愧難當(dāng),惴惴不安,不知道如何是好。白恩賜父子被捆綁在柴房里,有人看管著,等待官差來拿他們法辦。梁姝父母都是老實(shí)巴交的種田人,看到白天光父子,覺得是自家女兒連累了他們,趕緊向他們賠禮道歉。白天光說,此事跟你女兒無關(guān),是我兒子的罪過,你們把女兒帶走,所有的罪由我們父子承擔(dān)。白恩賜很坦然,說能為梁姝而死,死得其所,值得。梁姝父母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們,干脆坐在柴門外默不作聲。

公孫媚帶著舞女們作最后一次訓(xùn)練。訓(xùn)練完這一次,舞女們將離開陸府,各奔東西。因?yàn)殛懜僖拆B(yǎng)不起她們。

梁姝格外珍惜這一次訓(xùn)練。跳得特別投入,仿佛從沒發(fā)生過什么事情。但她心里像大海的波濤一樣洶涌澎湃。

梁姝明白,陸干是不會讓她離開陸府的。因?yàn)楫吘故撬加昧岁懜傻恼渲榉?。舞伴們用眼神偷偷看她,既羨慕又眼紅,更多的是幸災(zāi)樂禍:你的膽子怎么那么大呀?你的皮要被剝下來了。

只有公孫媚,一直對梁姝贊美有加,是從心底發(fā)出的贊美?,F(xiàn)在的梁姝,才是她心目中完美的梁姝。在陽光下,梁姝的身子發(fā)出淡綠色的亮光,光彩照人,讓人忍不住要多看一眼。

公孫媚讓舞女們停下來,對她們說:“你們的舞蹈都跳得很好……整個白州,你們都是最好的。我祝愿大家都有一個好的前程?!?/p>

梁姝沒有停下來。她仍在跳。

公孫媚對她們說:“從此以后,你們不要再叫她梁姝了,在我的心里,她才是綠珠的化身,她的名字應(yīng)該叫綠珠。”

此刻,梁姝就叫綠珠。雖然有人把這個名字當(dāng)成了冷嘲熱諷。但沒有人否認(rèn),她確實(shí)成了那顆淚滴型珍珠的化身。

官府的人像風(fēng)一樣拍馬趕到。陸干在門外迎接,涕淚橫流地向官府的捕差控拆他的絕世珍珠被盜和被毀的來龍去脈。捕差明白了,隨陸干到柴房,將白天光父子帶走。

白恩賜說:“此事跟我父親沒有關(guān)系,跟梁姝也沒有關(guān)系,是我自己一人所為,不要冤及無辜?!?/p>

捕差傳令,帶梁姝過來詢問。

公孫媚領(lǐng)著綠珠來到捕差面前。捕差不禁暗吃一驚:白州竟然有如此絕色美人!

公孫媚說:“此女子現(xiàn)在名叫綠珠,你們官府不能抓她,不能毀了她——她要比那顆珍珠珍貴百倍?!?/p>

陸干嘴里嘀咕道:“綠珠……綠珠!”

白恩賜對梁姝喊道:“綠珠!只有你才配得上這個名字?!?/p>

白天光踹了一腳兒子,斥責(zé)道,你成全一個女人,害慘了我們,弄不好我們的命都因此丟了。我們白家從此以后就滅種了。

白恩賜說:“爸,這輩子我欠你的,下輩子還給你?!?/p>

白天光說:“沒有下輩子了……你真是被女人弄迷糊了?!?/p>

白恩賜對官差說:“此事跟我爸沒有關(guān)系,是我一個人干的。我以命抵……”

陸干對白天光說:“當(dāng)初你許下過諾言,丟失了大珍珠會賠上性命,還要賠上你未來兒媳婦?!?/p>

白恩賜說:“我賠上自己的性命還不成嗎?”

陸干說:“你的命值什么錢!”

綠珠搶在官差前面,對官差說:“珍珠已經(jīng)融化在我的身體里了,誰也拿不走了,你們砍了他們父子的頭也沒有用。要說責(zé)任,我也有一半,你們把我也帶走吧?!?/p>

陸干說:“梁姝——不,綠珠,你確實(shí)有責(zé)任,你應(yīng)該賠我……”

綠珠對陸干說:“我父母在此,我懇請父母同意將我賣給你,以此減輕白恩賜的責(zé)任?!?/p>

公孫媚急忙打斷綠珠的話,說:“你不要賣身給他,你的價值比那顆大珍珠大得多……你,包括他們都不知道你現(xiàn)在值多少錢!”

陸干一直對公孫媚有非分之想,幾次欲占有她,卻遭到極力反抗,即使以萬金為誘惑也不能讓她就范。她心里只有那個叫毛用的畫師,只有洛陽。她根本瞧不起土鱉陸干。公孫媚曾經(jīng)跟綠珠說過,她心里無時不刻地想念著毛用,想念與他一起在洛陽城里看元宵花燈,看護(hù)城河上的燈火,漫步在郊外的原野小道,面朝日出和落日寫生,穿街過巷品嘗美食,更多地看著他畫牡丹、畫各式人等。公孫媚最喜歡他的人物素描和畫像,尤其是畫舞蹈中的仕女畫得栩栩如生,十分傳神。在毛用的言傳身教下,公孫媚也學(xué)會了人物素描。后來傳入洛陽的第一張綠珠畫像就出自她的手。雖然畫得并不夠逼真?zhèn)魃?,但已?jīng)在洛陽引起轟動。這是后話。

公孫媚本來也是名門望族之后,祖父有戰(zhàn)功,曾任洛陽衛(wèi)將軍,后來在門閥爭斗中衰敗,被流放,貶為平民,從此再也沒有翻身。父親是洛陽著名詩人,但因?qū)懺娭S刺皇族墮落,被朝廷禁止他永遠(yuǎn)不得寫詩。不寫詩寧愿死,公孫詩人自吊而亡。公孫媚母親嫁給一個小商人,公孫媚小小年紀(jì)便被宮廷舞師選中,送往宮中培養(yǎng)舞蹈,成了一名名不見經(jīng)傳的仕女。她出生在洛陽,長在洛陽,她以為這一輩子也不會離開洛陽了。她從不愿意離開那里。尤其是跟毛用相愛后,希望即使死也要死在洛陽,跟心愛的人一起死,兩具尸體相愛相擁著融化在洛陽的土地里。綠珠對公孫媚的癡情和執(zhí)著無比感動,又深深同情她??墒?,一點(diǎn)也幫不上忙。她多么希望自己擁有足夠大的權(quán)力特赦她和毛用,讓他們相聚。真心相愛者不應(yīng)該分開。

陸干對公孫媚說:“我可以饒了他們父子,也可以饒了綠珠,但有一個條件,就是你心甘情愿委身于我。”

公孫媚冷笑道:“我可不值那么多錢,你也休想。”

陸干說:“你是一個流放之人,我向來待你不薄,但你竟然頑固不化,如果你離開了陸府,你將成為一個賤婦,顛沛流離,甚至淪落風(fēng)塵,人盡可夫,下場悲慘?!?/p>

公孫媚的心根本不在這里,也根本不把陸干之流放在眼里。但她不愿意得罪陸干,只是淡淡地說:“我心有所屬,寧死勿移。陸干很生氣?!?/p>

眾舞女雖然不喜歡陸干,但此時都為公孫媚著急。因?yàn)殡x開了陸府,公孫媚將被下放為農(nóng)婦。陸干雖然今非昔比,但仍有良田上百畝,有大宅,成為他的小妾至少可以免受當(dāng)賤婦之苦,甚至可能被賤賣、被污辱。這種例子在白州屢見不鮮。多少從帝都被流放和發(fā)配到這里的達(dá)官貴人,因?yàn)檫m應(yīng)不了環(huán)境,又放不下架子,無法生存,最終郁郁而終。而女眷屬的下場更加悲慘,常常被欺負(fù)、污辱。因此,她們很替公孫媚擔(dān)心。

綠珠對公孫媚是十分感激的。可是,怎么才能幫她呢?

官差要將白天光父子和綠珠帶走,此時,陸干府外來了一干人馬,有七個人,佩帶玉帶,著綢緞做的衣裳,高頭大馬??创虬纾翢o疑問是一等一的富商。為首的是一個高大魁梧的人,臉紅紅的,既不通報,也不吭聲,直闖進(jìn)陸府。

“這里當(dāng)家的是誰?”紅臉男人問。

陸干不敢怠慢,趕緊迎上去作揖道:“在下陸干,歡迎光臨寒舍!”

紅臉男人不正眼看陸干,環(huán)視了一周,走到綠珠跟前,眼放綠光:“就是你了,跟我們走?!?/p>

綠珠退縮幾步。陸干明白眼前的這個人霸氣逼人,來頭不小,惹不起,賠笑臉說:“請問……”

紅臉男人指著綠珠對著陸干道:“她是孫秀孫大人要的人。我來帶走?!?/p>

當(dāng)紅臉男人說出孫秀的名字時,在場的人都發(fā)出一陣驚呼。陸干更是倒吸一口冷氣,心里一陣慌亂。連官差們都畏縮地躲閃到一邊去了。

倒是白恩賜一副死也不怕的樣子,吼道:“光天化日之下,難道你們要強(qiáng)搶民女?”

紅臉男人冷冷地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綁捆住的白恩賜,問:“你是誰?”

白恩賜說:“我是她的心上人,她也是我的心上人?!?/p>

紅臉男人陰著臉道:“你玷污過她?”

白恩賜說:“沒有,我只是替她擦拭過珍珠粉——天下最大的珍珠……”

紅臉男人命令手下的人:“把這個賤民的手剁了!”

幾個人上前要剁白恩賜的手。綠珠一聲斷喝:“你們想干什么!”

紅臉男人示意手下人退下,對綠珠作揖道:“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孫秀孫將軍的人了。誰敢碰你,我將剁了誰!”

綠珠說:“我不認(rèn)識你們,也不認(rèn)識什么孫秀,我是梁家的女兒,誰也搶不走我。我不相信你們敢在白州強(qiáng)搶民女?!?/p>

紅臉男人的臉上擠出了一絲笑意,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綠珠,由衷地說:“但想不到你比畫像中的你更漂亮……你一定會轟動洛陽城的?!?/p>

原來,擅長畫像的公孫媚早已經(jīng)將綠珠的肖像和舞姿暗中傳到洛陽。綠珠的美貌已經(jīng)在洛陽城引起轟動,大家爭相傳說,遙遠(yuǎn)偏僻且默默無聞的白州在洛陽已經(jīng)成為綠珠的代名詞,而白州的人、綠珠和陸干府上的人都渾然不知。只有公孫媚知道,即便在美女如云、匯聚天下姿色的洛陽,綠珠也一定會成為人人爭睹的對象,會成為美麗傳說。距離產(chǎn)生美,產(chǎn)生幻想,產(chǎn)生沖動,洛陽的男人們蠢蠢欲動。到白州去,見識綠珠。

捷足先登的這伙人,確實(shí)是孫秀派來的。

紅臉男人對綠珠說:“能被孫大將軍看上,是你的福氣。這窮鄉(xiāng)僻壤的,一路上讓我們找得好累,過鬼門關(guān)時,有兩個兄弟中了瘴氣死了。找到你的代價實(shí)在是太大了。我們還要趕幾千里的路回去呢,你趕緊跟我們回洛陽去,好讓弟兄們復(fù)命領(lǐng)賞?!?/p>

綠珠說:“誰答應(yīng)跟你們?nèi)ヂ尻枺课也挪蝗ヂ尻??!?/p>

綠珠的父親站出來說:“我們家的女兒是不會跟你們?nèi)ヂ尻柕?。窮鄉(xiāng)僻壤的孩子消受不了皇城帝都的福,我們不要榮華富貴,我們一日三餐,粗茶淡飯,即使干旱歉收,我們也能活下去。”

紅臉男人對綠珠父母說:“你女兒已經(jīng)成為洛陽爭相談?wù)摰膶ο?,她不再屬于這個窮鄉(xiāng)僻壤,她的歸宿在洛陽。既然連將軍看上了,她就不再屬于你們二老,而是屬于孫將軍。孫將軍也不是蠻不講理的人,他讓我們帶來了聘金。”

紅臉男人命手下給綠珠父母奉上一百兩黃金。黃金閃爍著光芒,引起一陣騷動。陸干更是眼睛放亮,臉肉抽動,雙手都要發(fā)抖了。然而,綠珠父母堅(jiān)決不受:“我們再窮再難,也不賣女兒!”

綠珠說:“我已經(jīng)有了心上人。我已經(jīng)心有所屬。我不認(rèn)識什么孫將軍,我這輩子也不會去洛陽。”

紅臉男人臉色有點(diǎn)不好看了。陸干看到黃金,顧不得面子,上前跟紅臉男人說,綠珠欠我一百兩黃金……他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跟紅臉男人說了。

紅臉男人說:“你損失了一顆珍珠,我們愿意賠給你一百兩黃金,但你必須說服這個女人跟我們?nèi)ヂ尻?。?/p>

陸干聞?wù)f一百兩黃金,內(nèi)心翻江倒海,垂涎欲滴,但老奸巨滑的他壓住興奮,裝出一副為難的樣子說:“這個……讓我試試吧。”

紅臉男人說:“我們在這里等,到了晌午,我一定要人。”

紅臉男人帶著手下坐到陸府客廳里,陸干讓管家好生伺候。

紅臉男人一離開,陸干恢復(fù)了神氣和威嚴(yán),對白恩賜說:“你盜竊了我的大珍珠,價值一百兩黃金,官差剛才也聽到了。盜竊一百兩黃金是驚天大盜,殺頭十次也不足以抵償。你們父子就等著腦袋搬家吧?!?/p>

白州官員聞訊趕到。縣令姓嚴(yán),常常光顧陸府,與陸干有些私交。嚴(yán)縣令來得正是時候,陸干趕緊請他出謀劃策。

官差押著白恩賜父子見嚴(yán)縣令。嚴(yán)縣令大聲斥責(zé)他們父子:“你們犯下了滔天大罪,肯定逃不脫嚴(yán)厲懲罰。上月,有個盜賊偷了5兩銀子,昨天便被宣判絞刑。亂世須用重典,你們碰到了刀刃上了?!?/p>

白恩賜明知死罪難逃,只是覺得白白連累了父親,實(shí)在是過意不去,突然跪倒在地,給父親叩了幾個響頭。然后對嚴(yán)縣令說:“要?dú)⒁獎?,隨便。”

綠珠看著白恩賜一副決絕的樣子,心里很是難受。公孫媚扶著她,抓緊她的手臂,暗暗給她鼓勵和力量。

嚴(yán)縣令說:“你年紀(jì)輕輕便因盜竊罪而死,實(shí)在可惜了?!?/p>

陸干對白恩賜說:“為了愛情而死,這是一個好死法,年輕時我也跟你一樣有過這樣的豪邁,但幸好我沒有像你這樣,否則我早已經(jīng)成為一抔黃土,墳頭上長滿了青草。我一點(diǎn)也不欣賞你這種做法?,F(xiàn)在你們必死無疑,但是,還有一個人可以救你。”

陸干看了一眼綠珠。白恩賜明白陸干的心思,對綠珠說:“你不要理我,你不要去洛陽!”

嚴(yán)縣令命人將白氏父子押走,被陸干阻止了:“先緩一下,我先跟她談?wù)劇!?/p>

眾人散去。陸干把綠珠父母和綠珠領(lǐng)到客廳,他要和他們談一筆交易。

“如果你愿意跟隨他們?nèi)ヂ尻?,白恩賜盜竊大珍珠的事既往不咎。白恩賜父子馬上可以重獲自由。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你現(xiàn)在救的是兩條人命?!标懜蓪G珠說:“這是最后的機(jī)會?!?/p>

但綠珠斷然拒絕了他。陸干氣急敗壞地說:“那你就等著給白恩賜父子收尸吧!”

“即使是死,我也要跟白恩賜死在一起!”綠珠說。

此時,門外有馬的嘶鳴。一陣陣黃土塵鋪天蓋地,從大門魚貫而入,在陸府引起騷動。陸干意識到,來者陣勢很大,趕緊出門去看。

來者果然陣勢極大。數(shù)十輛馬車一眼望不見盡頭。當(dāng)頭一輛馬車黃蓋蓋頂,是一乘奢華的轎。陸干見過知州大人的馬車和轎,與眼前的相比,簡直是寒磣。他哪見過這么大的陣勢呀?來者誰呀?會不會是當(dāng)今皇上?

陸干有點(diǎn)手足無措。嚴(yán)縣令也驚呆了。此時管家在耳邊提醒陸干:“應(yīng)該是……石崇!”

陸干馬上明白過來了,和嚴(yán)縣令趕緊去迎接。

來者果然是朝廷采訪使石崇。

石崇慢條斯理地從轎上下來,環(huán)顧四周:“這鬼地方真熱!”

陸干畢恭畢敬地趕緊報上姓名。石崇輕蔑地看了一眼陸干,又抬眼看了一眼陸府,搖搖頭道:“真是窮鄉(xiāng)僻壤?!眹?yán)縣令要跟石崇說話,石崇不搭理他,而對陸干說:“本來我們徑直回洛陽了,但聽說你府上有一個美女,我便繞了一個大圈子,到你這里看一看?!?/p>

嚴(yán)縣令不依不饒要跟石崇套近乎,石崇冷看他一眼說:“我現(xiàn)在的身份是一個商賈,生意人,不是官員,我是來看美女的,不談公事?!比缓笞岅懜蓭?,隨陸干進(jìn)門去了。

石崇身材魁梧,氣度不凡,威風(fēng)凜凜,目空一切。他身上穿的是綢緞做的官服,腳上穿的是虎皮做的鞋,官帽上鑲嵌著無數(shù)珍珠、鉆石,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富貴逼人。他的隨從也是個個錦衣華服,連馬車的把手都鑲金嵌銀。陸干暗暗稱嘆,果然是天下首富!

石崇點(diǎn)名要見綠珠。陸干面露難色,心里卻暗喜。

“我是為綠珠而來的?!笔缋淅涞貙﹃懜烧f,“你這間寒磣的破屋怎么敢把她藏起來呢!”

石崇手里揣著綠珠的畫像。人群中的公孫媚認(rèn)出來了,那是她畫的。石崇的手下粗魯而霸道,蠻不講理。陸干無法阻攔,也來不及解釋。石崇的到來讓陸府顯得簡陋而寒磣,魚貫而入的隨從一下子將陸府塞滿了人。隨從們鞍前馬后,前呼后擁,石崇傲視一切,讓陸府上下顯得窘迫。陸干和嚴(yán)縣令一下子蔫了似的,一左一右跟隨石崇,像兩個仆人。

石崇一行的降臨驚動了方圓數(shù)十里。陸府一下子被圍觀的鄉(xiāng)鄰堵塞了。他們從沒有見過如此奢華的馬車和如此浩蕩的隊(duì)伍,隊(duì)伍中每個人都趾高氣揚(yáng),又風(fēng)度翩翩,派頭十足。他們爭相觀看,甚至想登上馬車體驗(yàn)一下,但護(hù)衛(wèi)森嚴(yán),刀劍的寒光灼痛了他們的眼睛。

石崇見到了綠珠。在客廳里。綠珠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時候,他的眼睛放出奪目的亮光,把屋里都照亮了。他甚至突然變得有點(diǎn)害羞、拘謹(jǐn),手忙腳亂,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對綠珠說第一句話。他想了想,自言自語道:“絕世美色,天下綠珠?!?/p>

沒有人聽清楚石崇在說什么。在場的隨從和陸干、嚴(yán)縣令等人面面相覷。但綠珠聽清楚了。他說話的氣流充滿了力量,像一股旋風(fēng)灌進(jìn)了她的耳朵,撞擊她的心靈。她無力抵抗。她只覺得自己被這個男人看透了,像赤裸裸地站在他的跟前,臉火辣辣的,不敢抬頭。公孫媚攙扶著她,看到石崇眼里既有虎狼之悍勢,也有綿羊之柔弱。那是一個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滄桑和風(fēng)云的男人,一個富甲天下、閱人無數(shù)的男人,在絕世美女面前低下了高傲的頭顱。

他幾乎用哀求的語氣對綠珠說:“跟我走吧……”

其他的人都聽清楚了。但綠珠沒有聽清楚。她沒有回應(yīng)。所有的目光在看著她,在等待她的回答。但她轉(zhuǎn)身要走了。

石崇抬手果斷地對綠珠說:“我可以滿足你所有的要求?!?/p>

他也是對所有人說的。人們發(fā)出了羨慕的驚叫??墒蔷G珠還是要走,她根本對眼前這個人沒有興趣。但公孫媚輕輕拉住了她,給了她一個“等等看”的眼神。綠珠停下來了。

對石崇的開價陸干將信將疑,低聲說:“我的一顆大珍珠消融在她身上了……”

石崇輕蔑地瞧了陸干一眼,說:“我賠你十斗珍珠!”

陸干驚喜交加,但不相信。石崇示意手下。才一會工夫,他的手下便呈上一桶精美、碩大的珍珠。看樣子,足足有十斗。

“這是波斯最好的珍珠!”石崇說,“本來我是要送給交趾官員的見面禮,現(xiàn)在我替綠珠賠給你?!?/p>

陸干情不自禁地去撫摸那些溫潤的珍珠,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從沒見過波斯珍珠,竟然如此漂亮,憑他的經(jīng)驗(yàn)判斷,每一顆都價值連城,不比消融在綠珠身上那顆珍珠差,況且一大堆。珍珠用斗量,也只有石崇了。

“采訪使大人,你真的全給我嗎?”

石崇淡淡地說:“你拿走吧。如果不夠,我再賠你十斗?!?/p>

陸干一下子抱著那些珍珠,激動得快哭了,語無倫次地說:“夠了,夠了,十輩子都夠了?!?/p>

石崇說:“那綠珠與你兩清了吧?”

陸干說:“清了,清了,十輩子的債都清的。”

石崇說:“聽說你們抓了盜竊珍珠的人。”

陸干趕緊讓官差把白天光父子放了。嚴(yán)縣令不敢找碴幾,恭恭敬敬,唯唯諾諾,命令官差將白天光父子放了。

白天光掙脫官差,擠進(jìn)人群中辨認(rèn)石崇。白恩賜有點(diǎn)興奮,跟在父親的身后,看看他們的救命恩人。

石崇來到綠珠父母的跟前,向他們行了一個大禮。綠珠父母哪見過如此陣勢?他們不知所措。陸干對他們說:“你們可以隨便提要求?!?/p>

綠珠父母面面相覷,估計(jì)誰也無法阻擋采訪使大人。

“你們兩老有什么問題要我?guī)兔Φ膯??”石崇說,“一切問題,皇帝能解決的,我也能解決。皇帝不能解決的,我也能?!?/p>

面對豪氣沖天、口出狂言的石崇,綠珠父親心想,即使是天下首富也不至于如此張狂吧?若果真有如此本事,不是人間凡人了,不禁嘀咕了一下:“我們鄉(xiāng)干旱了三年,今年又要顆粒無收了,請幫我們數(shù)萬鄉(xiāng)親解決農(nóng)田灌溉困難。”

綠珠沒聽清楚父親說什么,但石崇聽到了。

“南流江那么多的水不能白白流進(jìn)大海,我宣布,為白州修建一座水利工程,解決灌溉問題,讓白州百姓從此過上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的日子。”石崇對嚴(yán)縣令說,也是對在場所有的人說的。

“這至少可得花十萬兩銀子??!”嚴(yán)縣令說。

“我給你們二十萬兩銀子!把水引到綠珠的家鄉(xiāng),她的家門口。”石崇說。然后對手下說,給縣令二十萬兩銀子,三個月后,我們從交趾等國回來驗(yàn)收水利工程。

一陣驚呼雀躍。

石崇把二十萬兩銀票交到嚴(yán)縣令的手上:“三個月后,你交給我一個灌溉系統(tǒng)?!?/p>

嚴(yán)縣令顫抖地接過銀票,向石崇保證,舉全縣之力,馬上動工,三個月工程竣工。

石崇又從懷里掏出一萬兩銀票,交給嚴(yán)縣令:“灌溉工程還沒竣工使用之前,你組織人力肩挑馬拉,給綠珠家鄉(xiāng)挑水澆莊稼,讓那些莊稼死而復(fù)生?!?/p>

嚴(yán)縣令不知道石崇的口袋里到底有多少錢。聽說過“富可敵國”,心存疑慮,今日一見,信矣。

眾人興高采烈,奔走相告。然而,綠珠毫不動容。白恩賜湊近她,悄悄地說:“我們走吧?!?/p>

綠珠要走。石崇說,我知道,無論我為你做什么,你都不可能一下子接受我。這樣吧,我給你三個月時間隨我出訪南洋,如果三個月后,你接受我,你跟隨我回洛陽;如果你不接受我,我斷絕非分之想,還你自由之身,我所付出的一切概不追回。如何?

綠珠父母點(diǎn)頭表示同意。公孫媚看了看綠珠,替她回答:“行?!本G珠要否定公孫媚,卻被她的父母臉色制止。

石崇說:“我是一個商人,講究信譽(yù)?!?/p>

突然,有人在人群中沖石崇大聲斥責(zé):“你是一個劊子手、搶劫犯!偽君子!披著人皮的狼!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魔!”

眾人大驚。陸干、嚴(yán)縣令大驚失色。原來是白天光滿臉悲憤,指著石崇咬牙切齒。

石崇愣住了,但很快明白過來,淡定地說:“我可不認(rèn)識你,而且我剛剛救了你們父子一命,你何故如此血口噴人,潑臟水,扣帽子?”

白天光怒火中燒,積壓了多年的仇恨瞬間爆發(fā),斥責(zé)道:“石崇,你忘記了吧?十二年前,你在荊州當(dāng)刺史,本該竭誠為民謀福,為百姓安康服務(wù),但是,你都干了些什么見不得人的事?白天道貌岸然當(dāng)著刺史大人,半夜里卻是攔路搶劫、謀財(cái)害命的土匪,荊州過往客商,你搶的搶,殺的殺,把搶劫來的銀兩運(yùn)回洛陽,開地下錢莊,投資珠寶黃金,做黑白兩道生意,搖身一變,成為精明商賈,錢財(cái)越來越多,終于富甲天下,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正人君子,經(jīng)世致用的儒商。誰也無法查實(shí)你犯過的滔天罪行。有錢能改變一切,黑的變成了白的,壞人變成了好人,錢真是好東西啊,多臟的錢、帶血的錢經(jīng)過水洗就干凈了。我本來一個山西鹽商,就因?yàn)橐淮温愤^荊州時被匪徒搶劫,還差點(diǎn)被殺人滅口,幸好我僥幸逃脫。我去荊州府報官,卻是刺史大人你親自接了我的報案,口口聲聲說要將劫匪緝拿歸案,可是當(dāng)天夜里我在旅館里差點(diǎn)被人勒死,是店小二故意打倒了茶壺嚇跑了兇手,我才暫且活下來。后來我才從知情人口里知道,匪首竟然是刺史大人石崇!我妻子知道我被劫,傾家蕩產(chǎn),竟氣得上吊死了。因?yàn)榕履阕窔ⅲ瑲⑷藴缈?,斬草除根,從此我?guī)е鴥鹤与[姓埋名,遠(yuǎn)走高飛,流離失所,從一個殷實(shí)之家的老爺、鹽老板變成了喪家之犬。十二年了,我們父子吃了多少苦頭,受了多少惡氣,今日終于見到你這個人面獸心的奸商狗官!”

石崇的手下幾次要阻止白天光不給他說下去,但石崇淡定地說:“讓他說完?!?/p>

白天光說:“你把我們害得好慘,你的錢,帶著血!你的銀票,上面有鬼魂在閃動,你罪惡深重,上天會收拾你的……”

眾人目瞪口呆,滿臉驚疑和畏懼。

石崇環(huán)顧四周,然后微笑著平靜地說:“諸位,請不要奇怪,這位先生說的都是道聽途說、以訛傳訛的東西。當(dāng)然,不止他一個人這樣猜疑我、中傷我、怨恨我,把仇恨記到我的頭上。天下謠傳我當(dāng)荊州刺史時官匪一家,劫殺過往富商,從此有了本錢,生意越做越大,財(cái)富越來越多,官越爬越高,名望越來越隆,但強(qiáng)加在我頭上的冤孽越來越多,罪惡越來越大。這樣的故事都是胡編亂造,信口雌黃,傳播者都是我的仇敵,妒忌我的人,他們生意上、官場上不是我的對手,想通過謠言擊敗我、打垮我、消滅我。這樣的故事,有人信,有人不信,信的人都是落難商人和無能政客,不相信的都是老百姓、窮苦人家。我為老百姓辦了那么多的好事善事,救助了那么多苦難的弱者,他們怎么會相信我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劫匪?而且,我任荊州刺史期間,兢兢業(yè)業(yè),架橋修路,疏浚水利,為民造福,深得民心,我離開荊州時,老百姓還給我送萬人傘,哭著送我水路三十里……”

白天光說:“你撒謊,你就是一個劫匪。你搶我的,要統(tǒng)統(tǒng)還給我!”

