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振華
《話不能這么說》體現(xiàn)了作家一定的藝術匠心和才情,比如:小說設立的“人道主義”主題,“卒章顯志”對小說主題的揭示以及對小說題目的呼應,小說較為樸實的敘述語言與人物語言等方面均見出作家較好的創(chuàng)作資質(zhì)。但從總體上而言,這部短篇小說離精品力作還有不小的距離,無論是思想意蘊的把握,還是藝術方面的呈現(xiàn),仍尚欠火候,未臻境界。
首先,文本敘述部分偏離了小說的思想主旨。小說開篇伊始,對“我爺爺”的拾糞生活進行了細致、多方面的敘述,甚至濃墨重彩的描寫。從拾糞的生活環(huán)境、拾糞的器具、拾糞的過程、拾糞的動作,到制作糞餅以及拾糞的日常生活,篇幅之多幾乎占據(jù)了7000字小說的近三分之一。短篇小說的敘述語言尤為珍貴,言簡意豐是基本的要求。如果“我爺爺”的拾糞生活對揭示主題能起到鋪墊、補充、輔助或其他重要的敘述功能,這樣的敘述就是不可或缺的。遺憾的是,讀完小說后,你會發(fā)現(xiàn),這些敘述、細節(jié)、描寫幾乎和小說的“人道主義”思想主旨沒有多少直接或間接的關聯(lián),“我爺爺”日常生活情狀的描摹,并沒有塑造出人物的形象性格,也沒有展露人物的價值傾向。小說的結尾,敘述跳出慣常的敘事邏輯,“我爺爺”最終選擇了打死大黃這條忠實的狗,而保住了抗美的人命。這樣的選擇,其動機以及背后的心理機制、性格特點、道德傾向、價值判斷應該是在此事件之前有充分的鋪墊和展現(xiàn),如此,“我爺爺”的選擇才會不那么突兀。短篇小說如此有限的篇幅,大量的筆墨用于拾糞的生活流程,這樣的“浪費”著實令人惋惜。同樣,對老街人們?nèi)粘I钋闋畹臄?,也和主題是一種游離的狀態(tài)。老街上活動的人們在后街屙屎撒尿,后來有了茅廁和“我爺爺”對茅廁的清掃,這或許是生活的真實場景,但生活的真實場景并不必然地成為藝術的真實,并不必然地構成文本的有機素材,并不必然地成為敘述合理性的證明。換言之,它們是一堆無敘述價值和功能的生活原材料,小說主題的思想光亮并沒有照亮它們。小說過于附著于現(xiàn)實,而忽視了向“存在”領域的延伸。昆德拉認為:“小說審視的不是現(xiàn)實,而是存在。而存在并非已經(jīng)發(fā)生的,存在屬于人類可能性的領域……”這部小說之所以平庸,就是小說僅僅局限于故事、情節(jié)的表層,基本附著于現(xiàn)實地表,沒有作形而上的提升,現(xiàn)實接通存在的通道是閉塞的,小說缺乏對人物(我爺爺、我奶奶、抗美)的心理、性格、命運的深度開掘,缺乏對“存在”可能性的拓展。
其次,小說對“人道主義”思想主旨的把握出現(xiàn)了悖離。顯而易見,作家想借文本中“我爺爺”最終的抉擇,揭示他所認知的“人道主義”主旨?!叭说乐髁x”思想眾說紛紜,可最基本的一些內(nèi)涵還是有共識的:以人為本,對人的價值、權利、自由、尊嚴的尊重,對人的呵護、悲憫,是以人為中心的世界觀和價值觀等等。小說寫到了“我爺爺”和狗的深厚情感,在拾糞的過程中,狗幫助主人找尋糞便,在看護糞場的過程中狗忠實履行看護的任務,在孤寂凄清的老兩口生活中,狗還能成為他們的精神慰藉。這些本是小說應該重點渲染的地方,很可惜只是略略提及,小說前半部分更多地讓位于拾糞敘述本身。盡管如此,狗與一對老夫妻多年相濡以沫的感情還是呈現(xiàn)了出來。