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靈元,20世紀60年代出生,廣西賓陽縣人。出版有作品集《夢若春天》?,F為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崇左市作協(xié)副主席、崇左市小小說學會會長。
草溝村坐北朝南,背后和左右兩邊是連片的水田、水草和溝渠水洼,村前則是綿延起伏的丘坡土嶺。按照地理先生的說法,這樣的村子是很難出什么人才的。
事實上,地理先生是看走了眼。
這個村子雖然不大,還有些低洼,但有兩個特點。一個是全村人皆姓陳,另一個是他們都是移民。據說,他們的先祖是從山東過來的,跟隨狄青將軍南下打仗,后來留了下來,落地生根,開花結果。因為是同宗共祖,村子里每個人都如同大樹分出的枝枝椏椏,人人按班排輩,“星漢光輝遠,春秋家業(yè)長”,就是他們排輩詩的其中兩句,同輩分的人都要取詩中同一個字來起名,所以,誰的輩分高低一看名字就能分得出來了。
俗話說:一粒米養(yǎng)出百樣人。草溝村是個小社會,天長日久,什么樣的人都會有,如果不嫌煩,可以大書一籮筐。
草溝村流傳這么一個笑話,叫做“母雞三文糠十八”。笑話的主人公是陳勞秋。
陳勞秋沒有上過學,識字不多,算術也差。有一天,母親把他叫來,吩咐他捉只母雞和挑一擔米糠到集市去賣,換些油鹽回來。陳勞秋提了母雞挑上米糠上了路,母親再次叮囑他,米糠賣三文錢,母雞賣十八文錢,千萬記牢了。陳勞秋一路上走,嘴里時不時地默念:米糠三文母雞十八文,母雞十八文糠三文……擔子從左肩換到右肩,又從右肩換到左肩,走走歇歇,陳勞秋到了集市,擔子才放下,就有人過來問價了?!澳鸽u三文糠十八!”陳勞秋開口就報了這個價,他一路念來念去,顛三倒四的,把母親交代的價錢弄反了,于是母雞一開價就被人買了去,可米糠等到日暮散市也沒有人買,他只好又挑了回來。一只母雞才賣了三文錢,而一擔米糠倒要叫賣到十八文,母親把陳勞秋狗血淋頭一頓好罵!從此,草溝村人人都知道陳勞秋做了件天大的傻事,明里暗里都叫他“瓜勞”。瓜,是草溝村這一帶地方對傻瓜、對懵懂之人的形容詞。
村里人,無論老少,都是直來直去呼陳勞秋為瓜勞,就連他的父母也是這么叫。
陳勞秋長到十八九歲,變成了一個英俊的小伙子。他父母托人幫他找對象,他連女方的面都不敢見,走到半道上就開溜了。
瓜,確實瓜。
但瓜人自有瓜福。瓜勞在草溝村卻是第一個自己找來老婆的人。
這里,還得說說瓜勞的父親陳春光。
草溝村三面皆水,無論深淺,都是魚蝦的世界。于是,捉魚去賣便成了草溝村人重要的經濟來源,草溝村男人們的能耐,也主要表現在捉魚的本事上。
草溝村人捉魚的手段有布網、撒網、放釣、裝魚籠、吊罾、用篾織魚具攔堵水口等,有時候也會截灘戽水,涸澤而漁。偶爾,也有炸魚、毒魚、電魚的,不過,這些辦法害大于利,尤其是毒魚,等于自斷后路,如同殺雞取卵,為眾人所憤,不輕易有人敢犯惡而為。
陳春光捉魚,高人一籌。他的本事全在聽字上。聽魚。有人說,只要陳春光走過,哪里有魚,有什么魚,有多有少,他一聽就全知道了。這話可能太夸張,但也并非亂說。陳春光最拿手的手段,是捉塘角魚。夏秋時節(jié),陳春光常常半夜里挑一對水桶和幾個魚籠出門。他沿渠邊湖邊一路巡行,細聽哪里有“噗噗”的聲音。這是塘角魚冒頭換氣的聲音,常人一般辨識不到,只有他一聽到便心知肚明。于是他下到水里,把魚籠沉埋下去,用籠頭堵住魚窩洞口,這樣,塘角魚出來換氣時就須得從籠須鉆過,籠須是錐狀的,軟的,篾片都粘連了,塘角魚出得來可回不去了。陳春光每隔一個時辰就下去換魚籠,把捉到的塘角魚倒到水桶里,水桶盛有適量的水,塘角魚不會擠死、悶死、壓死。陳春光從不把魚窩里的塘角魚捉完,他看看收獲差不多了就收手,然后回家,吃了早餐再拿到圩場上去賣。