石崇若無其事地說:“我沒有搶你的,你只是見錢眼開,你想訛詐錢財(cái),我不會給你一分錢!像你這種人,在洛陽也有,到處都有!給我潑臟水,但我無所謂,誰也阻止不了我發(fā)財(cái)?shù)牟椒?。?dāng)然,如果你有能耐,又愿意跟著我干,我會考慮給你機(jī)會。但看上去你老了,心里怨恨太多,沒有了往前看、向前走的能力。我想給你兒子一個機(jī)會?!?/p>

白天光說:“無恥之徒!總有一天我會到皇上那里指證你,揭發(fā)你,把你送進(jìn)監(jiān)獄!”

石崇哈哈大笑道,悉聽尊便,告我御狀的人估計(jì)能排上十幾里長的隊(duì)伍,皇上都聽煩膩了,皇上更愿意聽我的。因?yàn)槲沂翘煜率赘弧N腋嬖V你們,只要你們有錢,皇上也聽你們的。如果你像我一樣,用十輛馬車?yán)谆ɑǖ你y子浩浩蕩蕩走過洛陽大街,全洛陽城的人都愿意叫你一聲爺!

眾人齊聲附和說,對,說得對。

白天光目睹這些勢利的人一邊倒地為石崇幫腔,向這個財(cái)大氣粗的首富投去贊賞、崇拜的目光,心里不禁寒如冰塊。

白恩賜第一次聽父親說當(dāng)年的遭遇。他只知道家道中落,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父親一直沒說?,F(xiàn)在父親說出來了,滿懷悲憤,仇人相見,更是情緒激動,恨不得一下子掐死對方。父親突然變成了另一個人似的。一個老實(shí)、溫順、隱忍的父親不見了,變成了一個疾惡如仇、膽大包天的父親。一頭發(fā)瘋的獅子。但奇怪的是,白恩賜并沒有憤怒,好像仇恨跟他一點(diǎn)關(guān)系也沒有,他用仰慕的眼神看著石崇,天下首富的一舉一動都令他著迷。他心里明白,綠珠注定要屬于眼前這個人,誰也無法與之爭。

石崇簡直是財(cái)神的化身,太強(qiáng)勢了,幾乎所有的人都對他頂禮膜拜。白天光罵石崇,只是圖口舌之快,發(fā)泄心里的悲憤而已,他們朝他投去了厭惡的眼神,嫌他不問青紅皂白,像瘋狗一樣亂咬人。他們心里想,如果石崇高興了,說不定給在場的每一個人發(fā)一個大紅包呢。這個大紅包可不能讓白天光罵跑了。石崇的幾個手下正咬牙切齒對著他目露兇光。白天光意識到自己無法從石崇身上討到什么公道,相反,他感覺到了危險,悄悄對白恩賜說:“如果要活命,你趕快逃跑!”

然而,白恩賜說:“我不逃跑,世界那么大,我想跟隨石大人去看看?!?/p>

白天光大吃一驚,憤怒地斥責(zé)道:“兒子,你不會認(rèn)賊作父吧?”

白恩賜說:“我不管賊不賊的,我只想學(xué)會賺錢,我需要很多的錢?!?/p>

白天光說:“你要那么多的錢干什么?”

白恩賜說:“有了錢,我什么都有了?!?/p>

白天光說:“有錢你能買回爹媽嗎?”

白恩賜說:“你不要無理取鬧,反正我要追隨石大人。我等了十幾年,終于等到了我要追隨的人?!?/p>

白天光本想去扇兒子的耳光的,卻轉(zhuǎn)而沖上去跟石崇拼命,被石崇的人阻攔住。白天光拼死掙扎,撲向石崇,卻被石崇的手下一掃蹚?fù)确诺?,對他一頓暴打。白恩賜去為父親擋住拳打腳踢,被打得嗷嗷直叫。綠珠撲到白恩賜的身上保護(hù)他,石崇趕緊命令手下住手,并大聲呵斥手下退下。石崇去扶綠珠,被綠珠拒絕。

綠珠對石崇說:“在白州,你不能傷害任何一個人,連一根草一棵樹都不能傷害?!?/p>

石崇愉快地答應(yīng)說:“好?!?/p>

夜,石崇一行下榻陸府。陸干讓公孫媚組織了一場盛大的“珍珠舞”晚會。舞女們打扮得花枝招展,盡情施展才華,讓石崇一行看得心花怒放。但綠珠不在其中。石崇看不到綠珠,喜悅的表情轉(zhuǎn)瞬變成陰沉。綠珠沒有出場,她躲在角落里看姐妹們表演。石崇找到綠珠,像謙謙君子那樣向她伸手,請她表演。綠珠抵不住石崇熱情的糾纏,表示愿意表演,但得邀請一個人與之舞。石崇同意。綠珠從人群中牽出白恩賜。石崇手下要阻止白恩賜,而石崇大度地笑道:“嗯,是一對好搭檔。”然而,陸府上下都驚呆了:“白恩賜這小子會跳舞嗎?”

確實(shí),白恩賜根本沒有跳過舞,他只是偷窺過舞女跳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綠珠會選他為搭檔,本能地退縮了幾步。綠珠說:“我們都見過了大海,我們跳一曲《海之藍(lán)》。”白恩賜羞澀地說:”我……我跳不了?!熬G珠鼓勵他說:“你能的,你只需看著我跳就成了,把大海的形狀跳出來就成了?!比欢?,她湊近白恩賜的耳邊輕聲說:“其實(shí),我也是第一次跳大海的舞蹈,從沒有練習(xí)過,我們一邊跳一邊編?!?/p>

公孫媚對綠珠有點(diǎn)擔(dān)心,怕白恩賜鬧出笑話來。

眾舞女退下,騰出偌大的舞池。綠珠和白恩賜聯(lián)袂表演開始。綠珠翩翩起舞。大海風(fēng)平浪靜、鷗鳥低飛、船影綽綽……綠珠將自己柔軟的身體變成一只白色的海鷗,在白恩賜的周圍盤旋、徘徊,如繞樹三匝,無枝可依,一步三回頭……白恩賜緊張得不知所措,站在舞臺中間,一動不動,脈脈含情地凝視著綠珠。綠珠向他伸出雙手,他也向綠珠伸出雙手,但永遠(yuǎn)抓不住,每次都失之交臂。真情流露,勇敢表達(dá)。像夢境,像置身浩瀚的大海深處,無能為力,令人心碎,讓人動容。

一曲下來,綠珠香汗?jié)M身,白恩賜卻是熱淚盈眶。所有的人都被舞蹈感動了。公孫媚欣慰地?fù)肀Я讼愫沽芾?、情到深處的綠珠。石崇也是滿臉凝重和傷感,眼里泛著淚光,但他很快回過神來,臉上露出由衷贊美的笑容。他心里很滿意,很滿足,很感動,幾乎不能把持自己了。

深夜。怒火難消的白天光磨刀霍霍,一心一意要找石崇算賬。白恩賜勸他不要自投羅網(wǎng),自尋苦頭。白天光不聽勸,他要把當(dāng)年被搶的財(cái)富要回來,還要石崇補(bǔ)償他的十二年來奔波勞碌、擔(dān)驚受怕、一事無成的損失。

“他至少要賠我十萬兩銀子?,F(xiàn)在他有的是錢?!卑滋旃庹f。

“可是他不會給你一分錢的,如果給了,就相當(dāng)于不打自招,承認(rèn)他的骯臟歷史,失信天下,從此以后就沒有人跟他做生意了?!卑锥髻n說。

“那我不能白白吃虧?!卑滋旃鈶崙嵅黄降卣f,“我老了,窮死也就算了,但你不能在這個窮鄉(xiāng)僻壤的白州過一輩子。我要把他搶走我的東西要回來。即便要不回來,也不能讓石匪逍遙法外,我要讓他血債血還?!?/p>

白恩賜知道父親壓抑已久的怒火和屈辱感不釋放是不行的。他無法阻攔父親,還是力勸父親不要做蠢事。白天光終于忍不住“啪”一聲給了兒子一記耳光:“眼看石崇就要搶走你的心上人了,你還為他求情?”

一記耳光把白恩賜打得愣頭愣腦的,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回過神來時,白天光已經(jīng)提著長刀走出門外,消失在夜里。

白恩賜不愿看到父親白白送死,跟了出去。

白恩賜終于在石崇下榻的房間外攔住了父親。白天光推開白恩賜,低吼道:“我殺了石崇,你馬上帶綠珠遠(yuǎn)走高飛,隱姓埋名,就像我當(dāng)年那樣?!?/p>

白恩賜搖頭表示不愿意:“我不能像你這樣?xùn)|躲西藏、窮困潦倒過一輩子?!卑滋旃庖绶块g去,白恩賜拼命攔住他,奪他的刀。黑暗中父子拉扯著。突然一聲悶聲的慘叫驚醒了陸府。燈光亮起。石崇房外,人聲喧鬧。

原來,白天光倒在血泊里,斷了氣。白恩賜手里抓著刀柄,驚恐萬狀,蹲在地上痛哭流涕。

“不是我殺的……我不是故意的……父親要?dú)⑹笕?,我不讓,但我沒有殺他?!卑锥髻n語無倫次,說的卻是實(shí)話。但把綠珠嚇壞了。她看著白恩賜,心情壞到了極點(diǎn)。

陸府的人都在低聲譴責(zé)白恩賜,陸干說:“你真是命該絕了。你犯的是殺人罪,殺的還是你父親!大逆不道!該千刀萬剮!石大人保得了你一次,保不了你第二次?!?/p>

陸干叫人報官,被石崇制止。石崇看了看白天光的傷口,心里有了底,撫摸著白恩賜的頭安慰他說:“我當(dāng)過驗(yàn)尸官,誰也騙不了我,是你父親自己殺死了自己,與你沒有關(guān)系。”

陸干說:“刀明明仍在他手里抓著,怎么說跟他沒有關(guān)系呢?”

石崇從白恩賜手里奪過長刀,對陸干說:“現(xiàn)在刀在我手里,那能證明人是不是我殺的?”

陸干說:“我這里出了命案,我還是要報官的?!?/p>

石崇說:“我就是官,人是在我房間外被殺的,我的人都看見了,死者是自己殺死了自己?!?/p>

石崇幾個手下都說親眼看到了白天光將刀子插進(jìn)自己的胸膛。

陸干還想說什么,石崇說:“如果我對官府說,人是你陸干殺的,你抵賴說不是,官府信你的還是信我的?”

陸干想了想,罷了,石大人是行家,一看就明白了,白天光是自己殺死了自己,與他的兒子沒有關(guān)系。

陸干讓圍觀的人散去,命人將白天光的遺體包起來,將現(xiàn)場處理干凈。

峰回路轉(zhuǎn),白恩賜長噓一聲,如釋重負(fù),對石崇感恩戴德,佩服至極。石崇從懷里取出一張兩萬兩的銀票,塞給白恩賜說:“你父親漂泊異鄉(xiāng)半輩子,落葉歸根,你把他的遺體送回北方家鄉(xiāng),為他辦一個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葬禮,然后用剩下的錢娶妻生子,過好日子?!?/p>

白恩賜拒絕了石崇的銀票,拉著他的衣角懇求道:“我不要石大人的錢,我想追隨石大人,為石大人牽馬提鞋。”

石崇想了想說:“你相信你父親的話,認(rèn)為我真的打劫過他令他傾家蕩產(chǎn)亡命天涯?”

白恩賜狠狠地?fù)u頭說,不,我不相信父親的話,石大人不是那樣的人。

石崇哈哈大笑說:“你應(yīng)該相信你父親,或許我就是那樣的人?!?/p>

白恩賜有點(diǎn)納悶,問:“難道做大事的人都像你這樣嗎?”

石崇說:“我像是做大事的人嗎?我本來可以坐享其成,卻還要奔波勞碌,說明我生是賤狗的命,卻有財(cái)神的運(yùn)。”

白恩賜說:“我對珍珠、珠寶有鑒別能力,誰也騙不了我,我想跟你碰碰運(yùn)氣……”

石崇說:“我們石家的生意遍布天下,正廣納賢才,你也算是商賈之后,應(yīng)該有經(jīng)商的天賦和潛質(zhì),我暫且收留你,等你把父親的喪事辦完后,再到洛陽找我?!?/p>

白恩賜大喜過望,竟然忘記父親的遺體就在腳下,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綠珠臉色凝重,用冰冷的眼神看著絕處逢生、因禍得福的白恩賜。白恩賜走向她時,她轉(zhuǎn)身離開,頭也不回。

第二天,白恩賜買了一副上好的棺材。石崇贈白恩賜一輛堅(jiān)固的馬車,讓他把白天光的遺體運(yùn)回北方。但令白恩賜苦惱和焦慮的是,千里迢迢,何時才能將父親的遺骸運(yùn)回北方?

白恩賜趕著馬車離開時,綠珠在海天樓上吹簫,為他送行。簫聲凄婉傷感,依依不舍,愁腸百結(jié)。白恩賜聽得熱淚盈眶。

綠珠以為要等很久以后才能看到白恩賜了,內(nèi)心甚是惆悵、失落和傷感,公孫媚要和她探討舞蹈時,她心不在焉。然而,白恩賜晌午時分便回來了。原來他在二十里外的亂墳崗上草草埋葬了他的父親。

綠珠沒有喜出望外,相反,她發(fā)怒了。白恩賜向她解釋說離不開她,一刻也離不開,所以中途把父親埋了,跑回來見她。

“我害怕回來晚一會便見不著你了?!卑锥髻n傷心地哭了。實(shí)際上他要回來跟隨石崇去南洋。他在綠珠的窗外喊綠珠的名字。

綠珠很不高興,不愿見白恩賜。石崇在海天樓上看到白恩賜,臉上露出輕蔑的微笑。

尾隨白恩賜而來的,是孫秀的手下紅臉男人一行。他們幾騎看到門外擺列的馬車,一下子癟氣了,沒有了昨日的威風(fēng)和囂張,但仍然咄咄逼人,對迎面而來的陸干說:“我要帶走綠珠?!?/p>

陸干壓低聲音說:“綠珠你們是帶不走了,石崇石大人已經(jīng)捷足先登……”

紅臉男人驚愕地問:“石崇也到了?”

陸干說:“是的。他對綠珠是志在必得,你們不要跟他爭了?!?/p>

紅臉男人說:“不是我們要跟他爭,是孫秀孫將軍要爭?!?/p>

陸干說:“我知道,孫將軍和石大人都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拇笕宋铮叶嫉米锊黄?,你們跟石大人談吧?!?/p>

陸干往海天樓上指了指。紅臉男人抬頭看到了正在悠然看云的石崇。

紅臉男人要上樓,旋即有十幾個兇神惡煞的彪形大漢攔住了他們。紅臉男人明白遇到了什么情況,朝石崇嚷道,石大人,我們奉孫秀將軍命令,要帶走綠珠。聘禮我們都帶來了。

石崇并不吭聲,裝作什么也沒聽見,若無其事地看云朵。天高云淡,有幾朵白云往北飄。

紅臉男人知道石崇要得到的東西絕對是不會松手的,但他不甘心,對著石崇說:“如果你不反對,當(dāng)然,你反對也沒有用,我比你早到,早早訂好了,我們?nèi)フ揖G珠父母要人。”

彪形大漢攔住了他們的去路,要將他們驅(qū)逐出門。紅臉男人與他們起了爭執(zhí)。此時過來一個老者,是石崇的一個謀士,對紅臉男人說:“你們回去告訴孫秀將軍,綠珠已經(jīng)是石大人的人了。南國美女如云,何必執(zhí)著一個綠珠呢?”

紅臉男人說:“我們比你們捷足先登,你們是后來居上,毫無道理,孫將軍也不會答應(yīng)。你們知道孫將軍的性格,要打的仗必須要贏,想得到的東西一定要得到?!?/p>

老者說:“其實(shí),在洛陽,最早看到綠珠像的人是石大人,是孫將軍從石大人手上偷窺到綠珠畫像的。偷窺的人反而說是自己最先得到綠珠的,豈有此理?再說了,孫將軍缺乏誠意,如果他真的憐憫和喜歡綠珠,為什么不親自來一趟呢?”

紅臉男人說:“孫將軍位高權(quán)大,軍務(wù)繁忙,保家衛(wèi)國,怎么可能為一個鄉(xiāng)野女人遠(yuǎn)赴千里?”

老者說:“石大人可是專程為了綠珠而來,順便去南洋做一趟生意而已?!?/p>

紅臉男人還要說什么,老者從懷里取得幾塊小金條,塞到他們幾個手里。他們看到沉甸甸的金子,心花怒放。紅臉男人沉吟不決,他的手下催促他說:“我們回去告訴孫將軍,他看到的畫像是假的,綠珠沒有那么漂亮,就一普通女子,姿色平平,像這種姿色的女人街頭巷尾隨處可見,洛陽城里是誤傳了綠珠的美貌,我們千里迢迢白跑了一趟——不良畫師害死人?!?/p>

紅臉男人黑著臉,罵他們的手下:你們懂得球!你們還記得王昭君嗎?

一手下說:“畫師把王昭君畫丑了,而綠珠……”

紅臉男人說:“你們眼睛都瞎了嗎?綠珠比王昭君更美!”

幾個手下摸著口袋里的金子,不服氣地說:“未必吧,誰說呢?我們又沒見過王昭君——哪里沒有美女?到處都是……”

老者再塞給紅臉男人一塊更大更沉的金條。紅臉男人半推半就,對著手下罵罵咧咧地轉(zhuǎn)身離開,悻悻而去。

這日,風(fēng)和日麗。南流江上出現(xiàn)一支浩浩蕩蕩的船隊(duì),往南駛?cè)ァ4涎b滿了瓷器、絲綢、布匹和青銅制品等。這是一支浩大得首尾不能相望的商船船隊(duì)。這支船隊(duì)的首領(lǐng)便是晉王朝的采訪使石崇。他此去南洋,是公私兼顧,亦私亦公,采購奇珍異寶奢侈品,滿足宮廷貴族之需要。朝廷并沒有給他銀子采購物品,只是給了他一個采訪使的頭銜?,F(xiàn)在船上的物品是他“順便”帶上的個人生意。對石崇來說,一個恰當(dāng)?shù)墓巽暰蛪蛄?,就能生錢,能辦成任何事。

船上除了石崇帶來的人,包括士兵、謀士、廚師、翻譯、鑒定家、為了錢財(cái)甘愿鋌而走險的商人,還有綠珠和白恩賜。

那些跟隨石崇冒險去南洋的商人都是抱著九死一生、破釜沉舟的信念,他們身上帶來了全部家當(dāng)。而石崇,他有更大的野心,富可敵國并非他的終極目的。

陸干府的舞女沒有被遣散,因?yàn)殛懜捎钟辛隋X,不僅沒有解散,而且還廣泛物色舞女,希望再遇到一個像綠珠那樣的美女,天上再掉下一塊大餡餅。只是公孫媚離開了陸府。是綠珠給石崇開出的一個條件:讓公孫媚和她的心上人在洛陽相聚!

本來這是一個難度極大的麻煩事,但石崇答應(yīng)了。石崇說:“我最痛恨相愛的人被迫天各一方,因?yàn)槟鞘亲顨埧岬姆蛛x,比身首異處還難受?!彼扇藢⒐珜O媚扶送回洛陽,并修書給兵部長官,請他幫忙讓公孫媚的心上人毛用從邊疆調(diào)回洛陽,只要他們能日夜相守,哪怕同意讓他們在洛陽做個小商小販也成。

這讓綠珠有些感動。石崇不是見利忘義、唯利是圖,沒有七情六欲的賺錢機(jī)器。他居然懂得愛情!眼里也有柔情!

綠珠和石崇坐在船隊(duì)的第一張船。吃的、穿的、用的,船上應(yīng)有盡有,裝飾華麗,像一個小小的宮廷。綠珠站在船頭吹簫。簫聲傳到白恩賜的耳朵里,他也取出簫來要吹,但被石崇的手下禁止了,他很難受。

船隊(duì)行駛很快,不到大半天,便已經(jīng)進(jìn)入大海。

這是綠珠熟悉的大海,還是那么碧藍(lán)壯闊,海天一色。船往大海深處駛?cè)?,周圍全是一望無際的海水,似乎到了另一世界。綠珠細(xì)心觀察波濤的起伏變化,它們像是大海的舞蹈,有節(jié)奏,有形狀,有寓意,是來自大海深處的表達(dá),是宇宙萬物的熱烈傾訴……大海的舞蹈是可以模仿的,是可以解讀的。綠珠邊觀察邊模仿波濤,與大海同節(jié)拍,蹁躚起舞。

石崇和他的大多數(shù)隨從都是第一次見識大海。只有幾個向?qū)Ш驼贫娴氖鞘煜ご蠛5摹kS從們在浩瀚的大海上顯得十分興奮,又心驚膽戰(zhàn)。石崇被大海的氣勢鎮(zhèn)住了。他穿越沙漠,以為那就是最險惡的環(huán)境,但相對大海來說,沙漠算不了什么。在大海面前,即使是天下首富,也服服帖帖,絲毫不敢張狂。他想到了朝野權(quán)力之爭,世間對金錢的追逐,明爭暗斗,爾虞我詐,你死我活,但這些東西,在大海面前,顯得何其渺小。當(dāng)然,大海也使得石崇豪情滿懷,躊躇滿志,仿佛他可以掌控萬物,玩天下財(cái)富于股掌。然而,波濤洶涌,船顛得厲害,石崇頭暈?zāi)垦?,仿佛整個大海翻轉(zhuǎn)過來,他的肚子里也是排山倒海,嘔吐得厲害。

“誰能讓大海安靜,我愿意以萬金相謝!”石崇難受極了,“是不是海龍王要勒索錢財(cái)呀?我給,要多少?我要用錢把區(qū)區(qū)大海填平!”

波濤依然怒吼。隨從手足無措。綠珠見狀,起立吹簫,一曲《明君》,凄意婉轉(zhuǎn),仿佛撫平了波浪,讓石崇頓時沒有暈眩感。而綠珠獨(dú)舞《大?!?,模仿波濤和鷗鳥低飛,仿佛讓石崇理解了大海,讀懂了大海,使他與大海和平相處,心如靜水,波瀾不驚,大海之上猶如閑庭信步。

風(fēng)平浪靜時,船行駛?cè)缏钠降?,石崇悠哉,與隨從釣魚。每當(dāng)釣起一條魚時,他都像孩子一樣興高采烈。但如果半天釣不到一條魚,他會對隨從發(fā)無名火。他希望綠珠能陪同他釣魚,相信她能給他帶來好運(yùn)氣。但綠珠對釣魚沒有興趣。石崇沒有強(qiáng)迫綠珠做什么,一切隨她。綠珠有時候會想到白恩賜,對他的感情變得復(fù)雜起來。她不能理解的是,他為什么將父親草草埋了,而不是返回北方為父親守孝。還有,那把插在白天光胸部的長刀,時時讓綠珠感覺到疼痛,寒光逼人,如插在自己的身上。

石崇喜歡聽書。他不喜歡捧著重重的竹簡看書。他的身邊總是站著一個替他讀書的人。因此船上有許多竹簡。綠珠喜歡書簡。那么多的書簡,讓她眼界大開。她上過私塾,讀過四書五經(jīng),能識文斷句,但書簡上還是有很多她不認(rèn)識的字。開始,她悄悄問替石崇讀書的先生,先生教她。她很快都熟讀了那些經(jīng)書。她的冰雪聰明令先生都大為驚訝和贊嘆。后來,石崇親自跟她講解,他比先生講得更通俗易懂,更加有趣。船行千里,綠珠已經(jīng)把竹簡上不認(rèn)識的字全認(rèn)識了,可以替石崇讀書了,這讓石崇大為驚喜。

石崇對綠珠體貼入微。晚上海風(fēng)吹拂,略有寒意,他給她加衣。綠珠稍感不適,他都噓寒問暖,好生照顧。綠珠心里想著與白恩賜一起在海上漂浮的時光,五味雜陳。夜空繁星點(diǎn)點(diǎn),海天一體,船隊(duì)在海面上飄搖,增加了每個人的孤獨(dú)感。綠珠的簫聲使得孤獨(dú)感隨風(fēng)飄散。

綠珠不給石崇與自己有單獨(dú)相處的機(jī)會,也不許他對自己有過于親密的接觸。石崇在她的面前,表現(xiàn)出謙謙君子的樣子,不焦急,不輕浮,不盛氣凌人。有時候,他與手下人在盤算生意,跟向?qū)д勀涎蟮娘L(fēng)土人情,物產(chǎn)珍寶,綠珠就在一旁聽,令她大開眼界,長了不少學(xué)問。

白恩賜在船隊(duì)的最末尾,看不到走在最前面的綠珠。他有些焦慮,但看到船艙里的金銀財(cái)寶和瓷器、絲綢貴重物品,眼花繚亂,心里異常興奮,垂涎三尺,恨不得占為己有。只是護(hù)衛(wèi)盯得很緊,令他不敢造次。但能睡在這條船上,跟它度過好多個日日夜夜,像是做夢,又像是自己一步登天,在這個湛藍(lán)色的大海上,讓他一時找不到真實(shí)的感覺。但他會找樂,跟船上的人套近乎,不到一個月,他把船上的人全混熟了。他們對這個口齒伶俐的小子刮目相看。也有人對他將父親新亡的悲傷忘得那么快表示鄙視,可是他大言不慚地說:“無論我做什么,即使我壞事做絕,惡貫滿盈,將來我出息了,父親在天之靈會一并原諒我的。”

海上航行路途十分漫長。一個月過去了,仍在海上。不知身在哪里,不知道今夕是何夕。船是沿岸航行,偶爾會看到海岸線??吹疥懙?,看到黑色的山巒,是綠珠最興奮的時刻。有一次,石崇命令船隊(duì)靠岸。手下甚是不解,因?yàn)檫€沒有到達(dá)目的地。石崇說:“不為別的,就為讓綠珠踏上陸地?!焙I弦辉?,像是一朵浮萍,能登上陸地,綠珠莫名的感動,竟然淚如雨下。石崇也是感慨萬端,十分欣慰。

白恩賜也登陸了,看到綠珠,竟然頗感陌生。岸上是一片荒涼之地,草木叢生,渺無人煙。綠珠和他默默地相看,沒有說一句話。白恩賜還是覺得在船上跟那些財(cái)寶睡在一起舒服、踏實(shí),還沒等命令上船便自己回到船上去了。綠珠走到石崇身邊,突然間覺得他就是岸。他有岸的結(jié)實(shí),有岸的可靠,有岸的氣度。

船隊(duì)重新出發(fā)。半個月后,來到了諶離國。此國貧困,正值水災(zāi),民不聊生,哪有貿(mào)易可言?費(fèi)了那么大的勁才到諶離國,竟然顆粒無收,石崇備受打擊。船隊(duì)一下子泄了氣,悲觀失望情緒彌漫開來。綠珠從小聽說夫甘都盧國富裕,白州常有人去那里謀生,鼓勵石崇往彼國去。她還向其他人描繪夫甘都盧國遍地黃金,樹上長銀子。大伙知道她是在調(diào)侃,猶如望梅止渴,但也確實(shí)鼓舞了人心。

船隊(duì)繼續(xù)往南走,來到了夫甘都盧國沿??诎丁4藝碎L得矮瘦,皮膚黑,但此國果然物產(chǎn)豐富,奇珍異寶眾多,尤其是盛產(chǎn)珠飾、象牙、玳瑁、犀角、玻璃飾物、琥珀、水晶、石榴子石、石髓、瑪瑙,琳瑯滿目,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很多珍寶連見多識廣的石崇也沒見過,真令人大開眼界。而他們對晉國的絲綢、瓷器、兵器、青銅等愛不釋手,這讓石崇喜出望外。白恩賜更是像一匹饑餓的狼,恨不得將所有的珍寶收入囊中,又想把最漂亮的飾物掛到綠珠的身上,但哪一件都是那么漂亮、別致,他無法取舍。然而,綠珠身上已經(jīng)戴過無數(shù)飾物。因?yàn)槭绮少彽娘椢铮每床缓每吹奈ㄒ粯?biāo)準(zhǔn)就是,只要戴在綠珠身上好看,就買,如果綠珠搖頭,即便是再好看,也棄之如俗物。此國的商販心領(lǐng)神會,都圍著綠珠轉(zhuǎn),討好綠珠。但他們發(fā)現(xiàn),再不好看的飾物戴到綠珠的身上都大放異彩,恰到好處。特別是綠珠戴上瑪瑙、肉紅石髓混合串飾顯得高貴、華麗,超凡脫俗。她穿上她們的服飾,就地起舞,更加驚艷。綠珠表演孔雀舞、天鵝舞、鳳凰舞、鶴舞……惟妙惟肖,妙趣橫生。此時他們才從財(cái)富、從生意的狂熱中突然醒過來,發(fā)現(xiàn)面前這個女人猶如天使,根本不是凡間俗人,而是天上來的圣女。他們被綠珠的美貌驚呆了,甚至顧不上交易,顧不上生意,忘記了自己商鋪和攤位的財(cái)物,跟著綠珠穿梭往返。跟看的人越來越多,口耳相傳,綠珠迅速成為夫甘都盧國爭相目睹的圣女。石崇也突然發(fā)現(xiàn),綠珠比離開白州時更加楚楚動人,用出水芙蓉已經(jīng)無法形容她的美貌和氣質(zhì),他想到了海上生明月。大海上,夜空中,一輪皎月緩緩升起,所有的星光都羞于閃爍,所有的孤寂都隨風(fēng)飄逝,所有的目光都向她聚焦。他真的被綠珠深深打動,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牽扯著他的心。但他不說,也不表露,淡定而自信地看著她。他相信,在他的呵護(hù)下,這顆絕世珍珠即將發(fā)出她全部的奪目的光華,她的一生都將雍容華貴,貌壓群芳。

