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娜
一
泥土無論大小,相信那些喜愛種東西的人和它是有一定情結(jié)的。遠(yuǎn)的不說,就我公公和父親來說,我知道他們是非常熱愛土地的。
公公搬到城里來十好幾年了,但他對土地的熱愛還是不減。
公公所住的黃山小區(qū)是一排排舊式的老房子,除了外觀色彩的暗淡外,內(nèi)部設(shè)施的裝備多半還是比較齊全的。
住在那兒的老年人居多,雖說是上了年紀(jì),但他們的生活還是很有情趣的。也許是老來心寬的緣故,他們大都會放棄城里人的隔閡與陌生,經(jīng)常湊在一塊說笑玩樂,很像農(nóng)村老家的隨意生活。他們串門子,偶爾也會把希罕的東西順便帶上;他們喝茶聊天拉家常,還會組織各種小小的娛樂活動,甚至把各自的家伙曬出來,你的京胡,我的二胡,他的鑼鼓,不管合拍不合拍,只要湊在一處,保證是快樂鬧翻天,生活的情趣便也在這不合拍的吹拉彈唱里四下洋溢。有的時候他們也會蹲在外面的石桌前,把撲克牌甩得啪啪響。下象棋的時候人更多,下棋的和觀棋的都憋足了勁,吆喝聲,笑罵聲,一片接著一片,把大半個小區(qū)攪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
因為老式的樓房沒有車庫,所以車大都停在道上。除了停車占用的空間外,靠北墻的地方還多少剩下點空地。就這么點地方,那些視土如金的人們也不會錯過好機(jī)會,于是便有人拿出鐵锨來翻地耕種。
這樣,樓前那片灑滿金光的空地上,時常會鉆出一小簇一小簇的綠意來,那是很惹眼的。在擁擠與狹小之間,在貧瘠與生硬之間,一小片綠苗倔犟地生長著,那綠意給人的感覺絕對是舒暢的,它會讓呆板的心情一下變得放松起來,一種小小的愉悅便開始在心底增長。
那些菜地大都很無序,橫著的,豎著的,又都很袖珍,二三米見方的有,一米見方的也有,菜的品種也不少,韭菜、菠菜、白菜、小油菜、胡蘿卜都能夠?qū)さ玫?。偶爾也會看見幾株爬蔓的,那是南瓜或絲瓜。瓜秧在地上匍匐,并使勁地把肢體向四方伸展,再伸展,再后來它的長蔓便會搭到附近的小樹枝上去。那樹枝終究太細(xì),等結(jié)了瓜才知道,樹身竟然不能承受如此之重,所以不知哪一天又一下從樹上跌下來。好在南瓜秧不怕摔,竟然沒事似的繼續(xù)生長。雜草當(dāng)然少不了,這東西不用你招呼,它自然會鋪天蓋地地襲過來,一不小心,最豐收的便是它。所以那些只管開始不管結(jié)果的人,很多時候只收獲了青草,菜卻不知去向,或者草中有菜,菜中有草,各得一半。當(dāng)然也有那勤快的,他們時常一早一晚地在那小菜地里來回扒拉,于是一片碧綠盎然,清爽著路人的雙眼。
公公住在樓的最盡頭,出了樓道門便是一座小平房子,那房子夾在兩幢樓之間很是礙眼,像是舊式的車庫。偶爾也會看見房子的門會開,敞敞的,什么也沒有,不知誰家在使用。
公公也是熱愛泥土的人,那時公公也學(xué)著別人的樣子,在瓦礫堆里開墾出一小片菜地來,也就一兩米見方,好歹也算個菜畦,然后把韭菜種子撒上,等待著豐收的喜悅。有時豐收遠(yuǎn)不如想象的好,等到收獲的時候,公公就會把一小袋韭菜送到我們家。打開袋子,那韭菜細(xì)細(xì)的,如銀絲的面條,里面夾雜著一半雜草,那草也是細(xì)細(xì)的沒有多少筋骨。我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韭菜摘好,這樣一大半就去了,包水餃?zhǔn)遣粔蛄?,做韭菜炒雞蛋正合適。這是公公的心意,起碼是無公害的,斷然不能浪費(fèi),味道當(dāng)然比買的強(qiáng)多了。
