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周丁丁已經(jīng)過了不惑之年。
他是市重點中學的老師,教美術(shù)的。天天下課回家,必臨帖,雷打不動。日漸積累,寫了一手的好字,篆刻也相當不錯。無意中,他參加了一次全市的篆刻大賽獲得了頭獎,后來他拒絕去領(lǐng)獎,說,那是他給朋友的,是朋友無事生非,提交給了大賽。不少篆刻人都找他,他基本上都婉言回絕,說,他不太愛結(jié)交,喜歡宅在家里。
這所重點中學的校長姓沈。沈校長是蘇州人,都傳他是明代吳門畫派代表人物沈周的后人。很多人向他求證,他都是笑笑,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沈校長出門應(yīng)酬都愛帶著周丁丁,送個人情靠他支撐門面了。有時候,沈校長喝酒喝多了,在酒桌上說周丁丁是吳門畫派文徵明弟子周天球的后代,弄得周丁丁很是尷尬。真有當事人問他,是不是周天球的后代,周丁丁說要上衛(wèi)生間借故走了。他跟他姐姐說,我誰都能得罪,就是不能得罪我們校長。姐姐納悶問他,為什么呢?周丁丁說,這個不能告訴你。
周丁丁是細高挑的個兒,一副白凈臉,架一副近視鏡,說起話來文縐縐的。有時候說話愛翹蘭花指,聲調(diào)有些發(fā)嗲。學校不少同事說他男不男女不女的,有些中性。不知道周丁丁怎么想的,也不解釋。只是有一次在學校食堂,一個同事開玩笑說他是同性戀,周丁丁當場翻臉戳著那個同事的鼻子說,如果你再敢胡說,我就殺了你!他的眼神里真是充滿了殺氣,嘴唇急劇哆嗦著,渾身都在戰(zhàn)栗。這個同事低頭走了,周丁丁把一碗炸醬面拍在了桌子上,憤然而去。從此,沒人敢再跟他開玩笑說同性戀的事情。沈校長找他,說,我沒見你發(fā)過脾氣,敢情你是有血性的男人。周丁丁笑笑,說,您認為我不敢殺人?沈校長說,我當然認為你不會殺人。周丁丁說,我把話放這兒,如果他再敢跟我說同性戀,我就殺了他。我說話絕不失口,說到就做到。沈校長后來跟那個開玩笑的同事說了,那個同事不屑道,他說殺人就是要一種氣勢,我不跟他計較罷了,真有一個同性戀的看上他了,磨著我好久,我那天是故意開玩笑試探他。沈校長大驚,問,怎么會看上他呢?那個同事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同性戀的人都很敏感,或者有什么特征。
說來,周丁丁為人挺正統(tǒng),平常很少開玩笑,說話總是一板一眼,而且很有派,這個派別人是學不來的。沈校長就公開說,周丁丁的那股派頭就是祖?zhèn)飨聛淼?,不是你能學就學得到的,是他骨子里散發(fā)出來的。學校的不少老師,在講堂上像是老師,下課了就什么也不像了。當然也有老師在講堂上就不像老師,搖頭晃腦,稀稀松松。周丁丁每次上課都正襟危坐,不用看教案,說起來洋洋灑灑,縱橫上下幾千年,而且沒有唾沫星子。學生們都說他一上課眼睛就發(fā)亮,就跟演員上場一樣。有人贊揚他,說你教書委屈了,你應(yīng)該去畫院,你的書法完全可以賣了。周丁丁擺擺手說,我父親母親就是老師,我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教書匠。他姐姐說他,現(xiàn)在社會上哪還有你這樣的人,你就是一個奇葩。周丁丁說,我過我的生活,我不管別人。周丁丁教了一批批的學生,成材的不少,考上中央美院和國家畫院的有幾十人,其中研究生就有七八個。為此,學生家長都擠破腦袋讓周丁丁私下給孩子授課,托關(guān)系走后門的很多。包括跟他開同性戀玩笑的同事都找他求情,說,這是我岳母的關(guān)系,我實在推不了。周丁丁還是接受了,他能接受的太少,大部分都被他拒絕了。拒絕的人都問他為什么,周丁丁的回答很刻薄,說,你的孩子不是那塊料兒。他姐姐說他,你能不能說人話,你會說嗎?你就是不同意,也能找很多借口。周丁丁說,我就是說實話,不是什么人都能當畫家或者書法家,那是鳳毛麟角的事。他姐姐氣得說不出話,每次都會說這么一句,我真想查查你的血,看你是不是我親弟弟。即便如此,他也會收下幾個孩子,他要價很高,每個課時都是幾百塊。他不為了求財,他就是想拒絕??擅看味加腥瞬慌履阋獌r高,就怕你不收。周丁丁每月收入能有三四千塊,他就讓姐姐給他管著。他說,他不想數(shù)錢,覺得那是一件很齷齪的事情。他姐姐哭笑不得,說,我真是見了鬼。周丁丁什么都可以拒絕,但沈校長找他沒有辦法,所以有一些家長知道內(nèi)情后就找沈校長。怎么找,拿什么找,周丁丁一概不知。他姐姐說,你倒好,所有財神都拜了沈校長了。沈校長跟他說,你干脆辦一個小班,專門教美術(shù)。周丁丁對沈校長說,是公的還是私的?沈校長說,算是公的吧。周丁丁點點頭,說,是學校辦的我就參加,要是我自己辦就沒有興趣了。沈校長看著他,說,你真有吳門畫派的文風,清雅心純。
按說,周丁丁沒什么犯愁的事,最令他頭疼的就是一直沒成家,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談過二三十次戀愛都沒成。有他不同意的;也有他同意,女方不同意的。讓周丁丁最難說出口的是他從來沒熱戀過,當然也就自然沒失戀過。他與其中一位姑娘算談得略深了一點兒,也就是親了姑娘一下,還沒敢親人家嘴兒。后來,因為周丁丁約會總是遲到,遲到的原因基本就是他在書房里練字忘了。那個姑娘失去了耐心,便斷然跟他分手。姑娘分手的辦法很獨特,先是和周丁丁熱乎,眉眼傳情,導(dǎo)致周丁丁來了興趣。趁著夜色,他斗膽摸了姑娘的乳房,逼得姑娘呻吟了一聲,就這一聲沒把周丁丁幸福死。當姑娘告訴他戀愛結(jié)束時,周丁丁如遭雷擊一般。姑娘離開他許久,他還在夜幕中佇立。夜風吹動著他飄散的頭發(fā),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眼角凝固著一滴淚水。他告訴了姐姐,姐姐說,人家就是欺負你,你流個什么眼淚。周丁丁問,她為什么要欺負我呢?姐姐說,你總是遲到,就覺得你不重視人家,人家要報復(fù)你,就用了這么一招。周丁丁還是不懂,問姐姐,她分手就分手吧,干嗎還這么招惹我。姐姐悻悻地回了他一句,女人就是有女人的辦法。
周丁丁自己也納悶,怎么就沒有驚天動地談一把戀愛呢?這輩子過了不惑之年,除了教書的歡娛還有寫字愜意以外,真缺點兒生活的滋味兒。他歸結(jié)自己弱點就是缺乏向往,換句話說就是缺對幸福生活的憧憬。突然,他覺得自己生活是不是需要改變一下,不能總是出了書房去課堂,天天這么無限循環(huán)。那天他在家里停下筆,走到陽臺上看見外面的萬家燈火在閃爍,好像一種感召。他總覺得那次跟姑娘的觸摸乳房有著刺激感,而且那乳房很飽滿,像是吸鐵石在罩著他的五指,他被燃燒起來??梢簿蜔藥滋?,很快就熄滅了。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毛病了,他洗澡時破例看看自己還能不能勃起,結(jié)果總是軟綿綿的,像是一堆廢棄的棉花團。他有些恐懼,他問姐姐,我是不是真的不行呀。姐姐瞪了他一眼,說,你怎么知道行不行,你不得試試才能知道?周丁丁疑惑地問姐姐,怎么試?姐姐憤怒道,你是不是給我裝的,我就不信你什么都不懂!周丁丁沒想到姐姐會發(fā)這么大的火。他后來和沈校長有過一次長談,那次是他給教育局副局長篆刻了一枚圖章,副局長十分欣賞,說他有杭州西湖西泠印社吳昌碩的刀鋒。周丁丁興奮,說他就喜歡吳昌碩。說著鋪紙潑墨,給副局長寫了一副行草。副局長說,你這字也是學吳昌碩呀,太像了,就跟真的一樣。周丁丁高興之余,副局長問,知道吳昌碩的行草學誰的嗎?周丁丁張口就答,取法王覺斯、黃道周,并參以歐陽詢和米芾的筆法。副局長說,那吳昌碩行草的特點是什么?周丁丁好像打了一針興奮劑,說,那就是純?nèi)巫匀?,一無做作,下筆迅疾,恣肆奔放,且又筆筆顧盼,字字呼應(yīng),篆意楷意相參而生,如枯藤老樹,如斗蛇,如高峰墜石,筆挾風濤,呈雄健爛漫、渾穆古厚之姿。副局長緊緊擁抱住了周丁丁,說,你就是吳昌碩再生呀,我很喜歡!