夫甘都盧國國王知道了綠珠,要一睹她的容貌。派人來說,凡是外國人在夫甘都盧國做生意必須得經(jīng)國王同意,否則一律沒收貨物,驅(qū)逐出境,或判罪入獄。

石崇明白遇到了麻煩。他本來是要以晉國采訪使的身份拜會國王的,但國王遠(yuǎn)在內(nèi)陸首都,他迫不及待地要交易貨物,準(zhǔn)備過幾天才專程去晉見國王,他身上帶著拜會文書呢。因?yàn)?,聽向?qū)дf,夫甘都盧國港口貿(mào)易向來自由,無須官方批準(zhǔn),但想不到動靜太大驚動了國王,國王還要橫插一杠,出石崇難題了。石崇只好放下事務(wù),趕緊正式晉見國王。國王決定以舉辦晚宴的形式歡迎石崇一行。當(dāng)然,他明確提出,要見見已經(jīng)名滿夫甘都盧國的綠珠。

石崇他們踏進(jìn)了金碧輝煌的王宮。這個王宮竟然比晉國的王宮更宏偉更奢華,滿屋子全是嵌鑲著黃金珠寶,座椅、地板、墻壁都是黃金,國王和妃子們披金戴銀,頭頂巨型瑪瑙,身邊有琥珀獅子、綠松石床榻,身邊有大象、老虎安分地守護(hù)著。讓石崇都吃驚不小。石崇不敢小瞧彈丸小國的國王,摘掉了別人戴在自己頭上的無形的“富可敵國”的帽子。

夫甘都盧國國王為石崇一行舉辦了隆重而熱烈的歡迎晚宴。山珍海味,美味佳肴,葡萄美酒,紅粉佳麗,鶯歌燕舞,好熱鬧的晚宴。白恩賜一面享受著有生以來最豐盛的晚宴,一面對國王的女兒頻頻獻(xiàn)殷勤,綠珠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酒過三巡,國王懇請綠珠為大家跳舞助興。國王對綠珠垂涎三尺,眼里放著綠光。石崇想以綠珠疲憊為由拒絕,但國王說:“只有綠珠為他跳一曲,今后夫甘都盧國跟晉國做生意就只跟石崇一個人做。石崇暗喜。這是何其大的生意??!”“好,綠珠,你就跳一曲吧。”石崇說,就算為我。

綠珠在寬敞、富麗堂皇的王宮里蹁躚起舞。優(yōu)美的舞姿讓國王看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過神來。他被綠珠的美貌征服了。那些王妃對綠珠也心服口服,也有王妃甚至生出妒忌之心。長相并不出眾、身短腰粗的公主醋意大發(fā),問身邊的白恩賜:“她到底是誰?是貴國的公主嗎?”公主懂漢語。白恩賜支支吾吾回答道:“不是公主,只是石采訪使帳下的一個丫頭……”公主不屑一顧,卻又心生妒忌。她不滿意父王對綠珠俯首帖耳,拜倒在她的裙下。要父王驅(qū)逐綠珠出王宮?!耙粋€丫頭怎么配得上在此如此招搖、放蕩?”國王根本聽不進(jìn)公主的話,瞪了公主一眼,你懂什么!公主氣呼呼地走了。白恩賜追上去,對公主說:“你才是夫甘都盧國最漂亮的女人!”公主對白恩賜說:“我看你口齒伶俐、能說會道的,是個人才,留下來給我提鞋吧?!卑锥髻n說:“不,貴國遍地黃金,我哪有時間提鞋?”公主回頭罵了他一句:“替我提鞋,你還不配?!卑锥髻n說:“你吃醋了,但只有我懂你,欣賞你?!惫髦棺×四_步,白恩賜跟上前去。她順手賞了他一塊金牌:“我喜歡你的贊美,賞你一件東西,有了它,你可以在我國任何地方通行無阻。”白恩賜大喜過望。

面對綠珠,國王方寸大亂,對石崇說:“若得此女人,我愿以半壁江山相贈?!贝g官轉(zhuǎn)述完畢,石崇哈哈大笑說:“你的江山太小了?!眹鯋澣蝗羰?,說:“我馬上招兵買馬,開疆辟土!”石崇說:“國王的妃子也是個個美若天仙,非人間俗女可比?!?/p>

國王有了些醉意,越看越被綠珠的美貌迷住了,甚至有些失態(tài),要攙扶綠珠。綠珠本能后退,躲過國王的糾纏。然而國王不肯善罷干休,追上去拉綠珠。綠珠打掉了國王的手。國王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紅色瑪瑙,一看便是絕世珍品,對綠珠說:“本王賞賜你的,只有你的美貌能配得上這塊寶貝?!本G珠聽不懂國王說什么,本能地躲閃。國王硬是要把瑪瑙塞給她。綠珠情急之下的手將瑪瑙掉地上,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響聲?,旇榱?。眾人皆驚。白恩賜大驚失色,預(yù)感要大禍臨頭,趕緊躲到人群中。石崇的手下已經(jīng)呆若木雞。只有石崇鎮(zhèn)靜自若,安慰綠珠說:“別怕,小事,小事而已?!笔鐚醯么邕M(jìn)尺的舉動甚是反感,用魁梧的身軀擋住了瘦削而老態(tài)龍鐘的國王。對國王而言,石崇就是一堵無法逾越的墻。國王覺得綠珠讓他在眾人面前丟丑,惱羞成怒,摔碎一只酒杯,瞬間反目借題發(fā)揮,厲聲對石崇喝斥道:“我國跟晉國做生意,但不跟這伙人做交易。晉國懂得做生意的人多如星星,每年都有好幾撥晉國商隊(duì)來到我國,帶著滿船黃金白銀瓷器絲綢藥材乞求跟我們做貿(mào)易,給我送來蘇州、波斯的美女,誠意十足。而你們一看就是言而無信、斤斤計(jì)較的土鱉,沒見過大海,沒見過大世面。過兩天,還會有一批晉國的商隊(duì)到來,是我們的老朋友,實(shí)話告訴你們,在南洋,我國是物產(chǎn)最豐富、貿(mào)易最活躍的國家,比你們晉國富裕強(qiáng)大,誰跟我們做生意,誰就肥得流油。我只跟我喜歡的人打交道。我有更好的合作伙伴。來人,這伙人是到我國搗亂的,盜竊我國奇珍異寶,比海盜還罪大惡極,馬上驅(qū)逐出境,讓他們混回晉國去。我們不稀罕他們的貨物。夫甘都盧國什么都有?!?/p>

石崇很淡定,微笑著看著老邁而暴怒的國王,而把綠珠穩(wěn)穩(wěn)地護(hù)在身后。

“國王陛下,我是一個生意人,我們千里迢迢,漂洋過海到貴國,是為了與貴國互通有無,是做生意的。我信奉一條:和氣才能生財(cái)。”石崇說。

但國王聽不進(jìn)去,氣得直哆嗦。

他的兩個兒子圍過來。一個是太子,名字叫拿梭。另一個是二兒子,名字叫查溫。拿梭生相儒雅,性格柔弱,對國王百般勸慰。而查溫暴跳如雷,斥責(zé)石崇不識好歹,傲慢無禮。

石崇對查溫說:“晉國之大,財(cái)富之多,數(shù)十倍于貴國,而我在晉國,在商場上叱咤風(fēng)云,連皇上都倚仗于我,我的生意遍及全國乃至波斯、天竺。相比之下,夫甘都盧國乃彈丸之地,即使遍地黃金,也不及晉國一個洛陽城。你們?nèi)舨桓易錾猓铱梢噪x開貴國,前往他國,我們一樣可以滿載而歸。”

查溫說:“父王看上的東西,你竟敢阻攔,你竟為區(qū)區(qū)一個女人放棄跟我國做生意的機(jī)會!你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生意人!不懂得交易的原則,不知道賺錢的辦法。女人,只不過是一件貨物而已,也是可以用來交易的……”

石崇說:“生意無處不有。而國王陛下為了美色而違背貿(mào)易規(guī)則,此乃小國之度量?!?/p>

查溫斥責(zé)道:“你藐視國王,罪不可赦……”

查溫要動粗了。拿梭趕緊過來解圍,勸查溫息怒,有話好說。

一場盛大的晚宴在尷尬中結(jié)束。石崇帶著綠珠和隨從剛回到下榻的客棧,便傳來夫甘都盧國國王駕崩的消息。更令人震驚的是,查溫要弒太子拿梭,搶奪大位。宮中正進(jìn)行著一場血雨腥風(fēng)。手下勸石崇快逃。因?yàn)槿绻闇厣衔唬隙〞侥镁G珠,將國王之死歸咎于她,綠珠將在劫難逃。

綠珠心里一顫,想必是兇多吉少,客死異國他鄉(xiāng),不覺得惶恐和悲涼:我沒做錯什么呀?跟隨石大人來到這里,報答他解決家鄉(xiāng)旱災(zāi)的大恩而已,我真的無意害死國王……

石崇對手下說:“國王的死跟綠珠沒有關(guān)系,聽說查溫對王位偷窺已久,弒父弒兄之心早已有之,且不止一次鋌而走險,這一次不知道他對國王下了什么毒手,然后嫁禍于綠珠。他只是利用了我們,謀害了國王?!?/p>

手下說:“我們沒有申辯的機(jī)會,跳下南海也洗不清,財(cái)物失去了還可以再賺回來,性命丟掉了再也要不回來了,我們還是趕緊逃命吧?!?/p>

石崇想了想說:“我們不能逃,也無法逃,只能放手一搏。”

石崇仿佛突然換了一個人。剛才還顯得溫文儒雅的他,一下子變得血?dú)夥絼?,甚至有點(diǎn)像豁出去了的土匪。綠珠心里竟然喜歡他的硬氣和霸氣,心里顯得更加踏實(shí)和溫暖。

白恩賜看著手握利器的石崇,竟然懷疑眼前的這個人是不是晉國首富。如果此去丟了性命,那么多的財(cái)富于他又有何用?白恩賜想不明白,正如他想不明白堂堂一個刺史為什么要扮匪搶劫;一個采訪使在異國要擅作主張,私闖王宮,參與王室紛爭。雖然白恩賜對石崇崇拜得五體投地,但心里清楚,自己年紀(jì)輕輕,決不可陪他一起送死。當(dāng)石崇環(huán)視四周時,白恩賜裝出喝醉了酒的樣子,搖搖欲墜,扶墻,低頭,頭發(fā)紊亂,猶如一堆泥漿。

石崇召集手下武功高強(qiáng)者,有七十余眾,斗志昂揚(yáng),都表示愿意跟隨石崇沖進(jìn)王宮救出太子拿梭。

謀士大吃一驚:“飛蛾投火,自投死路!不可!”

石崇說:“為了綠珠,也為了我們大家,我們只能破釜沉舟,決一死戰(zhàn)。”

手下人知道,石崇從小好武,爭勇斗狠,普通人七八個無法近身,二十余歲便當(dāng)了修武令,后因討伐吳國,攻下三座城池,割下對方將領(lǐng)首級,立下戰(zhàn)功,封為安陽縣侯,不久遷為侍中,出任南中郎將、荊州刺史。坊間傳說他當(dāng)荊州刺史,曾蒙面執(zhí)劍攔路搶劫過往富商,遇到拼命抵抗者,殊死相搏。刺史、劫匪集于一身的石崇“身經(jīng)百戰(zhàn)”。而他的隨從中,就有不少是在荊州時的追隨者,武藝高強(qiáng),身懷絕技。這些道貌岸然的商人,打起架來一點(diǎn)也不比流氓土匪差。

謀士極力相勸:“你乃大晉國首富,猶如國之柱石,多少人靠你養(yǎng)活,多少人對你的財(cái)富虎視眈眈,你決不能任性而為。再說了,你若有三長兩短,綠珠依靠誰?她豈不要流落異國他鄉(xiāng),生死難料?”

石崇說:“坐以待斃不是我石崇的性格,絕地反擊才是?!毖粤T,不聽勸阻,帶著七十勇士,各執(zhí)利器,撲向王宮。

石崇一離開,白恩賜便“酒醒”過來,陪著綠珠在客棧,心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綠珠看著王宮的方向,焦急如焚,從懷里取得長簫,吹起了《風(fēng)過沙場》。簫聲寒徹,直往王宮而去。

眾人一夜未眠。綠珠更是將恐懼和焦慮化作簫聲。王宮那邊傳來陣陣刀劍相搏的鏗鏘聲……白恩賜反而不覺得害怕了,在客棧里睡著了。

天剛亮,石崇帶著七十勇士回來了。他們血跡斑斑,精疲力竭。但他們贏了。他們與太子的護(hù)衛(wèi)拼命護(hù)著太子,擊退了查溫一次又一次的進(jìn)攻。石崇的加入改變了實(shí)力對比,太子化險為夷。而查溫功虧一簣,對石崇恨之入骨,謾罵石崇,發(fā)誓要將石崇一行碎尸萬段丟到河里喂鱷魚。石崇他們合力抵擋,一直堅(jiān)持到了救駕的御林軍到來,活捉查溫。石崇大腿上受了刀傷,幸好沒有大礙。綠珠喜出望外,卻又痛心石崇正在流血的大腿,趕緊給他包扎。石崇感覺到了疼痛,忍不住一把抓住綠珠纖弱的手。這一次,綠珠沒有拒絕。

此地不可久留。石崇命令大家趕緊收拾行李。白恩賜從夢中醒來,躲在暗處,看到綠珠偎依在石崇身邊,禁不住擂了幾下墻壁,臉上有失望之色。

石崇一行剛要離開,拿梭便趕到。他是來感謝石崇的,請石崇他們多待幾日,并向石崇保證,今后,夫甘都盧國與晉國做貿(mào)易,就只跟石崇做。

太子一口氣全部買下石崇帶來的貨物,并且任憑石崇他們挑選夫甘都盧國的奇珍異寶。盛情難卻,石崇留了下來,參加了國王的葬禮。太子安慰綠珠,國王的哮喘惡疾久矣,喝酒必發(fā)作,那晚他控制不住自己,又不聽勸阻,喝了酒,結(jié)果哮喘疾病突然發(fā)作駕崩,太子已經(jīng)將國王的死因公告全國,與綠珠毫無關(guān)系。而綠珠仍然像女神一樣被夫甘都盧國民眾崇拜著,她的畫像在全國爭相傳看。雖然是國喪期間,但仍有大量民眾前來求見綠珠。

太子說:“只要晉國還有綠珠,夫甘都盧國就是晉國的友好邦國?!?/p>

石崇深深感受到了綠珠在夫甘都盧國的影響力。

太子還有意無意地說了一句:“如果綠珠能成為夫甘都盧國的王后,那么夫甘都盧國就江山永固。”

雖然大伙玩得樂不思?xì)w,但石崇心里明白必須離開了。向太子拿梭請辭。拿梭挽留,請石崇參加他的登基大典后再離開。石崇堅(jiān)辭,攙著綠珠離開。拿梭以重禮相謝,石崇也堅(jiān)辭不受。拿梭贈送一串肉紅石髓動物串飾,是仿照夫甘都盧國的十二只珍禽異獸形狀打磨的,是夫甘都盧國最珍貴的石髓首飾,名叫“祥獸之光”,全國僅此一串。綠珠不敢接受。拿梭堅(jiān)持要她收下。

“這是國禮。表達(dá)我對你最崇高的敬意和仰慕之情?!蹦盟笳f。

如此貴重之物綠珠焉能收受?但又卻之不恭。石崇笑了笑說:“你不收下我們走不成了。綠珠只好收下。”拿梭高興地說:“好!它終于找到最合適的主人了?!?/p>

拿梭還想以各種理由留下綠珠,但石崇以各種托辭婉拒了拿梭的挽留。兩個男人心照不宣,暗中較勁,表面和氣,心里刀光劍影。無可奈何花落去,最終拿梭體面而熱烈地放行石崇一行。

石崇一行滿載而歸,沿著河道興高采烈離開夫甘都盧國。掐指算算,離開晉國已經(jīng)有四個月了。到了出??冢蠡锼监l(xiāng)心切,登船,迫不及待地要踏上返程。

然而,當(dāng)他們在船上清點(diǎn)人數(shù)時,竟然發(fā)現(xiàn)少了白恩賜。

沒有誰留意白恩賜是何時何地消失的。石崇吩咐人分頭去找,但綠珠說:”不用了,他是故意留下來的?!?/p>

是的,白恩賜只能留下來。因?yàn)樗睦锉日l都明白,綠珠的心已經(jīng)歸屬石崇。而他的心,早已經(jīng)滴血。他原以為石崇帶七十人私闖王宮,會被查溫殺死,但不可思議的是,他們奇跡般回來了。這讓白恩賜大失所望。在客??吹骄G珠痛心地為石崇包扎傷口的場景,他的心瞬間血流成河。他的睡,實(shí)際上是裝睡。永遠(yuǎn)不要低估一個裝睡的人。

船隊(duì)返航。

船隊(duì)的歸程并沒有去時那么順暢。中途遇上了數(shù)次臺風(fēng),風(fēng)浪將船打得東倒西歪,眼看要翻船了,但最終都能化險為夷。在幾次遇險中,石崇都死死保護(hù)綠珠,讓她免受驚嚇和落水。石崇已經(jīng)深深地愛上綠珠,在海上,他作了一首曲子叫《綠珠之愛》:所有的珍珠,都因你像星星閃光;所有的寶石,離開你都像礁石暗淡……綠珠,哪怕只得到你一點(diǎn)愛的漁火,我也能照亮整個大海……石崇讓船隊(duì)所有的人都唱這首歌。歌聲深情而動聽,極大地鼓舞和感染了船上所有人,他們想念自己心愛的人,想念遠(yuǎn)方的家,無不拼命與風(fēng)浪搏斗,每次都逢兇化吉。風(fēng)和日麗時,石崇站在船頭,輕聲唱著《綠珠之愛》,藍(lán)天白云,鷗鳥從風(fēng)帆上掠過,發(fā)出歡快的呢喃。綠珠內(nèi)心甚是感動,暗自淚下,好像自己突然長成了大人。

快要回到故國時,石崇對綠珠說:”我從洛陽出發(fā)前,已經(jīng)征集全國最好的能工巧匠、用最好的材料在金谷澗專門為你修建了一座百丈高樓,登高望遠(yuǎn),可以極目南天,以慰你的思鄉(xiāng)之愁,并取一個與你家鄉(xiāng)的一個小地名相同的名字:金谷園。種的植物盡量是南方的?,F(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建好了,就等待它的主人進(jìn)駐?!?/p>

綠珠驚訝地問:“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會跟你回洛陽?”

石崇哈哈大笑。笑而不答。

綠珠心里已經(jīng)明白,她無法拒絕他。

回到白州時,灌溉工程早已經(jīng)修建好,派上用場,村民新一茬耕種獲得了豐收。南流江兩畔,村民們自發(fā)來到這里,敲鑼打鼓,歡呼雀躍,向石崇和綠珠表示感謝,并祝福綠珠。綠珠與父母小聚半日,便隨石崇北返。作別故土親人,依依不舍,愁腸寸斷。從此以后,綠珠要過另一種陌生的生活了。

洛陽城車水馬龍,行人如織。商鋪酒樓,紅樓歌坊,熙熙攘攘,熱鬧非凡。這些天尤其喧鬧,萬人空巷。因?yàn)槁犝f傳說中的綠珠要來到洛陽城,城中百姓、官商子弟無不翅首以盼,望穿秋水,求一睹為快。然而,只聞雷聲不見下雨。一天又一天,綠珠遲遲沒有出現(xiàn)在洛陽城。坊間對綠珠美貌的描述五彩繽紛,早已經(jīng)不滿足于當(dāng)初公孫媚傳回來的畫像,而對綠珠有更多更美好的想象。隨著綠珠要在洛陽出現(xiàn)的消息塵囂直上,可忙壞了洛陽的畫師。他們?nèi)找共煌5嘏R摹、描繪、創(chuàng)作、復(fù)制綠珠的畫像,盡管每個畫師筆下的綠珠都不一樣,但他們已經(jīng)把綠珠的美貌畫得美到了極致,連他們自己都不相信人間有此漂亮的女人。城里幾乎家家戶戶都從畫師手里買到了綠珠的畫像,懸掛在門口以吸引行人的目光。商鋪則以綠珠的畫像吸引目光聚集人氣。開始時,竟然有青樓和煙花巷懸掛綠珠畫像招攬生意,很快便被憤怒的市民撕扯下來,他們不準(zhǔn)青樓和煙花巷玷污綠珠的形象。一時間綠珠成為洛陽茶余飯后的談資,連宮廷內(nèi)的佳麗也按捺不住,拿著綠珠的畫像跟自己對比,有服氣者,也有不服氣者。獵色者明知不可卻摩拳擦掌,蠢蠢欲動。達(dá)官顯宦、商人們和奢富之家更關(guān)心石崇帶回來什么奇珍異寶,他們心里清楚,石崇不辭勞苦,冒險越過瘴雨蠻煙之地,遠(yuǎn)赴重洋,帶回來的絕不只是香料和魚干,他肯定會為自己的商業(yè)帝國開疆辟土、錦上添花。

等待綠珠猶如等待牡丹開放。牡丹遲遲沒開,綠珠遲遲未見。有人甚至懷疑綠珠是否存在,到處散布“綠珠是一個驚天騙局”的消息。越來越多的人懷疑綠珠是洛陽畫師合謀捏造出來的一個子虛烏有的女人,目的是為了騙錢、出名。確實(shí),洛陽城的畫師們,即使是蹩腳的畫匠,都賺得盆滿缽滿。他們拿著綠珠的畫像擁向畫師工作室,要求退款。畫師們百般辯解,說是根據(jù)親眼目睹者的描述來畫的,分毫不差。然而,既然都是根據(jù)親眼目睹者的描述所畫,為什么每個畫師畫的綠珠都不一樣?畫師們狡辯道,每一個人心目中都有一個綠珠,你心里想的那個綠珠未必就是真的。他們不認(rèn)可畫師所辯,硬是要求退款,甚至出手毆打畫師。

“前有王昭君,后有綠珠女,都被你們這些臭畫師糟蹋了!”

畫師們爭辯說:”我們已經(jīng)盡全力把綠珠畫得最好了,你們?yōu)槭裁催€不滿意呀?“

他們說:”你們是畫得很好了,但綠珠并不存在呀。你們欺騙了我們……“

畫師們覺得很冤枉,但百口難辯,只好報官。

為了平息城中百姓的疑慮和不滿,洛陽衙門請出了孫秀門下親眼目睹了綠珠真容的“紅臉男人”。

紅臉男人是孫秀門下的得力干將,他把那些五花八門的畫像一一瞧了個遍,滿臉鄙視和嘲諷:“你們這些畫師早該食屎!”

畫師和市民皆驚疑。

“無論你們?nèi)绾斡昧σ伯嫴怀鼍G珠美貌的萬分之一!因?yàn)槟銈兏鞠胂蟛坏剿卸嗝溃 ?/p>

紅臉男人的一番話使得畫師們滿面羞愧,但讓群情激昂的市民恢復(fù)了平靜,拿著畫像興高采烈地離開,放過了那些畫師。而從此以后,孫秀府第門前總圍著黑壓壓的市民,要紅臉男人描述綠珠的美貌,這讓紅臉男人不厭其煩、哭笑不得。這讓孫秀顏面掃地,他竟然成為市民的笑柄。孫秀看著綠珠的畫像,心潮澎湃,卻又滿腹怒火,無法發(fā)泄,整天怒氣沖沖。本來他就五短身材,長相奇丑,現(xiàn)在顯得更加丑陋、猥瑣。然而,他位高權(quán)重,市民們都不敢當(dāng)面嘲諷他。孫秀心里更加渴望得到綠珠。

文人雅士們展開想象力,用最美的詞句形象他們心目中的綠珠。劉琨、陸機(jī)、陸云、潘岳、左思等名震天下的才子把酒談綠珠,爭相作詩寫賦,生怕自己想不出恰當(dāng)?shù)淖志鋪砻枥L綠珠。如果再把那些沉魚落雁、羞花閉月之詞用在綠珠的身上,必將貽笑大方。

公孫媚和毛用住在南渡巷。巷子窄小而破舊,但頗有古樸之風(fēng)。毛用的畫室是兩間簡陋的小瓦房,既是畫室,又是家。毛用被允許返回洛陽,但不準(zhǔn)他再畫仕女。毛用保證不再畫仕女,就靠給普通人畫像為生。公孫媚看著別的畫師畫綠珠,根本無法畫出她的神韻,既好笑又焦急,但她自己也畫不出來,建議毛用畫綠珠——綠珠不是仕女。毛用說,你是我心目中最美的女人,我不會再畫其他女人了。公孫媚說:“不畫女人,我們會餓死的。”毛用說:“寧愿餓死也不畫女人。”二人斗著嘴,幸福著,如膠似漆。經(jīng)公孫媚鼓動,毛用靠畫綠珠成為洛陽最有名的畫師并過上了好日子,這是后話。

這一天中午,洛陽城里的牡丹突然全部開放,雍容華貴,芳香撲鼻。牡丹一開,仿佛整個城市都醒了過來。正當(dāng)人們沉迷于俯身賞花聞香時,一騎快馬闖進(jìn)洛陽城,揚(yáng)臂高喊:“綠珠進(jìn)城,綠珠來了!”

這一聲高呼,讓市民們立馬伸直了腰,毅然從牡丹叢中離開,興奮地奔走相告:“綠珠來了!”

綠珠果然來了。

洛陽城南,市民們早已經(jīng)把道路兩旁圍得水泄不通。他們引頸以盼,要一觀綠珠芳容。

石崇一行回來了。數(shù)十輛馬車,塵土飛揚(yáng)。車上有奇珍異寶,有名貴藥材、香料,有晉國所沒有的東西。一路上有軍隊(duì)護(hù)送,普通人無法近觀。石崇依然坐在第一輛馬車內(nèi)。他伸手向市民招手。市民卻高喊:綠珠!綠珠!

但是綠珠在馬車?yán)餂]有露面。石崇曾對綠珠說:“你的美貌無與倫比,一般人的眼睛根本配不上看你?!钡缆?、街道上的千千萬萬雙眼睛都是普通人的眼睛,因而石崇讓綠珠藏在馬車?yán)?,保持謎一般的神秘感。

馬車進(jìn)城了。寬敞的大街上涌泉一般冒出黑壓壓的腦袋,他們手揮動著綠珠的畫像,喊著綠珠的名字,萬人空巷,群情鼎沸。石崇看到那些有幾分相像卻又謬以千里的畫像很是不屑,臉上始終保持著冷笑和蔑視。綠珠聞到了山呼海嘯般的喊叫聲,那是呼喊自己的名字,她心里既驚喜又緊張。她透過薄薄的車窗簾看到了繁華的國都和熱情好奇的市民。

這就是人人向往而又令人愛恨交加的洛陽城。

馬車隊(duì)駛過大街,直奔石崇的貨倉。清點(diǎn)貨物,交付保管。這個貨倉在地下,機(jī)關(guān)密布,堅(jiān)如磐石,有衛(wèi)隊(duì)守衛(wèi),比國庫還要安全。

市民們沒能一睹綠珠芳容,十分掃興。但他們有的說看到了,有的說只看到了側(cè)面,有的說看到了她的大腿……不一而足,為此他們爭論不休。

石崇帶著綠珠直奔郊外的金谷園。市民們想追上去,但哪追得上?

