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浪聞鶯
在青山鎮(zhèn)這個地方,曹爺絕對是個響當當?shù)娜宋铩?/p>
聽老輩人講,曹爺?shù)淖嫔虾茱L光,曾官至大清嘉慶朝從三品御史,那御賜高大威嚴的府第,一直以來都是青山鎮(zhèn)的標志性建筑。到了曹爺他父親這一代,雖沒有祖上那樣的風光,但他父親好歹也出任過江西兩個縣的縣令。只是到了曹爺這一輩兒,盡管他考中過湖廣文試和武科的舉人,但第二年武昌就首義了,曹爺也就沒地方出仕光耀門楣了。曹爺就很落寞,開始整天提籠架鳥,花錢買醉。
要說這青山鎮(zhèn),也確實是個銷金蝕骨的好地界兒,它北接信陽,南抵漢口,不但茶館酒肆林立,連澡堂戲樓子也應(yīng)有盡有。有了這些好去處,曹爺?shù)男∪兆泳瓦^得很滋潤,他不是出了澡堂就進酒樓,就是出了茶館進戲園子。
曹爺喜歡聽戲。人家是看戲,他是聽,每聽到動情處,他就會拿折扇在手上打板眼,跟著鼓點搖頭晃腦地哼哼。每次看戲時,曹爺?shù)拇蛸p總比別人多,所以深得各路名伶的喜愛。
這天下午,曹爺搖著紙扇,像往常一樣踱進了花戲樓,撩起長衫坐在第一排正中的位子上,還要了一壺上好的碧螺春和一盤兒炒瓜子兒。
這時,跑堂的小二顛過來,附在他耳邊小聲說:曹爺呀,今兒您得委屈一下,坐到后排去。德城的胡縣長到青山鎮(zhèn)催糧款,也要來看《花為媒》這出戲呢!
要是擱平日,給南來北往的行客讓個座兒,其實也沒啥的??刹軤斀裉旌雀吡?,再一聽是給那個偽縣長讓座,心里就老大不高興。于是,他板著臉說,你曉得的,爺是從來不給狗讓座的……
背后突然有人冷笑說:呵呵,算你有種,罵誰呢?
就見頭戴禮帽手拄文明棍的胡縣長,在三五個警察的簇擁下,杵在了他身后。跑堂的小二嚇壞了,連忙搧著自己的嘴巴說:是小的得罪了曹爺,他老人家正教訓我呢!
假如曹爺此時就坡下驢,打個哈哈,賠個不是,這事兒或許就囫圇過去了。可曹爺偏不,反倒站起來冷笑說,瞧你穿的這身狗皮,也配爺給你讓座么?
胡縣長頓時惱羞成怒,連呼反了反了,隨即揮手讓手下拿人。曹爺哪里肯束手就擒?便施展開拳腳,三下五除二地將他們?nèi)蚺吭诘?,圍觀的人都叫起好來。曹爺愈是興起,便跨在胡縣長身上,左右開弓地抽他的嘴巴,邊抽邊罵:好個狗日的, 爺讓你給小鬼子當狗……
曹爺自知闖了禍,當天就逃出了青山鎮(zhèn)。他一路向東跑,到鳳凰山入伙做了土匪。
鳳凰山自有鳳凰山的規(guī)矩。大當家的劉省三穩(wěn)坐第一把交椅,發(fā)號施令,總領(lǐng)一切。二當家的李炮頭,主要負責打探消息,為綁票斷后。曹爺雖初來乍到,但文武雙全名氣大,劉省三就讓他坐了第三把交椅,做“攬把子”,也就是專干出票綁票勒索錢財?shù)墓串敗?/p>
曹爺落草后,做的第一單買賣,是下山綁了七個南下的女眷。
曹爺吩咐說,你們得把肉票給看緊了,但決不能“壓花窯”(也就是用強糟蹋女人)!否則,爺一律“ 嚴岔子” , 讓你們吃槍子兒……
哪知,這幾個女眷很堅強,折騰幾天后不但沒有哭哭啼啼,反倒有說有笑地跟他們巧妙周旋,就是不說出她們從哪兒來,家里還有誰。這讓土匪們很惱火,有人便提議說,讓她們“熬鷹”吧,不怕她們不說。
已是初夏時節(jié),天氣本來就很炎熱,土匪偏讓這些女眷圍坐在一堆篝火旁,然后交給她們一個撥浪鼓,每人搖五下,再傳給下一個人。如果搖到誰那兒停了,監(jiān)視的土匪便會從背后猛地給她一鞭子。
三天二夜后,這些女人再也熬不住,有的人搖著撥浪鼓時,竟一下子栽到火堆里了,輕則被灼成滿臉花,重則被當場燒死,景況慘烈至極。
曹爺很是不忍,嘀咕說,這熬鷹,也太缺德了吧?
土匪們便笑:爺,您可不能慫蛋吶!
曹爺?shù)芍?,憤然而去?/p>
半夜里,曹爺竟蒙了面,摸到看押房,悄然放倒了三個土匪,然后將那五個女人連夜送出鳳凰山寨。
這些女人實在太虛弱了,走不動。她們中一個叫芬兒的姑娘就說,曹爺,都說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還是把我們送到小悟山吧!
后來,曹爺才知道,這幾個女人,是八路軍總部派到小悟山抗大十分校的女教員。
再后來,曹爺也成了抗大十分校的學員。那個叫芬兒的姑娘呢,三年后則成了他老婆。
那年,“四清運動”開始后,曹爺當土匪的事兒,終是被人揭發(fā)了出來。已是德城軍分區(qū)司令員的曹爺,便被人胸掛紙牌頭戴高帽,強押著游了街。不明究里的人群就起哄,往他身上吐唾沫,扔磚頭,更有幾個愣頭青硬沖上來,掄起棍子朝他身上使勁招呼。芬兒看不過,發(fā)瘋似地沖出人群,撲到了曹爺身上,才讓曹爺保住了一條命。
夜里,芬兒撫著曹爺?shù)膬蓷l斷腿,只是哭。
曹爺就笑著給芬兒擦眼淚,說,在鳳凰山時,總歸是我讓兩個女教員丟了命,罪孽深哩。這下,讓我的兩條腿抵過,我的心才稍安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