那次,周丁丁和沈校長走出副局長的家門,天色已晚。沈校長領(lǐng)他出來找了一個地方喝酒,喝多了,沈校長大聲說著吳門畫派沈周的那幅《桂花書屋圖》,然后吟誦著:“書齋宜明凈,不可太敞。明凈可爽心神,宏敞則傷目力?!敝芏《】吹缴蛐iL吟誦起來抑揚頓挫,最后熱淚盈眶。周丁丁不太明白沈校長突然變得這么放縱肆意,因為沈校長從來都是很矜持。他沒敢問,沈校長臨走時踉蹌地拍著周丁丁的肩膀說,你是不是不認為我是沈周的后代呀?周丁丁沒有回答。沈校長說,告訴你,我就是,我知道有人不信,我是沈周的后代不是拉大旗作虎皮,我就是說我祖先的價值,那是我的驕傲。我應(yīng)該是教育局的局長,可我不稀罕,我要等著他們請我去。月亮很亮,沈校長指著月亮說,有月亮為證,我是沈周后代。你也是周天球的后代,你家不也是蘇州的嗎?周丁丁說,我祖籍是蘇州的,但不見得我就是周天球的后代,我跟您不一樣。沈校長叨叨著,你知道你為什么總搞不上對象嗎?你這人沒想象力。沒想象的人是最沒意思的人,你活著本身沒意思,別人跟你在一起也沒意思。再有,別看你今天得到了局長的贊賞,其實你品位很低,因為你總是沉湎于自己的書房,那就是一個限制你的囚籠。告訴你,你跟我的想象力相比太低下了,所以你沒什么前途。興許是周丁丁也喝了酒,于是他不服,問道,憑什么說我沒想象力,我那字不是想象出來的嗎?沈校長大笑,說,你那字都是模仿吳昌碩,沒有你自己的。越說你像,你就越愚蠢。你的想象力已經(jīng)在模仿中失去了功能,你就變成了男不男女不女的!
周丁丁愣住了,他好像被什么電擊了一下。
他抬頭看月亮,覺得月亮像是那姑娘的乳房,白白嫩嫩的。
周丁丁在考到中央美院后的第二年,他的父親開車到浙江的徑山去看望一個生病的老同學,在高速路上被一輛大卡車突然追尾了,撞得很慘烈,當場喪命。尸首沒有讓周丁丁看,據(jù)說慘不忍睹。四個月后,周丁丁放暑假沒有從北京回來,準備跟著老師去黑龍江佳木斯寫生。這時候接到姐姐的電話,說母親因為子宮癌晚期在搶救。等周丁丁趕回來,見了母親最后一面,母親什么也沒說就奔赴黃泉。他在中央美院畢業(yè)后完全可以上研究生,因為他的老師已經(jīng)給他鋪好了一切。姐姐讓他回來,說,父母都不在了,我不能沒有你。因為這句話,改變了周丁丁的命運。他從小就是一個聽話孩子,為此毅然回到這座城市。他的姐姐在電影院是賣票的,比他大幾歲,看上去顯得很蒼老,皮膚像橘子皮那么打皺。讓周丁丁回來還有一個原因,姐夫有了新歡,拋棄了姐姐。其實姐夫就是一個水果鋪的小老板,周丁丁的父母都看不上他。眼睜睜父母都是教書的,而且都是武漢大學畢業(yè)的,天生就洋溢著知識分子的氣質(zhì)。姐姐不爭氣,寧肯得罪父母,也要跟這個水果鋪小老板結(jié)婚。結(jié)婚那天,周丁丁父母都沒有出場。周丁丁知道姐姐一個人生活得很艱難,就選擇了回來陪著姐姐。姐姐看見弟弟為她回來,緊緊抱住了他,痛哭流涕了許久。
周丁丁去了這家全市重點高中當美術(shù)老師,其實也是他的老師托付的。他老師跟沈校長是同窗,老師對沈校長說,我給你推薦的周丁丁,應(yīng)該是全國一流的美術(shù)家。他就是不懂得怎么生活,你要好好開導(dǎo)他,讓他再度回到我身邊,研究生、博士后等著他呢。他的命運應(yīng)該是國家畫院,他的畫價應(yīng)該是一平尺三十萬元。沈校長沒有把這些話告訴周丁丁,他怕告訴后,周丁丁會不能自持。周丁丁住的是父母的老房子,滿屋子都是書,而且書房很大。父親也愛畫畫,就有一個案子,羊絨的氈子,各式的畫筆都插在一個玲瓏的筆筒里,上邊刻滿雕龍戲鳳。周丁丁進去的時候,鋪開宣紙,就覺得父親站在跟前,氣度非凡。父親就告訴他,要天天臨帖,這是不可逾越的途徑。你要把心沉下來,忍受住寂寞,力爭不光要形似,更要神似。我知道你會有愛情,會有家庭,但這一切都不要被干擾,你的生命就在這張案子上。姐姐看他癡迷這張案子,每天都臨帖不止,就跟他說,母親臨去世前叮囑過我,讓我告訴你,別跟父親學,像是個木頭沒個性子。讓我給你張羅對象,生活最重要的不是畫畫寫寫,是有一個跟你走過一生的伴侶。周丁丁知道母親對父親有意見,覺得父親沒有給母親什么,父親上哪去都不帶著母親,什么心底話都不跟母親說。母親說你父親就是把我當成保姆,或者是同房大丫頭。母親甚至告訴他,父親去徑山看望老同學,說穿了那就是他的老情人。母親對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已經(jīng)奄奄一息。最后還艱難地說,你不懂生活,你就是一個木頭,只有你喜歡女人了才知道我說的這些。你懂得女人了,就算是對得起我了。說完,兩個小時后,母親就撒手人寰。在殯儀館,周丁丁看著母親被推進了燃燒的火爐里,尸體好像在掙扎著,他看見母親在努力翻身。因為患有子宮癌,母親長期躺在病榻上,怕長褥瘡,就讓周丁丁給她翻身。周丁丁見母親不斷地縮小,身子逐漸變成白色,抽屜拉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成了灰。
那是個黃昏,日頭在西山上遲遲不肯落下。他的淚水流下來也不愿意去擦,于是淚水就打濕了他的胸口。小時候他學習古文,有“白日依山盡”的詞句。周丁丁曾經(jīng)多次舉手問老師,不都說太陽是紅彤彤的,怎么會有白色的呢?老師不耐煩地說,你自己不會用眼珠去看嗎?以后別瞎舉手,好像就你小子能耐。周丁丁回家好奇地問母親,有白色的太陽嗎?母親想也沒想就回答,有啊,太陽是用火燒的,火燒沒了就成白色的了,就跟煤球一樣,燒到最后煤球就是白色的。人也跟太陽一樣,要是死了,也就把所有精力都耗光了,生命就完蛋了,隨著太陽就變成白色的了。周丁丁記得母親說完就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滿下巴都是鼻涕。他當時很羞臊,覺得母親說得對,怎么這么簡單道理都不知道呢?他回到課堂,當眾把母親的話說給老師和學生聽,學生們聞聽都起哄,老師說,你這人一點兒想象力都沒有,豬腦子單細胞。老師說完學生們哈哈大笑,于是給周丁丁起了一個綽號豬腦子。對老師以及后來不少人說他沒有想象力,周丁丁一直耿耿于懷。他不想多解釋,因為他每次畫畫的時候腦子里都有圖像。他畫了一幅《玉鳥情緣》,一對玉鳥在枝頭看著浩瀚的天空,牡丹花綻在枝頭下面,連樹葉都是軟塌塌的那么清閑。很多人看完贊嘆不絕,說你怎么想的。他畫了一幅《笛聲游蕩》,山巒疊嶂,飛瀑流泉,有牧童在山澗的深處吹笛放聲,幾只小鳥在朝著山澗張望,那般入神。沈校長說,看畫聽不到笛聲,但滿耳朵都是。你給我吧,我給你賣一個好價錢。周丁丁給了沈校長,結(jié)果拍賣時賣了三萬元,一個斗方三萬元,價格不菲了。周丁丁把三萬元給了姐姐,說,我看你屋子里家具都是老的,換新的吧。
周丁丁姐姐為落實母親遺囑,也是心疼弟弟,像是中了魔,為他介紹了不下一個連隊的對象。今兒見一個,明兒見一個。一年四季,走馬燈似的往周丁丁屋里頭領(lǐng)人,弄得周丁丁成天云遮霧罩,迷迷瞪瞪。反正見姐姐領(lǐng)一個女的進來,就套子活兒般地讓座沏茶,向?qū)Ψ接霉潭ǖ脑~匯推銷自己。如果趕上周丁丁高興,也要送人家一幅字,大都是云水禪心之類的話。人家看不懂,也沒覺得怎么好,行草太難認出來了。于是周丁丁就跟人家朗讀,他沒有沈校長那本事,往往會因為緊張念得結(jié)結(jié)巴巴。有一回,姐姐領(lǐng)來一個女的,周丁丁又照本宣科,那女的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他姐姐咯咯地笑了一通,對他說,你神經(jīng)呀,人家是來收電費的。一句話窘得周丁丁成了大紅臉。后來,周丁丁發(fā)現(xiàn)不對,因為姐姐有時領(lǐng)過來的女人,見面就要字,甚至要畫,點名要二四尺的。更有的提出不要花鳥,要山水。周丁丁拒絕了,他對這些女人說,我們是談戀愛嗎?我們干脆交易吧。你們要字和要畫都可以,我的字一平尺一萬元,畫一平尺兩萬元。周丁丁說得很嚴肅,弄得姐姐很尷尬,那些要字和畫的女人鄙視地看著他揚長而去。其中有一個女人長得很清秀,是一家琴行的經(jīng)理助理。姐姐相中人家還有一條,那就是這個女人的父母也是老師。周丁丁沒有理會,他對姐姐說,我最不能容忍她,她說我是周天球的后代,要我一定要臨摹一幅周天球的《水仙竹枝圖》給她。這是干什么?這就是赤裸裸的索取。姐姐說,你給她畫一幅又怎么樣,她不就會喜歡上你了嗎?周丁丁瞪著眼睛,憑什么我給她畫,她找我干什么,是要畫還是談戀愛?姐姐說,這矛盾嗎?周丁丁說,這是分水嶺,我不是商人,她也不是交易者。姐姐哭了,拉著周丁丁的手說,你就這么拒絕人家,你說你有什么,你不就是涂涂抹抹嗎?周丁丁看不得姐姐流淚,就給她擦,沒有想到自己也流出淚來,覺得看什么都模模糊糊。他沒有告訴姐姐,其中一個被姐姐領(lǐng)來的女人把他的一幅字賣了五千多塊錢。
姐姐沒有死心,她不再領(lǐng)女人到弟弟家來,而是改變了方式,會給兩張電影票,弄得周丁丁一進電影院,燈光一暗淡下來就會條件反射想嘔吐。他覺得自己坐在黑暗里,聽著旁邊人嚼爆米花,還有嘖嘖的親吻聲。無聊的電影,旁邊陌生女人的癡語,讓他很難忍受。姐姐看出來周丁丁對女人不太感興趣,就是熱衷繪畫和書法,還有他的學生。為這個,姐姐給他的墻上掛了許多漂亮女歌星女影星的照片,都是那種賣弄風情的,不是裸著肩膀,就是光著脊梁。周丁丁覺得很憤怒,跟姐姐大吵了一架,然后把所有照片付之一炬。后來,姐姐覺得無論如何不能再這樣復(fù)制下去了,就采取很卑瑣的辦法,給弟弟拿來相當露骨的黃盤,硬說是美國好萊塢新出來的大片。周丁丁看了沒幾眼,就把黃盤扔進垃圾箱里。他姐姐火了,心疼地說,那是我花高價買來的,你別動不動就給我燒了。姐姐最后越琢磨越恐懼,是不是周丁丁生理上有問題,得了陽痿什么的。想到這姐姐為難了,這怎么能檢驗出來呢?那天,姐姐找到周丁丁,說咱母親是子宮癌死的,你說,咱兩個是不是會有遺傳啊,到醫(yī)院查查吧?周丁丁回絕,沒好氣地說,我一個男人又沒子宮,瞎查什么!姐姐苦口婆心說,咱父親心臟不好,母親血壓也高,你我再查查也是以防萬一呀。周丁丁不忍姐姐這么費心,就勉強和姐姐去了醫(yī)院。到了醫(yī)院,大夫總是在他的生殖器那里細心搗鼓。周丁丁急了,對大夫說,你對我這玩意兒擺弄什么,我都嫌它臟!