綠珠從馬車?yán)锵聛?,被眼前的金谷園驚呆了。石崇扶著她,游覽一下他也陌生的金谷園。此園子是他出發(fā)南方前,專門為綠珠而建。手下的人不解:綠珠尚在千萬里之外,又未必能將她接回來,怎么給她專門建一座奢華的莊園?石崇說:“我想得到的東西,我一定會得到。”日夜施工,終于趕在石崇回到前建好。這是石崇的一個別館,在一個澗里,山抱水繞,園隨地勢高低筑臺鑿池。因山形水勢筑園建館,挖塘開湖。園里清溪縈回,水聲潺潺,周圍幾十里內(nèi),樓榭亭閣,高下錯落。金谷水縈繞穿流其間,鳥鳴幽村,魚躍荷塘。園中,有許多南方嘉木,有青竹柏木,有香樟芭蕉,藥草蔽翳,花香撲鼻。尤其令人矚目的是,園中有崇綺樓,高百丈,手可摘星辰,目可極南天,若思鄉(xiāng)心切,登頂可望盡故鄉(xiāng)路,鄉(xiāng)愁可解。樓內(nèi)裝飾極盡奢華,連廁所都裝飾得華美絕倫,到處鑲嵌著珍珠、琥珀、犀角、象牙、瑪瑙、珊瑚、石髓、鉑金……這些都是兩天前新鑲嵌上去的。原來,為了谷園的裝飾,石崇派人快馬加鞭,把從南洋帶回來的最珍貴的飾品送金谷園,連夜趕制鑲嵌。特別是臥室靠窗臺位置,安放著一顆綠色巨型珍珠,那是西洋產(chǎn)的珍珠,光滑鮮嫩、明亮柔和,深邃神秘,看上去滿身鮮活,嬌喘微微,嫵媚萬千。這是諶離國的鎮(zhèn)國重器之一,石崇聞?wù)f有此珍珠,不惜重金買了回來。綠珠和珍珠必須互相滋潤,方能保持各自的活力和光澤。臥室里還設(shè)了一個和田玉打造的浴缸。石崇為綠珠準(zhǔn)備了用之不盡的珍珠粉。每次沐浴,綠珠都將泡在最名貴的珍珠粉里,讓綠珠在珍珠的浸潤里變得更加光彩照人。綠珠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撫摸著這些隨她經(jīng)歷驚濤駭浪的珠寶,感慨萬端,又倍感親切。石崇為綠珠準(zhǔn)備了保養(yǎng)身體的極品珍珠粉,各種香水、香膏,華美錦繡綢緞,各種名貴手飾頭飾不計(jì)其數(shù)。

“這里與世無爭,恬靜如大海,從此以后,你就在這里享受人生的樂趣吧。”石崇說。

綠珠細(xì)心觀察金谷園里的每一處風(fēng)景,每一個園林,每一個雕刻,每一條流水,每一棵樹,鑲嵌的每一塊珍寶,每一縷清香,確實(shí)是符合她的趣味,甚至風(fēng)從哪里來,月光從哪根樹枝或竹葉中間漏下來都讓她感到恰到好處,看得出設(shè)計(jì)者和建設(shè)者的匠心獨(dú)運(yùn)和良苦用心,讓她一點(diǎn)也不懷疑石崇所說的“金谷園就專為綠珠而建”。然而,說此園專為綠珠而建并不符合實(shí)際。此后數(shù)日,上百名穿著絢麗、散發(fā)著蘭麝之香的鮮艷美女陸續(xù)入住金谷園,雖然她們住的是偏房,但也是享受著奢侈逸樂的生活。她們每天聚集在一起鶯歌燕舞,窮盡能耐,以博石崇一笑??墒?,石崇幾乎所有的心思都在綠珠身上,對她們不冷不熱,甚至經(jīng)常大加斥責(zé)。綠珠知道,這些女人都是石崇的婢妾,她們依附在石崇身上,喜怒哀樂全看石崇的臉色。石崇對她們一擲千金,毫不吝惜,請她們唱《綠珠之愛》。歌聲回蕩,婉轉(zhuǎn)悠揚(yáng)。一剎那間綠珠心里有過不快,但很快她便曉得了,她們現(xiàn)在的處境,何嘗不是自己的處境?那些沒機(jī)會入住金谷園的明日黃花,現(xiàn)在身在何處?她們都是可憐的人。金谷園足夠大,可以容得下她們。況且,如果沒有她們,金谷園何等空曠孤寂?如果換一個角度來看,金谷園難道不是一個鎖著金絲鳥的籠子嗎?所謂文人們所說的“金谷藏嬌”,不就是這樣嗎?在白州,難以想象世界上有這么一個地方,建筑如此豪華精致、藏著如此多奇珍異寶。綠珠覺得自己是幸運(yùn)的,遇到了一個寵愛她的、呵護(hù)她的男人,而且他不是一般的男人,連她都無法知曉他的能量。只是綠珠還不習(xí)慣錦衣玉食、爭寵求榮的生活。面對金谷園的奢華之地,她仿佛在夢里。這是人間俗世么?偶爾,她還會想起白恩賜?,F(xiàn)在的他,生死未卜,也許已經(jīng)不在人世。想到此,綠珠驟然感到無比孤單和憂傷。她撫摸著白恩賜送給她的簫,欲吹又罷,不免有些剪不斷理還亂的哀愁。

綠珠來到金谷園,一下子引爆了洛陽城,人人爭相一見真綠珠。他們中有達(dá)官顯貴人,有商販走卒,有紈绔子弟,有蹁蹁少年,有酒鬼賭徒,有文人墨客,有宮廷畫師,有市井閑人……但石崇是何等人物,綠珠是他的最愛,豈能誰想見便見?未經(jīng)他允許,不在他邀請名單之上的人,一律不準(zhǔn)進(jìn)入金谷園。他派人在山澗十里之外設(shè)卡攔截擅闖金谷園的不速之客。無法進(jìn)入金谷園的訪客自然掃興,他們拿著綠珠的畫像問攔截他們的人:“你們看看,真的綠珠有畫像上的綠珠漂亮嗎?”攔截他們的人瞧瞧畫像說,漂亮豈止十倍?綠珠之美是畫不出來的。有時候,攔截他們的人指著金谷園上空的白云對那些渴望見到綠珠的人說:“你們看,云朵里有綠珠的影子……”抬頭看天,白云悠悠,真的像有一個絕世美女在空中漫步、掩面而笑。他們的胃口被吊得更高,有人鋌而走險,悄然翻越懸崖峭壁,越過茂盛的山林,但還是在靠近金谷園的地方被發(fā)現(xiàn)捕獲,輕則被逐走,重則被打傷得不輕。

以私糧賑災(zāi),表面上讓石崇白白損失了巨額財(cái)產(chǎn),還讓同行、同僚取笑,但作為商賈,只要信譽(yù)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歐陽建不明白這個道理,綠珠卻明白。這讓石崇對綠珠刮目相看,從此凡遇大事,都喜歡與她商量。綠珠的建議,石崇都會認(rèn)真考慮。比如,鑒于西域商路繁忙,競爭日益劇烈,加上戰(zhàn)亂頻仍,風(fēng)險加大,綠珠建議石崇把主要精力放在南方,開辟海上商路,與南洋各國開展貿(mào)易。石崇采納了綠珠的建議,轉(zhuǎn)移力量,利用他下南洋建立起的關(guān)系,加強(qiáng)了貿(mào)易往來,一時獲利甚厚。嘗到了甜頭,喜歡冒險的石崇要孤注一擲了,這次他要做一筆大買賣。

可是,石崇分身無術(shù),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去一趟南洋,甚至很多生意都無法親力親為,只好交給了歐陽建打理。這一趟南洋之行,事關(guān)重大,歐陽建親自出馬,帶上幾十個得力助手,還有三百余名精兵強(qiáng)將護(hù)衛(wèi),確保萬無一失。石崇反復(fù)叮囑歐陽建,務(wù)必小心提防,因?yàn)槟戏胶秃I戏嘶疾?,很多客商曾?jīng)被劫,血本無歸,甚至丟了性命。但正因?yàn)轱L(fēng)險大,獲利也高。正所謂富貴險中求。石崇向來敢于冒險,如果沒有冒險精神,就不會有他今天的商業(yè)帝國。何況,他與夫甘都盧國建立了緊密的聯(lián)系,與新國王拿梭更是有用血建立起來的情誼,得天獨(dú)厚,他也就心里有底,敢冒更大的風(fēng)險。他還手書多份,給沿途官員、故人和生意伙伴,懇請他們多多關(guān)照。有了石崇的信函,商隊(duì)在南方水陸交通順暢,一路無阻。商隊(duì)往南已經(jīng)兩月有余,應(yīng)該到了海上。石崇每天都牽掛著商隊(duì),等待南方傳來的消息。綠珠看他從來沒有那么焦慮過,想方設(shè)法讓他平靜下來。他回到崇綺樓,綠珠哄他,與他一起演奏曲子,讓他暫時忘掉煩惱事。可是,近來他常常早出晚歸,來去匆匆,而且脾氣急躁,斥責(zé)打罵下屬、仆人的頻率更高了。好在,當(dāng)綠珠來到他的身邊,聞到她身上的氣息,他的焦慮和怒氣便迅速被化解,像一頭發(fā)瘋的牛變得溫順。

南方來信了。商隊(duì)一月前已經(jīng)進(jìn)入南洋,一路上除了遇到瘴氣、蟲疾的侵?jǐn)_,并無其他大礙。石崇松了一口氣。但他察覺到了綠珠的憂郁。他知道,綠珠想家了。南方千里迢迢,綠珠到洛陽已經(jīng)兩三年了,思鄉(xiāng)是可以理解的。為了讓綠珠解悶,稀釋鄉(xiāng)愁,石崇推掉俗務(wù),駕車與綠珠到洛陽城外郊游踏青。跟隨者除了侍衛(wèi)、仆人,還有毛用。石崇要毛用畫他和綠珠的踏青圖。

春光明媚,雜花生樹,草長鶯飛,開闊的平原上一派生機(jī)勃勃的景象。惠風(fēng)和暢,臉上像被誰輕輕撫摸著。三駕牛車不緊不慢地奔跑著,世界遼闊得沒有盡頭。綠珠很高興,石崇將她摟在懷里,給她披上自己的貂毛披風(fēng)。毛用在一張白紙上迅速畫著什么。毛用突然發(fā)現(xiàn),風(fēng)中的石崇已經(jīng)老了,腰也沒有過去筆挺,頭發(fā)斑白,滿臉倦容,而綠珠風(fēng)華正茂,朝氣蓬勃,渾身上下洋溢著青春的氣息。毛用看著綠珠,又一次怦然心動,禁不住一聲嘆息。

這個平坦的風(fēng)景秀麗的地域,春天是不允許平民進(jìn)來的,進(jìn)來踏青的都是貴族,或官宦,或有爵位的人。石崇希望這一天成為這塊地域的唯一主人,獨(dú)來獨(dú)往,縱橫馳騁。讓他興奮的是,果然沒有遇到其他人來跟他“平分春色”,他和綠珠仿佛成為這塊平原上的主人。是的,如果允許,他可以買下這里,只供他和綠珠專享。

“有朝一日,我們可以買下天下!”石崇豪情滿懷,興致勃勃,對著綠珠的耳朵說。

綠珠深情地看了一眼石崇,在他的懷里,有一種天然的安全感。她要什么,他都可以給她。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保護(hù)她的人。

“我不要你買下天下,我要你買下‘永遠(yuǎn)平安,有這四個字足矣?!本G珠說。她是聰慧的女人,內(nèi)心早已經(jīng)隱約知道,財(cái)富也好,天下也好,凡屬于人人爭奪的東西,都不是安全的,隨時都可能灰飛煙滅,頃刻之間化為烏有。

石崇愣了一下,馬上明白了綠珠的意思。道理他也懂。

“其實(shí),錢在我眼里就是一堆糞土,我愿意用所有的錢財(cái)換取你對我的愛,如果沒有你,我的所有財(cái)富沒有任何意義。我只想擁有你的心。讓你永遠(yuǎn)屬于我,你的心完全在我的身上?!笔缟钋榈卣f。這是他有生以來最長情的告白。他擁有的女人比皇帝還多,但他從沒如此深情而直白地跟一個女人說出這種掏心掏肺的話。說出口后,連石崇都不相信是自己說的,但確實(shí)是自己心里想的。

綠珠很是感動,但石崇的話激起了她的心里起的波瀾。是的,經(jīng)過那么長時間的相處,綠珠發(fā)現(xiàn)石崇并非像傳說中的那樣見利忘義、貪得無厭,并非是無惡不作的奸商。他身上有許多優(yōu)點(diǎn),精明強(qiáng)干,敢作敢當(dāng),果敢決斷,高瞻遠(yuǎn)矚,胸懷天下,慷慨大方,有人格魅力,也有善良悲憫之心,對綠珠幾乎是百依百順,言聽計(jì)從,而且體貼入微,像園丁呵護(hù)一棵剛破土而出的草芽。她已經(jīng)無比依戀他,越是感覺到危險,越是依戀他,心里無時不刻地為他祈禱,希望他平安,為她遮風(fēng)擋雨,更重要的是,那么多人靠他吃飯,靠他生存,是許多人的衣食父母,如果他倒下去了,一個龐大的家族和商業(yè)帝國也就土崩瓦解,許多人會走投無路。她也理解他作為一個大男人肩頭上擔(dān)負(fù)的重任,因而她盡量給他溫存,給他慰藉,因?yàn)樗靼?,再?qiáng)大的男人也有脆弱和柔軟的時候。有一次,石崇從朝中回來,在崇綺樓喝酒,只他一個人喝悶酒,只讓綠珠作陪。喝著喝著,突然撲在綠珠的懷里號啕大哭,驚動了金谷園所有的人,這可把綠珠嚇壞了。綠珠明白他遇到了挫折和悔恨的事,不斷地?fù)嵛克那榫w才慢慢平息下來。綠珠給他吹簫,一曲《懊惱曲》(石崇為綠珠而寫)讓石崇破涕為笑,像孩子一樣躺在地上,把綠珠摟在懷里。他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與他廝守時間長了,會愛上他的。然而綠珠仍然不敢斷定自己的心完全地毫無旁騖地放在石崇的身上。她想家,想著南方,想著曾經(jīng)讓她愛意萌動的白恩賜。閱人無數(shù)、眼光銳利的石崇能輕易地看懂綠珠的內(nèi)心。他可以完全地?fù)碛兴纳眢w,卻無法擁有她的靈魂。一個年輕的朝氣蓬勃的靈魂,一個遠(yuǎn)不止傾城傾國的絕代佳人的靈魂,雖然單純圣潔,但它自由生長,與天空齊高,與大地齊闊。

前頭突然出現(xiàn)了一隊(duì)人馬,有十幾輛馬車,浩浩蕩蕩,風(fēng)馳電掣、氣勢洶洶地朝石崇這邊撲過來,揚(yáng)起滾滾塵埃。與他們相比,石崇只有三駕牛車,顯得勢單力薄,孤單寒磣,可憐兮兮。而且,還是笨拙的牛車。要知道,牛車通常是農(nóng)民用來拉糞的,跑起路來慢慢騰騰,即使獨(dú)力鞭打也無濟(jì)于事,著實(shí)讓人焦急。但是,石崇向來不按常理出牌,喜歡標(biāo)新立異,別出心裁,踏青嘛,應(yīng)該是慢悠悠的,猶如閑庭信步,所以他駕的是牛車。三頭肥壯的公牛以閑逛的節(jié)奏游走在平原上,顯得古樸天真又卓爾不群。綠珠就喜歡牛車,小時候她經(jīng)常乘坐牛車走在鄉(xiāng)間大路上,父母坐在前頭,她坐在后面,朝著走路的小伙伴招手說笑,坎坷不平的道路使得牛車左右搖晃,也讓她感到無比快樂。

遠(yuǎn)遠(yuǎn)望去,此行張揚(yáng)的隊(duì)伍不像是皇家的,只是貴族的行裝,但又看不見是誰的。這是踏青休閑的地方,不是跑馬場,不是狩獵的山野,憑什么如此囂張?石崇很不爽。他讓屬下仔細(xì)觀察究竟是誰的車隊(duì)。但因?yàn)閴m土飛揚(yáng),看不清楚。當(dāng)快要看清楚的時候,馬車轟隆著從離他們不到三米的側(cè)邊往城里飛奔,揚(yáng)長而去,一陣塵土撲到石崇的身上,灌進(jìn)他的嘴里。從馬車?yán)飩鱽矸潘恋暮逍ΑK麄冇X得石崇的牛車實(shí)在可笑。牛受到了驚嚇,慌亂起來,把綠珠抖倒在牛車上。石崇趕緊將她扶起來,并無大礙,但石崇生氣了,命令駕車的馭手重整旗鼓,追趕馬車,一定要趕超他們,比他們先進(jìn)城。

然而,牛車怎么跑得過馬車呢?

石崇命令馭手放開韁繩,揮鞭驅(qū)趕,讓牛車往城的方向撒腿飛奔。

馭手忐忑不安地放開韁繩,吆喝著讓牛跑起來。石崇親自揮鞭,鞭子啪啪地打在牛背上,牛撒野般狂奔起來。牛車顛得快要散架了。車上的人死死抓緊車扶手。石崇一手抱扶著綠珠,一手揚(yáng)鞭吆喝。

牛發(fā)瘋地狂奔。很快跟上了前面的馬車車隊(duì)。馬車上的人紛紛伸出頭來,被失去韁繩控制的飛奔的牛車驚呆了。他們發(fā)現(xiàn)當(dāng)頭牛車的馭手竟然是石崇,更是吃驚不小。主車的車廂里伸出半個頭來,朝著牛車?yán)湫?。石崇察覺到了,是王愷。

王愷命令馭手加速前進(jìn),一定不要讓石崇的牛車超過。

平原上,出現(xiàn)了驚心動魄的一幕:馬車與牛車賽跑。

奇跡出現(xiàn)了。石崇的牛車率先進(jìn)城,王愷的馬車車隊(duì)落在后面。王愷的馬車車隊(duì)引起洛陽城市民喝倒彩。雖然石崇的牛車進(jìn)城后,有兩頭牛筋疲力盡,倒地身亡,但石崇和綠珠他們安然無恙,贏得了市民的歡呼。綠珠像勝利女神一樣受到了市民的擁戴,他們喊著綠珠的名字,洛陽城成為歡樂的海洋。

石崇走到王愷跟前,假裝驚訝地說,哎呀,我們有眼無珠,不知道是王大人的車隊(duì),竟敢跟王大人賽跑,罪過罪過。但我并不是跟王大人比賽,而是我們的牛受到了你們的馬挑釁、驚嚇,不聽我們使喚,掙脫了韁繩,才跑到你們的前頭去的……

王愷說:“石大人既然喜歡跟我比賽,我愿意奉陪到底?!?/p>

石崇說:“王大人誤會了?!?/p>

王愷說:“事到如今,我們也該比一比誰更厲害了。再不比,我們都老了,待我們死后,要比,也沒有機(jī)會了。比吧?!?/p>

石崇莫名其妙。綠珠說:“我看到王愷不服氣的樣子,就想到了好斗的公雞,但他比公雞厲害太多,他不會心甘情愿輸給你的?!笔缫裁靼?,現(xiàn)在八王爭斗,諸強(qiáng)和各式人等紛紛站隊(duì),誰的實(shí)力強(qiáng),誰的擁戴者就多。誰的擁戴者多,誰就能在權(quán)力爭斗中占上風(fēng)。石崇是已經(jīng)是賈謐手中的一枚棋子,也是一面不能倒下的旗幟,決不能輸給王愷的。

南洋傳來了好消息。歐陽建從南洋滿載而歸!從國內(nèi)販運(yùn)去的貨物適銷對路,很快地全部賣掉,狠狠地賺了一筆,并采購了巨量南洋貨,奇珍異寶,都是貴重物品,運(yùn)回國內(nèi),毫無疑問,將使石崇的財(cái)富翻幾番。石崇聞到這個好消息,興奮得和綠珠策馬奔騰??墒?,過了不久,傳來了一個壞消息:五艘商船返航途中在夫甘都盧國海域被海盜劫持!

怎么會這樣?歐陽建求助夫甘都盧國新國王拿梭了嗎?

報告壞消息的人說,夫甘都盧國國王不是拿梭了,三個月前查溫政變,取代了拿梭當(dāng)了新國王。查溫對石崇當(dāng)初出手相助拿梭,使他的政變功虧一簣,肯定懷恨在心。但生意歸生意,他不應(yīng)該為難石崇的。況且,石崇還有一個晉國采訪使的身份,南洋諸國是不敢輕易為難他的。為難他,就是為難晉國,就是與晉國為敵,與晉國之間的貿(mào)易再難開展,得不償失。因此,是可以排除查溫故意刁難。但查溫不敢明目張膽地為難,不能排除他暗中作梗,縱容甚至暗中支持海盜劫持商船。石崇在荊州時不也是做了類似的勾當(dāng)嗎?

“那這些強(qiáng)盜會是誰呢?南洋太遙遠(yuǎn)了,鞭長莫及啊?!?/p>

報告壞消息的人還說:“海盜不需要贖金,但可以以一個人換回商船。”

石崇急切地問:“誰?誰可以換回商船?”

報告壞消息的人說:“綠珠?!?/p>

憑直覺綠珠隱約知道劫持者是誰。

石崇咬牙切齒地說:“休想!我寧愿放棄商船,也不會拿綠珠去換的!”

綠珠對石崇說:“想不到他已經(jīng)成為你的禍害。”

石崇說:“你說的是白恩賜嗎?”

石崇商船在南洋被劫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洛陽,在朝野和民間都引起了巨大的震動,而在商界尤其是這次給石崇提供巨額借貸的錢莊、商號中間引發(fā)了恐慌。石崇的對手們則暗暗彈冠相慶,等待石氏集團(tuán)轟然而倒,繼而重新劃分勢力范圍和商業(yè)版圖。樹倒猢猻必散。此時,門下趨炎附勢之徒準(zhǔn)備另投他人,府中下人也悲觀失望暗中另找出路。石崇的一些姬妾已經(jīng)做好樹倒猢猻散的準(zhǔn)備,暗藏細(xì)軟銀票,隨時準(zhǔn)備走人。在政壇、商界親疏敵友一下子昭然若揭。毫無疑問,這是石崇有生以來遇到的最大危機(jī)。

石崇連夜召集手下商議對策??墒?,事故發(fā)生在天涯之外,大多數(shù)手下根本沒有去過,甚至夫甘都盧國在哪里連想象也想象不出來。他們束手無策。石崇求助賈謐,能否考慮動用軍隊(duì)遠(yuǎn)征夫甘都盧國。賈謐否決了石崇的想法:為了一人之私,派軍隊(duì)千里迢迢,遠(yuǎn)征南洋,勝算尚且不可知,何況朝廷就不會同意。石崇也知道派軍隊(duì)是不可能的,只是他急火攻心了。但他看得出來,朝中的人看他的眼神已經(jīng)發(fā)生了明顯變化。王愷在朝廷百官面前對石崇冷嘲熱諷,假裝安慰,實(shí)際上是幸災(zāi)樂禍:“石兄,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不過你這一跤摔得也太重了。但我相信你向來精明過人,命中有富貴,祖墳風(fēng)水好,肯定能東山再起。如果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模惚M管開口。但是,你得承認(rèn)一個事實(shí),現(xiàn)在誰才是天下首富——這一輩子,我一直被你壓著,當(dāng)了千年老二,快到風(fēng)燭殘年,再也沒有什么大的追求了,就只剩下希望得到首富頭銜這點(diǎn)小趣味了。我以為有生之年再也輪不到我,看來人生無常,也有峰回路轉(zhuǎn)的時候?!?/p>

孫秀更是惡毒,陰陽怪氣說:“石大人把洛陽多少錢莊、商號的錢都借光,是不是害怕將來被抄家,暗中轉(zhuǎn)移資產(chǎn),隨時逃到外邦繼續(xù)當(dāng)首富,安享晚年?只可惜打錯了算盤,把錢財(cái)都白白送給外邦了,晉國的肥水喂肥了外邦的海盜。這是我們國家的財(cái)富啊。早知道如此,石大人不如拿這些錢財(cái)去賑災(zāi)籠絡(luò)民心,積些陰德,買個大好名氣,或充當(dāng)軍費(fèi)平定邊疆胡人之亂,對朝廷也是一個貢獻(xiàn),死后給皇上一個封你為文忠公、德圣公之類的理由?!?/p>

朝臣七嘴八舌,有的說得十分尖酸刻薄,含沙射影,血口噴人,皇帝軟弱無能,無力控制這種局面。賈謐心里也滿是擔(dān)憂,本想為石崇辯護(hù)幾句,但司馬倫等人煽風(fēng)點(diǎn)火,盛氣凌人,且人多勢眾,也就不跟他們爭一時之快,何況石崇正焦頭爛額之際,任何辯護(hù)都于事無補(bǔ),反而可能添亂。面對眾臣的冷嘲熱諷和幸災(zāi)樂禍,石崇也不爭辯,也不生氣,心平氣和,看他們的丑惡表演。但最后,他當(dāng)眾說了一句:“我的商船仍在,只不過是要晚一些才能回來而已。你們都等著吧。南洋的好東西我會像往常一樣分送你們一點(diǎn)的?!?/p>

眾臣哄堂大笑?;实郯参渴缯f,你還是先去處理自己的事情吧。

由于心急如焚,又勞累過度,石崇病倒了。綠珠悉心照料,多日未見好轉(zhuǎn)。綠珠知道,石崇得的是心病,海盜劫持危機(jī)不解決,他就很難好起來。石府上下也十分緊張,但誰也束手無策。

這些天,洛陽城都在議論天下首富名頭易主的事情。自從石崇商船遇劫,幾乎所有的人都認(rèn)為石崇栽了一個大跟頭,從此將一落千丈,永不得翻身,頭上戴了二十多年的“天下首富”的桂冠終于被摘下來,戴到了王愷的頭上。

“天下首富”這頂帽子像帝王之位,意味著財(cái)富和權(quán)力的頂峰。天下人習(xí)慣唯馬首是瞻。誰是“天下首富”,誰就一呼百應(yīng),一諾千金,一言九鼎,誰就是信用,他的招牌就是金字招牌。再有錢的人也有手頭緊的時候,過去,石崇說一聲“誰借我些許銀子周轉(zhuǎn)”,便有許多錢莊老板和商號的主子連夜送上門來,連借條也不用打。當(dāng)然,石崇也從不虧待患難之友,對曾經(jīng)幫助過他的人,他都十倍回報。他也明白,總有一天,“天下首富”這個位置也會像皇位一樣被他人取代,只是想不到這一天來得這么快,是以這種方式。病中的人是脆弱的,石崇突然感到疲憊和無助,一下子衰老了。

“是不是應(yīng)該服輸了,放棄了?”石崇心里想。其實(shí)他心里已經(jīng)動搖,妥協(xié),他不是神,不可能永遠(yuǎn)那么堅(jiān)強(qiáng),也不可能每次都能反敗為勝。

這一天一早,便有王愷身邊的人送來一份“聲明”,文中言石崇在生意上叱咤風(fēng)云幾十年,財(cái)富如山,被奉為神,但其孤注一擲,一敗涂地,實(shí)一介賭徒而已。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天下人皆云石崇徒有 “天下首富” 這虛名,而王愷卻擁“天下首富”之實(shí),今日石崇同意桂冠易主,拜王愷為天下財(cái)富之首……

此聲明是王愷好事門客所撰,是來向石崇要頭銜來了。他竟然要石崇在聲明上簽字,承認(rèn)王愷已經(jīng)取代石崇成為新的首富。

石崇讀罷,雖然不悅,但卻也無可否認(rèn)王愷已經(jīng)成為新首富的事實(shí),他同意不同意,事實(shí)就是事實(shí)。石崇不禁覺得有些失落和悲涼。

“王大人如此垂涎一個空頭銜,我便奉手相送!讓他知道戴‘首富這頂帽子到底是什么滋味?!笔缯f,“帽子,就是面子,戴上這頂帽子是要付出代價的!”

石崇說得在理。因?yàn)樗鞘赘?,位高?quán)重的人就把他當(dāng)成自己的錢袋和天鵝肉,想伸手拿就伸手拿,想吃一口就吃一口,總能巧立名目白要白拿,逢年過節(jié)在家等待著他的打點(diǎn),給少了還不高興。甚至那些重臣身邊的親戚、門客都敢張嘴向他借錢借物,卻鮮有歸還的,如果不借,得罪了小人,處處跟你過不去,像馬路上的絆腳石,雖然不至于讓你人仰馬翻,但也能讓你顛簸得不舒服不痛快。他們從石崇那里拿好處都心安理得,因?yàn)槟闶鞘赘?。仿佛是,石崇家是鑄幣的,是造錢的,是公共錢袋,是不用力氣,從土里就能生錢出來,取之不盡,永遠(yuǎn)不會枯竭。尤其是王室揮霍無度,缺錢了,就向石崇借取,實(shí)際上就是強(qiáng)要。哪個將軍說軍餉短缺,兵士不肯聽命,石崇也得為國捐款。至于賈南風(fēng)太后、賈謐等王公重臣,更是把石崇家的看成自己家的,看中什么就拿走什么,需要什么就讓石崇送什么。誰讓他是天下首富呢?石崇被首富之名折騰得苦不堪言。

來人說:“王大人愿意,喜歡,石大人你簽字承認(rèn),我們就可以公告天下了,石大人你也可以解脫了,不用再受首富虛名之累。”

石崇情緒低落,失去了往日的霸氣和厲色,對來人嘆息道,還好,你不是來要我的命的,只是來要我的名而已,拿去便是。

石崇要在聲明上簽字。綠珠進(jìn)來果斷地制止了他:“不能簽字投降。咱們石家雖然遭受損失,但誰說咱們沒錢了?誰說咱們傾家蕩產(chǎn)了?咱們應(yīng)該告訴所有的人,石崇家大業(yè)大,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石崇仍然是天下首富!”

綠珠將聲明扔回給王愷的門客:“你回去告訴王大人,南洋遇劫,只是傷石家九牛一毛,石崇仍然是天下首富!誰也取代不了!”

來人本想挖苦一下,但看到綠珠美貌,驚為天人,又看到她面有慍色,不敢多言,趕緊退去。

綠珠安慰石崇說:“我們不能服輸,我們一定要保住天下首富這個名頭,名頭一丟,石家這座大廈就倒了?!?/p>

石崇說:“你說得對,剛才我糊涂了?!?/p>

綠珠說:“王愷不會善罷甘休,他想要天下首富這個頭銜想了許久了,下一步他會跟你較勁,讓你服輸?shù)?,但越是這樣,越是這個時候,我們越不能輸!”