一年又一年,雖然收獲不是很多,但年年是有的。因為那些零星的土地,公公的生活也快樂了很多。
這樣老式的小區(qū)式菜地是經(jīng)常可見的,珍惜土地充分利用土地資源應(yīng)該說是值得贊賞的。
同樣是居住的地方,可并不見得都對土地有那么的熱衷。
那天去一個同學(xué)家,他們居住的小區(qū)也和公公這兒差不多,樓房看上去要更新一點,或許是因為樓前雜草亂如麻的緣故,給人的感覺并不那么協(xié)調(diào)。兩棟樓之間的距離也不小,除了停車外,中間的綠化帶部分也用花磚砌成一個漂亮的花池子。因為缺少人管理,如今已是花謝池空,除了一兩株刺槐外,最扎眼便是一簇簇葳蕤茂盛的雜草了。那草長勢實在茂盛,就那么直直地往高處瘋長,高得可以淹沒了人的大半個身子,一不小心踏進(jìn)去,有一種陰森森的感覺。
我有些詫異,這草怎么就可以茂盛成一種悚然呢?同學(xué)看我疑惑的眼神,苦笑著搖搖頭:現(xiàn)在啊,誰還愛管閑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說這公共場所又不是個人的事,能將就就將就了。同學(xué)也有點不以為然。我心里還是不明白,這么一大塊地方,為什么非得讓它長草,浪費(fèi)了多可惜,種上點菜不更好么!別的不說,起碼在視覺上也比這要享受得多。同學(xué)又解釋說:不是沒種過,以前有人種過的,菜長得也不孬,可總是讓人偷偷給鏟了。顯而易見,他們認(rèn)為這空地是大家的,憑什么不商量一下自己就把菜種上了。小區(qū)里住戶多,人心也是上下不齊,沒事就四下里犯嘀咕。樓前的空地就這么大了,有了你的就沒有我的,你搶著種上了,我沒撈著心里就不舒坦,所以搗亂的就來了。要么都種,要么都不種,都種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都不種,這地也就被擱置起來。那草卻不邀而來,它不會找人商量,所以見縫插針,就那么摧枯拉朽地一路茂盛下去了,卻沒有人再言語了。
我無話可說,人有時就是那樣的不可思議。寸土必爭不是壞事,要是放在國與國之間那是絕對必要的??墒欠旁谔ь^不見低頭見的鄰里之間,這寸土必爭未免就有點斤斤計較了。
擱置的茂盛,瘋長的是草,萎縮的是人的心靈。
這樣想想公公所住的小區(qū),倒感覺到他們的和睦來了。相對來說,這也是一種幸運(yùn)吧。
二
父親說他的土地有兩個顏色,一個是金色的,一個是綠色的,他用金色播種希望,用綠色收獲喜悅。
正午的陽光強(qiáng)烈地直射著父親沾著泥土的脊背,他依然不動聲色地繼續(xù)把汗水揮灑成一片濕漉漉的豪邁。那汗水不聽話地順著面頰流下來,和著腳下的泥土,一起滋潤著枯涸的大地。父親佝僂著背站在地里,一片綠浪在他身邊翻來滾去,偌大的綠絨毯被風(fēng)捏起了層層褶皺,父親瘦弱的身影在綠浪里起伏成一個灰色的圓點,連同他共同作戰(zhàn)的農(nóng)具,一起定格成一種偉大而壯麗的畫面。
父親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從年輕到衰老,他就像一個不愿離開軍營的士兵,就那么死心踏地地種著他的莊稼。他一直在那片土地上滾爬打磨,把一生的精力都消耗在了那片泛著生機(jī)的土地上。莊稼綠了又黃,黃了又綠,他精心地守護(hù)著,不愿輕易隨手拋棄。與他在土地上相伴的除了那頭老黃牛,還有那輛地排車。