太陽照常升起落下,時光就這么不緊不慢地走著,春天過去就是夏天。
周丁丁的生活還是這么過著,盡管季節(jié)在變化,他還是臨帖上課。每天臨帖的時間是雷打不動,只要是走到案子跟前,把要臨的帖子鋪好,就開始下筆。他的臨帖是四步法,即選帖、節(jié)臨、通臨和帶著問題臨。所謂選帖就是拿到字帖后不是急于去臨,先認真閱讀,然后選擇最能體現(xiàn)風格特點的去臨。節(jié)臨就是節(jié)選某個段落臨習,一般是掌握好字與字的連接,行與行的氣韻,以及字體大小輕重、粗細、枯潤的搭配。通帖就是把這部帖從頭到尾一字不落地臨下來,即便錯了也不停下。最后是帶著問題臨,仔細斟酌。周丁丁這套臨帖的辦法,還是當年父親教給他的,他覺得受益匪淺。可他后來發(fā)現(xiàn),父親教完他,卻自己不做,從來都是想怎么臨就怎么臨。
這天外邊下雨了,周丁丁看著窗外的樹葉被雨打得東搖西擺。他臨帖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只要合上帖子,腦子居然都是空白,就覺得這么熟悉的帖子竟然不能在腦子里復(fù)制,他有些緊張。合上帖子坐在窗前,覺得帖子是魔鬼,總是伏在身邊戲弄著誘惑著。他再次站在案子跟前,不看帖子,可提起筆什么也寫不出來。他的所謂四步法都是跟著帖子做的,那么,帖子不看了,自己怎么走呢?他很煩躁,便拎著兜子去外邊吃早點,然后準備上課。走到了每天都去的早點鋪,照例是吃一碗小餛飩,兩個燒餅。小餛飩還是那小餛飩,燒餅也是那撒著芝麻的燒餅,可吃著就覺得不香了。他走出早點鋪朝學校去,雨依舊下著,他舉著雨傘在小巷里穿行。這是他最喜歡的方式,小巷里是青色的石板路,走不穩(wěn)就會滑倒。他走著,總會在這里看到一兩個女孩子在身邊擦過。她們身上抹著一種香味,淡淡的,但十分好聞??傆信⒆訒庵_,偶爾能看見白皙的腳丫上有那么一點點紅,那是女孩子的腳指甲??山裉靺s是不一樣,沒有女孩子走過。他有些納悶,怎么會沒有呢,每天都有啊。正是上學的時間。他走到學校才發(fā)現(xiàn)空曠曠的,今天是放暑假的第一天,學生們離校了。
周丁丁姐姐的電影院改成影城以后,從衰敗到興盛。姐姐的腰桿子好像也挺起來了,對周丁丁說,我現(xiàn)在月薪比過去多了,日子也好過了。說著就嘆息起來,就是你呀,我越好就越惦記著你。周丁丁說,你別光惦記著給我找,你也是單身,你現(xiàn)在滋潤了,也該化化妝,找一個合適的。姐姐搖頭,說,你不找好了,我是不找的。影城開了幾家咖啡店,其中星巴克最火。周丁丁硬著頭皮還得按照姐姐的要求,跟女人見面。有時候,就到星巴克去喝喝咖啡,不想去看電影。結(jié)果,有一個姑娘每次都要去星巴克,周丁丁都得花個一兩百元,這個姑娘連續(xù)去了四次才找個理由提出分手。周丁丁姐姐很生氣,問這個姑娘為什么非去星巴克不可。姑娘嫣然一笑,說她喜歡星巴克的氛圍,喜歡喝的咖啡太貴了,這是最好的辦法了。周丁丁姐姐哭了,她覺得對不起死去的母親。周丁丁安慰姐姐半天,最后表態(tài)甩開姐姐,自己找對象。姐姐愕然地看著周丁丁,問,你能行?周丁丁自信道,我教美術(shù)能教到一流,搞對象也不會二流吧。姐姐抱住弟弟發(fā)自肺腑地說,兄弟,這世界變了,跟以前不一樣了。正因為你教書一流,你才不可能搞對象一流,這叫貓有貓道,鼠有鼠路。搞對象不比你教書容易,需要你動腦子,需要你有手段啊。你從小就是豬腦子一根筋,能懂這些嗎?周丁丁不理會姐姐的嘮叨,他想我就把搞對象當成一門新學科。決心一旦下定,周丁丁竟興奮起來。晚上,他躺在床上,把學校的女教師過了一遍篩子,發(fā)現(xiàn)沒有中意的。有一個叫楚靜的,曾經(jīng)動過心,眼睛很大,像是一潭深井,汪著很多故事。楚靜雖然過了三十歲,可周身還都是孩子氣,動不動就嗲聲嗲氣地說自己是女孩子。周丁丁又往校外琢磨,他除了去學校就是回家,與社會接觸很少,想了半天才想起學校門口有個天潤書店,書店里有個女孩子很秀氣,乳房很突出,他每回去都想和女孩子閑聊上幾句?;貞浧饋恚e聊的幾句都很溫馨。
雖然放暑假了,但他的美術(shù)班還在照常上課。沈校長對他說,按說現(xiàn)在不許再有課外班,你這班是我頂著雷開辦的。周丁丁知道沈校長辦這個班很是無奈,因為找他的人太多了。那天,為幾個學生示范書法,走出校門已經(jīng)很晚了。黃昏很美麗,夕陽像是一個大西紅柿掛在那里,紅彤彤的,又像是一張羞澀的女人臉。周丁丁編輯的一部關(guān)于吳門畫派書籍也正好出來,他買了幾百本,便拿了幾本興沖沖地到了書店,他要贈給天潤書店,也是給自己在書店留一個位置。書店的燈光顯得很暗淡,門虛掩著。他推開門見那女孩子正跟一個威猛的男孩子接吻,發(fā)出嘖嘖的聲響。女孩子的上衣被男孩子脫光,在燈光映襯下,結(jié)實的乳房如初綻的花蕾,挺著一種女人的驕傲,淺紅色的乳暈像一滴鮮血撒在了白紙上,泛出一層光彩。那男孩子的手像章魚一樣在女孩子的胸前如入無人之境,而且爬行的速度很快。周丁丁頓住了,被這種場面刺激得不知如何是好。那威猛的男孩子突然回頭呵斥著,你沒長眼啊!周丁丁諾諾地退出,他聽到那女孩子在哏哏笑,笑聲像是搖響了萬盞銅鈴。他把那幾本書放在前臺上,說,我送你幾本書。說罷退出來,他聽到背后女孩子在喊,謝謝你,我知道你是畫家。
周丁丁回到家躺在床上,剛才始終不肯落下的夕陽告退了,屋子里還有著幾絲余暉在啃著四周的墻。周丁丁想不出子丑寅卯,他有些喪氣,覺得時代把他這個豬腦子一根筋的人給拋棄了。他在課堂上投入講課的同時,與他年紀相仿的男人和女人早就過著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天下漂亮的好女孩在一夜之間都已經(jīng)有主了,剩下他在過著沒有女人沒有孩子的日子。他想起姐姐,姐姐離婚后就說過,單身生活就是囚籠,人家過著的是春天,單身永遠是冬天。周丁丁懊悔,自己以前怎么那樣遲鈍呢,把好時光都放在臨摹書法上了。他想自己以前為了一個篆刻,能連續(xù)一整天不吃不喝。為了研究書法里的一個字,連續(xù)三天堅持寫這個字,直到寫滿意了為止。沈校長曾經(jīng)警示過他,說吳昌碩的價值不在書法,而在繪畫上,即便是吳昌碩的繪畫也不算大師。書法里有王羲之張旭懷素米芾,學哪個不行,非找一個半罐子的臨帖,那你永遠滯留在這個水平上。