石崇點(diǎn)頭稱是,但他眉頭緊鎖,自個嘆息。因?yàn)樗谝淮误w會到什么叫“力不從心”。

果然不出綠珠所料,王愷好斗的個性被激發(fā)了。上次石崇的牛車跑贏他的馬車已經(jīng)讓他顏面掃地,被洛陽人嘲笑,淪為販夫走卒茶余飯后的笑談,激怒了他。他是個睚眥必報的人。他的門客出謀劃策說:“跟石崇‘斗富,將他壓下去!讓他心服口服交出首富的桂冠?!?/p>

王愷喝斥門客道:“小孩斗氣,荒唐可笑!我怎么會那么無聊沒趣呢?”

門客說:“主子,石崇一個綠珠便可壓垮后宮佳麗三千,我們不能讓你跟石崇比妻妾多寡,比姬妾姿色。我們只能跟他比財(cái)物多寡,比慷慨,比膽量,比胸懷,比豪邁,現(xiàn)在他遇到了大麻煩,比不過你,也不敢輕易跟你斗,如果他真敢跟你斗,就請君入甕,趁機(jī)痛打落水狗,把他拖垮拖死,我們一舉把首富的桂冠搶過來。這不僅是主子的榮耀,我等當(dāng)門客的也跟著得瑟,出入洛陽城也威風(fēng)凜凜?!?/p>

門客們七嘴八舌,力勸王愷,王愷覺得有些道理,讓門客們想法子,并放出話去,王愷要跟石崇斗富了。

王愷要與石崇公開斗富的消息一傳出,轟動洛陽城,人人爭相想知道他們?nèi)绾味犯坏?,誰勝誰負(fù)。三十年來,由各大錢莊和商號推選或公認(rèn)的財(cái)富排行榜上,石崇都是排第一名,毫無爭議。第二名以后的商賈姓名總是變來變?nèi)?,爭議還很大?,F(xiàn)在,總算有人站出來挑戰(zhàn)石崇了,而且是國舅王愷。關(guān)于王愷,人們也知道他的財(cái)富巨大,但到底有多少,人們也說不清楚。當(dāng)然,也沒有人說得清楚石崇的財(cái)富有多少。他們要斗富了。像斗雞一樣,贏者為王。

石崇收到王愷門客送來的“斗富”的挑戰(zhàn)書,先是不屑一顧,哂笑幾聲,后來覺得王愷是認(rèn)真的,是“斗氣”而來。石崇召集門人商量,大伙說錢柜空虛,幾乎沒有可以周轉(zhuǎn)的資金了,拿什么跟王愷比呀?他們言外之意很明白:石氏只剩下一只巨大的空殼了。石崇意欲以“不玩小孩把戲”為由推托王愷斗富的挑戰(zhàn),但被綠珠制止了。

綠珠說:“王愷約石崇斗富之事已經(jīng)盡人皆知,已經(jīng)沒有退路,也沒有推托的理由,只能跟王愷斗,而且必須贏?!?/p>

石崇問綠珠:“如何與之斗?”

綠珠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先看王愷如何出招,我們見招拆招,不能硬戰(zhàn),我們必須以巧取勝。”

石崇想了想,同意由綠珠主持石王兩家斗富之事。

斗富開始了。

王愷和石崇互相派送門客到對方的府上觀察監(jiān)督,眼見為實(shí),負(fù)責(zé)向各自主子通報情況。

第一天,王愷飯后,府上的下人用糖水洗刷鍋頭碗筷,共用了十斤白糖,傳到府外,引起市民一陣嘩然。綠珠聞知,命令下人用蠟燭當(dāng)柴火燒飯。一頓飯下來,燒掉了三大籮筐的蠟燭,這些蠟燭,足夠一百戶普通人家用一年。蠟燭太貴了,除了春節(jié)、元宵節(jié)沒有哪戶普通人家隨便點(diǎn)亮蠟燭的。石崇看著那些用來燒飯的蠟燭心里也有隱痛。綠珠對他說:“不要流露出痛心疾首的樣子,更大的奢侈浪費(fèi)還在后頭?!背耸?,石府上下紛紛暗中責(zé)怪綠珠“仔賣爺田心不痛”,市民也驚呼用蠟燭燒飯“無異于燒錢當(dāng)柴火”,會受天譴的。綠珠不為所動。王愷大為震驚,第一回合認(rèn)輸了。

第二天,王愷命令下人用昂貴的赤石脂涂抹墻壁。而綠珠這邊用更昂貴的西域花椒作涂料涂抹廁所墻。王愷氣急敗壞,第三天,命令下人做了四十里的紫絲布作步障,簡直比盛世時期的皇帝之用還奢華,驚呆了所有人。石崇也驚嘆道:“王愷發(fā)瘋了!我怎么跟他斗下去呀?”綠珠說:“我們一定要挺住,以牙還牙。”綠珠吩咐下人連夜做了五十里的錦步障,從洛陽城最北處一直綿延到最南端,又折返回到原點(diǎn),氣勢磅礴,讓萬眾驚嘆。王愷被石崇匪夷所思的做法震驚了,但仍然不服輸,第四天,令人用黃金鑲嵌馬車的把手和頂蓋,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綠珠讓人把家里象牙做的床拆了,做成象牙牛車,連車轱轆都是象牙做的,緩慢行走在洛陽大街上,讓數(shù)十個女侍穿著她自己壓箱的刺繡精美絕倫的錦緞、佩戴她平時都舍不得佩戴的璀璨奪目的珍珠寶石,由數(shù)十個穿著西域人進(jìn)貢的火浣布做成的衣服的馬夫陪護(hù)著,婀娜多姿地走過。市民爭相圍觀,嘆為觀止,連見多識廣的王公貴族、王妃貴婦都眼界大開。王愷心里嘀咕:石崇家的女侍和馬夫都能穿扮成那樣,真是深不可測啊??墒?,王愷還是想贏回一點(diǎn)面子,體面地結(jié)束這場荒唐而傷筋動骨的爭斗。

第五天,王愷命令門客給石崇送去一株珊瑚樹,讓石崇見識見識。此珊瑚樹乃波斯之物,高二尺許,枝柯扶疏,世所罕比,價值連城。王愷用這株珊瑚樹向石崇炫耀,讓他有自知之明。綠珠胸有成竹,對病榻上的石崇耳語了幾句。王愷門客送珊瑚樹,本想看看石崇嘆為觀止的樣子,不料石崇揮起鐵如意將珊瑚樹打得粉碎。王愷門客大駭:用這棵珊瑚樹可以買下洛陽半條大街了,你怎么打碎它?你是不是嫉妒王大人了?你讓我如何向王大人交代?石崇一笑置之:“別擔(dān)心,我會賠給王大人的?!本G珠命左右取來七株珊瑚樹,這些珊瑚樹高度皆有三四尺,條干絕俗,光耀如日,比王愷那株強(qiáng)多了。石崇對王愷門客說,隨便你挑選一棵拿回去。王愷門客挑選了其中一棵回去復(fù)述。王愷撫帳自失,長嘆一聲道:“石崇家應(yīng)有盡有,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啊。我認(rèn)輸了,石崇仍然是天下首富!”

聽到王愷服輸?shù)南?,石崇如釋重?fù),對綠珠贊賞有加,問七株珊瑚樹從何而來。因?yàn)樗∠笾惺畯臎]有那么高大的珊瑚樹,而且是七棵,那值多少錢呀?石崇再有錢,也不可能收藏七棵珊瑚樹。綠珠說:“你仔細(xì)看看這幾棵陌生的珊瑚樹?!笔缰鹨槐嬲J(rèn)這幾棵珊瑚樹,竟然看不出破綻。綠珠說:“是假的,王愷那邊有我們的人通風(fēng)報信,是我連夜讓工匠造了七棵珊瑚樹,王愷曾以假貨坑人,我們就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石崇再仔細(xì)察看,果然發(fā)現(xiàn)了真相,不禁哈哈大笑,贊綠珠臨危不亂,聰慧過人。

王愷與石崇斗富敗下陣來,在洛陽人看來是意料之中,笑王愷不自量力,以卵擊石,自取沒趣,徒增笑柄。石崇保住首富之桂冠,總算穩(wěn)住了陣腳,懷疑者和催債的人暫且放下疑慮,放緩催債的腳步。這讓石崇贏得了時間,總不至于一夜之間崩盤。

王愷知道與石崇斗富的背后,綠珠在運(yùn)籌帷幄,對他的一舉一動洞若觀火,甚為感嘆和沮喪,雖然輸了,且輸?shù)貌幻鞑话?,但也不得不心服口服。他知道石崇的處境窘迫,手頭緊,讓門客向石崇放話:“如果石崇愿意以綠珠作為抵押,王愷可以借款五百萬兩銀子?!笔缟跏巧鷼?,覺得受了王愷的污辱,正要發(fā)作。綠珠說:“石大人不必生氣,我們急需要銀子周轉(zhuǎn),我愿意作為抵押物,先把銀子拿過來再說。”本來王愷是一句意氣之言,想挑釁和羞辱一下石崇,挽回一些面子而已,根本就不會想到綠珠真的同意,當(dāng)石崇的門客拿著綠珠的“愿意抵押借取五百萬”的聲明登門索取五百萬銀子借款時,王愷傻了眼。但看到綠珠聲明中說“如果半年內(nèi)無法償還借款,本人愿意憑王愷大人隨意處置”字樣時又來勁了,如果劫持危機(jī)不解決,料定石崇半年內(nèi)難以償還借款,到時他可以隨意處置綠珠,而綠珠之價值何止五百萬銀子??!借!王愷大筆一揮,借五百萬銀子給石崇。石崇喜出望外,五百萬銀子可解燃眉之急,但一想到被劫持的商船仍在萬里之外,等待他的解救,而且不是用錢能解決問題的,自己卻一籌莫展,不禁愁眉緊鎖,感覺病情突然加重。

這一天,綠珠對石崇說:“我要去南洋見他們?!?/p>

石崇大驚,從病榻上坐起來:“不行呀!絕對不行!他們就是為了得到你才劫持我們的商船的。你此去兇多吉少,我寧愿不要那些商船,寧愿傾家蕩產(chǎn),也不能失去你。錢財(cái)如糞土,失去了可以重新賺回來,但如果失去了你,我生無可戀,有再多的錢財(cái)又有何用?”

石崇說得動情,聲淚俱下。

綠珠說:“事已經(jīng)至今,容不得大人任性了,這不是大人一個人的問題,是石府上下幾千人的生計(jì)問題,事關(guān)石氏商業(yè)帝國的安危存亡。大人為了我殫精竭慮,做了很多事情,現(xiàn)在我必須為大人做些事情了。我要把商船和貨物帶回洛陽。”

石崇說:“你等我病好后,我們一起去南洋。”

綠珠說:“等不及了。大人你身體虛弱,經(jīng)不起長途跋涉舟車勞頓的折騰,我自己去就成了,他們不會把我怎么樣的?!?/p>

石崇說:“此行奔波勞碌,日曬雨淋,你的容顏哪經(jīng)得起這般折騰?”

綠珠說:“我的容貌算了什么?多美的容貌也像花朵一樣,總有一天會凋零,我總有一天會變老,變憔悴,變丑。如果你只愛我的容貌,我總有一天會讓你失望、嫌棄?!?/p>

石崇抱著綠珠說:“你誤會了,我并沒有只愛你的容貌,與容貌相比,我現(xiàn)在更愛你的胸懷,更愛你的果敢,你讓我刮目相看,你讓我心生敬意,你讓我愛不釋手……”

綠珠說:“如果你愛我,就讓我為石家作出付出、犧牲,體現(xiàn)我的價值,我要讓天下人看到,綠珠不是金谷園的一只花瓶,不是石崇手上的一個玩偶,更不是紅顏禍水!”

石崇還要阻止綠珠,但綠珠去意已決,他也就同意,反復(fù)交代她一些注意事項(xiàng)。臨出發(fā)時,石崇還把綠珠拉到床前,依依不舍,像孩子對母親的依戀。綠珠看得出石崇的顧慮,對他說:“石大人請放心,既然入了你的家門,我就是石家的人,從一而終,不離不棄?!?/p>

石崇在下人的攙扶下,一直把綠珠送出金谷園。綠珠離開了,他仍在極目遠(yuǎn)眺,望塵而嘆。

綠珠帶著十余名武藝高超的侍衛(wèi)駕著馬車往南狂奔。一路上,風(fēng)塵仆仆,舟車勞頓,經(jīng)過人煙稀少之地,還風(fēng)餐露宿,承受虎狼蛇蟲之侵?jǐn)_和病痛之折騰。有一次,綠珠受了風(fēng)寒,在一個小村莊里養(yǎng)病,遭遇山賊。賊首看到綠珠,驚為神人,料定是傳說中的綠珠,欲綁架劫色,幸好侍衛(wèi)拼命擊退山賊方保安全,但三個侍衛(wèi)在拼殺中陣亡。快到南方之地時,為了抄近道走捷徑,路過一條險要的山道,又一個侍衛(wèi)連人帶馬墜落懸崖,客死他鄉(xiāng)。經(jīng)過藤州時,船竟然無緣無故地滲水沉了,慶幸的是,綠珠和侍衛(wèi)他們被漁夫救起。一個月下來,終于到達(dá)家鄉(xiāng)白州。

白州的鄉(xiāng)親聞?wù)f綠珠返鄉(xiāng),蜂擁而至。綠珠沉浸在與父母兄妹相見的喜悅中,有說不完的話。自從石崇出資修建灌溉水利后,這幾年白州的莊稼年年豐收,老百姓過上了溫飽日子,對石崇和綠珠十分感恩,念念不忘。去年,陸干染病去世,陸府便日益凋敝,昔日的舞女們早已經(jīng)各奔東西,不知所終。當(dāng)鄉(xiāng)親們知道綠珠為何事而來,都義憤填膺,恨不得拿起武器,乘船出海,把海盜殺了,為綠珠奪回商船。綠珠勸鄉(xiāng)親們少安毋躁,一路上她也在想萬全之策。

休整兩天,綠珠雇傭幾個得力船夫,隨即起程,沿著南流江,直往南洋。

經(jīng)過十幾日的海上顛簸,綠珠和侍衛(wèi)的船終于到達(dá)夫甘都盧國海域,早已經(jīng)有幾個海盜在等待著她,把她領(lǐng)進(jìn)一個叫“危堰”的偏僻而狹長的海灣。海灣彎彎曲曲,十分隱蔽。到了海灣盡頭,是一片寬闊的海域,數(shù)十艘商船果然??吭谀抢?,船上的貨物完好無損,歐陽建他們上百人被羈押在幾間破房子里。本來他們已經(jīng)危在旦夕。十天前海盜便放話了,如果十日內(nèi)綠珠不出現(xiàn),就將他們捆綁起來扔到鱷魚灣喂魚。他們度日如年,悲觀至極,隨時準(zhǔn)備被鱷魚撕食。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他們的哀鳴聲此起彼落,歐陽建更是痛哭流涕,悔恨交加。聽說綠珠來了,他們不相信,當(dāng)綠珠出現(xiàn)在他們的眼前時,他們失聲痛哭,繼而破涕為笑,精神十分振奮。

海盜帶綠珠去見匪首。綠珠站在門外,不等開門,她叫了一聲:“白恩賜!”

海盜們驚訝地問道:“我們的當(dāng)家的從來沒有露過面,你們的人也不知道我們當(dāng)家的是誰,你怎么亂叫?”

綠珠說:“我早就知道了?!?/p>

門開了,從屋里出來一個熟悉的身影,果然是白恩賜。眾海盜趕緊跪拜稱“當(dāng)家的。”

白恩賜微笑著走向綠珠:“你終于來了!我相信你一定會來的?!?/p>

白恩賜要擁抱綠珠,被綠珠拒絕了。

綠珠說:“我是來談判的,我希望你立馬放了我們的商船和人,否則我去求見夫甘都盧國國王,把你們法辦了?!?/p>

白恩賜和手下哈哈大笑。一個海盜對綠珠說:“我們當(dāng)家的是當(dāng)今國王的妹夫,我們這里不做正當(dāng)生意,因?yàn)檎?dāng)生意總沒有做海盜這一行來錢快?!?/p>

白恩賜對綠珠說:“當(dāng)年石崇在荊州不也是白天當(dāng)刺史,晚上當(dāng)強(qiáng)盜嗎?我是效仿他呀,他讓我們家破人亡,還橫刀奪走我的心上人,我要讓他傾家蕩產(chǎn),雙倍償還!為了這一天,我忍辱負(fù)重,等了足足四年?!?/p>

綠珠說:“當(dāng)年你在石崇面前裝出一副寬恕和虔誠的樣子,但我看得出來你內(nèi)心里想什么?,F(xiàn)在你娶了夫甘都盧國國王的妹妹,地位顯赫,風(fēng)光無限,也算是一種補(bǔ)償?!?/p>

白恩賜說:“呸,我才不稀罕她。我稀罕的是你!這些年,你的舉手投足、音容笑貌,你的氣味,你身上的每一根毛發(fā),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里,海水沖刷不去,每當(dāng)我想起你的時候,我的心都隱隱作痛,恨不得馬上潛回洛陽,把你從石崇身邊帶走??墒牵缡鞘裁慈税??他肯定防衛(wèi)森嚴(yán),把你保護(h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我哪有力量將你從他身邊帶走呀?我只能用這種方式才能見到你,才能讓你重新回到我的身邊?!?/p>

綠珠說:“人生無常,人各有命,當(dāng)初的事情我們何必還去斤斤計(jì)較、念念不忘呢?海水會更新替換,魚蝦也有悲歡離合,你不必為了我做出傷天害理之事?!?/p>

白恩賜說:“當(dāng)初,我們是有山盟海誓的,你真的忘記了嗎?”

綠珠說:“我沒有忘記,但我已經(jīng)嫁入石家,你也娶了夫甘都盧國國王的妹妹,天各一方,這才是事實(shí)。我們都不要活在夢里?!?/p>

白恩賜說:“不,我們不是活在夢里。我們的夢想還沒有破滅,我已經(jīng)把我們曾經(jīng)的夢想刻在無數(shù)的島礁上,一路上,如果用心觀察,你會看到我們的夢想。海鳥和魚蝦都看到了,你也應(yīng)該看到。我發(fā)誓,我一定要把夢想實(shí)現(xiàn)。現(xiàn)在,我根本不缺錢,我有的是錢,我也富可敵國,在夫甘都盧國,我也是首富,連國王都畏懼我,依靠我,難道我比石崇差嗎?”

綠珠說:“你給石崇開出了條件,只要我來了,你就立即放行他的商船和人?,F(xiàn)在,我來了,你要履行諾言?!?/p>

白恩賜說:“只要你答應(yīng)留下,我就履行諾言?!?/p>

綠珠說:“我愿意留下?!?/p>

白恩賜仰天大笑,說:“那就好商量?!?/p>

綠珠說:“這些商船是石崇的命根子……請你馬上放行!”

白恩賜說:“你不要急嘛?!?/p>

綠珠說:“怎能不急?”

白恩賜說:“你還是為石崇緊張,即使我能留下你的人,可是留不住你的心,于我又有何用?”

綠珠說:“你不要出爾反爾!”

白恩賜說:“我實(shí)話告訴你,我就是要出爾反爾!對誰我都一諾千金,決不食言,唯獨(dú)對石崇我不能仁慈。我就是要看到他的王國崩潰,看到他滅亡!如果我把他打垮了,我父親在九泉之下也會笑出聲來?!?/p>

綠珠知道白恩賜不會輕易地放行商船和歐陽建他們。但她有什么辦法?

是夜,綠珠入住一間還算不錯的房子,白恩賜進(jìn)來,一邊喝酒,一邊向她傾訴想念之情。綠珠勸他放行商船,白恩賜卻不同意。

“如果你回心轉(zhuǎn)意,忘掉石崇,真心實(shí)意和我在一起,恩恩愛愛,像當(dāng)初那樣甜蜜,我不僅愿意放行商船,還愿意跟隨你回國,終老白州……”白恩賜跪在綠珠面前淚流滿面地說。

綠珠并非忘卻當(dāng)年的浪漫溫馨和山盟海誓,白恩賜的手輕輕撫摸她的身體,給她涂抹珍珠粉,兩個人抱在一起時電閃雷鳴般的感覺,她怎么會忘記得了呢?現(xiàn)在想起來依然歷歷在目,猶如昨天。綠珠對白恩賜的感情哪有說變就變了呢?身在洛陽,登上綺崇樓,極目遠(yuǎn)眺,南方,白州,親人,還有初戀的男孩……她哪一天不懷念?哪一刻不想連夜回到南方?可是,她不能,自從石崇一擲千金給鄉(xiāng)親們修建灌溉溝渠那一刻開始,她便不屬于自己。她懂得女人的命運(yùn),懂得取舍,美好的東西不一定屬于自己。她認(rèn)命了??墒?,白恩賜為什么如此執(zhí)著呢?

綠珠跟他講“時過境遷、正視現(xiàn)實(shí)”的道理,“我已為人婦,勸君莫惦記”,但白恩賜聽不進(jìn)去,還在滔滔不絕地說他對綠珠的愛和想念,說四年前的美好時光,意圖勾起綠珠的記憶。綠珠此刻無意跟他憶舊,盡量裝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對白恩賜的深情表白無動于衷。

“我是來談判的,不是來談情的?!本G珠說,“假如你們要錢,我可以給你們銀子?!本G珠說。

“我不需要錢。錢在這里解決不了問題。如果為了錢,我早殺了那些船員,早已經(jīng)駕著商船銷聲匿跡。我只要你,綠珠。”白恩賜說,“為了完全擁有你的真心,我必須讓石崇死。”

綠珠指責(zé)白恩賜陷入了異想天開的怪圈,勸他斷了幻想:“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的心在石崇那里,不會變?!?/p>

“你是貪圖榮華富貴,可是我現(xiàn)在也富可敵國,你跟著我,我們也可以過上榮華富貴的日子。石崇身邊有上千姬妾,而在我的身邊,你將是唯一的?!卑锥髻n說。

綠珠心里怦怦地跳,但她掩飾住了,再次懇求白恩賜放行商船,卻又一次遭到拒絕。綠珠一時無計(jì)可施,覺得此事不能久拖,萬一白恩賜真起殺意,石崇便是人財(cái)兩空。在異國他鄉(xiāng),又在窮兇極惡的海盜窩中,人為刀殂,我為魚肉,綠珠覺得自己太過弱小,明知道此行是異常兇險,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是,現(xiàn)在能有什么好辦法扭轉(zhuǎn)乾坤,全身而退?

綠珠一面腦子里在苦苦思索,一面與白恩賜巧妙周旋。

夜深了,寧靜的海灣突然火光四起,喊殺聲震天。

白恩賜走出房門,看到海灣外百船競進(jìn),綿延數(shù)里,直撲他們而來。鑼鼓喧天,群情激昂,船上的人搖著火把吶喊,火光照亮大刀斧頭長槍和弓箭,爭先恐后,氣勢如虹。他無法判斷對方有多少人馬,究竟是誰的隊(duì)伍。但他意識到了什么,質(zhì)問綠珠是不是暗中從晉國帶了兵馬。綠珠驚愕,但她看出來,那些參差不齊的船肯定不是官船和戰(zhàn)船,而是漁船。

對方瞬間殺到跟前,海盜們措手不及,自知寡不敵眾,驚慌失措,請白恩賜決斷。

白恩賜看著海面上數(shù)不清的船勢不可擋地殺進(jìn)來,大有圍剿他們之勢。這些海盜是白恩賜花錢雇傭來的烏合之眾,并非愿意拼死相搏之徒,此時軍心渙散,不戰(zhàn)即潰,爭相棄船往島上逃跑。猝不及防,無力回天,白恩賜要擄起綠珠撤退,卻被突然殺出的綠珠的侍衛(wèi)擋住。白恩賜帶著幾個親信逃命而去。

綠珠將歐陽建他們從關(guān)押之地放出來。他們重獲自由,喜極而泣,跪倒在綠珠面前。

海盜逃光了。綠珠聽到了從那些施救的船上傳來熟悉的鄉(xiāng)音。原來是白州的鄉(xiāng)親,為了救綠珠,他們自發(fā)組建了一支船隊(duì),悄然跟隨綠珠,擇機(jī)而進(jìn),給海盜致命一擊。

鄉(xiāng)親們真是夠彪悍!

這一切發(fā)生得太突然,太出乎意料了。

“我們是來報恩的。不管是哪國的,也不管有多遠(yuǎn),多危險,誰欺負(fù)我們的綠珠,我們就滅了誰!”鄉(xiāng)親們說。

想不到那么艱難的事情一下子迎刃而解,鄉(xiāng)親們千里迢迢,冒著生命危險舍身來救助,綠珠十分感動。商船上的貨物安然無恙,人員也無礙,綠珠很欣慰。

此地不宜久留,綠珠和商船在鄉(xiāng)親們的扶送下,連夜離開夫甘都盧國海域,返回故土。

綠珠從南洋全身而退,滿載而歸,回到洛陽,引起了轟動。

三個多月來,石崇一直惦記著綠珠和他的商船,每天都在下人的攙扶下爬上崇綺樓,引頸遠(yuǎn)眺南天。每當(dāng)看到金谷園外的馬路有揚(yáng)塵,他都急不可待地讓人去迎接,是不是從南方來的信使,帶回來了什么消息。但一次次讓他失望。他的生意日益凋萎,隨著時間的推移,長時間沒有南方傳來的喜訊,原來對他恢復(fù)了信心的生意伙伴對他重新產(chǎn)生了懷疑和防范。生意人是最勢利的,一切皆以利為先,以利相交,在商言商,在利言利,向來如此,也怪不得誰。加上局勢動蕩不安,隱患重重,朝野對立,八王虎視眈眈,劍拔弩張,暴風(fēng)雨隨時會來。石崇卷入了權(quán)力爭斗搶奪,他所在的陣營——賈南風(fēng)、賈謐一邊,雖然表面上占盡優(yōu)勢,但反對勢力步步緊逼,內(nèi)外勾結(jié),暗流涌動,一夜之間力量對比便可能發(fā)生逆轉(zhuǎn)。生意上,王愷等趁機(jī)對石崇進(jìn)行擠壓,石崇處于守勢和下風(fēng),步步退縮。金谷園沒有了昔日鶯歌燕舞的喧囂,也沒有了花前月下、簫聲悠揚(yáng)之浪漫,二十四友也很久不把酒臨風(fēng)、吟詩作對了。潘岳依然常常到金谷園來,與石崇喝悶酒,談?wù)摼G珠。石崇對潘岳毫無戒備之心,也不會產(chǎn)生醋意。因?yàn)槭缣私馀嗽懒?。因而二人成為了最好的知己?/p>

“人總是有一死的。如果有一天,石兄棄我等而去,我一定追隨,黃泉路上結(jié)伴而行,也好讓你放心,我不會留在世上單獨(dú)與綠珠相處?!迸嗽勒f。

石崇說:“如果我到了赴黃泉的那一天,我真希望你留下來陪綠珠。除了我,你是最適合陪伴綠珠的人。由你陪伴綠珠,我也最放心。”石崇說。

自從綠珠離開洛陽,毛用的畫筆就封上了,并失去了作畫的興趣,無所事事。有宮女和貴婦人高價請他畫像,他無動于衷,一律婉拒,整天悶在畫室里,躺在躺椅上假寐、發(fā)呆,魂不守舍,儼然一具躺尸。公孫媚生下的孩子都兩歲了,會說話了,毛用卻無心跟孩子玩??粗脽o精打采、心不在焉的樣子,公孫媚很不以為然,勸他接活賺錢養(yǎng)家活口。

“現(xiàn)在世道很亂,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你還不抓緊時間多賺點(diǎn)錢,將來萬一要逃亡,我們連盤纏都不夠怎么辦?”公孫媚憂心忡忡的。其實(shí),這些年,毛用已經(jīng)攢下了不少積蓄,如果天下太平,順風(fēng)順?biāo)?,一家人會衣食無憂。

毛用說,我不想畫畫……除了綠珠,我誰也不畫。

公孫媚說,你不能這樣,石崇養(yǎng)活不了我們一輩子,萬一他破產(chǎn)了,走投無路了,你畫再多的綠珠又有誰供養(yǎng)你?

毛用說,你哪來那么多的萬一呀?如果連石崇都自身難保,我等蟻民憑什么能活下去?到了那時候,傾巢之下豈有完卵?我們也只有死路一條?,F(xiàn)在,我們只能等綠珠順利回來。她不回來,誰也過不下去!

公孫媚聽出了毛用的癡心,不禁妒火中燒,但也理解丈夫,忍住心中的怒火,說道:“綠珠是一口深淵,你凝視太久了,你自己陷進(jìn)去了,你要自己走出來,否則你會淹死的。”

毛用說:“這個世界,權(quán)力和財(cái)富,不也是深淵么?反正,人就是這樣,不淹死在這個深淵,便淹死在另一個深淵?!?/p>

公孫媚說:“如果你再這樣下去,我寧愿你什么也不干,包括畫綠珠像?,F(xiàn)在你滿腦子都是綠珠,連做夢見到的人也是綠珠。我忍受不了你了。”

毛用不說話,眼睛凝視著窗外。窗外秋葉飄零,一派蕭瑟之景。

這一天,毛用忽然聽到窗外有人對他喊:“綠珠回來了!”