陳春光想把這個本事傳給大兒子瓜勞,但是,瓜勞就是不開竅,接不了班。不過,瓜勞學得了另一種本事,那就是捉青蛙。
夏天,瓜勞躲在樹蔭下面,手執(zhí)一根長長的釣竿,細細的釣繩末端拴著一只螞蚱或者別的什么蟲子作誘餌。他把誘餌甩到池塘水面的荷葉上,然后輕輕拉動誘餌勾引隱藏在水下或者荷葉間的青蛙。青蛙見到誘餌在跳動,以為是蟲子,閃撲過來一口含住誘餌。瓜勞執(zhí)釣竿的手迅速一提,另一只手持專用網兜伸過去,兩手配合得十分默契。青蛙被提起來知道上當后迅即放開誘餌,卻已經遲了,掉進網兜,成了囊中物。冬季水退,四野里一片干涸,青蛙冬眠。它們躲進泥洞里,不吃不喝不鳴叫,蹤影全無。瓜勞拿一根約一米長的粗鐵線,鐵線的一端彎成一個小鉤,他沿著溝邊、湖岸或田埂仔細搜尋過去,看見小土洞有光滑的泥土封住,即把帶鉤的鐵線插進去。鐵線可以彎曲,即使土洞是曲的,也可以鉆到底,若里面有青蛙,那么鐵鉤就會滑過青蛙身體把它鉤住,鐵線拉出來,青蛙也就同時被拉出來了。這種方法順當好玩,能捉到多少青蛙,關鍵是會否辨識青蛙洞。
陳春光拿魚去賣,常常要帶上瓜勞,目的就是教他如何叫價,如何稱魚,如何算錢。慢慢地,瓜勞也就學會賣魚了。
那時候,自行車屬于緊缺商品,憑票供應。瓜勞家在本村率先買到了一輛。他家是貧農成分,二叔陳春亮當著生產隊長,優(yōu)先把購車票送給了大侄子。家里平時賣魚攢了些錢,又剛好賣了一頭豬,陳春光也覺得有輛車,兒子馱魚去賣確實方便,所以遂了瓜勞的愿。
瓜勞學車還算快,摔了幾跤,就抬腳從前面上車,跨腳從后面上車,全都會了。趕集的日子,他把魚桶綁在自行車后座,丁零零,時不時打鈴往前奔。一路上,那些趕馬車的,挑擔的,徒步的,聽到鈴聲,都讓著他。
“這是誰家的孩子呀!”
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瓜勞騎著車子,都是一閃而過,感覺就是腳下生風,頭上風生,風聲不斷,風光無限。
這樣的一個瓜勞,暗地里俘獲了李美娟的芳心。
李美娟家住大垌村。這個村由于鄰近集市,村民多以種菜為業(yè)。幾乎,每個集市日子,李美娟都要擔菜上圩場去賣。
以前的瓜勞,李美娟也許沒注意到,騎自行車的瓜勞,她注意到了,而且越看越喜歡。
那天下午,秋高氣爽。瓜勞賣完了魚,吃了碗豬雜米粉,便打道回家。才出到街頭,他又看到了李美娟。
李美娟挑著一副空擔子,慢悠悠地走。瓜勞一望就知道是她。
李美娟即使挑著擔子也是體態(tài)婀娜。她這天穿得一身新,新藍布長褲,新白底紅花短袖,烏黑的頭發(fā)梳成兩條辮子垂在腦后。
瓜勞每次來賣魚,幾乎都碰見李美娟。有一次,她賣完了蔬菜,還去過他的魚攤,買了幾條塘角魚。從此,瓜勞對這個臉蛋紅撲撲、眼睛水靈靈、聲音好好聽的女子印象深刻。
瓜勞騎車來到李美娟身邊時特意放慢了速度,接著竟然下了車,把車子支起來,然后認真查看鏈子。
車子壞了?
好好聽的聲音在耳邊響了起來。
瓜勞抬頭看了一眼李美娟,說,鏈子可能長了些,有點松。
不是壞了吧?
不是。瓜勞答應著,推起了車子。
經常見你來賣魚,你叫什么名字?李美娟問。
我叫陳勞秋,草溝村的,你呢?
大垌村的,我叫李美娟。
哦,難怪你經常擔菜來賣,大垌村人會種菜,你家的地都是用來種菜吧?
沒有,有種稻谷、種玉米、種紅薯的,種菜只種了一塊地。
哦,你家的菜一定種得很好。
怎么說呢,家家差不多是一樣的,只要不偷懶,誰都能種好的。
說的也是。人勤地生金!