外面起風了,風敲打著窗戶。周丁丁在床上碾轉(zhuǎn)了半夜,發(fā)現(xiàn)床下還有一張沒燒毀的女歌星照片,居然長得很像學校里的楚靜。他知道,這一張沒有燒是有原因的。他親了親照片上的女歌星,臉頰在發(fā)燙。他覺得自己該變換一下生活,不能沉湎在這個小生活里。更讓他吃驚的是找對象的念頭愈發(fā)清晰了,而且必須要只爭朝夕??捎辛四铑^自己依然找不到對象,他不知道該怎么去找。周丁丁想,我怎么成了搞對象的廢人呢?沒有開空調(diào),屋子里濕漉漉的,他跑去洗澡。他看見自己的私處在水流沖擊下軟軟的,沒有力量。他竟然沒有和女人做過愛,至今還是一個處男。他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這是怎么搞的?他想起姐姐送的黃盤,那原本看似齷齪的東西突然有了一種感召力。
周丁丁開始住的是父母的老屋,姐姐當初為照顧母親也搬到一起住。那時姐姐姐夫還沒離婚,周丁丁去學校上課都是姐夫開車送他。當時,學校里很多女教師都羨慕周丁丁,覺得能有人天天開車接送,周丁丁該是一個多么有身份的男人。楚靜就是當時的羨慕者之一,平??倫鄹芏《∶紒硌廴?,惹得周丁丁心馳神往,兩個人看電影最多。周丁丁也愛給楚靜寫字,后來楚靜讓他寫了一幅心經(jīng),還親吻過他。姐夫和姐姐離婚后,周丁丁就騎自行車上課了,再后來周丁丁就步行到學校。學校的女教師們知道這件事后就一哄而散,楚靜是撤退最快的一位。隨著城市地段的升遷,這棟老樓被拆遷,周丁丁獲得了一筆十分豐厚的拆遷費。周丁丁姐姐還想與周丁丁同買一個新樓區(qū),但周丁丁斷然拒絕,自己看中一個新區(qū),靠近一片湖泊,十分安靜。他很快搬進了新居,搬進來以前,他打聽過周圍鄰居的情況,大都是文化人,沒有幾個好熱鬧的。他很滿意,因為最近他腦子出現(xiàn)些問題,在寫書法的時候只要有響動就周身發(fā)熱,心臟加快跳動,然后出汗,嚴重的一次甚至虛脫。為搬家他特意跑到新居來察看,看周圍安靜程度覺得不錯,有綠地和水池,來來往往的人少,距離馬路也很遠,偶爾能聽到陣陣鳥鳴。聽沈校長講,寫字的時候太安靜也不好,適當有些響聲。鳥鳴是自然的聲音,無疑是調(diào)節(jié)人精神的。
這個地方距離學校也不遠,但途經(jīng)一條小巷。所以,周丁丁放棄騎自行車,就開始每天步行上班,在小巷里走走,不但能看見清秀的女孩子,在那里吃早點,有時候躲雨在屋檐下站著,還能吮著帶有煙草味兒的空氣。他有時會特意在一個窗戶跟前停留,因為這家總愛播放蘇州評彈。他愛聽那調(diào),吳語,軟綿綿的,入耳。他覺得沈校長說他是周天球的后代也有可能,他的祖籍確實在蘇州吳縣,與周天球同鄉(xiāng)。他不太會說吳語,但能聽懂,敲打著他那顆尋蹤的心。他不在乎學校同事怎么看他,他騎自行車,或者自己步行上班都無所謂,他就是一個生活在自己世界的人。最近書店那場畫面觸及了他,可就這么幾天,他發(fā)現(xiàn)好像又回歸了。他奇怪,不論外界怎么拽他,他總是能搖晃著身子又回到自己的規(guī)律中。
開學了,周丁丁得知楚靜突然結(jié)婚了,對象是個遠洋船員。參加完楚靜的婚禮,周丁丁苦惱過,他看不了在婚禮上楚靜與那個船員接吻擁抱,那個船員把楚靜抱起來炫耀般走到他跟前,讓周丁丁為他們寫字,寫白頭到老愛情不息。周丁丁就這么寫著,船員就這么緊緊抱著楚靜。寫著寫著,周丁丁抬頭看見楚靜幸福的表情,那胸脯如海浪一起一伏的,導(dǎo)致他不能正常喘息,持筆的手在痙攣。晚上,他獨自在床上,望著窗外寂靜的明月,思念離他而去的楚靜,想她的音容笑貌,想她的舉手投足,想和她去過的所有咖啡店和姐姐的電影院。他回憶著當初和楚靜的初吻,每一個細節(jié)都浮現(xiàn)在眼前。他想不起來是什么原因?qū)е潞统o的分手,只是姐姐離婚了。那天他騎著一輛破舊自行車走到校園,看見楚靜站在門口看著他。楚靜問了他一句,你這輛自行車怎么這樣破舊呀,哪找的?他當時回答,我父親的,后來他不騎了。楚靜又問,你不少錢了,怎么不知道買輛車開呢?他說,我不會,還得花時間去駕校學。楚靜納悶,那你的時間呢?他笑了笑說,都在臨帖。楚靜問,臨帖就比別的都重要嗎?他不解地問,別的是什么?楚靜沒有回答就走了。后來,楚靜跟他漸行漸遠,以前中午在食堂一個桌吃飯,后來就不見了。他曾經(jīng)問過楚靜,你怎么不跟我一起吃飯了?楚靜說,我吃飯慢,怕耽誤了你臨帖。他曾經(jīng)多次問自己,有時也問姐姐,我喜歡臨帖錯了嗎?
后來,楚靜和她的船員去了希臘。楚靜曾經(jīng)給他發(fā)過來照片,在愛琴海的海灘上,兩個人盡情地嬉戲著。周丁丁在想象中慢慢入睡,醒來的時候陽光鋪在床上,給了他一個燦爛的心情??上氲锰篮昧?,覺得是自欺欺人,于是就開始想象楚靜的不好,晚上噩夢不斷。常夢見楚靜一張素白的臉,嫣紅的嘴唇使勁兒在舔著他。他多次驚醒,然后在黑暗中翻身坐起,驚恐地看著房門。那天深夜,楚靜打電話給他,說,已經(jīng)從希臘回來了,蜜月這么短暫。其實是楚靜在撩撥他,問他找對象究竟怎么樣,最后溫柔地說了一句,其實你挺好的,從希臘回來,他就走了,現(xiàn)在紐約。他告訴我一走就是大半年,我也挺苦的。他聽后頓覺后腦生寒,一陣心跳就暈了過去。
黃昏,姐姐來了電話,興奮地說有一個律師很好,比周丁丁小五六歲,人漂亮,最關(guān)鍵的是喜歡書法。周丁丁這么聽姐姐介紹已經(jīng)習以為常,但他聽出姐姐的語氣里很看中律師,因為能找到和周丁丁般配的女人越來越少了。周丁丁問姐姐,為什么這么大了還沒對象。他姐姐說跟你一樣都是豬腦子,這還用解釋嗎?忽然,周丁丁聽到樓下傳來叮叮咚咚的鋼琴聲。他不太懂音樂,只覺得不太好聽,就是反反復(fù)復(fù)那幾段。楚靜會彈鋼琴,那時候楚靜彈鋼琴給他聽,兩人面對面,他看不見楚靜的手,聽不到楚靜彈什么,就看得見楚靜那雙山巒般的乳房。他對姐姐發(fā)著牢騷,說,想清靜是那么難,樓下又有鋼琴聲。姐姐在話筒那端勸解著,說這就需要你忍著,琴聲是藝術(shù),不是噪音,你不要去鄰居家找不愉快,你找不到你想象的安靜地方。放下話筒,周丁丁想安靜自己就去臨帖,一般臨帖了就會心靜。可這次臨帖很慌,臨的字都是很難看的。他都撕了,隨手翻著一本他喜歡的吳門畫派沈周的畫冊,看沈周的山山水水,看沈周的游刃有余?,F(xiàn)在他開始看周天球的,這個明代著名的書畫家,沈周去世后才誕生了他,得益于文徵明的提攜。周天球擅大小篆,古隸書和行楷也是行家。他善畫蘭,寫蘭草法,畫出來的蘭草清新靈動。自從沈校長說他是周天球后代,他發(fā)現(xiàn)自己也喜歡蘭花,那么俊雅和高潔??山裉煸趺纯粗芴烨蛞渤敛幌滦?,煩躁的音樂困擾著他。他強忍著自己不去想,可鋼琴聲固執(zhí)地響著,聲音越來越大。他幾次想站起來出去制止,但還是收斂了腳步。姐姐說得對,忍忍,就能過去。他只是怨恨,自己的生活總是被這個或者那個打破。