毛用心頭一震,猛然從躺椅上跳起來,往樓下沖。

街道上早已經(jīng)萬人空巷,爭相看綠珠從南洋歸來。毛用不由分說,像一條生猛的鰻魚迅速潛入人流中。公孫媚目睹了這一切,憤怒地摔了手里的鍋蓋。

綠珠歸來,石崇更是如枯樹逢春,久治不愈的病突然便好了,親自到洛陽外的馬路路口迎接綠珠。浩浩蕩蕩的馬車,滿載而歸的貨物,都沒有讓石崇激動。而綠珠的回來讓他老淚縱橫,不能自已。

經(jīng)過幾個月的風(fēng)吹雨打,顛簸勞累,綠珠一下子憔悴了不少,石崇心痛不已,但在他的心目中,綠珠更美了。他不知道如何犒賞綠珠,只是一個勁地盯著綠珠看,像檢查一件精美絕倫的瓷器,生怕她哪里破損了。當(dāng)他看到綠珠的胳臂上有蚊子叮過留下的紅點(diǎn),心如刀割,用嘴去吻那些蚊叮的痕跡……

綠珠真的有點(diǎn)疲憊了。一回到金谷園,她便倒了。與其說是病倒,不如說是累倒了。石崇無時不刻地守候在綠珠的身邊,無微不至地呵護(hù)著她,連皇上有事找他商量,他竟然稱病不去。哪個人對綠珠稍有怠慢,他便咬牙切齒,暴跳如雷,恨不得咬死她們,生吞了她們。

綠珠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石崇的其他姬妾淪落到婢女一般的處境,聽石崇差使為綠珠干這干那,早已經(jīng)滿腹牢騷,醋意橫溢,但又無可奈何。金谷園里彌漫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邪氣,失竊頻仍,銀庫里的銀子、珠寶房里的珍寶、鑲嵌在崇綺樓欄桿上的裝飾品,甚至琉璃做的便盆都被盜走,而且查不到作案的疑犯。石崇知道肯定是內(nèi)部的人干的,有些失竊案還可能是監(jiān)守自盜,嚴(yán)令歐陽建追查。歐陽建查了,結(jié)果大多數(shù)是石崇的姬妾偷盜的。歐陽建不敢如實(shí)稟報,只是說是金谷園外的小偷,是周邊的農(nóng)民和流民作的案。歐陽建自個疑慮:石崇對姬妾們向來慷慨,她們從不缺錢,更不缺飾品衣物,連娘家的親人都因?yàn)槭绲目犊^著奢侈逸樂的生活,她們?yōu)槭裁催€要偷盜呢?后來他想明白了,她們是在作樹倒猢猻散的準(zhǔn)備。

半月后,綠珠恢復(fù)了元?dú)?,身體無大礙了。從南洋販運(yùn)回來的貨物已經(jīng)處理得差不多了。石崇告訴綠珠,這一趟,賺回來的錢足夠花上一輩子了!

綠珠讓人把五百萬銀票歸還給王愷。王愷嘆息道,我這五百萬銀子白白讓綠珠用了半年,什么好處也沒撈到。石崇的運(yùn)氣比我好呀。因?yàn)樗芯G珠。

孫秀正好在王愷府上,對歐陽建能死里逃生十分不爽,對石崇意外地逃過了劫持危機(jī)更是感到郁悶和嫉恨,綠珠的人剛離開,他便對王愷說:“王大人請放心,石崇威風(fēng)不了多久了,我會讓他傾家蕩產(chǎn),死無葬身之地!”

王愷感覺到冷颼颼的陰險,驚訝地問孫秀:“孫將軍,至于嗎?”

孫秀咬咬牙,冰冷地說:“王大人,我跟你一樣,也是愛憎分明、有仇必報的人!”

毛用的畫筆重新恢復(fù)了生機(jī)。他作了一幅巨大的《綠珠歸來圖》。畫中便是綠珠從南洋歸來時浩浩蕩蕩、風(fēng)塵仆仆的宏大的場景。馬車風(fēng)馳電掣,綠珠迎風(fēng)而立,長裙飄揚(yáng),宛如神女降臨。毛用被自己的作品陶醉了,邀潘岳觀賞。潘岳默默觀看了半天,最后淚如雨下,賦長詩一首,題到畫作上,猶如錦上添花。這兩個癡情男人對綠珠所有的感情都傾注到這幅畫中去了。真是完美無疵,珠聯(lián)璧合。潘岳和毛用扛著此畫走過銅駝街,引無數(shù)人側(cè)目。石崇看到此畫,拍案叫絕,當(dāng)即賞了毛用五百金,并讓他挑選了一件南洋寶物帶回家給公孫媚。毛用選了一件珍貴的西洋瑪瑙首飾,興高采烈地跑回家送給公孫媚。可是公孫媚并不高興,說要和毛用離開洛陽,回娘家瑯琊臨沂居住,永不回來。

毛用吃驚,問:“為什么?”

公孫媚說:“我想過安靜的、恩愛的日子。我們?yōu)榱藧矍椴琶半U,經(jīng)過千辛萬苦才結(jié)合在一起的,必須珍惜,我不能跟綠珠分享你的愛。你對綠珠的愛已經(jīng)超過對我的愛。而我最不能忍受的是,你對綠珠的愛是空中樓閣,是鏡中花水中月,是單相思,是癔病,是畫餅充饑,你無法自拔了,再這樣下去,就算你不瘋掉,我也會瘋掉!現(xiàn)在,我們的積蓄夠我們一家三口過上一陣好日子了,你也不必為了錢去畫像。如果你還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們只有離開洛陽,離綠珠越遠(yuǎn)越好。我們回瑯琊,那里山清水秀,天地寂靜,沒有喧囂,與世無爭,你想畫什么就畫什么。”

毛用不以為然,輕描淡寫地說:“我只是對自己筆下的人物有感情,跟現(xiàn)實(shí)中的人沒有關(guān)系。君子坦蕩蕩,君子發(fā)乎情,止乎禮,我跟潘岳都是……你不要多疑,也不要逼自己?!?/p>

公孫媚說:“既然是這樣,我也不多說了。”

毛用對公孫媚有些不耐煩了,出門去找潘岳喝酒。

這一天早晨,崇綺樓外來了一個貴客。說是貴客,卻不像。她說要找綠珠。侍衛(wèi)問她是誰。她說是綠珠的一個故人。問找綠珠何事。她說敘舊。衣著雖不奢華,不像是貴婦,但干凈得體,樸素大方,且不卑不亢。侍衛(wèi)說綠珠正在休息,不見客。來人坐在池邊等,卻不曾張望,似乎對這里的奢華絢麗不感興趣。等了一個時辰,重問侍衛(wèi)。侍衛(wèi)說綠珠在打扮,不見客。又一時辰過去了,來客問可見否。侍衛(wèi)說綠珠正在給主人吹簫。果然,崇綺樓上傳來悠揚(yáng)的簫聲,是洛陽人家喻戶曉的《明君》,為綠珠自己親作的曲子。

我本良家女,將適單于庭。

辭別未及終,前驅(qū)已抗旌。

仆御涕流離,猿馬悲且鳴。

哀郁傷五內(nèi),涕位沾珠纓。

行行日已遠(yuǎn),遂造匈奴城。

延我于穹廬,加我閼氏名。

殊類非所安,雖貴非所榮。

父子見凌辱,對之慚且驚。

殺身良不易,默默以茍生。

茍生亦何聊,積思常憤盈。

愿假飛鴻翼,乘之以遐征。

飛鴻不我顧,佇立以屏營。

昔為匣中玉,今為糞土塵。

朝華不足歡,甘與秋草屏。

傳語后世人,遠(yuǎn)嫁難為情。

詞意凄涼婉轉(zhuǎn),來客聽得潸然淚下。她想起了當(dāng)年在河灘上訓(xùn)練她們跳《昭君舞》的情景,心里生許多感慨。簫聲停止,來客問可見否。侍衛(wèi)欲進(jìn)去通報,來客叮囑他說,請告訴綠珠,我想跟她跳一曲《昭君舞》。

侍衛(wèi)進(jìn)去對綠珠說:“有一個自稱你的故人的女人在外面等候多時,想見你?!?/p>

綠珠想不起來是誰,猶豫間,侍衛(wèi)說:“她聽到你的簫聲一直在流淚?!本G珠還是想不起來,侍衛(wèi)說:“她說她跟你跳《昭君舞》。”綠珠恍然大悟,喜出望外,趕緊親自跑進(jìn)去,迎接來客。

“公孫姐!你終于來見我了?!本G珠向來客迎上去,熱情而激動地說。

來人正是公孫媚。

綠珠拉著公孫媚的手一起進(jìn)了崇綺樓。石崇對公孫媚十分客氣,還稱贊毛用有才華,畫綠珠畫得十分精準(zhǔn),是一個前途無量的畫師。公孫媚看到石崇,感覺到拘謹(jǐn),有壓力。綠珠請石崇去忙其他事情,讓她跟公孫媚單獨(dú)待會。她們很久不見了。石崇意會,出去了。

綠珠和公孫媚是故人相逢,自然有說不完的話。但公孫媚是有目的而來的,她要懇求綠珠,解雇毛用,讓他跟隨她回瑯琊去??墒?,她說不出口。她欠綠珠的。可是不說又不成。

綠珠比以前更美了,有一種成熟、大氣的美,雍容華貴,風(fēng)華絕代,靠近她,讓公孫媚感到了自卑。盡管是自己鼓勵綠珠追隨石崇到洛陽的,但她覺得跟自己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因?yàn)榫G珠本來就應(yīng)該屬于這里。

綠珠看到公孫媚有些局促不安的,便拉著她,帶她參觀自己的臥室和化妝間。這是待客的最高禮遇了。綠珠的臥室和化妝間,珠光寶氣,極盡奢華,尤其是那些名貴而私密的化妝品,比如世界上最好的護(hù)膚珍珠粉,特效明顯的養(yǎng)顏中藥涂膏,芳香最純正的西域異香,是不給外人見到的。除了石崇和綠珠,其他人根本進(jìn)不來。因?yàn)橹挥兴麄兌擞墟i匙。除了石崇外,公孫媚是第一個進(jìn)綠珠臥室和化妝間的外人。公孫媚受寵若驚,綠珠讓她隨便挑揀飾品或化妝品。公孫媚不敢,也不愿意。綠珠知道公孫媚的性格,不再勉強(qiáng)。二人走出臥室,來到客廳。綠珠提議二人合跳一曲《昭君舞》。公孫媚有些難為情,但抵擋不住綠珠的盛情邀請。在幾個伴奏師的伴奏下,她們跳起了《昭君舞》。二人跳得很默契,很盡興,仿佛回到了白州歲月。舞畢,她們嬌喘微微,綠珠還要拉公孫媚去游覽金谷園,但公孫媚以累了為由謝絕了。綠珠看得出來,公孫媚有事要說,便請她直說。

公孫媚終于開口說了:“你嫁進(jìn)豪門這些年,我從未敢前來騷擾。你知道我的性格,從不輕易開口求人。但今天我不得不有求于你?!?/p>

綠珠說:“你有恩于我,又有師生之誼,不必客氣?!?/p>

公孫媚說:“我想請石大人和你恩準(zhǔn),解雇毛用,讓毛用跟我回瑯琊養(yǎng)老……”

綠珠說:“為什么呀?是我們待毛用不好嗎?”

公孫媚搖頭說:“不是。你們待他很好,我們一家的生活過得很好。只是,只是……”

綠珠說:“是什么原因?”

公孫媚欲言又止,想了想說:“他有病,病入膏肓,病得不輕?!?/p>

綠珠說:“不會吧?昨天我見到他還好好的,生龍活虎,激情飛揚(yáng),滿面春風(fēng)的,像一匹沖破圍欄的小馬駒?!?/p>

公孫媚說:“家丑本來不應(yīng)外揚(yáng),但我不得不如實(shí)告訴你:他得的是心病,是花癡病,神經(jīng)病,癡心妄想癥……”

綠珠笑了,說:“并不是毛用得病,而是公孫姐太愛惜毛用了。既然這樣,我們考慮一下。我并不覺得非要一個畫師專門伺候我,都快把我畫成仙了,我消受不起。”

公孫媚還要說什么,但石崇進(jìn)來了,她不好往下說了,以孩子在家無人照看為由,起身告辭。綠珠也不強(qiáng)留,在她不經(jīng)意時往她口袋里塞了一塊名貴的南洋綠菲翠,懇請她有空帶孩子來玩,來跳舞。石崇叫來最好的馬車,送公孫媚回家。

綠珠跟石崇提出解聘毛用,把毛用還給公孫媚。石崇卻不同意:“只有他,才能把你畫得如此準(zhǔn)確、鮮活,形神統(tǒng)一。其他畫師都是沽名釣譽(yù)的飯桶。我不能解聘他。如果他嫌酬金還不夠多,我可以給他更多的薪水?!闭f到此事的時候,正好毛用進(jìn)來。石崇直接了當(dāng)?shù)貑査?,你是不是不愿意在我這里當(dāng)畫師了?是嫌錢給得太少?是不是遇到更闊綽的主子了?

毛用神情緊張,大呼冤枉:“斷無此事。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我很享受我的工作。我很努力了,石大人是不是我做得不夠好?”

石崇笑嘻嘻地拍了拍毛用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不要吃著碗里的,想著鍋里的。這輩子,你再也遇不到比我更慷慨的主子了?!?/p>

毛用可憐兮兮地說:“是的。我會知恩圖報的。況且,現(xiàn)在除了綠珠,我畫不了其他了。這輩子,我就只能畫綠珠了?!?/p>

石崇看了綠珠一眼,攤了攤雙手,流露出無法掩飾的得意。

綠珠一臉苦笑,突然覺得毛用變了,從一個恃才傲物、不肯為三斗米折腰的宮廷畫師變成了奴顏婢膝的可憐蟲。

應(yīng)該是三四天之后吧,公孫媚正在家里收拾行李,準(zhǔn)備好回瑯琊了。她跟毛用攤牌了,毛用要么跟她回瑯琊,要么從此他與她母子不再相見。必須馬上決定。

女人的醋意發(fā)作起來真是勢不可擋。毛用知道公孫媚是來真的了,哄了她三天,承諾不再畫綠珠了,但不能離開洛陽。公孫媚深知男人的心,只要毛用還在洛陽,心里就不可能不想綠珠。綠珠的氣味、氣息和一顰一笑早已經(jīng)充斥了洛陽的任何一個角落,無處不在。一個女人一旦成為女神,便成為男人們不可抗拒的夢想,成為男人們的春藥。綠珠,這個可以抵押借款五百萬兩銀子的女人,整個洛陽城的男人都在為她瘋狂。有多少男人在夢囈中呼喊綠珠的名字,有多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又有多少妒火中燒的女人或明或暗地詛咒綠珠?

公孫媚拒絕了毛用的哄騙和承諾,抱起孩子,提起行李便要上馬車離開。毛用勸阻,雙方處于僵持狀態(tài)。

公孫媚最后一次問毛用,跟不跟她走?毛用還是那句話,他不能離開洛陽。離開了洛陽,他將一錢不值,他的才華會在瑯琊白白浪費(fèi)掉的。

公孫媚絕望了。決意要走。

毛用正在和公孫媚搶奪孩子,孩子哭聲驚動了鄰居,他們紛紛來勸解。

此時,一隊(duì)衙役趕到,要抓走公孫媚。因?yàn)樗嫦油G珠的化妝品里下毒。

公孫媚和毛用都驚呆了。街坊也十分震驚。公孫媚大喊冤枉。但衙役還是將她抓走了。毛用簡直如同五雷轟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縱然公孫媚因嫉生恨,也不至此呀。因?yàn)楫吘咕G珠和石崇對他們有恩??墒?,從公孫媚的醋意來看,也并非沒有可能,何況她急于要離開洛陽回瑯琊去,也值得可疑的。但毛用還是不相信,或不愿意接受眼前的事實(shí),他把孩子留給保姆照看,直往金谷園問個究竟。

到了金谷園,毛用看到一派慌亂和人人自危的景象。他在崇綺樓看到了綠珠。她的臉上滿是紅腫的斑點(diǎn),藥師正給她抹藥。這是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的事情。藥師從綠珠的化妝品中檢測到了有毒的粉末,這種毒粉末是可以毀容的!毛用被嚇壞了。石崇厲聲地告訴他:“過去,從來沒有外人進(jìn)過綠珠的臥室和化妝間,前幾天,公孫媚進(jìn)去了,雖然是綠珠邀請她進(jìn)去的,但她的嫌疑最大?!?/p>

毛用心驚膽戰(zhàn)的,對石崇說:“石大人,我知道公孫媚,她不會恩將仇報的,她沒有這個膽,更沒有這個心,肯定是有什么誤會了。”

石崇說:“我打聽過了,公孫媚對綠珠充滿了嫉恨,所以才下此毒手。她太陰險狠毒了!我恨不得將她生吞活剝、碎尸萬段!”

毛用還想為公孫媚辯護(hù),但石崇確實(shí)有懷疑她的理由,而他,卻沒有辯護(hù)的依據(jù)。

綠珠在暗暗落淚。這是她預(yù)料到的一種結(jié)果。自從進(jìn)入金谷園的那一天開始,她便感受到了羨慕妒忌恨犬牙交錯的目光。當(dāng)石崇告訴所有人說,金谷園是為綠珠而建的,綠珠才是金谷園的主人,包括我石崇本人,都只是金谷園的客人!這是何等招人妒恨的榮耀啊。她成了金谷園最眩目的中心,仿佛這里的一切都是為了她而存在,連石崇也是。綠珠對此并沒有得意忘形,她沒有忘記自己的出身和身份,跟那些王侯將相、皇親國戚和名門望族相比,她算得了什么?。砍嗣烂?,一無所有。她時刻提醒自己,千萬別身陷爭寵的泥潭,不要與石崇的其他姬妾爭風(fēng)吃醋,勾心斗角,上演俗不可耐的“宮廷戲”。她也不會,一個純潔如水的小姑娘,未曾經(jīng)歷風(fēng)雨,哪堪死活之爭斗?但只要是女人扎堆的地方,就會有爭風(fēng)吃醋,就會有明爭暗斗,就有你死我活。她逃避不了。所以,她想到了這種后果,被人痛下毒手,毀容害命。即使她逃過了這種遭遇,還會有另一種結(jié)局在等著她。那就是年老色衰。有一次,她夢見自己來到一條河邊,從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把自己嚇了一大跳。水中的自己白發(fā)蒼蒼,滿臉皺紋,老態(tài)龍鐘,她傷感地哭了。此時走過來一個老頭,也是滿頭白發(fā),走得步履維艱。她走到綠珠身邊對著河里的綠珠影子說,你也有這一天呀,我都等你很久了,你終于也變得像我一樣衰老了。老頭在河里的倒影和綠珠的倒影晃動著緊挨在一起。綠珠覺得這個老頭有點(diǎn)面熟,想了想,驚喜地叫了聲:白恩賜!綠珠的叫聲把自己驚醒了,也把臥榻之側(cè)的石崇驚醒了。石崇問:“是不是做惡夢了?綠珠用幾個“嗯嗯”掩飾過去了。但她一直沒有忘記這個夢。美人遲暮,晚年凄涼。難道不是嗎?”

毛用想安慰她,卻不知道說什么。石崇逐走他:“綠珠不想讓人看到她現(xiàn)在的樣子,你趕緊走。公孫媚毀了綠珠,也毀了我,如果她對自己的罪行供認(rèn)不諱,或者證據(jù)確鑿,我將親手剁了她喂狗!到時你可別怪我不留情面!”

綠珠勸石崇別說狠話,事情也許不是他想象的那樣。

石崇惡狠狠地說:“我不會冤枉好人,但也不會放過壞人。如果是一個人毀了綠珠的容,我就殺一個人;如果是一千個人參與毀了綠珠的容,我就殺一千個人;如果是十萬人參與毀了綠珠的容,我就殺十萬人!如果是我不小心毀了綠珠的容,我會親手殺死我自己!”

綠珠的臉如果治不好,算是毀了。誰那么惡毒?。侩y道說,此后綠珠的美貌只能從毛用的畫像上觀瞻了嗎?她那么快便變成了一個傳說?這是天大的遺憾啊。

毛用默默退出去,趕緊離開金谷園。抬頭,眼前一黑,仿佛天昏地暗。他開始后悔早應(yīng)該帶公孫媚離開洛陽。如果早離開,她就不會到金谷園,就不會惹上一件天大的禍?zhǔn)隆?/p>

此后的日子,毛用一面擔(dān)心公孫媚,一面牽掛綠珠。

公孫媚關(guān)在衙門,死不承認(rèn)往綠珠的化妝品里下毒。衙役從毛用家也搜不出毒。這種毒是南方蠻人才有的,一旦滲透肌膚,便難以清除,不僅生出紅腫斑,夜里還癢,讓她很難受。洛陽城里的名醫(yī)都給綠珠開了藥方,但沒有好轉(zhuǎn),反而有惡化趨勢。石崇心急如焚,廣而告之,愿意重賞萬金求醫(yī)治藥方,可是效果甚微。

綠珠央求石崇放了公孫媚,因?yàn)樗暮⒆有枰8匾氖?,綠珠根本就不相信公孫媚會下如此重手。石崇不允,綠珠和他一時起了爭執(zhí)。這是綠珠第一次跟石崇爭吵。

“我們不冤枉了好人!”綠珠說,“公孫媚是我見過的人中最善良的人,她怎么會害我呢?”

石崇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因?yàn)槊脤δ愕膶G楹桶V心妄想,她對你心懷嫉妒,要挽回毛用對她的愛,她只有毀了你的容!”

綠珠說:“我承認(rèn)人人都有惡的一面,但我不相信她會惡到害我的份上。我更愿意相信是金谷園里的人作的惡。我感覺到了她們看我的惡狠狠的目光,她們恨不得用目光就能殺了我,毀了我?!?/p>

石崇冷冷地說:“我一直在查——那些可疑的人,我一個也不放過??墒牵谒涫鲋?,不能放了公孫媚。衙門里關(guān)的嫌疑人又不止她一個,還會越來越多!”

綠珠還為公孫媚力爭:“你看在一個孩子需要母親的份上,求你放了她?!?/p>

石崇不為所動,還冷酷地?cái)?shù)落她對下等人的仁慈和寬容造成金谷園管理的混亂,甚至把失竊頻繁歸咎于她平時對貪小便宜者懲罰不力。確實(shí)是有一次,一個在石府干活十幾年的老頭偷了金谷園的一只琉璃小尿壺,被當(dāng)場抓獲,石崇要剁了他的一只手,綠珠阻止了,懇求石崇饒了他。但石崇拿此事來責(zé)備她,綠珠生氣了,莫名其妙的委屈和酸楚一下子全涌上心頭,哭了,嚷叫著要離開金谷園。

石崇心煩氣躁,對綠珠卻不敢動怒,她一哭,他竟有些慌亂,只是說:“我是為你好……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哪怕你少了一根汗毛我都會心痛,蚊子叮你一口我都忐忑不安,哪怕我做不了你的保護(hù)神,我也會做好你的看門狗……”

綠珠對石崇說:“你聲聲說愛我,視我如命,可是你根本不懂我!你只是把我當(dāng)成你的玩偶,滿足你的虛榮心的器物。你毀了我的青春,毀了我的愛情,毀了我的一切,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已經(jīng)厭倦這里,像一只籠子里的金絲鳥,沒有自由,聞不到人間煙火味,還被那么多人妒忌,招來那么多恨意,受夠了!我要回南方去,回白州去,回到母親的懷抱里去……”

石崇明白綠珠是在發(fā)泄對他的不滿,其實(shí)也是她的心聲,平日里她有時候滿臉憂郁,心事重重,望著南方發(fā)呆。她想家,想親人,想她隱秘的事情和人,心里難受,有時候夜不能寐,起來獨(dú)徘徊。雖然她從不跟石崇傾訴內(nèi)心之苦,強(qiáng)裝笑顏,佯裝歡喜,盡情舞蹈,但有時候她的簫聲里充滿了哀怨和愁緒,她用簫聲隱晦地告訴他了。而石崇聽出來了,但怯于與她探討,也不知道如何安撫,而且他還知道她的心里也許還惦記著生死不明的白恩賜,畢竟他們才是真愛啊。公孫媚因她身陷牢獄,綠珠的不滿和抑郁終于爆發(fā)出來了。石崇好言安撫綠珠,保證催促衙門盡快破案,還公孫媚清白。

“我敢保證,她本來就是清白的?!本G珠說。

石崇說:“你放心,如果她是清白的,我一定不會讓她有事,而且我還會補(bǔ)償她!”

綠珠被毀容的消息傳遍了全國,引起無數(shù)嘆息。洛陽城里,街頭巷尾,勾欄酒肆,嘆息聲此起彼伏,經(jīng)久不息。因?yàn)榫G珠。很多人流下了傷心的淚水,很多人每天上廟寺焚香,為綠珠祈福。當(dāng)然,也有不少人彈冠相慶,幸災(zāi)樂禍,主要是女人,除了石崇的其他姬妾,還有宮廷和民間的一些自命不凡的女人。她們以綠珠為眼中釘,總覺得是綠珠遮住了她們的光芒和魅力,是綠珠從她們身上吸走了男人們貪婪的目光,天下人爭相議論綠珠,而她們?nèi)勘贿z忘被冷淡。綠珠容顏被毀,終于還給她們陽光普照,天下太平。

綠珠也感覺到了女人們暗藏不住的禍心,好吧,現(xiàn)在好了。綠珠想,我終于做回一個普通人了,做一個相貌平平的女人,過平平凡凡與世無爭的生活,你們可以將我遺忘了。金谷園,我可以讓出來,石崇,我也可以放棄。我可以回美麗的南方,過回普通人的生活。那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啊。

然而,石崇仍然為恢復(fù)綠珠的美貌不惜一切代價。各路名醫(yī)在金谷園川流不息。可是,依然沒有效果。綠珠勸石崇不必為她操勞了?;o百日紅,女人的容貌也是。說實(shí)話,石崇也有些絕望了,看著綠珠容貌一天天變丑,既心如刀割,又無能為力。

這一天,金谷園來了一個頭戴斗笠的青年郎中,求見石崇,聲稱能醫(yī)治綠珠,恢復(fù)綠珠的容貌。每天都有郎中求見,卻是騙子居多。但不管是不是騙子,凡是到了金谷園的郎中,石崇都不會讓他們空手而歸。因此江湖郎中絡(luò)繹不絕。到后來,石崇壓根兒就不愿意接見他們,只是讓下人像打發(fā)叫化子一樣把那些郎中送走。下人來報,這個斗笠郎中不要錢,還愿意與石大人打賭,如果不能恢復(fù)綠珠的容貌,他愿意自割腦袋掛到金谷園的門墻外。

石崇眼前一亮,哪來如此信口開河的人?命令下人:趕緊讓他進(jìn)來!

下人問:“石大人不想知道來人打賭的另一半內(nèi)容?就是如果他成功恢復(fù)了夫人的容貌,他要石大人什么?”

石崇悟了過來,說:“對了,如果他贏了,他想要什么?”

下人說:“來人沒有說。”

石崇說:“甭管他想要什么,先把人治好再說?!?/p>

不一會,斗笠郎中進(jìn)來。是一個白衣翩翩少年,留著小胡子,一身英氣,熱氣騰騰,看上去歷經(jīng)風(fēng)霜,臉上有一股與年齡不相符的老成和穩(wěn)重。

石崇少不了詢問一番。

斗笠郎中說:“我是南方人,世代行醫(yī),祖上曾為劉邦治過胃病,治愈過呂后的皮膚病。不用問我的姓名,我沒有名字,大家都稱我為‘斗笠郎中。我有獨(dú)醫(yī)技,從小隨父行走江湖,天下奇毒無所不知。不用診斷,聞氣味便知道綠珠得的是南方的‘五行巫毒。此毒由五種在瘴氣中生活的毒蟲的尿液制成,還被施了巫術(shù),其毒難解,雖不能致命,但能使牛皮潰爛,何況人的皮膚乎?”

石崇半信半疑,問:“有何破解之方?”

斗笠郎中說:“綠珠遭人下毒毀容,舉國皆驚,聽人描述,我料想應(yīng)該被下了‘五行巫毒,今日一聞,果然如此。我能來,肯定帶來了妙方金丹?!?/p>

石崇暗喜,但沉住了氣:“若真能治好,我定千金相贈?!?/p>

斗笠郎中說:“我們是打賭了的,我說過,如果不能恢復(fù)綠珠的容貌,我愿意自割腦袋掛到金谷園的門墻外。如果我贏了,我不需要錢?!?/p>

石崇說:“你要我賭什么呢?”

斗笠郎中說:“你能賭什么?”

石崇一拍桌子,斬釘截鐵地說:“只要你恢復(fù)綠珠的容貌,我賭上性命也愿意!”