你也勤呀!圩圩都見你拿魚來賣。李美娟笑著回應。
這都是我爸捉的。我爸白天干活,晚上去捉魚。瓜勞實話實說。
你爸真有本事!李美娟由衷贊嘆說。
他們兩個一邊慢走,一邊交談,最后是李美娟挑著空擔子和魚桶坐到車后座,瓜勞奮力踩著自行車,飛快地行駛在回家的路上。
在那個年代,一對青年男女敢于如此這般湊在一起,那絕對不是一般的關系。
果然,到了次年的國慶節(jié),這一對男女喜結連理,拜堂成親了。
瓜勞不瓜。
瓜勞自己為自己找來了個好老婆。后來,他們生了五男二女,大兒子陳家文在草溝村第一個考上了大學。
“背推哥”大名陳英秋。
推,是草溝村一帶地方對石磨的俗稱。
石磨分上下兩部分,有大有小。大的要配裝長木鉤,吊在屋內橫梁下面,由一個人或者兩個人來推;小的一個人就可以操作了,左手放米,右手推磨,用來磨米漿做糍粑做米粉。
“背推哥”陳英秋的花名來自賣小石磨。
陳英秋母親的娘家在草溝村鄰近的高壟村。這個村剛好相反,缺水,但不缺石頭。陳英秋的舅舅是個石匠,主要鑿制石磨賣。陳英秋常跑去看舅舅,不算拜師學藝,算幫忙或者玩耍也許更準確。陳英秋舅舅賣磨,偶爾會拿到集市上擺,去展示,但更多的是在家坐等買主上門定制,然后送貨上門或者買主自己來取。陳英秋幫舅舅,主要是送貨。有一天,陳英秋在去往舅舅家的路上,有人叫住了他,問他是不是楊文寶的外甥。陳英秋說是呀。那人高興地說,我在你舅舅家見過你,這樣吧,我正想去你舅舅家,現在就不用去了,你替我告訴你舅舅,幫我做對小石磨,價錢就按老規(guī)矩,做好了送到我們村。我是大嶺村的,姓黎,叫黎背推,你送磨到大嶺村,問誰是“背推哥”,人人都知道。陳英秋聽說有生意做,也不問那人要定金,立馬就答應了,還說舅舅家有現貨,今天就可以送過去。那人說好啊,我下午在家等你。陳英秋到了舅舅家,跟舅舅說了,把小石磨綁上自行車就朝二十多里遠的大嶺村趕去。到了大嶺村,他把自行車鎖在村頭,然后用肩頭扛起石磨就去找“背推哥”。大嶺村是個大村,有上百戶人家,陳英秋肩扛著石磨,從村東走到村西,從村南走到村北,大街小巷,曲曲彎彎,問誰都不知道有個“背推哥”,問有沒有叫黎背推的,也都說沒有。問來問去,一些人看著他還想笑,說“背推哥”?背推,誰背推呀?他知道上當了,被人耍了,可一肚子火氣又無處可發(fā),只得悻悻地復馱石磨回來給舅舅。舅舅沒有生氣,他反復念“黎背推”,之后說,孩子,“黎背推”,沒有,“你背推”,有,你就是“背推哥”!這玩笑開過頭了,以后多長些心眼吧。舅舅說陳英秋時,有上門訂貨的客人在場,舅舅這么一說,陳英秋的這個花名就被傳開了。
高壟村有很多石頭砌成的墻。這些石墻是怎樣砌起來的,陳英秋曾親眼見過。他覺得并不難,他也能砌。
他最初的實踐,是砌自家的豬圈和圍墻。
他砌的豬圈,結實,穩(wěn)固,只是墻面凹凸不平,墻體也有些歪扭。但總算是一試成功,在草溝村首創(chuàng)用石頭做豬圈的歷史。
砌了豬圈,背推哥又砌自家門前的圍墻。他把原來破敗的泥筑土墻推倒,再拉石頭回來砌。這回砌墻,背推哥更加上心。他認真挖好地基,砌墻時還拉起了白線繩,目的是把墻砌得更直。每疊高幾塊石頭,他又拿白線繩吊上石頭做的垂直線來比對,避免把墻面砌斜了。所以,圍墻砌成后,美觀度比豬圈高出了很多,引得村上人個個贊賞。
從此,草溝村漸漸興起了用石頭砌豬圈、砌牛欄、砌圍墻甚至砌石屋的風氣,背推哥當之無愧成為引路人,而且也是砌石頭墻砌得最好的匠人。
有這手藝在身,背推哥后來干脆拉上隊伍,當起了小工頭,在四鄰八村專砌石屋。那時候,農村人還不知道鋼筋水泥為何物,所以新建房屋能夠告別土夯墻改用石頭墻,那可是一種時髦。陳英秋的本事派上了大用場,接到的工程在秋冬兩季一個等著一個,收入比種田耕地不知要高多少倍。
然而,草溝村一帶地方,建石頭墻房子就像一陣風,只吹了三四年時間。原因是外地人帶來了新工藝,他們挖坑造窯,燒制紅磚,用這種建筑材料來建造房子,更加洋氣,墻體又薄又美觀,所以一下子就受到了人們的青睞。石頭墻無可奈何花落去,不可遏止地被取而代之了。
背推哥看家的本事沒了用武之地,他當然很是失落。好在,他腦筋并不古板,很快就順應新形勢,重新振作了起來。他對人說,砌磚有什么難,比砌石頭容易多了!