從情感傾向而言,“我奶奶”寧肯自己坐牢,也不愿丈夫親自擊殺陪伴他們多年的大黃。而“我爺爺”,則在極為關鍵的時刻,為了保住抗美的命,不惜用糞耙子剝奪了大黃的性命。在此,“人道主義”徹底戰(zhàn)勝了“狗道主義”,從而完成了作家的“人道主義”體認。從社會倫理、公序良俗和生物達爾文主義的觀點來看,如此的人道主義自然是站得住腳的。問題是,作家或許忽略了歷史上人道主義思想的前提,忽視了人道主義思想的歷史性內(nèi)涵。傅斯年先生早就曾言:“春秋時人道主義固以發(fā)達。”就是因為春秋時期諸侯爭霸導致民不聊生,才有了對百姓的悲憫、同情、體恤的人道主義,其前提和歷史性內(nèi)涵是百姓的受難。歐洲的人道主義思想體系源于文藝復興,是把人從中世紀的宗教神學束縛中解放出來,以人道代替既往的神道,其思想前提和歷史性內(nèi)涵仍然是對弱者的呵護和悲憫。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人道主義是重要的思想武器,其思想主要來源于西方,它和科學、民主一起,對中國幾千年封建專制主義思想文化體系進行了集中爆破。“人”的發(fā)現(xiàn)是五四時期啟蒙文學最重要的思潮之一。其人道主義的前提和歷史性仍然是封建主義對人性、人的命運和人的精神世界的嚴重戕害,人是被損害者、被侮辱者和被壓迫者。20世紀70年代末的新啟蒙思想與文學仍然高揚人道主義旗幟,人道主義復興針對的是“文革”極左政治帶來的身體與靈魂的創(chuàng)傷。《話不能這么說》里面的抗美,從小就游手好閑、不學無術、故意損壞玻璃換糖吃、綁架老師的兒子、販鵝過程中弄虛作假、走投無路時甚至去偷糞,特殊時期,帶著打狗隊在鄉(xiāng)間和鎮(zhèn)上為非作歹……即使不算惡貫滿盈,也算是臭名昭著。無論在任何時代,這樣的人都是對社會道德、法律、人性的敗壞和踐踏。抗美不是受侮辱者和被損害者,恰恰相反,他是施害者、暴虐者,他不是人道主義應該憐憫、同情與呵護的對象。小說中的大黃盡管是一條狗,但它忠誠、恪盡職守,和拾糞的老夫妻相依為命,恰恰是人道主義應該悲憫的對象,而且它正處在被攻擊、被圍毆的現(xiàn)場,它只是奮起反抗與自衛(wèi)。文本按照“人道主義”的價值觀,保護了惡人,虐殺了人類的朋友大黃,這是人類中心主義意義上的人道主義,這種價值觀如果無限擴大,就會凌駕于天道、地道以及萬物之道,最終會釀成人類的劫難與災禍,破壞人與自然的和諧,損毀“天人合一”的理想,歷史上的教訓在今天仍在不斷地上演,人類的生存家園已經(jīng)岌岌可危。拾糞老漢擊殺大黃的行為某種程度上顛覆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生存?zhèn)惱恚@和“人道主義”同情悲憫弱者、呵護弱者的初心顯然背道而馳。作家意在宣揚人道主義,對人的保護,但實際上卻走向了人道主義的反面,這恐怕是作家始料不及的。
《話不能這么說》前半部分較多復制上個世紀特定年代的生存圖景,試圖復活那個年代的特殊記憶,但偏離了主題意向,后半部分至結尾刻意追求構思的創(chuàng)新,于高潮處突然逆轉,人物、狗的命運徹底反向傾覆,在我看來,敘事效果和敘述意愿卻適得其反。
責任編輯 十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