斗笠郎中說:“好。”

綠珠從帳里走出來。斗笠郎中直了直身子,卻低下了頭。

綠珠掀開面紗,露出滿臉的麻子一般的紅斑。斗笠郎中只看了一眼便轉(zhuǎn)身過去,對綠珠說:“我不用看,我早聞出來了,你得的便是‘五行巫毒,我只能用深海珍珠粉摻苗人化毒神草汁為你排毒?!倍敷依芍袕谋晨鹄锶〕鲆话幏?,隨即在桌面上調(diào)制成抹膏,輕輕地抹涂在綠珠的臉上,并口念巫咒。涂抹的時候,斗笠郎中與綠珠面對面,四目相對,斗笠郎中深情而渴望的眼神讓綠珠的心咯登一下,似乎意識到什么,但要再仔細(xì)看斗笠郎中的臉時,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

斗笠郎中留下藥劑,叮囑她每天煎服。他會每天早晚調(diào)配藥膏為綠珠抹涂,七日之后必見效果。

石崇半信半疑,姑且信之。但他不得不提防斗笠郎中是一個“雪上加霜”的奸細(xì),囑人對他嚴(yán)加看管,七日之內(nèi)不得離開金谷園半步。

每日除了給綠珠治療,斗笠郎中依然戴著斗笠,在金谷園四處走動,對園子的鋪張奢華不斷地?fù)u頭嘆息。石崇的下人問他:“大夫?yàn)楹螄@息?”斗笠郎中說:“我嘆息的是,如此奢華之地,必將毀于戰(zhàn)火!”

雖然斗笠郎中所言也是石崇的隱憂,但斗笠郎中的胡言亂語令石崇很不高興,心里暗暗決定:如果七日后綠珠的病情沒見好轉(zhuǎn),將按照打賭的承諾,逼他自割頭顱掛于墻外!

有一日,下人急報:斗笠郎中不知去向。石崇一面命令人搜捕,一面跑過去檢查綠珠的臉是否有惡化。如果綠珠的病情惡化,或不見好轉(zhuǎn),那證明此人又是一個江湖騙子,來此碰碰運(yùn)氣和財(cái)運(yùn)而已。對這種人石崇已經(jīng)恨之入骨,正要找一個典型予以嚴(yán)懲,出一口受騙郁悶之氣。

然而,令石崇驚喜的是,綠珠的臉竟然有了明顯的好轉(zhuǎn),紅腫斑點(diǎn)逐漸消退,變得淺淡,潰爛之處已經(jīng)結(jié)疤。綠珠也說,臉部已經(jīng)不痛也不癢,感覺舒服多了。石崇喜出望外,心情大好。

下人沒有找到斗笠郎中,只在他下榻的房間里找到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滿七日后,兌現(xiàn)打賭承諾。

石崇摸不著斗笠郎中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覺得此后生很神秘,除了睡覺,一直戴著黑色斗笠,不太情愿露出本來面目,但石崇從他的眉宇間依稀能看出些什么,只是不敢肯定。一次,他對綠珠說:“我仿佛在哪里見過這個斗笠郎中,他看我的眼神和看你的眼神都不相同,看你時很曖昧很放肆……”

綠珠淡淡地說:“沒什么的,他跟其他所有的男人一樣,眼神里都充滿了渴望和幻想,像花匠對著花朵,像漁夫?qū)χ昔~?!?/p>

石崇不想再說什么??粗G珠一天一天地好起來,他已經(jīng)足夠幸福,如同自己重生。綠珠站在崇綺樓,迎著和氣,極目遠(yuǎn)眺。這是她中毒以來第一次走出屋子感受這個美好的世界。

第七日很快便到了。綠珠奇跡般地恢復(fù)了當(dāng)初的容貌,冰清玉潔,光彩照人,像珍珠一樣晶瑩剔透。金谷園里的人紛紛來賀,驚嘆斗笠郎中妙手回春之術(shù)。綠珠恢復(fù)美貌的消息傳到洛陽城內(nèi)外,引起極大的轟動,賀信、賀詩和鮮花像雪花一樣飛來,石崇應(yīng)接不暇,心花怒放,大宴賓客。友人聞訊而來,崇綺樓歌舞再起,整個金谷園歡欣雀躍,連那些暗恨綠珠的人都裝出了歡天喜地的樣子。

石崇早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黃金萬兩等候斗笠郎中。

晌午時分,斗笠郎中突然出現(xiàn)在崇綺樓前。依然是頭戴斗笠,背背藥筐,一副郎中的打扮。石崇興高采烈地迎斗笠郎中進(jìn)屋,給他最高的禮遇,讓他坐在他的身邊,并親自給他倒酒。座中高朋滿座,興致勃勃,對斗笠郎中也是恭敬萬分,溢美之詞如排山倒海。斗笠郎中并沒有膽怯和謙讓之意,當(dāng)仁不讓地坐下來喝酒。眾人紛紛前來敬酒,他來者不拒,舉杯暢飲,大有獨(dú)戰(zhàn)群儒之勢。

坐在石崇另一側(cè)的是綠珠。斗笠郎中的目光常常越過石崇投到綠珠身上,綠珠感覺到了,但裝作沒有察覺,不朝他看一眼。

幾番豪飲,斗笠郎中已經(jīng)半醉,起立,有離席之意。石崇從下人手里取來一只箱子,遞送給斗笠郎中:“先生,這是我和綠珠對你的獎賞,請你收下?!?/p>

斗笠郎中當(dāng)眾打開箱子,只見一箱白花花的銀子閃閃發(fā)亮。眾人發(fā)出了聲驚嘆。好多的銀子!足夠一個普通人家一輩子過上寬裕的日子了。

斗笠郎中笑了笑,推掉箱子,說:“石大人,我們是打過賭的,只要我治好綠珠的病,幫她恢復(fù)容貌,你愿意賭上性命的。”

眾人大驚。紛紛勸說斗笠郎中:“年輕人,那是石大人情急之下慷慨之言,不必較真、糾纏,見好便收,拿著銀子去吧,有石大人照應(yīng),你的好日子長著呢?!?/p>

斗笠郎中對石崇說:“七天前,我可是提著腦袋跟你打賭的,如果我失敗了,你肯定不會放過我,早已經(jīng)按賭注將我的腦袋懸掛在金谷園門墻上了。幸好我成功了,我不需要你以命相贈,我只有一個要求,也是我來此地的唯一目的,就是帶走綠珠!”

石崇終于確認(rèn)了,對斗笠郎中說:“我知道你是誰了。你露出你的真容吧?!?/p>

斗笠郎中摘下斗笠,撕掉小胡子和臉膜,露出了本來面目。

“果然是你?!笔缯f。

綠珠十分吃驚。是的,她曾經(jīng)覺得斗笠郎中有些面熟,感覺很特別,但斷然想不到是他:白恩賜。太意外了,她措手不及,但心里有一種喜出望外的愉悅,也有一種莫名的感動。

眾賓客莫名其妙。石崇解釋說:“郎中是一位故人?!?/p>

斗笠郎中大聲說:“我是白州來的,賤名白恩賜。五年前,我和綠珠在白州已經(jīng)私訂終身,但石大人以讓人無法拒絕的手段橫刀奪愛,從我懷里搶走了綠珠?,F(xiàn)在,我回來了,我治好綠珠的病,我要把她帶走。”

眾人大驚,面面相覷,繼而紛紛指責(zé)斗笠郎中糾纏過去,不自量力。

石崇哈哈大笑,說道:“你,白恩賜,還有孫秀,也許還有更多的自以為是的人,要把綠珠從我身邊帶走,好像這個世界已經(jīng)變得人人平等了,可以講道理了,其實(shí)還是那樣,這個世界沒有變,就是沒有道理可講。這樣吧,等你變成首富了,我就服你了,你說什么都聽你的,要帶走綠珠也未嘗不可,因?yàn)槟菚r候你是最有錢的人?!?/p>

斗笠郎中說:“上次在夫甘都盧國,石大人的商船遇劫,最終順利脫逃,賺得盆滿缽滿,你以為是你的運(yùn)氣好呀?那是綠珠幫了你,挽救了你。你給予綠珠的,綠珠已經(jīng)千萬倍地還給你了。綠珠不欠你什么了。相反,是你欠綠珠的,你應(yīng)該還她自由,還她真正的愛情。雖然我沒有你財(cái)大氣粗,但我在夫甘都盧國,也富可敵國,跟你在晉國一樣有地位有尊嚴(yán)。我還年輕,像海上初升的太陽,而你只不過是沙漠盡頭的落日,現(xiàn)在我在南洋數(shù)國的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壟斷了珍珠、象牙、瑪瑙、鉆石的經(jīng)營,用不了多久,我的財(cái)富必然超越你。當(dāng)然,我做生意的本領(lǐng)都是拜你石大人所賜,你教會了我,我得感謝你。如果不是因?yàn)榫G珠,也許我們可以聯(lián)手把生意做到遙遠(yuǎn)的西洋乃至全世界,可以賺來堆積如山的錢。但是,在我眼里,錢財(cái)再多,又有什么用呢?我要的是愛情,是綠珠。你不知道你當(dāng)年把綠珠從我身邊帶走時的感受,雖然那時我年紀(jì)輕輕,在你眼里就是一個鄉(xiāng)下小屁孩,但我懂得了什么叫忍辱負(fù)重,像我父親那樣,我在你面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向你學(xué)習(xí)生意經(jīng),在夫甘都盧國,我不擇手段,娶了國王的女兒,把從你身上學(xué)到的生意經(jīng)用到了經(jīng)營上,短短幾年時間,我在朝野,在黑白兩道,政商兩圈,得心應(yīng)手,游刃有余,生意越做越大,小小的夫甘都盧國已經(jīng)承載不了我的野心,因此,我要回到晉國發(fā)展。更重要的是,我要回我的綠珠?!?/p>

綠珠心里一陣慌亂。眼前的白恩賜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白恩賜,成熟,自信,飽經(jīng)風(fēng)霜,躊躇滿志,卻年輕氣盛,咄咄逼人。

石崇說:“年輕人,我這里應(yīng)有盡有,你要什么都可以,但就是不能要綠珠。我們互有恩怨,各不相欠。綠珠在金谷園過得很好,是金谷園的主人,我對她言聽計(jì)從,我有能力保護(hù)她,因此,她是世界上最富有最幸福的女人?!?/p>

白恩賜說:“我不能同意你的說法。你不是有能力保護(hù)她,而是有能力控制她,玩弄于股掌之間。綠珠不是金谷園的主人,她只是一只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金絲雀,供你邀請而至的達(dá)官貴人、風(fēng)流才子觀賞,滿足你的虛榮心。我不相信綠珠甘心情愿地永遠(yuǎn)做一只花瓶,裝飾別人的夢。她應(yīng)該有愛情,有夢想,有自由……這些你給不了她,而我可以!”

石崇不愿意在大庭廣眾之下跟白恩賜爭執(zhí),這樣會讓他顏面盡失,威信掃地。

眾人勸石崇把白恩賜抓起來報官,治他搶劫商船之罪。但石崇說:“我不愿意用這種方式擊敗他,況且,他的手段做得很高明,很有膽識和策略,連我都佩服他?!?/p>

白恩賜對在座的眾位說:“我也并非蠻不講理。我建議大家聽聽綠珠的想法,讓她自己說,在金谷園幸福嗎?愿意跟我走嗎?”

石崇遲疑了一會,似乎認(rèn)可白恩賜的提議。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集中在綠珠身上。白恩賜躊躇滿志,等待綠珠的表態(tài)。

綠珠從容地站起來,緩緩地走到石崇的身邊,攙扶著他的胳膊,小鳥依人一般深情地看著石崇,對白恩賜,也是對在座的所有的人堅(jiān)定地說:“在這里,我感覺很好,我會一直留在這里?!?/p>

綠珠說畢,石崇眼里飽含淚水,輕輕地讓綠珠坐下來。綠珠瞧了瞧白恩賜,然后緊挨著石崇坐下來。

眾人深深地松了一口氣,為石崇,也為綠珠鼓掌、敬酒。

白恩賜心里清楚,綠珠說的不一定是心里話,但此時此刻卻是最得體的話。他也沒有顯得十分沮喪,只是稍稍有些失望,對綠珠說:“你保重。我一定還會再回來的?!闭f罷,拂袖而去。

綠珠看著白恩賜遠(yuǎn)去,心里有說不出來的滋味。她掩飾了內(nèi)心里的驚濤駭浪,裝出淡然的樣子。

綠珠的容貌恢復(fù)原狀,她首先想到了還在獄中的公孫媚,又一次懇求石崇放了公孫媚。石崇還是推辭,說,現(xiàn)在還沒有查明真兇是誰,怎么能隨便放人呢?衙門也不同意呀。

“就算公孫媚是真兇,現(xiàn)在我也原諒她了。她有孩子……”綠珠說。

“但我不能原諒真兇!誰傷害了你,我都不輕易原諒?!笔缯f。

“石大人,難道你就沒傷害過別人嗎?我說是的你這一輩子,過去,包括荊州……”綠珠怒了,第一次敢如此大膽地質(zhì)問石崇。

石崇被綠珠擊中了要害,一下子軟了下來:“是呀,我也罪惡累累啊,雖然這一輩子也做了不少善事,救助過很多窮人,捐資修建了無數(shù)座寺廟,以為能洗脫我身上的罪惡,以為大家已經(jīng)忘記和原諒我身上的罪惡。其實(shí),別人原諒不原諒我并不在乎,可是,綠珠,你這句話像刀子一樣扎疼我了……好吧,我向被我傷害過的所有的人道歉,同時我原諒所有傷害過你的人!”

石崇命令手下馬上去衙門疏通關(guān)系,放了公孫媚,讓她回家。

綠珠贊許地?fù)肀Я艘幌率?,溫情脈脈說:“石大人,我能感受得到你內(nèi)心深處的罪惡感,無論別人怎么看你,我始終認(rèn)為你是一個心地善良、悲天憫人的大丈夫。如果你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錢財(cái)再多也不能贏得尊重。我們還要做更多的善事。我們要學(xué)會寬恕。你寬恕了公孫媚,會贏得更多的寬恕?!?/p>

石崇心里還是不爽,一想到綠珠被毀過的容貌,他又來氣了:“我曾經(jīng)要對她生吞活剝的!”

石崇說這話時咬牙切齒,綠珠感覺得到他的話寒氣逼人,心有多么的不甘。幸好,他同意放了公孫媚,但愿他不后悔,收回成命。

然而,令綠珠震驚和悲傷的是,此時傳來噩耗:公孫媚承受不住衙役的酷刑折磨,昨晚竟然在牢房里上吊自殺了!

綠珠聞訊,抑制不住自己,失聲痛哭,悲痛欲絕。石崇安慰,無濟(jì)于事。

更讓綠珠悔恨和遺憾的是,已經(jīng)查明了,往綠珠化妝品下毒的人根本不是公孫媚,而是被石崇驅(qū)逐出金谷園的姬妾趙娟。她通過收買綠珠身邊的一個丫頭,還重金讓一個鎖匠配了一把綠珠臥室的鎖匙,丫頭進(jìn)了綠珠的臥室和化妝間,往化妝品里下了毒。鎖匠在同行中炫耀輕松得來的厚重賞金,引起了同行的妒忌和疑慮,鎖匠喝醉后吐了真言,他的同行向石崇告了密,案件水落石出,真相大白。那個被收買的丫頭自個投湖自盡去了。石崇恨不得將趙娟生吞活剝,但趙娟被嚇得一下子瘋癲了,脫光了衣服在洛陽城里奔跑,聲稱自己就是綠珠!綠珠勸石崇不要趕盡殺絕,饒了趙娟。石崇聽從。只是那個鎖匠,被石崇的人砸殘了雙手,永遠(yuǎn)也制作不了鎖匙。

綠珠認(rèn)為是她害死了公孫媚,她是有罪惡的,無法原諒自己,同時心里對石崇也產(chǎn)生了怨恨,甚至產(chǎn)生了一個瞬間即逝的念頭:如果白恩賜再來這里要帶走她,她也許會答應(yīng)。

公孫媚的死,令毛用悲傷欲絕,仿佛一下子清醒過來了,燒掉了所有的畫筆和畫布,發(fā)誓從此不再畫畫。潘岳跑來安慰毛用,并告訴他:“綠珠的病被治好了,恢復(fù)了天仙一般的容貌,甚至更加漂亮了,你不去瞧瞧?”

毛用搖搖頭,從墻角處抓起一把石灰,往自己的眼睛里猛抹,潘岳勸阻和急救已經(jīng)來不及了,毛用的眼睛瞎了,變成了瞎子。

毛用再也不愿意看到美若天仙的綠珠。那只是夢,只是畫,只是幻想。

潘岳明白毛用的用意和決心,但他哪來如此決絕的勇氣?

毛用對潘岳說:“我這樣好,綠珠給我留下的最后的印象就是臉上長滿紅斑,近乎毀容,與市井的普通女子沒有什么區(qū)別,從此以后,對我來說,世界上所有的美與丑都是一樣的。我心里放下了。世間再無綠珠女。”

潘岳無限感慨:“毛用已經(jīng)走出來了,而我呢?”

毛用收拾行囊,租來馬車,帶著兒子,馱著公孫媚的靈柩孤獨(dú)地離開洛陽,回瑯琊去了。他是不會再回來了。

綠珠喬裝打扮,夾雜在人群中,遠(yuǎn)遠(yuǎn)看著毛用一家離去,悲從心生,淚如雨下。

是的,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綠珠的不一定是毛用,但對綠珠看得最透徹、最懂綠珠的人肯定是毛用。他以一個畫師的敏銳和直覺、專注和投入捕捉到了綠珠的每一個表情和內(nèi)心的波瀾,發(fā)現(xiàn)別人發(fā)現(xiàn)不了的美。綠珠也深深地覺得毛用是懂她的,他的凝視注滿了深情,他的每一筆每一畫撨的都是心血。她騙不了他。作畫時,一個是模特,一個是畫師,一個是高貴的雇主,一個是卑微的仆役,他們從不說話。毛用不敢說話,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如履薄冰。有時候,綠珠和他的目光相遇在一起,她的內(nèi)心里像打碎了一只琉璃瓶,像一只海鳥猝不及防地掠過眼前,而毛用則迅速收回自己的目光,低頭作畫,半天也不敢抬頭。毛用當(dāng)初信誓旦旦地說,在他心目中,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是公孫媚,對綠珠是不會心動的,她只是自己畫布的一個人物而已,跟宮女沒有任何區(qū)別。然而,他過于自信了,他不是神,他也是凡夫俗子。綠珠的美驚心動魄,攝人魂魄,無法抵擋。毛用迷失了。

毛用一走,綠珠決定從此以后不再讓人給她畫像。

洛陽依然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喧囂和繁華的人世間,依然充滿著庸俗的煙火味。無論是誰,身在其中都是滄海一粟,蕓蕓眾生一過客而已。綠珠一個人默默地走,穿行在人流之中,沒有人注意她,如果沒人認(rèn)出她是“綠珠”,她就是一個平凡的市井小女人。綠珠覺得這樣也很好,很自由,很從容,很年輕,仿佛天地變得前所未有的寬廣。她用力地呼吸著自由自在的空氣,享受著難得的自由的愜意。她希望這樣的時間越長越好。最好來一場痛快淋漓的雨,來一場驚天動地的風(fēng)。這些雨和風(fēng),必須是來自南方,有海的味道,有白州的氣息……

幾天后,綠珠使人在洛陽的寺廟里為公孫媚做了一場浩大的法事,并捐造一尊佛像,紀(jì)念公孫媚。

王愷府上來了一個陌生的客人。很年輕,在商界沒有任何名氣,但派頭不小,說要和王愷談生意合作。王愷的幕僚要拒之門外,因?yàn)闀r勢有點(diǎn)亂,騙子特別多。王愷很重視,隆重接見了他。因?yàn)橥鯋鹬肋@個年輕人。不僅僅是王愷,幾乎是整個洛陽城的人都知道他,這個人膽識過人,視死如歸,敢在金谷園大庭廣眾之下聲稱要帶走綠珠,這樣的年輕人已經(jīng)難得一見了。王愷很欣賞他。

這個年輕人就是白恩賜。

白恩賜對王愷府上的奢華裝飾和豪華庭院不感興趣,與王愷單刀直入談生意。

“南洋是一個大寶庫,財(cái)富取之不盡。南洋可以是石崇的,也可以是你的,還可以是其他人的,但是,歸根到底是我的!我想讓誰做成生意就能成,想不讓誰不成就不成。”白恩賜傲慢而底氣十足地說,“誰跟我合作,誰就能贏得南洋?!?/p>

王愷心里知道白恩賜不是信口雌黃,不是狂妄自負(fù),而是他真有這個實(shí)力。石崇差點(diǎn)在他的地頭翻船,血本無歸。王愷早就對南洋這塊蛋糕和肥肉垂涎三尺,只是忌憚石崇,又沒有合作伙伴,所以未能插足?,F(xiàn)今,石崇在南洋摔了大跟頭,或許放棄繼續(xù)跑南洋商路了,王愷正挖空心思如何填補(bǔ)空白,白恩賜主動上門談合作,天賜良機(jī),求之不得,王愷心里暗暗高興。

白恩賜跟王愷談了合作條件和內(nèi)容,二人敲定合作開展晉國與南洋的貨物貿(mào)易,白恩賜代理南洋事務(wù),王愷負(fù)責(zé)晉國運(yùn)轉(zhuǎn)。

“我們很快便終結(jié)石崇時代!晉國將迎來王愷時代!”白恩賜對王愷說。

王愷十分興奮,要送白恩賜珍稀禮物,白恩賜婉拒了:“我什么都不缺,你們有的,我都有。我們合作做生意,目標(biāo)既一致,也有不同。你是為了財(cái)富,我是為了綠珠?!?/p>

王愷明白。他從白恩賜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雄心勃勃乃至有點(diǎn)狂傲的影子,他喜歡這種年輕人。

話說自從王愷和白恩賜聯(lián)手以后,晉國與南洋的貿(mào)易日益頻繁,規(guī)模日益擴(kuò)大,王愷日進(jìn)斗金,喜不自禁,在府里天天大宴賓客,夜夜笙歌,財(cái)大氣粗,氣勢如虹。而石崇斷了南洋商路,少了一條很好的財(cái)路,大傷士氣。石崇十分懊惱,想不到白恩賜的能量有那么大,更想不到白恩賜會幫助王愷來壓制自己。

說實(shí)在的,自從白恩賜在金谷園出現(xiàn)后,綠珠的心就有點(diǎn)亂了。不是很亂,是有點(diǎn)亂。有小憂傷,有小煩惱,也有小激動。像黑夜里的一只蚊子在耳邊飛來飛去,打不著,趕不走,它不叮你,但不讓你安寧,時時讓你感覺到它的存在,仿佛它就在看著你睡覺。坐在崇綺樓吹簫時,綠珠感覺到好像有人在不遠(yuǎn)的對面看著她,面帶微笑。跳舞的時候,在眾多的目光中總有一雙特別親熱,特別熱烈,但仔細(xì)一看,又渺無蹤影。石崇抱她時,她覺得跟往常不太一樣,有排斥,有抗拒的沖動。唉,猶如風(fēng)過薔薇,雨打梨花,反正說不清楚。

有一次,石崇在一酒樓上約見了白恩賜,告訴他:“當(dāng)年荊州,我和王愷合伙搶了你的父親白天光的貨物和錢財(cái),但我沒有殺你母親。我有一個規(guī)矩,就是劫財(cái)不害命。但那次,是王愷失手殺了人……本來這是我和王愷的秘密,約定永遠(yuǎn)不會說出去的,但他逼我。我不說出來,你不知道自己在認(rèn)賊作父呢?!?/p>

白恩賜說:“這些往事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和王大人在商言商,不談私仇。干大事不計(jì)較個人恩怨,這也是石大人教我的。”

石崇說:“那你為什么不跟我合作?而與王大人聯(lián)手?”

白恩賜說:“為了綠珠。我與你之間隔著綠珠,不可能成為合作伙伴,只能成為對手!”

石崇說:“我們也可以在商言商,我可以給你比王愷更好的條件和分成?!?/p>

白恩賜說:“這跟錢沒有關(guān)系,跟商也沒關(guān)系。因?yàn)榫G珠是我們都無法跨越的鴻溝。”

石崇和白恩賜談得不歡而散。但白恩賜告訴石崇:“我們都有責(zé)任保護(hù)綠珠。金錢地位算個屁,綠珠的美貌才是這個世界最珍貴的東西?!?/p>

白恩賜被綠珠拒絕之后,心里十分郁悶,經(jīng)常對著金谷園長吁短嘆。他的手下,來自夫甘都盧國的人勸他盡快回到公主身邊,被白恩賜嚴(yán)辭拒絕:“我要在晉國打下一片江山,成為晉國的首富,現(xiàn)在還不能回去?!惫鱽硇帕?,說快生孩子了,盼望白恩賜盡早回國。白恩賜置之不理。他的手下稍作催促,他就惡語相加,把他們罵回去。他住進(jìn)了洛陽城最好的驛館,每天上最好的酒樓,結(jié)交黑白兩道的朋友,拉攏朝廷高官,讓最嬌艷的美女陪酒,花天酒地,夜夜笙歌,聲色犬馬,一擲千金。一時間,白恩賜成為洛陽城家喻戶曉、炙手可熱的人物。很多女人為了爭睹“綠珠的初戀男人”,紛紛跑到酒樓或驛館。

綠珠聞貼心的丫頭談到白恩賜,心里五味雜陣,百感交集。

丫頭說:“白恩賜夜夜?fàn)€醉如泥,呼喊著綠珠的名字,喊得嘔心瀝血,看起來十分可憐。有婦人趁機(jī)照顧他,想從他那里要錢。白恩賜呀,對那些婦人出手闊綽,所以越來越多的婦人爭先恐后去照顧他,巴結(jié)他,惡心死了?!?/p>

綠珠聽后默默無言,只是輕輕嘆息,心里頭覺得痛惜。

有一天早晨,白恩賜酒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酒樓的客房里,而與他同床的是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他厭惡地推開她,才發(fā)現(xiàn)她死了。白恩賜大驚失色,驚慌失措。在天子腳下出了人命可不是鬧著玩的事情。他也說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反正這個女人就死在他的床上。他的手下也不知道去向。樓下傳來嘈雜聲,像是衙役的吆喝。白恩賜慌亂間打開門要逃,但往哪里逃呀?衙役就在樓下等著。他退了回來。此時王愷進(jìn)來,看到了床上的女尸,他先是惶恐,但很快鎮(zhèn)靜下來,轉(zhuǎn)身出去,支開衙役,然后回來對白恩賜說:“沒事,我來處理?!蓖鯋鹱屓擞么矄伟雅饋?,扛出去,走出后門,把女尸扔到一輛馬車上,用雜物遮蓋,悄悄地走了。

王愷若無其事地安慰白恩賜,與他在房間里品茶壓驚。白恩賜對王愷感激不盡,連聲道謝。王愷說:“自己人,不必見外,只要我們今后精誠合作,此事就不會被人知道?!?/p>

白恩賜已經(jīng)意識到女尸的來歷,肯定是王愷的策劃和安排,目的是將白恩賜永遠(yuǎn)套住,為他服務(wù)。真是老奸巨滑,老謀深算,不愧是洛陽城最狡猾的老狐貍。

白恩賜向王愷表態(tài):我們是生死同盟,利益共同體,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永不相叛。

王愷很滿意,對白恩賜說:“年輕人,在洛陽城,你看中哪個女人,只要不是皇上的女人,我都可以幫你做媒人,保證如你所愿?!?/p>

白恩賜說:“女人就不必了,我要的女人越多,心里越愧疚,我已經(jīng)感受得到綠珠對我的不滿了。她會罵我的,她會心如刀割……”

王愷笑道:“哪會?女人的心你還不懂,你越是紙醉金迷、花團(tuán)錦簇,她心里越緊張,越感覺到你的存在,對你越在乎,恨不得馬上把你從女人堆里拯救出來?!?/p>

白恩賜覺得王愷說得并非沒有道理,心里便釋然。

不久,白恩賜也在洛陽買了一幢小樓,改稱白樓。每天邀請三教九流集聚,花天酒地,熱鬧非凡。不到一年,白恩賜成為名滿洛陽的最年輕的商賈巨頭。

這一年年底的一天,王愷突然氣急敗壞地闖進(jìn)白樓,聲稱他的商船在南洋海域被劫了,而且不知去向,連贖回的機(jī)會都沒有。這明明是明搶!