接下來,人們看到背推哥做了件似乎是很不劃算的事情。他把自家剛建起不久的石頭房子拆了,重建,磚砌的。
那個時候,他們三兄弟已經分家。老房子留給三弟陳榮秋和父母住,他和大哥陳勇秋另立門戶,到村西頭各建了房子。
背推哥陳英秋新建不久的石頭房子也就兩間半,半間是搭在大房旁邊的廚房,矮了一截,仿佛大人背著個小孩。房子的確是不夠雅觀,也不夠大氣,不過,還可以住,沒必要拆的。但是,背推哥就是拆了。
重建新房子,背推哥沒有另請他人,招呼來自己工程隊的原班人馬動手就干。兩個來月工夫,一座五連間紅磚青瓦的新房子成功告竣,廚房建在庭院的另一頭,用石頭矮墻圍成一體。為什么還要砌石頭墻呢?背推哥說,這些,都是我們的手藝,不能丟的!
再接下來,背推哥的工程隊又接到新工程了。
技術就擺在背推哥家里,好不好你自己去看!
后來,縣里評選表彰各行各業(yè)領軍人物,背推哥榮登全縣十大能工巧匠榜單。那張裝在鏡框里的獎狀至今一直掛在背推哥家的廳堂上。
現在背推哥已經很老了,他偶爾也看看那張發(fā)了黃的獎狀,如果有蛛網或灰塵,他要用撣子去掃一掃。
殺豬就像過年。誰家殺豬,誰家就像過年。
這是草溝村的盛況,見于生產集體化的年月。
那時候,家庭可以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鵝,也可以養(yǎng)豬,但不能養(yǎng)牛、養(yǎng)馬。牛和馬屬于集體經濟所有,所以體量僅次于牛和馬的豬,成了每個家庭發(fā)展經濟的首選。
養(yǎng)大了豬,還得首先賣給國家,賣一頭才可以留一頭,由自家宰殺,豬肉拿到圩場去賣。這就叫“購一留一”。
哪家殺了豬,都要灌豬血腸,煮豬骨粥,留下小部分豬肉,遍請左鄰右舍的老人小孩過來吃一餐。大方一些的人家,留下的豬肉要多一些,請的人也要多一些。無論請客多請客少,都是熱鬧的,喜慶盈門,如過年一般。
殺豬不是殺雞,得請專干這行的屠戶,殺豬佬。
草溝村唯一干這個行當的人,是馬騮三。
馬騮三,本名陳家顯。他在同胞兄弟中排行老三。草溝村人習慣以排序稱呼小孩,前邊加個“阿”字。也有以性情、相貌、諢號前綴的,馬騮三就是。
馬騮是草溝村人對猴子的俗稱。猴子機靈敏捷,馬騮三人如其名。
馬騮三干殺豬這行當,是在他長大成家自立門戶以后。在沒有結婚之前,他可是個游手好閑的浪蕩仔,偷雞摸狗、辱老欺幼的事也曾做過。他有一個過人的本事,就是捕野貓。
野貓,抓老鼠,也抓雞,有的幾乎成了抓雞虎,特招人恨。
馬騮三愛養(yǎng)狗。他的狗專為打獵用。
一般是在秋冬季節(jié)的晚上,馬騮三帶著他的狗,頭上套著遠光燈,手拿一根圓木棍,一個人向村外走去,四處游逛。
有沒有野貓的叫聲無所謂。馬騮三的遠光燈四下掃射,若照到了野貓的眼睛,就會看到兩點淡綠色或者暗黃色的反光。這時,馬騮三把燈光鎖定野貓,同時喚他的狗攆過去。他的狗已是訓練有素,見到主人喚它,它就知道是什么了,于是沿著燈光的方向勇猛撲去。有時候,狗很快就成功了,追上野貓,一口就咬斷喉管;有時候,沒有那么順利,不是野貓死命逃脫了,就是野貓臨急爬上了樹,得對峙好長時間才能抓到它。馬騮三如今左邊耳朵缺了一小塊,就是在一次捕獵中留下的創(chuàng)傷。那只野貓被狗攆上一棵苦楝樹后,他舉著遠光燈一刻不停地照射它,還不停地吆喝,狗也跟著狂吼。也許是那野貓害怕了掉下來,也許是它暴怒了跳下來,反正它就是直沖燈光撲咬過來的,若不是馬騮三慌忙偏頭躲避,恐怕傷著他的不是一只耳朵,而是他的整個一張臉。
有人說,那是報應。馬騮三從那以后不再捕捉野貓,并且是老老實實做人,老老實實干農活。再后來,他學會了殺豬。
馬騮三殺豬,有個講究。