不久,他跟那個律師見面了,叫任毅。人長得還不錯,就是皮膚很黑,像印第安人。再有就是嘴茬子很厲害,一直是她在說話,一個長句子能說兩三分鐘也不喘氣。會面的地方在星巴克,這是讓周丁丁沮喪的場所。他鬧不明白,為什么女人都愛去星巴克。每次結(jié)賬都是任毅跑去付賬,讓周丁丁有了點兒好感。姐姐問他怎么樣,他說,還可以。姐姐那天哭了,說,可算有了著落,你能這樣,我就可以找人家嫁了。周丁丁詫異地問,你有合適的人了?姐姐說,他等了我一年多了,就是因為你。周丁丁意外,說,他是干什么的?姐姐甜蜜地說,他的孩子跟你學美術(shù),我總找你就這么認識了。周丁丁愕然,說,就這么簡單?姐姐說,結(jié)婚有什么復(fù)雜的,你喜歡她,她喜歡你就得了。周丁丁繼續(xù)問,你喜歡他什么?姐姐停留一會兒才說,他是個裁縫,一個手工縫制的西服能賣好幾萬元。他為了我,可以撂下手里的活兒帶我走。我說去杭州,看看父親想去的徑山,人家拔腿就走。他給我花錢從來不吝嗇,而且又不帶出來有錢的神色。姐姐在那邊說著,周丁丁想起來那個裁縫,胖胖的,憨厚的一張臉,個子高高的。哪次接孩子都不開車,而是騎著自行車。有同學告訴他,這個裁縫是開著奧迪的。他小心翼翼地問姐姐,人家看上你哪點了呢?姐姐說,我不知道。
半個月一晃就過去了,秋天如約而至。
每當黃昏降臨,鋼琴聲就響起,風雨無阻,像鐘表那么準時。響過兩個時辰,鋼琴聲就自動停止,代替的是窗外夜風吹動樹葉的聲響。他聽慣了琴聲,覺得也逐漸聽順耳了,而且越聽越愜意。那琴聲如山泉潺潺而流,浸在他有些枯燥的心里。他略知一些音樂,覺得彈琴者挑選的都是世界名曲,曲調(diào)很幽雅華貴,肯定是一位十分恬靜的姑娘。于是他就開始留意樓下,總渴望著能邂逅,然后嗅一縷女人的芳香,可惜樓下鄰居家的門總關(guān)著,好像從來不打開。在姐姐的催促下,周丁丁和任毅又見了兩次面,任毅請他吃了兩次西餐。任毅吃西餐的姿勢很嫻熟,都是她點的菜,牛排要四分熟,切牛排的姿勢很正規(guī)。周丁丁問任毅喜歡書法嗎?任毅搖頭,說她喜歡音樂,情調(diào)是浪漫的。周丁丁有些失望,知道姐姐是在騙他,于是他問任毅,誰的音樂浪漫?任毅說,很難說誰的。周丁丁又問,怎么判斷出音樂浪漫不浪漫?任毅說,就是聽的時候有沒有過想象,有想象的就是浪漫。比如我聽柴可夫斯基的《悲愴》,我就聽出一個人在森林里走,然后看到了春天,然后是夏天,最后是冬天蕭蕭的樣子。有時候我能聽哭了,覺得自己想象的那種美好被破壞了。周丁丁被任毅的那番描述所打動,他覺得跟任毅吃飯和聊天都是愜意的。有時,他也跟任毅說他喜歡的吳門畫派,這個產(chǎn)生在明朝的一代又一代畫家,蘇州的小橋流水孕育了他們。他高興了也把自己畫的畫拿出來給任毅看。任毅喜歡他的《相約》,說他畫得很雅致,風水中有長亭,兩個人在那推杯換盞。水面上有幾只水鳥在踱步,亭上面也有一簇蘭花伸過來。周丁丁說,你喜歡你就拿走。任毅搖頭,我知道你的畫很值錢。周丁丁有些吃驚,說,我們之間跟錢沒有關(guān)系。任毅笑了,說,我喜歡的不見得我要。那天分手時,任毅告訴周丁丁,你不要以為你姐姐騙你,我告訴你姐姐我也會書法,那是我騙了你姐姐。周丁丁問,你為什么要騙呢?任毅說,我只想跟你能見面。
那天回到家,周丁丁又被鋼琴聲所迷亂,他想去別人那聽,可張了張嘴,沒說出口。他又開始忍著,可他在琴聲里怎么也書寫不成,心煩意亂,腦子里開始混亂,心臟又劇烈跳動,像是一輛長途火車找不到站臺加水添煤,只得把所有的白煙全都吞吐出來,沒幾天就失眠了。他拼命制止自己不去隨琴聲想象什么,但腦海里總蹦出類似楚靜的女孩子形象,身穿潔白的筒裙,長長的黑發(fā)盤在頭頂,秀長的臉頰。清澈的眸子,一眨眼便蕩出萬種情波。一雙纖纖玉指,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跳來跳去,奏出醉人的樂章。在一個夕陽撒滿天際的黃昏,他終于敲開樓下的門。那扇充滿神秘的門終于被打開了,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映入他的眼簾,用顫抖的聲音問,您找誰?他愕然了,怔了老半天才發(fā)問,我想問剛才是誰在彈琴, 老太太笑容滿面地回答,是我呀,語調(diào)里顯得很得意。他狼狽地逃跑了,留下茫然不知所措的老太太。
春節(jié)前,任毅找周丁丁要在放假期間去云南旅游。周丁丁一向懶得動彈,他姐姐央求他必須去,一出去就能解決大問題。周丁丁問,什么大問題?他姐姐小聲說,住在一起就能上床辦事了,一辦事就什么都有了。周丁丁問,你跟那裁縫辦事了嗎?姐姐瞪著他說,有你這么跟姐姐說話的嗎?周丁丁說,你們怎么還不結(jié)婚呀?姐姐堅決地說,等你,你結(jié)婚了我就結(jié)婚。周丁丁問,那裁縫能等?姐姐說,他不等,我就跟他散伙!
周丁丁收拾好行囊,大年初一在機場看見任毅穿著優(yōu)雅地出現(xiàn)在面前,小巧玲瓏。任毅說,過節(jié)就是享受生活,我從來不愛在家守著。在飛機上,任毅陶醉般地說,云南一直是我向往的地方,特別是大理和麗江。兩個人第一天住在大理,任毅訂了一個能看見蒼山洱海的房間。她鎮(zhèn)定地告訴周丁丁,我睡床上,你睡沙發(fā)吧。晚上,周丁丁睡的時候見任毅坐在窗臺上,看著浸在夕陽下的蒼山和泡在黃昏里的洱海,如同雕塑,一聲不吭。周丁丁礙不住睡意,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了高原反應(yīng),臉和手都腫了,呼吸有些輕微的困難。任毅說,我一夜沒睡,因為你打呼嚕。周丁丁很抱歉,說可能是累了,我平常是不打的。任毅說,我希望睡覺的時候只能聽見風聲或者雨聲,最好是小雨敲打窗玻璃的效果。周丁丁心里有些皺褶,覺得任毅矯情。他又覺得奇怪,與一個女人同住一起,竟然沒有欲望,自己還能呼呼大睡。他看見任毅還穿著睡衣,露出一片白皙的胸脯。任毅在刷牙洗臉,在衛(wèi)生間待了許久才出來,出來的任毅沒怎么化妝,但清秀了許多。周丁丁抱歉說,那我就再訂一個房間吧,省得打擾你休息。任毅說,我沒那意思,憑什么要多花錢呢?