白恩賜故作驚訝:“怎么會有這回事?”趕緊命令手下去查。

王愷心急火燎。白恩賜讓他少安毋躁:“我們是合作伙伴,你的商船也是我的商船。南洋海盜越來越猖狂,但我都認(rèn)識他們,他們竟敢動到我們的頭上來了。不過,也許是誤會?!?/p>

王愷讓白恩賜趕緊查明,把商船要回來,否則損失慘重。王愷不能丟失這些商船,一旦丟失,后果跟石崇上次被劫是一樣的,山崩地裂。他決不能承受這種意外的打擊。

白恩賜安慰王愷,保證一定把商船找回來。

幾天后,白恩賜告訴王愷,真相大白了,是一群新冒出來的多國海盜搶劫了商船。白恩賜也不認(rèn)識他們的頭目,但通過其他海盜與他們的頭目取得了聯(lián)系,他們愿意談判。

“他們要我們親自去跑一趟,跟他們談判今后收取商船的過路費(fèi)問題?!卑锥髻n說,“他們不甘心只搶劫,還想?yún)⑴c我們的生意,分我們的蛋糕。這伙海盜狡猾難纏,心狠手辣,有叛軍、山賊和西洋海盜的背景。所以我們還真的親自跑一趟?!?/p>

雖然年事已高,身體又不甚好,且事務(wù)繁忙,王愷決定還是親自跑一趟,順便拜訪一下南洋各國的國王、重臣、巨商,建立起關(guān)系,今后即使白恩賜不跟他合作了,他也能憑自己的關(guān)系獨(dú)自開展貿(mào)易,打造一條永不中斷的海上商路。

在白恩賜的陪同下,王愷帶上兒子王睿,率領(lǐng)一支精騎往南而去。

石崇也在關(guān)注著王愷此行的成敗,此行對王愷至關(guān)重要,對石崇的影響也很大。如果王愷成功了,那么石崇就意味著失敗,意味著從此被排擠出南洋。然而,綠珠似乎看出了異樣的意味,感覺到事情不是那么簡單,至少不會是劫船那么簡單。這種巧合太讓人起疑了。其實(shí),王愷也是有疑慮的,猶豫不決,但最終還是放不下這筆巨額的財(cái)富,不聽幕僚勸說,執(zhí)意冒險深入虎穴。石崇也覺得王愷這次行動比他果敢,當(dāng)初他的商船遇劫時,即使不是臥病在床,也未必單刀赴會,因?yàn)檎l都明白,海盜無情,此去必兇多吉少。尤其是現(xiàn)在的白恩賜,亦商亦盜,亦人亦鬼,雖然他在洛陽有產(chǎn)業(yè)有生意,但也十分可疑。資本來歷不明,出手不凡,氣勢如虹,白恩賜與當(dāng)年的石崇、王愷多么相似??!不,白恩賜比他們出道時年輕氣盛得多,手段更精明,翻云覆雨,摧枯拉朽,勢不可擋。

石崇琢磨著如何跟白恩賜和解。綠珠說:“你們無法和解的,我知道他,我們也不必要臣服于他,因?yàn)榛o百日紅,人無千日好,我們不能學(xué)王愷,利欲熏心,見利忘義,依靠一個不可靠的人?!?/p>

石崇說:“你怎么看得出來白恩賜不可靠?王愷不是依靠他發(fā)了大財(cái)了嗎?”

綠珠說:“是的,王愷從白恩賜身上賺取了不少錢,但這一次他會雙倍償還給白恩賜的。我越來越懷疑這次劫船是白恩賜故技重演,設(shè)下的圈套,居然老狐貍王愷也上當(dāng)了??梢?,金錢是可以讓人失去理智的?!?/p>

石崇說:“我也覺得不對頭,但說不出哪里不對。也許我真的是老了?!?/p>

大約是一個月后,從南方傳來一個震驚朝野的消息:王愷及其兒子王睿葬身南海!被劫商船也被海盜瓜分一空!

而一同前往的白恩賜下落不明。

很快,隨同王愷赴南洋的侍衛(wèi)逃回來了一個。他向朝廷稟報的情況是這樣:王愷一行到達(dá)了南洋,見到了劫船的海盜,也談判了,但是不知道談妥沒有,談完的那一天夜里,海盜宴請王愷、白恩賜一行。酒過三巡,突然喊殺聲四起,海盜要將晉國來的人全部殺光。侍衛(wèi)拼命突圍,但寡不敵眾,酒里還被下了藥,渾身沒力,沒有幾個人能逃出來,死的和被活捉的都被投到海里喂魚了……王大人死得好慘啊,是被活活扔到海里喂鱷魚的。

朝廷上下聞訊大驚失色,怒氣沖天,紛紛奏請皇上派軍隊(duì)遠(yuǎn)征南洋。司馬倫和孫秀更是躍躍欲試,聲稱要替王愷父子報仇雪恨。但是,此時朝廷危機(jī)四伏,賈謐和當(dāng)今皇后密謀廢太子司馬遹,引起了各方爭斗,明槍暗箭,一片混亂,八王各不相讓,各路諸侯蠢蠢欲動,局勢緊張,一觸即發(fā)。江山搖搖欲墜,除了痛哭流涕和怒罵海盜,懦弱而勢薄的晉惠帝還能做什么?然而,此事不能就此罷休,孫秀發(fā)難了。

“據(jù)調(diào)查,國舅王大人的遇難,與原為晉國國民后成為夫甘都盧國駙馬的商人白恩賜脫不了干系。我們認(rèn)為,白恩賜才是王大人遇難的元兇。很顯然,他已經(jīng)密謀已久,處心積慮,精心策劃了海盜劫船、誘惑王大人親自前往談判的圈套。結(jié)果王大人相信了他,進(jìn)了他的圈套?!睂O秀胸有成竹地說,“據(jù)石崇大人說,王大人當(dāng)年在荊州搶劫了白恩賜父親的貨物,還錯殺了他的母親,所以他一直懷恨在心,要報仇雪恨?!?/p>

孫秀還在朝廷上出具了白恩賜在洛陽策劃“誘狐上鉤”活動的證據(jù),步步嚴(yán)密,終于騙得王愷的信任,一舉將王愷的巨額貨物劫了,還報了殺母之仇。由于孫秀言之鑿鑿,皇帝和朝臣都信了。孫秀見時機(jī)已到,話鋒一轉(zhuǎn),矛頭直指石崇。

“很明顯,石崇大人對白恩賜設(shè)套謀殺王大人的驚天大陰謀心知肚明,而且還提供了便利,至少幫其掩人耳目了?!睂O秀說得頭頭是道,對石崇步步緊迫,“就算你沒有直接參與,但白恩賜這頭狼是你養(yǎng)大的。他是綠珠的初戀情人,他聰明絕頂,巧妙利用了你和綠珠,迅速擴(kuò)大了影響力,才能在皇城腳下如魚得水?,F(xiàn)在,他已經(jīng)成為晉國的禍害,石大人你不會說與你沒有關(guān)系吧?”

石崇已經(jīng)想到孫秀等人會抓住此事大做文章,但想不到孫秀如此惡毒,還暗中調(diào)查了那么多詳細(xì)的事情,真是用心良苦,陰險狡詐之徒。石崇據(jù)理力爭,千方百計(jì)地為自己辯護(hù),可是,朝廷上下都沉浸于王愷之死的“悲痛”氣氛中,義憤填膺,恨不得找一個替罪羊出氣,而他的最大后臺賈謐因?yàn)閺U太子案自身難保,岌岌可危,哪敢替石崇出聲?因而石崇顯得勢單力薄,難敵眾口。司馬倫趁機(jī)給石崇致命一擊,奏請皇上革職查辦石崇。眾臣沒有異議。

惠帝一聲嘆息,準(zhǔn)了。

石崇被革職查辦那天,回到金谷園,感覺到一切都變了,天地之間有一雙大手正在向他抓過來,慢慢合攏,慢慢收緊,他已經(jīng)感受到了寒氣逼人,不知道下一步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心情十分沮喪。

綠珠要勸慰石崇。石崇微微一笑,說:“沒有什么……沒有什么過不了坎,一直如此……你給我吹一曲《明君》吧?!?/p>

綠珠給石崇吹簫。簫聲凄婉動人,英雄落魄,美人遲暮,荒原深處,孤煙裊裊。石崇撫著她的腰,看著遠(yuǎn)處,淚流滿面。

金谷園里人心惶惶,傳言四起,陷入混亂。有些姬妾紛紛前來向石崇辭行,說是回娘家探親數(shù)日,實(shí)際上是躲避去了。有些仆人以各種理由到賬房要結(jié)算工錢,溜之大吉。

似乎是預(yù)感到了大廈將傾,石字號商鋪、錢莊、珠寶行、酒樓一時風(fēng)聲鶴唳。一些商鋪掌柜卷款夜逃,伙計(jì)們拆分貨物各奔東西。令石崇氣憤的是,歐陽建一夜間卷走了數(shù)馬車的財(cái)物,往西域方向逃竄。真是樹未倒猢猻已經(jīng)散。人心一散,就很難攏起來了。何況,朝廷要治石崇罪的傳言遍及全國,石崇奈何?

然而,比石崇革職查辦更要緊的是,戰(zhàn)亂四起。王侯們起兵了,全國兵荒馬亂,殺聲震天,尸橫遍野,各路兵馬逐漸向首都逼近。洛陽城一片恐慌。皇帝膽戰(zhàn)心驚,手足無措,只好倚重手握重兵的司馬倫和孫秀等人。司馬倫挾天子令天下,公報私仇,對昔日的政敵痛下殺手。作為司馬倫的最得力干將和門下走狗,孫秀率兵橫沖直撞,飛揚(yáng)跋扈,大開殺戒。一時間,洛陽城血光沖天,無數(shù)人頭落地,牢房人滿為患。朝廷人人自危,紛紛倒向司馬倫。

司馬倫好財(cái),孫秀好色。為了討好主子,孫秀像一只餓狼撲向洛陽城內(nèi)外的商賈巨頭,隨便找一個理由將他們的財(cái)產(chǎn)充公,收入司馬倫賬下。 司馬倫的財(cái)富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多,迅速膨脹,富可敵國。

孫秀要對石崇下手了。他給石崇羅列了十八條罪狀,以權(quán)謀私、損公肥私、內(nèi)外勾結(jié)、強(qiáng)搶強(qiáng)賣、投機(jī)倒把、擾亂國家……最大的一條罪狀當(dāng)然是包庇白恩賜合謀謀害王愷了。而還有一條罪狀簡直就是莫須有:強(qiáng)占民女綠珠。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一切手續(xù)俱備,只需一聲令下。

石崇自知此次在劫難逃。和平之日,有錢能使鬼推磨;兵荒馬亂之時,財(cái)富再多,也斗不過軍棍兵匪。他把他所能拿出來的財(cái)寶全部集中放在一起了,就擺在金谷園門口,堆積如山,還有銀票,整整齊齊地放著,多得令人咋舌,仿佛就是傳說中的國庫。這幾乎是他的全部家當(dāng)了。他想的是,以財(cái)富換取一家數(shù)百口人的安全,尤其是綠珠的安全。他還想,即使是古今中外最貪婪的最貪得無厭的人看到這堆財(cái)富都會欣喜若狂,心滿意足,高興得合不攏嘴。遇到膽小點(diǎn)的,會被驚嚇癱軟在地。是的,連皇帝面對這筆財(cái)富,也會驚嘆不已,興奮得大赦天下。

這一天,石崇在金谷園坐等孫秀。但孫秀沒有來,而是來了一名軍階較低的軍官,率領(lǐng)著數(shù)百名士兵。當(dāng)然,他們還駕駛著數(shù)十輛空蕩蕩的馬車前來。

軍官向石崇草草宣布了抄家圣旨后,石崇指著門外那堆財(cái)富和銀票說,全在這里了,拿走吧。

數(shù)百名士兵將財(cái)物迅速搬上馬車,把馬車都裝滿了。裝滿的馬車走了,又來了一批空蕩蕩的馬車。那軍官還指揮士兵把金谷園里值錢的東西全部取走,包括崇綺樓里的銀飾品、家具、床、飲酒器具、碗筷,以及綠珠臥室里的漂亮衣服、化妝品、金銀首飾等等,那些雕龍畫鳳的精美裝飾品被拆下來,裝上車運(yùn)走。石崇懇求不要動綠珠的東西,但軍官不同意,說是奉旨行事。石崇要跟軍官論理,但綠珠勸止了他。

抄家完畢,石崇以為以財(cái)消災(zāi),沒事了,想不到軍官還有另一道詔書:捉拿石崇。

石崇仰天長嘆,對綠珠說:“此去兇多吉少,今生緣分已盡,我們要來生再見了。”

綠珠哭得梨花帶雨,傷心欲絕。石崇安慰綠珠:“石崇得汝,此生足矣!即使頭顱落地百回,再也無憾!只希望蒼天有眼,看在我做了那么多善事的份上,保佑綠珠一生平安!我去了,綠珠,就此別過!”

綠珠抱著石崇痛哭,愿去服侍孫秀換取石崇的安全。石崇勃然大怒,推開綠珠,斥責(zé)道:“你如此高貴、圣潔之身,怎能讓孫秀豬狗之徒玷污?如果你有此想法,我但求速死!”石崇說畢,去撞石柱,頓時頭破血流。綠珠抱住他,哭喊著認(rèn)錯:“大人請放心,臣妾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決不負(fù)大人!”

石崇躺在綠珠的懷里,痛苦萬分,低語道:“我愿意就此死在你的懷里?!?/p>

綠珠說:“大人,不必難過,事情也許沒有那么糟糕,司馬倫、孫秀一伙顛倒乾坤,人神共憤,他們的好日子不會太長,我們總有等到否極泰來的一天?!?/p>

石崇說:“如真有那么一天,我將千金散盡,選擇做一介平民,與汝回南方,漂流江河湖海,怡情山水,快意人生……”

綠珠說:“會有那么一天的。”

石崇搖搖頭,無比絕望。綠珠從沒有見過他如此絕望。他確實(shí)是老了,虎落平陽,英雄末路,沒有了豪氣和堅(jiān)強(qiáng)。

綠珠悄悄地告訴石崇:“我懷孕了,已經(jīng)兩個月。我肚子里有了你的親骨肉??墒俏乙恢睕]有合適的機(jī)會告訴你?!?/p>

石崇的臉上掠過一絲驚喜,但很快便被悲哀覆蓋。

綠珠問:“石大人,你怎么啦?”

石崇哭了,老淚縱橫,滿腹悲愴地說:“綠珠,對不起!”

一聲“對不起”,讓綠珠悲傷難禁,把石崇抱得更緊了。二人生死相依,感動了在場的士兵和其他人。

石崇被押上馬車,絕塵而去。

綠珠獨(dú)上崇綺樓,內(nèi)心無限悲涼。

金谷園被洗劫一空,上百口人何去何從?群龍無首,石崇一家老少和姬妾恐慌萬狀,亂成了一團(tuán),爭吵聲和哭鬧聲此起彼落,不知所措,期待綠珠暫且主持大局,渡過難關(guān)。因而綠珠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綠珠安撫大家,千金散盡還復(fù)來,只有還活著,就不要餓死。兵荒馬亂之時,不要驚慌失措,不要自相殘殺,天無絕人之路,一定要想辦法活下來,熬過去,石家人脈廣,積善多,一定能等到云開見日的一天。在綠珠的指揮下,大家心情稍為平靜,各自做好該做的事情。

然而,還沒有等到綠珠處理好家事,便傳來消息:石崇要被處斬了!

同時被處斬的還有潘岳。他卷入賈謐廢太子案,奉賈謐令寫了一份太子罪狀書,逼太子簽字。事情敗露,司馬倫將他抓起來,發(fā)現(xiàn)廢太子案與石崇也脫離不了干系,一起斬首?!敖鸸榷挠选币驈U太子案受到牽連,有的被流放,有的被判入獄。潘岳曾經(jīng)說過,將來是要陪石崇一塊死的,想不到一語成讖。

他們下手太快了。猝不及防。根本就沒有留下營救的時間。他們做賊心虛,心狠手辣,簡直是公開搶劫,草菅人命。

決不能見死不救,決不能大難臨頭各自飛。石崇是一家之主,石氏商業(yè)帝國的支柱,數(shù)千人的飯碗,更是自己的丈夫,綠珠沒有選擇,本能驅(qū)使她必須要去營救石崇,不管用什么辦法,一定要把石崇的性命保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綠珠看了最后一眼崇綺樓,決意走出來。如果救不了石崇,也要陪他一起死。

此時,洛陽南門外,石崇、潘岳等人正在候斬。戒備森嚴(yán),插翅難飛。千人圍觀,鼓樂哀鳴。石崇舉目四望,全是一副副幸災(zāi)樂禍的臉,心里既悲傷又憤怒。此劫難逃,只是想不到是以此種方式告別人世。他想在死前見到一個人。跪在他身邊的潘岳對他說,此刻我才思洶涌,心里頭寫下了三百句贊美綠珠的詩,只可惜永遠(yuǎn)無法告訴活著的人,我就帶著它們到閻王那里去,念給閻王聽。最該千刀萬剮的閻王也會感動的,一定會讓綠珠成為古往今來最長壽的人。石崇贊許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輕聲地哼唱起他寫給綠珠的歌。

“死前我們的心里都想著綠珠。死后,我們變成了鬼魂一起共同守護(hù)綠珠,別讓孫秀這等人渣傷害她?!迸嗽勒f。

石崇說:“好,此生有綠珠這樣的女人,有潘兄這樣的朋友,我還有什么遺憾呢?”

行刑時間到,石崇和潘岳喝過壯行酒,把頭往劊子手的刀下伸過去。劊子手手起刀落,兩顆頭滾到了一起,互相看著對方,臉帶微笑。

金谷園這邊,一陣?yán)滹L(fēng)刮過來,綠珠心里咯噔一下,似乎預(yù)感到大事不妙,快步往外走,但剛出大門便被一人攔住了去路。

綠珠抬頭一看,此人頭戴斗笠,臉上有泥土,像一個馬夫,但感覺很眼熟。那人瞧四下無人,脫去喬裝。

原來是白恩賜!

綠珠大驚:“朝廷正要派兵去南洋抓你,王愷家的人恨不得將你碎尸萬段,人家沒有抓住你,你倒好,主動上門送死來了?!?/p>

白恩賜說:“官府抓不了我。抓我也不怕,賤命一條,死何足惜?只是放心不下你,還不能輕言生死?!?/p>

綠珠說:“你快走吧,如果被抓了,我可救不了你。”

白恩賜說:“你也救不了石崇。誰也救不了他!司馬倫取了他的財(cái),孫秀要取他的命,以絕后患。更重要的是,孫秀殺石崇的目的,是為了得到你!當(dāng)務(wù)之急是逃跑,躲過此劫,來日方長?!?/p>

綠珠泄了氣,責(zé)怪起白恩賜的魯莽來:“若不是你殺了王愷,石大人就不會遭此橫禍,你真是膽大包天。你不懂得王愷是誰呀?國舅!殺王愷者,雖遠(yuǎn)必誅,你不僅害了你自己,還可能把夫甘都盧國也害了……真的是你設(shè)計(jì)殺了王愷,吞了他的財(cái)物?”

白恩賜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催促她趕緊收拾行李逃跑:“孫秀很快就會來抓你——說不定他已經(jīng)在奔赴金谷園的路上?,F(xiàn)在兵荒馬亂的,兵匪當(dāng)?shù)?,沒有王法。你一旦被他抓住,不但救不了石崇,還將自己賠進(jìn)去。我是專程回來帶你走的,快跟我走?!?/p>

綠珠不愿意走:“我為什么要跟你走?往哪走?”

白恩賜說:“我愛你!你不記得我們許下的山盟海誓了嗎?我永遠(yuǎn)都愛你。這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F(xiàn)在,我冒死回洛陽找你,帶你遠(yuǎn)走高飛。我們到南方去,回到白州不成,我們逃到海上,逃到南洋,逃到?jīng)]有人認(rèn)識我們的地方,安度余生?!?/p>

綠珠說:“不,我逃了,石崇怎么辦?”

白恩賜說:“你說什么呀?他馬上就要被斬首了。就在今天。還有潘岳,可惜的潘岳,他死得遺憾,因?yàn)樗茨転槟愣馈!?/p>

綠珠傷心不已,淚如雨下。白恩賜懇求她馬上跟他離開金谷園。一輛馬車就等候在門外。

“不,我不能離開洛陽,不能離開這里。我要陪石大人……他死后,他的魂魄會回到這里的,如果見不到我,他會傷心,會孤獨(dú),無所依靠?!本G珠掙脫白恩賜的手,“我要留下來,等待石大人的魂魄歸來?!?/p>

此時,遠(yuǎn)處傳來轟隆的馬蹄聲,可以看得見滾滾紅塵。料是孫秀來了。

白恩賜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懇求綠珠快上車,別等著玉石俱焚。

綠珠堅(jiān)決不上車。白恩賜悲從心來,不禁涕淚橫流。

綠珠攙扶起他,微笑著說:“恩賜,我們也到了生死別離的時刻了,我跟你說句掏心掏肺的話吧?!?/p>

白恩賜含情脈脈地看著綠珠。

綠珠說:“我和你有過的山盟海誓,有過的肌膚之親,有過的甜言蜜語,我何曾忘記過?我和你度過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在這里,我常常極目南望,每天心里默念著你的名字,想著你的容貌,生怕有一天我把你的名字和容貌都忘了。我能不愛你嗎?我能忘記你嗎?但我只能把對你的愛和思念埋在心底,化作簫聲。現(xiàn)在,你冒死來到這里對我說帶我離開,我很感動,我何嘗不想跟著你遠(yuǎn)走高飛?何嘗不想與你再續(xù)前緣?可是,我能嗎?我不能,我是石崇的姬妾,他愛我,無論生死,他的魂魄都在我的身上,我去哪,他會跟到哪。他保護(hù)過我,像大男人一樣深愛過我,我被他感動,我愛上了他,我不能丟下他不管。白恩賜,我們來生再見!”

白恩賜心如刀絞,萬念俱灰,怔怔地站著,無語凝噎,任淚水肆流。

綠珠上前,給他一個深情的擁抱。白恩賜緊緊地抱住她,希望瞬間變成萬年??墒?,馬蹄聲逐漸逼近。

綠珠松開白恩賜,催他趕緊跑了,從后山的小道逃跑。白恩賜不愿意,誓死保護(hù)綠珠,愿意與綠珠生死與共。

綠珠心急如焚,只好欺騙他道:“白恩賜,孫秀絕對不會殺我,他只想得到我。而如果你被抓,他絕對會將你就地正法。你快逃,來日方長。我答應(yīng)你,如果能逃過此劫,我愿意跟你回南方去。但你得答應(yīng)我馬上逃命!”

白恩賜聽信了綠珠,趕緊轉(zhuǎn)身往后山逃去。

白恩賜剛逃進(jìn)后山,孫秀便到了。

綠珠已經(jīng)獨(dú)自上了崇綺樓。她在高處,看著趾高氣揚(yáng)的孫秀。

孫秀命令手下搜尋可疑人等,將金谷園所有的人全部緝拿歸案,斬草除根,一個不剩。

崇綺樓大門緊閉。孫秀不好硬來。

孫秀抬頭對綠珠說:“綠珠,我來這里有兩個目的,一是告訴你,石崇和潘岳剛剛被斬首了,你再也見不到他們了。第二,我要帶你回家了。我終于要得到你了。你讓我好生等了六年。你得好好補(bǔ)償我,對我好一些?!?/p>

綠珠抑制住滿懷悲憤,鄙視地對他說:“孫秀,我站在這里看你,你知道你像什么嗎?像一只癩蛤?。∧憔退懒诵陌?,我不會讓你靠近我半步的?!?/p>

孫秀惱羞成怒,讓手下把石崇的家眷推過來,對綠珠說:“若你不愿意下樓跟我走,每隔半刻鐘,殺一個人!”

綠珠冷笑道:“你是一個卑鄙之徒,手上沾滿了血腥,你會下地獄的。你沾滿尸臭的雙腳站過的地方,我是要挖地三尺換過泥土的。你看,金谷園里的花草,因?yàn)樾哂诒荒阄鄯x的雙眼看到,它們要枯萎了?!?/p>

孫秀當(dāng)著綠珠的面,手起刀落,石崇的一個年輕女家眷便身首異處。家眷驚恐萬狀,懇求綠珠下樓跟孫秀走。

綠珠不允。孫秀又?jǐn)厥滓粋€。

綠珠呵斥孫秀住手。孫秀以為綠珠屈服了,甚至得意。

“你將石家的家眷,還有金谷園的其他人全部放走,我就下樓?!本G珠說。

孫秀笑了,放了金谷園的所有人。她們起身,四處逃散,很快消失在綠珠的視野里。

孫秀對綠珠說:“她們逃了,安全了,你下來吧。我?guī)慊丶?,你會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p>

但綠珠沒有下樓。

孫秀說:“綠珠,你說話算數(shù)呀,你若任性,我可要撞門進(jìn)去了?!?/p>

綠珠取得長簫,吹起了《明君》。

孫秀聽不懂,但終于耐心聽她吹畢,再三催促她下樓。樓上的綠珠美如天仙,士兵們看得入迷。他們平生第一次,也將是最后一次看到如此容貌的女人。

孫秀失去了耐心,原形畢露,惡狠狠地命令士兵去撞門。他要強(qiáng)行抓綠珠了。

綠珠估計(jì)家眷和其他人已經(jīng)走遠(yuǎn),便淡定地爬上欄桿,張開雙臂,在孫秀的震驚中飛身跳下去。

掉到地上的綠珠依然很美。臉上很安詳。毛發(fā)、衣裙不亂,仰面躺著,像睡著了的樣子。只是不動了。

孫秀跪倒在綠珠面前痛哭流涕,不斷地扇自己的耳光。他想伸手去觸摸綠珠的臉,手剛伸出去,便被兩只碩大的呼嘯而至的馬蜂分別狠狠地蜇了一口。孫秀慘叫一聲,把手縮回來。

士兵們趕緊揮刀舞槍驅(qū)趕馬蜂。但兩只馬蜂盤旋在孫秀的頭頂上,怒目橫眉,隨時要俯沖下來攻擊孫秀。

孫秀不肯罷休,要去抱綠珠。是的,生不能親近,死也親近。費(fèi)了那么大的周折,盼了那么多年,馬上就要得到天下最美的女人了,卻功虧一簣。

綠珠的眼睛還微微張開著,怒視著孫秀,臉上滿是鄙視和嘲笑。

士兵們對綠珠的死充滿了同情和惋惜,心里希望孫秀不要玷污了她的身體。可是孫秀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沖動,俯下身去,要抱綠珠了。此時,突然無數(shù)只馬蜂從天而降,黑壓壓的,像烏云一樣,嗡嗡的響聲震耳欲聾,令人心驚肉跳。

馬蜂撲向?qū)O秀,孫秀一陣慘叫,抱頭鼠竄。

白恩賜一邊逃跑一邊回味綠珠的話,先是幸福滿滿,但越想越不對勁,終于明白:肯定是綠珠欺騙他,故意支開他。他趕緊折身返回。他一邊往回跑一邊罵自己差點(diǎn)與最愛的女人失之交臂:我怎么能聽信她,在她最危險的時候離她而去呢?

白恩賜狂奔返回。然而,他還是慢了半步。

金谷園空無一人,只剩下綠珠孤獨(dú)地躺在地上。白恩賜悲痛難忍,失聲慟哭。

綠珠的面容栩栩如生,沒有半點(diǎn)傷痕,也沒有半點(diǎn)泥污,無比圣潔安詳。

即使是死后,綠珠仍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圣潔的女人。這也是她留給人世間最后的印象。此刻即是永恒。

白恩賜覺得自己更愛她了,愛得更重,他愿意隨她而去。但他不能留下她橫尸野地,他要讓她回到故鄉(xiāng)。這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使命了。

白恩賜輕輕地抱起綠珠,走出金谷園,將她平放在馬車上。然后,緩緩地沿著大路走。他不敢揮鞭,生怕馬跑得快了產(chǎn)生顛簸,把綠珠顛醒了。

馬車駛進(jìn)了洛陽城。

洛陽雖然亂象叢生,人人臉上有驚慌,但大街上依然行人如織。他們看到白恩賜悲傷地趕著馬車,馬車上躺著尸體,既同情又好奇。

有人認(rèn)出了白恩賜,繼而又認(rèn)出了綠珠。他們驚叫起來,大呼大喊起來:“綠珠,綠珠……死了!”喊著喊著就成了哭喊。

越來越多的人擁過來。

所有的人都認(rèn)出了綠珠。一個真實(shí)的綠珠。多美呀!

他們從白恩賜悲傷的臉上意識到了什么,追隨著馬車,爭先恐后。許多人,無數(shù)的人,萬人空巷,男女老少,不分貴賤尊卑,或跟隨,或分排兩邊,目送著綠珠。跟隨馬車的人,先是默默地跟著,后來是淚如雨下,最后放聲慟哭。街道兩邊的人,也跟著慟哭。哭聲震天,哀傷滿城。前面的街道上,有兩支軍隊(duì)在激烈交戰(zhàn),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士兵們知道是綠珠經(jīng)過時,交戰(zhàn)雙方均自覺停止了戰(zhàn)斗,給馬車讓出一條通道??吹骄G珠美若天仙的面容和緊閉的雙目,士兵們紛紛放下兵器,都哭了。

有衙役認(rèn)出了白恩賜,要撲上去抓他,卻被市民阻止了。

馬車的上方,有兩只馬蜂,不止兩只,很多只,一直盤旋著,跟隨著,像忠誠而舍命相護(hù)的衛(wèi)士,警惕而威武地守護(hù)著綠珠。

綠珠向洛陽告別了,向世界告別了。

她來過,她走了。

從此世間再無綠珠女。

狂風(fēng)驟起,市民們齊聲慟哭,哭聲震天,陰云聚集。馬車緩緩駛出洛陽城。在出城的剎那間,市民們看到了一只美麗圣潔的白鶴從馬車上拍翅而起,向著他們俯沖點(diǎn)頭致意三遍,然后轉(zhuǎn)身往南面飛去。

2016年3月—2017年12月

責(zé)任編輯 侯建軍

特邀編輯 張 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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