誰家要請他去殺豬,必須提前三到五天上門到他家去請,口頭請還不行,得有紙條子,紅紙黑字。馬騮三說,這得排隊,還要看日子,誰家日子若是不合適就不能殺生。人上門去請,空手去也不行,得帶上米和雞蛋,沒有雞蛋,米就得多帶一些。這是選日子要用的,馬騮三說。
馬騮三殺豬的工具,一條長鐵鉤、一把柳葉尖刀、一把大板刀、一把剔骨刀、一桿小秤,都裝在一個藤條籃子里,在殺豬前一天的晚上就送到要殺豬的人家。送工具去,順便布置殺豬工序,安排人手。飯是要吃的,酒也要喝,這叫先把喜慶營造出來。
殺豬時間安排在凌晨公雞打鳴頭遍過后。殺豬的主人家,早早燒開了水,做好相應準備。時候一到,主人家暫時避開,馬騮三手拿尖利的鐵鉤把要殺的豬趕出豬圈,趕到預定位置,然后一鉤鉤到豬的前腳腳跟處,再提起來,讓豬跑不掉,三四個大漢迅速跟上去把豬按倒,并使之橫躺在地,動彈不得。馬騮三接過柳葉尖刀,左手抓豬耳朵,右手執(zhí)刀捅入豬的頸部,扭一扭,才把刀拔出來,瞬即,一股紅紅的熱血噴涌而出。旁邊有人用簸箕托了面盆趕緊送上來,接血。
整個殺豬過程環(huán)環(huán)相扣,一氣呵成。只是,從鉤豬開始,被殺的豬一直嚎叫不停,響徹全村,打擾得許多人再也睡不成覺。
豬斷氣后,馬騮三放下殺豬刀,對空遙拜三下,嘴里默念一陣子。他念什么,人們不得而知。問馬騮三,他也不說,只是神秘一笑。
隨后,是拿開水燙豬刮豬毛,開膛破肚,清洗豬下水,割豬頭,把全豬分成兩邊,等等。
馬騮三一刻不停,除了分派人清洗豬下水,其他都是他親自做。
一頭豬整理妥當,便要早早馱去圩場賣。出門前,大家要喝一兩碗豬紅粥。馬騮三說,這叫開門紅,喝了百事順利,豬肉豬骨豬下水統(tǒng)統(tǒng)賣得好價錢。
馬騮三還有一個規(guī)矩,就是賣完豬肉回來的當晚,他絕不到主人家吃飯,怎么請他都不去。主人家送他的酬勞,他在圩場上就拿了。馬騮三說,晚上他還要做功課,把殺豬的事結了,一件還一件,不能拖的。
馬騮三搞的什么神道禁忌,村里人不知道,也難知道,因為他從不解釋。在那個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馬騮三確實吃香喝辣了好長一段時間。后來,改革開放了,商品經濟日趨繁榮,從事經商的人越來越多,馬騮三便淹沒在蕓蕓眾生之中。唯一不同的是,他在草溝村,第一個建起了水泥磚混結構的平頂房,任憑風吹雨打,安穩(wěn)如山。
1963年,瓜勞陳勞秋的大兒子陳家文出生。
因為吃過沒有文化的笑話,瓜勞對兒子寄予了厚望。到了陳家文能爬動的時候,有一天,瓜勞把小人書、珠算盤、圓珠筆、青菜葉、玉米粒、小石子、泥土塊等物件,擺放到孩子面前,小家伙居然伸手就去抓圓珠筆。瓜勞兩眼放光,嘴巴都合不攏了。這是當地農村的一種占卜,用來預測小孩的未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學而優(yōu)則仕”,農村人并非個個都上學讀過書,但這些傳統(tǒng)樸素的認知卻根深蒂固。孩子的這個喜好,預示著他長大后要拿筆桿子,做識文斷字之人。
可是,陳家文上學讀書之后,卻不怎么上心。他貪玩。
白天,他常常同小伙伴們玩一種叫做“打尺”的游戲。晚上,特別是有月光的夜晚,他們則是玩“點毛差”。一群小伙伴聚在一起,先是一個個伸出一只手,把拳頭摞在一起,上拳頭握住下拳頭的大拇指,接著上下周而復始地數拳頭:“點毛兵,點毛兵,點到誰人誰做兵;點毛賊,點毛賊,點到誰人誰做賊……”“兵”和“賊”都分派完后,再讓“賊”在規(guī)定時間內各自躲藏起來,然后“兵”們分頭去找,去捉,直至找齊捉盡為止。一晚上反復這樣玩,伙伴們又喊又叫的,樂不可支,不到大人催回家不收兵。