兩個人來到蝴蝶泉邊,那里人山人海,聚集著來自四面八方的歡男樂女,他們或者來找心上人或者來找舊情人敘敘舊情。蝴蝶泉和旁邊的情人湖都不大,但水清見底,的確是一個容易滋生愛情的地方。任毅突然亢奮了,她牢牢攥住了周丁丁的手。周丁丁覺得任毅的手無骨,像是一團沙子。任毅說,我喜歡的婚姻就是互相見到后渴望著能接吻,兩天后就渴望能做愛。周丁丁沒說話,他什么也說不出來。兩個人離開大理趕往麗江,周丁丁發(fā)現(xiàn)任毅總是生活在想象中,因為她不斷說話,說出來的話都不著邊際。到了麗江,周丁丁找了一個導(dǎo)游。他是個男孩子,但說不清自己的民族。他爺爺是藏族,但有一半尼泊爾的血統(tǒng);奶奶是納西族,木氏的后代。他手上拿著一串念珠,脖子上戴著質(zhì)地厚重的銀項圈,頭發(fā)很長,且有些凌亂。在他的指引下麗江古城就呈現(xiàn)在兩個人面前。古城寧靜中帶有很濃的商業(yè)氣氛。古城的夜色很美,到處都掛滿了紅燈籠。有摩梭小伙子在自己酒吧前跳舞吸引游人,歌聲嘹亮野性。任毅好像到了她的天國,異常興奮,不斷與摩梭小伙子吊膀子,甚至跑過去接吻。周丁丁很害怕。任毅笑呵呵地說,你別介意,我喜歡這種氛圍。也有納西族的女孩在酒吧的樓下齊唱,“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給別人,一定要嫁給我”,唱得自信有力,好像在提醒游客這里是母系社會。任毅跟著女孩一起唱,她拉著周丁丁的手開始朝身邊攬著。兩個人貼得很近,周丁丁感覺到任毅的乳房在激動地顫抖。當晚,任毅要周丁丁到她床上,她說必須要做愛,不做愛會后悔一輩子的。周丁丁沒有準備,可任毅已經(jīng)把他的衣服扒下。很快,任毅就從周丁丁身上卸下來,她跑去衛(wèi)生間洗澡。周丁丁擰開臺燈,見窗外的夜色很濃了。他猛然喊著,我還沒做完呢。任毅濕漉漉地從衛(wèi)生間蹦出來,赤身裸體,說,我做完了,你回到沙發(fā)上吧。周丁丁說,這是我第一次做愛,你知道嗎?任毅聽完怔了半天,忽然揚著兩手哈哈大笑起來,說,我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你還是處男。我真的很激動,我還能跟一個處男做愛,這是上天賜給我的。說著就親吻周丁丁,然后又要接著做愛。周丁丁擺手,說,我很緊張,你讓我舒緩一下。
當晚,周丁丁睡在沙發(fā)上,他聽到任毅睡熟了,因為有鼾聲。他決定回去就分手,他覺得任毅不是個正常女人。自己的第一次就被任毅霸占了,而且毫不在乎。早晨起來,他看見任毅從衛(wèi)生間洗澡出來,發(fā)黑的身上流著潔白的水珠,水珠在身上滾來滾去。周丁丁轉(zhuǎn)移著視線,他覺得自己有些沖動,但他強制著自己。昨晚,自己的第一次還沒做完就被任毅推下來,周丁丁覺得很窩火。
在麗江三義機場,任毅安靜地坐在候機室,翻看著一本書——《柔軟的時光》,專門寫麗江景色的。周丁丁見任毅安靜的樣子倒是喜歡,因為任毅的書包里都是書,隨便抽出一本就能靜靜地閱讀。任毅抬起頭,攏了攏額前的散發(fā),溫柔地對周丁丁說,我喜歡這句話,癡男怨女總喜歡在麗江古城的街頭發(fā)呆,幻想著愛情會不期而遇,但發(fā)呆就像出天花,出好了會落好幾個麻子,出不好是會死人的。在機場午后的陽光里,任毅無聲地笑了,周丁丁怎么也笑不出來。任毅愜意地說,我的生活就是沒規(guī)律,我喜歡隨心所欲的節(jié)奏。比如現(xiàn)在等飛機,翻看一本我喜歡的書。我知道你在偷偷欣賞我,我就覺得很好。遺憾的是沒有音樂,應(yīng)該有穆特的著名小提琴曲《卡門幻想曲》。這時候,有個男人在叫著任毅,周丁丁回頭一看是一個中年男人,很有風度,穿著一件白色的風衣,像是一只候鳥。任毅看了看他,然后慢慢走過去與那個男人擁抱。周丁丁看不到任毅的正臉,但能清晰看見中年男人在流淚。周丁丁覺得不太好意思,很快就感到尷尬,于是裝成不認識任毅的樣子故意走開。周丁丁在很遠的地方站著,透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到兩個人在互相傾訴。也就是幾分鐘的樣子,廣播里傳來某某班機要起飛的消息,那個中年男人戀戀不舍地與任毅告別,又是擁抱,中年男人俯身深深親吻了任毅,任毅沒有躲避,而是配合著。
中年男人拎著很重的皮箱走了,一步三回頭。等到周丁丁看到任毅在尋找他的時候,才回到座位上。周丁丁和任毅坐飛機的時候,任毅困了就躺在他的肩膀上,她說把身邊男人的肩頭當成枕頭是最愜意的事情。任毅醒來,飛機已經(jīng)下降。當任毅打著哈欠走出機場叫來出租車的時候,周丁丁看到她把手機打開擺弄了一會兒。周丁丁好奇地問,是不是給那個男人發(fā)短信?任毅掃視著窗外的車流,說,我用手機給他發(fā)流傳了兩千年的一首詩:“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比缓?,我將他的手機號從我的電話本中徹底刪除了。
春節(jié)過去了,就看見萬物復(fù)蘇,所有的花花草草都鉆了出來。
周丁丁半個月沒有與任毅聯(lián)系了,他從來都是等待任毅的召喚。周丁丁忽然覺得沒有了自我,以前那種安靜的日子似乎變成了焦灼,總是期待著任毅的委婉聲音鼓動耳膜。周丁丁就努力恢復(fù)靠臨帖打發(fā)剩余的時光。他不再寫吳昌碩的字,而是聽沈校長的教誨,開始臨摹別人的,比如張旭。可總是寫著寫著吳昌碩的字就在筆端流了出來。周丁丁很惱火,就拼命糾正自己。于是,他再度放棄了臨帖,開始自己寫??蓪懼烷_始下意識地翻開字帖,他知道自己離不開這個帖,也無法自己肆意揮毫。他想起父親常常引用唐代書法理論家孫過庭的一句話,“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往往這時候,鄰居老太太的琴聲就冒出來,覺得很難聽。周丁丁失眠了,他突然有了手淫的想法,這是他以前從來沒有的,他覺得自己是在完成上次與任毅沒有完成的做愛程序。有次,他被單調(diào)的琴聲所困擾,沒有辦法又去敲鄰居的門,老太太開了門。周丁丁見老太太的心情很好,又不好意思張口說,只得敷衍地說,我要裝修,可能打擾您。老太太很爽快,說,你只要一裝修我就去閨女那。
周丁丁上課,每次他上課教室都是滿滿的,是在大教室里。這次他上課后看見這么多學生眼巴巴盯著他,陡地有了一種自豪感。他覺得當老師就這么厲害,能讓自己為所欲為。他在黑板上畫了一個有弧度的線,問學生這是要畫什么。學生們說什么的都有,有說是山的第一筆,有說是一個人的后背第一筆。學生們最后看著他。結(jié)果周丁丁順勢畫了下去,這條弧線竟然是一只雄鷹的一抹后背,那種騰空欲飛的感覺。有幾個學生上來試圖畫這一筆,可畫出來的都不成功,沒有那種挺拔雄偉的線條。學生們給他鼓掌。周丁丁看著那只雄鷹,覺得自己像飛起來了,在一個遼闊的天空展翅翱翔。
姐姐給他打來電話問跟任毅談得怎么樣了,周丁丁說,沒有什么進展。姐姐納悶,你們出去沒有做什么?周丁丁支吾著。姐姐說,你要不結(jié)婚,我就成神經(jīng)了。周丁丁問,怎么了?姐姐說,人家逼我,我又不好再拒絕。周丁丁問,你是不是懷孕了?姐姐回答,我已經(jīng)流產(chǎn)了。
就在當晚,任毅打來電話,說要到新疆的喀什走走,你能不能去?周丁丁隨口就說,當然可以。任毅納悶地問,你不得上課嗎?周丁丁怔住了,但他找了一個借口,說,現(xiàn)在學校正翻修,正好能有幾天的空檔。任毅高興了,說,真沒想到你能有空。兩個人從烏魯木齊轉(zhuǎn)飛到喀什,任毅沒有停下來,也不知道怎么聯(lián)系的,又拉著周丁丁乘車到了紅其拉甫,非要看界碑。周丁丁就像一個忠實的隨從,不停地把任毅的大行李搬來扛去的。從喀什到界碑需要走幾乎一整天的路,汽車就在盤旋的山路上享受千年古道的神韻。任毅一直在興奮中,她對周丁丁說,只要工作上有壓力了就想出來,她喜歡把生活搞得豐富,豐富就是幸福。這時候司機說,那就是卡拉庫里湖。話音未落,周丁丁突然看見湖水從天上傾瀉下來,轉(zhuǎn)眼來到了眼前。湖水泛著銀白的光,像是藏族少女手里捧的哈達。雪山環(huán)繞在岸邊,一半倒映水中,另一半則隱在天空。任毅懇求司機停車,她下車迫不及待地跑了幾步,聽到司機在喊她,這里的海拔已經(jīng)四千多了,讓她小心點兒。任毅走到湖邊,掬起一捧湖水在盡情地喝。周丁丁也走過去,任毅朝他喊,這是從雪山下來的沒有污染的水。周丁丁憎恨自己,怎么就沒有任毅那份激情。任毅對周丁丁富有哲理地說,什么叫純潔,冰涼的溫度就是純潔。翻越過蘇巴什大圾,車行走到一塊平坦的山坡,司機有意把車停下來,說是讓大家方便。任毅拉著周丁丁走得比較遠,繞過用石頭壘起的屋子,任毅囑咐周丁丁看著點兒,于是就順暢地脫下自己褲子。周丁丁看見任毅屁股圓圓的,像是一個黝黑的向日葵。他聽見那水聲,周丁丁的心在跳。