當(dāng)經(jīng)濟(jì)的浪潮沖擊著閉塞的小村,腦子反應(yīng)快的人便把地承包出去外出打工掙錢去了。父親沒有趕趟兒,他說即便掙錢再多,他也不會外出,他除了種地之外什么也不會,他的作用只有在土地上才能顯現(xiàn)。他說他可以掙錢不多,但他可以用土地養(yǎng)家,可以把金土地變成綠絨毯,可以從土地里往外掏錢,土地就是他的金礦石,他離不開他的土地,那是他生命的源泉。
這話似乎一點也不假,父親地里來地里去,他的一生真的只是從地里往外掏錢。父親用他勤勞的雙手,用那片泛著陽光色彩的土地,把老老少少一家七口人的生活裝點得溫暖而舒適。也是在那片土地的滋潤和營養(yǎng)下,他的三個兒女都先后完成了自己的學(xué)業(yè),以城里人的身份告別了以土養(yǎng)家的故鄉(xiāng)。父親望著他的兒女笑逐顏開,那是另一種豐收的喜悅。
父親是個種地能手,他會種各種莊稼,而且種得很好。
早年的時候父親種過棉花,十幾畝棉花一茬一茬地在他的手里開滿了花,秋天的時候更是潔白一片。父親尋著那一片潔白,看著那一片豐收,暗紅的臉龐被映得溫和而又光亮。
父親種棉花一般是要套種,這樣可以增加復(fù)種指數(shù),以此來提高收入。在兩行棉花的間隙,父親會種上綠豆,因為綠豆成熟期短,等到棉花往高處拔個的時候,綠豆已經(jīng)成熟了,兩不耽誤。
父親也會在棉花地里套種西瓜,西瓜的成熟期約為兩個來月,為了不耽擱棉花成長,西瓜要比棉花早種一段時間。
種西瓜是很累人的,從播種開始就沒了清閑的時間,然后經(jīng)過壓蔓、打頭等一系列成長過程,直到西瓜成熟,父親要在地里滾爬兩個多月。很多時候父親飯都來不及回家吃,早晨上坡之前把一天的干糧和水準(zhǔn)備好,直到晚上日落西山甚至星星眨眼他才疲憊地趕回家。勞累是一定的,可父親卻從來沒在我們面前表露過,那是怎樣的一種含蓄與承受,只有父親心中最清楚。
父親也種菜,黃瓜、茄子、辣椒、豆角、菠菜、西紅柿、白菜、蘿卜、甘藍(lán)菜等都可以輪番上陣。從春到夏,從夏到秋,那菜是五花八門,一應(yīng)俱全,根本不用擔(dān)心哪個季節(jié)會斷菜。
父親熱愛著他的土地,也喜歡著他那綠絨毯一般的莊稼,他不會隨便浪費(fèi)一絲一毫的土地。除了成片的莊稼外,地邊地沿,地溝地坎,只要能種莊稼的地方,父親絕不會讓土地白著。他會在溝溝沿沿上種上幾棵豆角或者南瓜,高粱和芝麻也時常在地頭站崗。收獲是一種喜悅,即便是小小的幾株果實,也別有一番甜蜜在心頭。
今年中秋節(jié)回家,看見父親拉了一地排車豆子回來。我心里疑惑著,現(xiàn)在的地比以前少了許多,除了三畝整地的麥田外,不可能有多余的空地來種那么多的豆子。母親把我的疑惑解除了,她解釋說那是打麥場的地,現(xiàn)在有聯(lián)合收割機(jī),根本用不著在場里打麥子了。原來父親還是不會錯過任何開墾土地的機(jī)會,他把麥場里的地翻耕了,種上豆子,于是便有了金秋更多的收獲。其實父親已經(jīng)用打麥場的地種了好幾年了,只是我不知道,他還把臨近幾家的麥場也一塊開墾了,反正人家也不要,父親撿了來卻歡喜得了不得。即便不起眼的一點小地,到了父親的手里,也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父親和他的那些泥土交情很厚,看到土地他就感到快樂,他永遠(yuǎn)都不會離開他的土地。
其實父親就如那些泥土,平凡著,偉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