陳家文貪玩,在瓜勞看來,兒子根本不是塊讀書的料。他放棄了夢想,認命了,因為地理先生曾說過,草溝村村前擋著山嶺,地勢又往后面仰,人是走不出去的,只能窩在村里,老死家中。瓜勞把兒子的不上進歸咎于本村的風水。
然而,誰也想不到的是,陳家文讀到初中時,命運改變了軌跡。
這個時候,中國社會發(fā)生了變革,恢復了高考制度,連初中升高中也要擇優(yōu)錄取。陳家文考取了本縣唯一的重點高中。三年后,到1981年,陳家文一畢業(yè)便考上了大學。這在草溝村可是件石破天驚的大喜事。瓜勞遍請親朋好友及左右鄰居,歡天喜地辦了一場升學宴。
1985年7月,陳家文師范大學畢業(yè),學校將他分配回原籍王塘縣安置。9月,王塘縣人事局把他分配到三河鄉(xiāng)中學當教師。
三河鄉(xiāng)是陳家文家所在的鄉(xiāng),鄉(xiāng)政府距離草溝村也就七八里地。
回到這么個地方工作,仿佛回家一般,陳家文有些失望。草溝村的老人們看到這樣的結果,心里也免不了嘀咕。都是命哪!他們越發(fā)相信風水先生對于草溝村人的判定。
看來,草溝村的風水得改一改。
最想改的是瓜勞。
怎么改?先前的風水先生倒是曾出過主意,就是在村后背要造片大林子,擋一擋風,聚一聚氣,讓村子有個依靠,好發(fā)力向前走。
瓜勞去找現任村民小組長陳榮秋。
陳榮秋是背推哥陳英秋的三弟,開口就拒絕瓜勞,說村后背是一片好水田,以前你家當著隊干,怎么不改?
這的確是個問題。以前,瓜勞二叔陳春亮當生產隊長、老二陳作秋當民兵隊長,破“四舊”立“四新”,跟風跟得最緊,連村西邊的社公廟都拆了,風水先生若敢在他們面前出此主意,恐怕也被抓來批斗了。
那時候,背推哥一家,因為是富農的后代,在村里是沒有話語權的。陳榮秋有高小文化,當時村里“量才而用”,讓他做會計,記工分、理賬務。
如今,陳榮秋有權了,但也不可以為所欲為。因為分田到戶了,他能夠去發(fā)動村民造林子?不說錢沒有,就是地也沒有了。
陳榮秋望望天,把瓜勞的提議當作笑話。
陳家文叫父親不要多管閑事。
他說他不信這個邪。
果真,一年后,縣里一紙調令將陳家文調到中共王塘縣委機關報《今日王塘》報社,入編當上了專職記者兼編輯。
原來,陳家文心中早有計劃,除了認真教書,把所有空余時間都用到了寫作上面。他寫三河鄉(xiāng)各種各樣的新聞,也寫雜談、雜感,更多的是寫詩歌、散文等文學作品,主投報刊就是《今日王塘》。那時候,各地剛剛興起創(chuàng)辦縣級黨報,王塘縣雖是個山區(qū)縣,但也不甘落伍。辦報紙,需要人才,主管宣傳的縣委宣傳部唯才是用,睜大眼睛在全縣范圍內搜羅人才。隨著陳家文的上稿越來越多,而且又是個多面手,宣傳部長一錘定音,把陳家文調到了報社。
陳家文依靠自己的實力實現了離家進城的夢想,而且是進了個體面的單位,還分到了房子,他自己當然高興,他父親及叔叔們更加高興。他辦完調動手續(xù)、在縣城安置妥當之后,回到村里請上下鄰居喝了一場酒。他的意思只有一個:他當初說的話不是信口胡說,誰再說草溝村的人走不出去那才是胡說。
陳家文的本事還不僅僅是這個。
又一年后,他娶了縣人民醫(yī)院一名漂亮的醫(yī)生,結婚成了家。
又兩年后,他調到縣委辦公室。
從此,陳家文官運亨通。他后來官至縣政協(xié)主席,正處級。
陳家武與陳家文同齡,是背推哥的二兒子。
他們同時上學讀書,只是初中升高中時分開了,陳家武沒能考上縣重點高中,而是屈身去讀鄉(xiāng)里的普通高中。三年高中畢業(yè),陳家武再復讀補習兩年還是名落孫山,于是選擇參軍,經體檢、政審合格,到部隊去了。
送陳家武當兵入伍前夕,背推哥也搞了很大的響動,殺雞殺鴨,鞭炮放了十萬響。
村上有人卻嗤之以鼻。說人家瓜勞的兒子是去讀大學,將來要當國家干部,你個背推哥高興什么呢?當兵還不是退伍回來扛犁頭!