夜宿到塔什庫爾干縣城里,周丁丁覺得氣短了些。走進賓館,門口提示這里已經(jīng)三千多的海拔了。任毅與周丁丁依舊是一個房間,任毅沒有洗澡,周丁丁卻在細心地洗,他要暗示任毅什么。躺在床上,周丁丁把手放在任毅的胸脯上,任毅沒有拒絕。于是周丁丁抱住了任毅,任毅如實地說,這時候我不想做愛,因為海拔太高?;氐綖豸斈君R吧,到那里再做。說完任毅就自然睡去了,周丁丁看著任毅寂寞的后背覺得很掃興。在麗江就被任毅從床上活活推了下來,這次自己想把上次沒有做完的事情繼續(xù)做完,卻落了一個后背。周丁丁早早起來發(fā)現(xiàn)天大亮了,天空清澈,湛藍湛藍的,如同把海水灑到了天上。昆侖山的積雪在上層牢固地趴著,任憑季節(jié)發(fā)生怎樣變化也不肯下來。周丁丁與任毅再次乘車去更高的紅其拉甫。車就像是船,始終傍著一條蓋孜河。滾滾奔流的雪水在河床里朝下翻滾著,顏色橙黃,像是誰擱了超大的染料。昆侖山上出現(xiàn)了三種顏色,上面是雪白,中間是黃褐色,下邊是綠色。任毅見周丁丁不怎么說話,就說,我的生活就是這樣,需要幾種顏色混淆在一起,才覺得有意思。周丁丁問,我是你生活中的什么顏色?任毅嫣然一笑,說,你是綠色。周丁丁說,我是畫畫的,綠色就是基本色。任毅笑道,你就是基本色啊。周丁丁說,我不是綠色,我是繪畫里的格色,那就是紫色。很少有我,但沒有我也不行。任毅看了周丁丁一眼,說,我不管你什么顏色,反正你就是我的綠色。
終于到了界碑處,任毅沒有興奮,而是想盡快下山。周丁丁問既然到了紅其拉甫了,怎么不激動了呢?任毅說,我一到目的地就開始朝回走,我是只享受過程,不想結(jié)果的女人?;氐綖豸斈君R,那一晚,任毅遵照她的諾言與周丁丁做愛了,也讓周丁丁完成了整個程序,但周丁丁覺得任毅很勉強,他也不如意,很像是和一個妓女做什么,那就是什么都有什么都沒有。周丁丁問,你知道什么叫做愛嗎?任毅回答,我做愛就是為了自己,這次為了你,我就不那么愜意了。
春天過渡到夏天很快,那就是燥熱。
回到城市剛一天,周丁丁的鄰居老太太敲開門,問周丁丁什么時候裝修。周丁丁幾乎忘記了那次的敷衍。老太太說,你要裝修,我就去找閨女躲清靜。周丁丁說,裝修前一定會告訴您的。老太太走之前突然看到周丁丁墻上掛的字,她問是不是吳昌碩寫的。周丁丁很高興,說是仿照吳昌碩寫的。老太太贊嘆不已,說,很像很像。周丁丁問老太太,喜歡吳昌碩的字?老太太說,喜歡,他的字能看懂,不像別人寫的字,得猜。
任毅約周丁丁在一家西餐館吃飯,完后,她打附近的麥當勞買了好多圣代和蛋撻,說母親喜歡吃。每次去母親總喜歡搜集那里的小勺,說回家可以舀鹽。她還問讓人看見會不會被笑話,我說不會,勤儉是一種美德,不會被人笑話的,可以大大方方地把勺拿回家。一說起母親,任毅就滔滔不絕起來,說母親接電話,偶爾會因為緊張而語無倫次,她會像孩子一樣怯怯地問我,是不是又丟人了?我會告訴她沒什么,以后就好了,對方不會在意。母親過生日,我從不讓蛋糕師傅在蛋糕上做壽星和壽桃的造型,相反會做一個非常卡通的小牛。我會鼓勵母親買最漂亮的衣服和高檔的鞋子,保證買完給她報銷;我還鼓勵母親克服自卑心理去接觸社會;我鼓勵母親旅游,贊許她對飯店的服務(wù)和菜品頭論足。我?guī)グ窝罆r,握著她的手說,一會就會好的。我讓她把拔掉的牙收起來保留。我和她談律師事務(wù)所的各種官司,讓她知道我在和什么樣的人交往,知道我每天在忙什么,把有意思的案例告訴她,讓她憑感覺去想象后面的故事。周丁丁裝作很投入的樣子傾聽,其實他心里很難受,自己母親去世了,他像是一個孤雁在空中無聊地飛翔。任毅從來不注意周丁丁的表情,她每次說完了就完了。她從來不問周丁丁,你現(xiàn)在想什么。周丁丁想,即便自己不坐在她跟前,任毅也會滔滔不絕,自己就是一個聽客。
兩個人離開麥當勞,周丁丁聽到后面有人喊他豬腦子,這個綽號他幾乎忘記了?;仡^看是小學的同學,同學羨慕地看著周丁丁,問身邊的女人是不是新婚的老婆。周丁丁不知道如何回答,在窘迫中任毅爽快地回答,是啊。同學拍了拍周丁丁肩膀,晚結(jié)婚有好處呀,能找到小的,像我孩子都念初中了,天天累得要死,生活跟牙膏一樣往外擠,越擠越少。周丁丁笑了笑,同學說,這年頭豬腦子的人好啊,比我這猴腦子的人活得舒服。同學嘻嘻哈哈地走了,周丁丁對任毅抱歉,說,難為你了。任毅不以為然,說,承認是你老婆也是好事呀,我也想身邊有個男人陪著,連買衣服都會有人伺候著,上出租車也會有人給我拉門,下車還替我付賬。說完,任毅開心地笑了。
那天,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沒完沒了。
周丁丁突然被姐姐叫到星巴克。周丁丁進去后看見任毅也坐在那,翹著兩條秀腿喝著藍山咖啡。姐姐鄭重其事地坐在兩人中間,嚴肅地說,你們不能再拖了,需要成家。姐姐熱情地問任毅,你有什么條件盡管說,我會努力辦到。周丁丁很吃驚,他對姐姐說,結(jié)婚是自愿的,不是強迫的。任毅擺擺手,說,話既然說到這份兒上,我就把我對選擇愛人的標準認真擺一擺。任毅抿了一口咖啡,說,第一要孝順父母,對父母都不好的人,我怎么可以托付終身呢?第二要有本事掙錢養(yǎng)家,一個連老婆孩子都養(yǎng)不起的男人還活著干嗎?第三外表要溫柔敦厚,內(nèi)心要平和,思維要有縱深度,否則還叫男人嗎?第四有一定的歷史和文學基礎(chǔ),不一定會寫什么,但一定要會欣賞。第五生活要有情趣,不一定非要喜歡養(yǎng)花喂鳥收藏或者京戲,至少我做這些事不會遭到反對。第六在社會和家庭中要有協(xié)調(diào)和處理事情的能力,我偶爾遇到麻煩時,老公能出面給我擺平。第七一定要死心塌地地愛我,當我花容老去時也能將我愛如至寶,我在家相夫教子他愛憐,我在外事業(yè)有成他為我驕傲。第八年齡要在三十五歲以下,身高在一米八零以上,最好留有發(fā)質(zhì)較好的平頭,眼睛不要太大。我回答完畢。周丁丁聽完最后一句站起來要走,被姐姐拉住。姐姐對任毅說,前幾個我弟弟都能做到,后一個明顯不符合了,但我弟弟的條件也不錯呀,比你大一點兒能懂得疼你。
任毅看著臉色鐵青的周丁丁笑了,說,行,我就算將就了。我能不能說說我所向往的婚后幸福生活?姐姐忙說,當然,你幸福了,我弟弟也就快樂了。任毅慢慢地說,我婚后是這樣的,有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不必太大,我怕收拾起來麻煩,也不能太小。姐姐舒了口氣,順嘴說,這不算太困難,我會想辦法。任毅說,最好有閣樓,這樣我和兒子可以玩捉迷藏,讓老公當裁判。我希望房子旁邊交通便利,但不在鬧市,小區(qū)里有一個不大不小的花園,夏天我可以帶著兒子在花園的噴泉邊嬉戲。我希望家里有一部中檔的車子,海南馬自達就好,周末,我們能出去自駕游。姐姐插話,不好意思地問能不能先買房子,再考慮買車。任毅認真想想回答說,也可以,但我們每年得有十五六萬元的收入,不算多,但足夠維持一個小家庭的開銷。有身體健康的雙方老人,公婆最好能通情達理,最重要的是有一位我愛和愛我的老公,還有一個聰明懂事的兒子。周丁丁憋不住了,說,我父母都不在了,你可能要遺憾了。任毅點點頭說,其實這樣也不錯,就是將來看孩子少了一個幫手。姐姐滿臉笑容說,我?guī)?,我?guī)?。任毅接著說,有一份不大不小的事業(yè),相夫教子的同時仍有一個展示能力與才華的平臺。有知心的朋友和關(guān)系融洽的同學同事;閑適,有時間回家看父母,有時間寫東西玩兒,有時間養(yǎng)花養(yǎng)魚,有時間健身和聽音樂。有閑錢了就旅游和資助失學兒童;老公有實力獨自維持家庭的經(jīng)濟運行,不必讓我有箭在弦上的危機感。我說的這些過分嗎?姐姐說不出話來,只是干張著嘴看著任毅微笑。
周丁丁與任毅就這么分手了,任憑他姐姐怎么再給他找,他也堅決不見了。其實后來任毅給他打過電話,說,抱歉,我不想結(jié)婚,但你姐姐總逼我,我只能找這個辦法,讓你姐姐傷心了。周丁丁不說話。任毅說,我還是喜歡你的,只是不想結(jié)婚。你可能不知道,我離過婚,我的前夫在波蘭華沙做外交官。他喜歡一個住在克拉科夫的華裔女人,然后也不告訴我。后來,那女人直接告訴了我。我覺得很可怕,因為他隱瞞得很深,回國那次還和我做愛做了一晚上。前夫給了我一套房子,還有一部車。我跟你提的條件就是他的條件,我給他生了一個聰明伶俐的兒子,也讓他帶走了。他的理由是,留給我怕我今后不好再找。我怕你再離開我,那我就沒有活路了。我們有沒有可能就這么過著,等我的恐懼癥消除了再結(jié)婚。周丁丁說,我不可能不結(jié)婚,因為我不結(jié)婚,我姐姐就結(jié)不了婚。說完,周丁丁掛斷了電話。他看到墻上掛著一幅任毅在麗江的照片,摟著他,一副親密無間的樣子。周丁丁把墻上這幅照片摘下來,不知道放在哪兒合適,想了想,就放到床底下。