這種話顯然說早了。
陳家武去到部隊經受鍛煉,人越發(fā)長得威武英俊。他特別喜歡打籃球,在部隊打,回來探親也打。草溝村這一帶地方有個習慣,每年春節(jié)都組織民間籃球比賽。陳家武回來探親時參加過三次,草溝村得過兩次冠軍、一次亞軍。如果沒有陳家武參加,草溝村隊幾乎是第一輪就被淘汰了。
人長得健壯,又會打球,陳家武好比人中龍,很容易被人記住,到哪里都討人喜歡。特別是一些未婚多情女子,幾乎沒有不向他暗送秋波的。
陳家武在部隊由義務兵轉為志愿兵,前后服役有10個年頭。1994年,他轉業(yè)回到王塘縣公安局城中派出所工作,由兵變警,長槍換成了短槍。
陳家武在部隊當過什么官,草溝村人不知道,他家也說不明白??墒牵换貋砭汀爱敼病?,草溝村沒有誰不羨慕甚至敬畏的。這個“當公安”,是專抓壞人的職業(yè),在草溝村人看來,比陳家文舞文弄墨威風多了。
陳家武為何能有這樣好的運氣呢?
這里還得說籃球。
那年冬天,陳家武回鄉(xiāng)探親,到縣城去看望一位老戰(zhàn)友。這位老戰(zhàn)友也是個籃球愛好者,轉業(yè)回來安排進了農業(yè)銀行。陳家武來探訪老戰(zhàn)友,恰好遇上農行同公安局進行籃球友誼賽,比賽中農行隊一位打中鋒的主力隊員扭傷了腳,這位老戰(zhàn)友急中生智,請求讓陳家武替補上場。友誼比賽嘛,圖的就是交流和高興,當然可以了。陳家武這一上場可不得了,他不僅讓農行隊最終反敗為勝,而且不可救藥地俘獲了羅秀娥的芳心。羅秀娥何許人也?她是縣政法委書記羅高明的侄女,縣公安局110辦公室的接線員。她身高一米六〇左右,長相不算很出眾,但憑著有叔叔罩著,平時心氣較高,甚至有些孤傲,不少年輕人對她只好敬而遠之。陳家武替補上場打球,羅秀娥一見眼就亮了,尤其是陳家武在球場上生龍活虎的優(yōu)美身姿,如電擊斧鑿一般,深深地扎進了羅秀娥的心里。球賽后,她不顧女性的矜持,主動找到陳家武的老戰(zhàn)友,打探陳家武的底細。陳家武的老戰(zhàn)友冰雪聰明,一看有戲,立即當了這個紅娘。也是部隊作風,他們兩人第二天便見了面,一見就定了終身??h公安局局長業(yè)余愛好也是打籃球,羅高明跟他一通氣,他二話不說就同意進人了。和羅秀娥結婚不久,陳家武轉業(yè)到了王塘縣公安局城中派出所。
城中派出所是王塘縣城區(qū)唯一的一個派出所,陳家武在那里干了兩年零八個月,就提拔調到三河鄉(xiāng)派出所任所長。
回到老家門口當派出所所長,陳家武有一種親切感,也有光榮感,覺得自己就是一名父母官。
而此時的草溝村,非比往昔,人心幾乎都散了。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主要是村里人互爭屋地引起了糾紛,各不相讓,甚至反目成仇,并結成了近親家族聯盟,使得全村分成了若干個團團伙伙,平時各顧各的利益,各守各的底線,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惹到自己,則群起而反擊。
陳家武的三叔陳榮秋拆除老屋建新樓,他為了橫平豎直擺正樓房位置,挖地基時稍稍擴占到了陳家文祖屋的地盤,陳家文的小叔陳得秋差點和他打了起來,至今兩家仍然是雞犬之聲相聞,人卻全不往來,路上遇見,也是你看過這邊,我望過那邊,權當沒看見。
陳家武在三河鄉(xiāng)派出所工作了3年,為保一方平安做了不少的好事、難事,立過一次三等功。但他在草溝村人面前,并沒有獲得多少好感,甚至是不受人待見。他到村里來抓賭,處罰過一些人;他“手肘向外拐”,在調處一起土地權屬糾紛案中,判定本村人無理,并揚言若再爭吵惹事就送去拘留;他把一位打架斗毆致人重傷后潛逃回家的后生仔當眾銬走,最后法院以故意傷害罪判后生仔入獄坐牢。
陳家武是秉公執(zhí)法,父老鄉(xiāng)親不理解,他無奈,也遺憾。他只能寄希望于時間。
陳家武離開三河鄉(xiāng)派出所調到縣局擔任刑偵大隊長。他在這個崗位上依然盡職盡責,一干就是8年,破獲刑事案件上百件,抓捕犯罪分子兩百余人,而且做到了“命案必破”。陳家武離開刑偵隊,是因為他受傷致殘。在一次黑夜抓捕傷害計劃生育工作人員的亡命之徒中,陳家武一馬當先,破門入屋,被歹徒揮舞的長刀砍中左手,不得不截肢,造成了終身殘疾。陳家武被樹立為英雄,受到了縣里和市里的表彰。如今,他在縣公安局政工科工作,做他力所能及的事情。如果局里有籃球、氣排球活動,他也必定到場觀看——但只能是觀看了。他這輩子,再也上不了球場。
2015年,35歲的陳業(yè)興當選草溝村村民小組長。
陳業(yè)興是馬騮三的大兒子,也是個機靈精明之人,可惜沒能考上大學。他外出打過工,學過裝修,還承包過魚塘養(yǎng)過魚,但都干不長。馬騮三建議他去學養(yǎng)豬。這一招果然有效。陳業(yè)興去參加縣里舉辦的短期養(yǎng)殖培訓班,又去父親老友大垌村李八叔家的養(yǎng)豬場跟班一個多月,回來后就開始養(yǎng)起豬來。他養(yǎng)豬,不是一般的養(yǎng)法,而是嚴格按照科學要求來養(yǎng),養(yǎng)豬場不準旁人亂進,進去要經過消毒室,還要換鞋子,豬一天只喂兩餐,吃的飼料都是買來的,等等。他養(yǎng)的豬,四五個月就可以出欄了。賣豬也不用麻煩,有客戶自動來買,裝上車就可以拿到錢或者記上賬。這樣養(yǎng)的豬確實長得快,但是豬肉吃起來味淡,無家常土豬肉鮮美,村民們都把這種豬叫做“飼料豬”。
“飼料豬”就“飼料豬”吧。有人吃,有銷路就行。
陳業(yè)興抓住市場機遇,不斷擴大養(yǎng)豬場養(yǎng)殖規(guī)模,僅用五六年時間,他的養(yǎng)豬場就由日養(yǎng)數十頭豬增加到上千頭豬,一躍而成為整個三河鄉(xiāng)養(yǎng)豬業(yè)界養(yǎng)豬最多、請的工人最多的養(yǎng)豬場,經濟效益自是相當可觀。陳業(yè)興被戴上了“養(yǎng)豬大王”的桂冠。
陳業(yè)興的養(yǎng)豬業(yè)做得風生水起,他干嗎去競選這個村民小組長呢?
他有他的想法。
草溝村不是貧困村,可就是人如散沙,還分幫結派,集體的事情沒人管,誰家辦個紅白喜事都難找人來幫手。這些年來,幾個阿叔阿伯輪著當組長,可都是掛個名頭而已,不敢管,不愿管,根本就起不到什么作用。
馬騮三說,草溝村先前全村上下一家親,老年人受尊重,哪家哪戶有個爭吵,村干部一上門就沒事了。村里年年還吃燈酒會,要辦什么大事,在燈酒會上一宣布就都定下來了。
老爸說的燈酒會,陳業(yè)興沒有見過,但聽說過,就是在每年農歷正月十一這天全村男人們集中到一起吃飯。大家在曬谷場上擺開張張竹笪,竹笪中間擺放各家各戶帶來的飯菜,新添男丁的人家必須帶有公雞肉,然后老老少少席地而坐,圍著竹笪吃喝起來。一望過去,人聲鼎沸,和和美美。
陳業(yè)興認為,解決草溝村的一切問題,首要的是解決人心問題,只要把人心重新攏到一起,就什么事情都好辦。
陳業(yè)興當選后,就按他的思路去做。
九月初九重陽節(jié),他首獻敬老之心,把全村六十歲以上的老人集中起來吃飯。
春節(jié),他請三河鄉(xiāng)舞獅隊來草溝村表演。
正月十一,草溝村停滯四十多年的燈酒會熱烈回歸——
在縣城一向很少往來的陳家文、陳家武同車回來了,在外面其他地方工作的叔伯兄弟幾乎也回來了。全村家家戶戶殺雞宰鴨,捧飯端菜,男女老少齊聚到村前新建的燈光籃球場上,不再用席地而坐,而是端坐在高凳之上,圍著二三十張大圓桌,親親熱熱地吃起了燈酒會。
噼噼啪啪的鞭炮響過,陳業(yè)興拿起話筒,簡要作了開場白,便恭請91歲的十七公代表全村老人講話,又請陳家文叔代表本村在外工作的所有人講話,然后,由他鄭重宣讀新修訂的草溝村村規(guī)民約、草溝村尊老愛幼行為準則、草溝村關于設立讀書助學獎勵基金倡議書。
他最后竟高聲喊了起來:“草溝村要做文明村,草溝村人團結一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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