夏天似乎很漫長,蟬聲嘶力竭地叫著。
每天的臨帖停止了,周丁丁就這么隨意寫著什么,畫著什么。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不寫吳昌碩的字,卻能寫張旭了。張旭的狂草確實有精神所在,他拿給沈校長看,沈校長眼睛發(fā)亮,很高興,說,你一定有發(fā)展了,因為你寫的張旭也不是張旭了,好像有你了。張旭的字瀟灑磊落,變幻莫測的狂草,其狀驚世駭俗。樓下的鄰居老太太也開始喜歡張旭,說周丁丁的字就跟人一樣,越變越耐看了。因為弟弟的婚事,姐姐得了憂郁癥。那個裁縫找到他,眼睛里噙的都是淚水,說,你姐姐天天晚上睡不著,我讓她吃安定,她堅持不吃??刹怀裕瓦@么熬著到天亮。我看見她總哭,眼睛總是腫的。我?guī)结t(yī)院,大夫說她有輕微的抑郁癥必須要吃藥治療。裁縫低下頭,喃喃著,我是愛你姐姐的,你不結(jié)婚,我和你姐姐就結(jié)不了婚。我求求你了,你能不能為了你姐姐,為了我,趕快結(jié)婚吧。那晚,周丁丁到姐姐家,面對天天睡不好覺、面如枯槁的姐姐,還有站在一旁束手無策的裁縫,發(fā)下誓言,放心,我一定盡快結(jié)婚,權(quán)當為了姐姐!姐姐咧嘴笑了。裁縫說,你別動嘴,最好來真的。他動了念頭,給任毅打了個電話,說,我們在星巴克見個面吧。
又下雨了,周丁丁撐著一把雨傘,走在街頭見所有的樹木都淋雨了,但是那種疲沓的綠張揚開來,透著一種生命力。
兩個人見面,周丁丁直截了當?shù)貑?,我姐姐為我得了抑郁癥,我們能不能先假結(jié)婚,也不辦手續(xù)。任毅搖頭,說,我理解你,但我不能假裝跟你結(jié)婚,要結(jié)婚就真的,我最討厭假的。我前夫就是假的,總跟我裝假,說怎么怎么愛我。他在華沙,一邊跟著那個女人,一邊跟我調(diào)情。后來,我罵他,他又裝假,說跟那個女人多委屈,是被逼無奈。因為性欲,才惹下這場禍。其實,他跟那女人很幸福。他的一個朋友看不過,給我發(fā)來他和那女人旅游的照片,在布拉格的查理大橋,在西班牙巴塞羅那的海灘,在巴黎的塞納河畔,都跟那女人在熱吻。他發(fā)在他的那個朋友圈里炫耀,以為我看不到。我把這些照片都給他發(fā)過去,他還跟我裝假,說實在沒有辦法,這些照片是她發(fā)上去的。周丁丁不愿意聽了,他說,既然你不同意就算我白說。周丁丁的心在發(fā)燙,覺得有什么在灼著。他想站起來走,可想到姐姐那一張臉就跟任毅說,那我們可不可以真結(jié)婚?我需要婚姻,因為我姐姐為了我得了抑郁癥。任毅搖頭,我不能為你姐姐,我要為我自己。周丁丁說,為了我不行嗎?任毅說,我堅持的幸福生活標準不會因你而變化!周丁丁站起來走了,他要到柜臺去結(jié)賬,任毅在后面喊著,還是老規(guī)矩,我結(jié)。
其實已到了秋季,但依舊這么悶熱。
周丁丁結(jié)婚了,對象是楚靜。楚靜因為忍受不住遠洋船員長期離開的枯燥,跟他離婚了。那天在學校食堂,楚靜坐在他身邊說,我離婚了。周丁丁看了她一眼,覺得楚靜的額頭明顯比任毅要滑潤,頭發(fā)也濃密,染得黃黃的,像是深秋的落葉。脖子那兒沒有一點兒的皺褶,平坦得像是一片細膩的雪地。她里面的黑色乳罩吊帶若隱若現(xiàn),把周丁丁的眼睛也吊得七上八下。他覺得奇怪,每天都和楚靜上下班,沒怎么看過她,今天居然能看出一點兒味道。周丁丁問,因為點什么吧?楚靜說,他離我太遠,半年才見一次,每一次我都覺得他是客人,家里是旅店,他辦完了事就會走的。楚靜說著,無意中把桌下的一只小腳勾在周丁丁的膝蓋上。周丁丁覺出她沒有穿襪子,腳的骨感充分張揚著。楚靜接著說,你跟那律師也分手了?聽說弄得你人不人鬼不鬼的。周丁丁詫異地問,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楚靜抿嘴笑著,全學校的人沒有不知道的,我還算是知道得晚的呢。周丁丁不說話,餐桌上吃的是清蒸鱖魚。周丁丁還沒有動筷子,他買這條魚是為了帶走給姐姐吃,姐姐就愛吃清蒸鱖魚。楚靜說,你不吃,我可吃了。楚靜夾了一筷子魚頭,她的姿勢很優(yōu)雅,把魚頭放在嘴上不住地吮著,像是親吻。周丁丁看著窗外操場上孩子們跑來跑去,看著院墻外邊,樓上窗戶外隨風飄舞的衣服,說,今天中午的太陽好,曬衣服是最享受的事情。
周丁丁不是很喜歡楚靜,但為了姐姐還是選擇了婚姻。
結(jié)婚那天,裁縫給周丁丁精心做了一身淺藍色的西服。周丁丁穿上以后頓時瀟灑了。楚靜說,怎么就沒看出你小子這么帥。婚禮來的客人很多,教育局的副局長、沈校長都來了,高朋滿座。墻上貼的都是學生們的作品,周丁丁挨個介紹著,臉上洋溢著一種光彩。姐姐那天喝多了,跟所有人都握手,握完了就說,我弟弟結(jié)婚了,我也能結(jié)婚了。裁縫就跟在她后面,總是解釋,她喝多了,她喝多了。那天,楚靜私下賣出去周丁丁的幾幅畫,都是臨摹沈周或者周天球的,也有幾幅字,臨摹張旭和吳昌碩的。賣了四十萬元,買了一輛車,結(jié)婚那天的費用也在里邊。周丁丁在新婚之夜才知道,他不悅地問楚靜,你賣給誰了?那都是我臨摹的,不是真的。楚靜笑著回答他,你別管我賣給誰,我都給人家說是你臨摹的。人家說,就要你臨摹的,你臨摹的跟真的沒有什么區(qū)別!
婚后,周丁丁覺得楚靜也不錯,起碼兩個人在做愛的時候都很投入。在新婚的時候,兩人結(jié)伴去一處峽谷旅游。那是十月初的天氣,山間的空氣涼絲絲的。楚靜的目光沉醉在翠綠的山色間,絲毫也沒察覺她與周丁丁走散了,更沒注意頭頂上已布滿烏云的天。當銅錢大的雨點拍在她頭上,才驚覺周邊一個人也不認識。她只得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用雙臂護著相機。她轉(zhuǎn)過頭,望著遠處的景色發(fā)呆。忽然一把淡藍色的雨傘出現(xiàn)在她的頭頂上。她回頭一看,是周丁丁給她支撐的。楚靜倒在周丁丁的懷里,說,這輩子遇到你就心滿意足了。周丁丁問,我做什么你就心滿意足了?楚靜說,一個女人的幸福是有個男人在愛她。很快,楚靜就懷孕了,姐姐的抑郁癥也徹底好了。她和裁縫結(jié)婚了,但誰也沒有告訴,只是叫來周丁丁和楚靜吃了一頓飯,而且在家里。周丁丁不滿地對姐姐說,你結(jié)婚怎么也得熱鬧一下。姐姐沒有說話,裁縫說,你姐姐的意思很簡單,你們辦了就等于我們辦了。說完這句話,周丁丁忽然抽泣起來,楚靜勸著,沒有想到越勸越勸不住,周丁丁到后來哽咽不止。
在蘇州的吳縣圖書館,舉辦了周丁丁的畫展。
秋天的吳縣真的很美,周丁丁去了周天球在馬澗老街上的老宅。楚靜問他,你是不是要認祖歸宗?周丁丁笑了,你真以為我是周天球的后代?楚靜問,那你是不是呢?秋天讓這里絢麗多姿,色彩斑斕。周丁丁和楚靜帶著兒子,租了一輛車,行駛在附近的太湖之畔。湖面上升騰的霧氣與山腰間的云霧環(huán)繞在一起,就像一個身披白紗的仙女把滿世界繞了個遍。周丁丁帶著楚靜與兒子游玩,兒子能喊爸爸了。楚靜坐在湖畔的一座長亭里,周丁丁帶著兒子在湖畔走著。兒子總是跌倒,周丁丁就一次次地去扶起來。楚靜喊著,你就不會抱著他?周丁丁說,我抱著你可以,我得讓他自己走。楚靜忍不住從長亭里跑出來,抱著兒子跟著他走。周丁丁對楚靜說,你不可以私下賣我的畫,你賣了我就跟你沒完。楚靜說,其實我不是為了掙錢,我就是想看看你的畫值多少錢。周丁丁問,你關(guān)心這個干什么?楚靜說,我就怕你錢多了再不要我了。說完,楚靜咯咯笑著,兒子也跟著傻笑。周丁丁說,我們以前怎么生活,現(xiàn)在還怎么生活呀。
太湖就這么悠揚著,流淌著,有幾葉小舟在水面上漂著。周丁丁隨手拿出一個筆記本迅速在上面畫著。楚靜搶過頭來看,水面浩蕩,小舟上有漁翁站立著,紋絲不動,遠處的山巒起起伏伏,云彩濃濃淡淡。楚靜問,你什么意思?周丁丁寫了四個字,幸福生活。他捧在了湖面上,看著那四個字順水而下。楚靜的一只手緊緊抱著周丁丁的后腰,另外一只手拉著兒子。起風了,周丁丁看見湖面的水涌起來,一群水鳥在向涌起來的水朵俯沖著,發(fā)出嘎嘎的聲響。
他突然想起了任毅,想起和任毅在麗江,在喀什,在紅其拉甫山口,還有他們第一次刻骨銘心的肌膚之親。他再也沒有見過任毅,其實他給任毅打過一次電話,但對方的號碼已經(jīng)成了空號。他不知道任毅現(xiàn)在怎么樣了,其實他見到任毅很想說一句,這是他和任毅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說過的一句話:我愛你……
責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