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同友
馬兒在這個早晨抱回了一個女人。
這個早晨和以往的早晨似乎沒什么兩樣。七點一過,街上的行人就多了起來,馬兒覺得行人不是一個兩個慢慢地多起來,而是突然一下子多了起來,像開水在鍋里,一閉眼、一睜眼之間就滾開了。馬兒在家里負(fù)責(zé)燒開水,他在水叫喊得最厲害的時候,就閉上眼,然后,睜開眼,水立即沸騰開了。馬兒試了很多次,每次都很靈驗,他就在那升騰的水汽里咧開嘴笑了。
可是在滾開水般的人群里,馬兒卻有點犯愁,他不是犯愁行人們丟下的塑料袋、餐巾紙、煙蒂頭那些垃圾,清掃它們本來就是他的工作嘛。馬兒在掃地的時候,曾經(jīng)聽到一個小女孩對她媽媽說:“媽媽,你不要亂扔垃圾,老師說的,這會增加環(huán)衛(wèi)工人的工作量。”媽媽對小女孩說:“小屁孩子,懂什么,我們?nèi)绻疾蝗永?,那環(huán)衛(wèi)工人不就沒事干了?沒事干了他們不就沒有工作了?”小女孩說:“那我們?nèi)永鋵嵤窃趲椭h(huán)衛(wèi)工人了?”媽媽說:“可以這么說?!甭犞@母女倆的對話,馬兒也困惑起來,他想了好久,最后還是覺得那個小女孩的媽媽說得沒錯。所以,他一點也不煩那些到處扔垃圾的人,他們?nèi)?,他掃就是了。他掃著那些垃圾,心里滿是歡喜,況且,垃圾里還有寶貝呢。易拉罐,一毛錢一個;舊報紙,五毛錢一斤;還有舊衣服、舊鞋子、舊帽子、舊襪子、舊電扇、舊椅子,城市的垃圾箱是一個百寶箱,你想要的這里都有。馬兒一家子——他自己,外甥女羊兒,朋友牛兒,穿的用的都是從這里來呢。
馬兒犯愁的是,人一多,掃馬路就不太方便了,時時得當(dāng)心著不要碰到行人。馬兒的班是每天早班六點到八點,晚班五點到七點這兩個時段。馬兒特別喜歡每天早上六點到七點那一段時間的工作,他掄開大掃帚,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左右揮舞,那時候他覺得自己像一個英雄,像那個在越南打過仗的姐夫一樣的英雄,他大聲哼著歌:“日落紅霞滿天飛,戰(zhàn)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一二三四,嘿,嘿,嘿!”歌聲的節(jié)奏就是他揮舞大掃帚的節(jié)奏。早點店里起早蒸包子的賈大嘴說:“馬兒!能不能唱首新歌呀?”馬兒愣了一下,便唱:“賣湯圓,賣湯圓,小二哥的湯圓圓又圓,一碗湯圓滿又滿,三毛錢呀買一碗……”馬兒唱著的“湯圓”兩個字的尾音還含在嘴里呢,賈大嘴揉著面團(tuán)說:“第三首!”馬兒愣了一下,立即唱:“花籃的花兒香,聽我來唱一唱啊,唱一呀唱?!眲偝藘删洌Z大嘴又發(fā)布命令:“第四首!”馬兒立即換了腔調(diào):“送戰(zhàn)友,踏征程,默默無語兩眼淚……”唱了好一會兒,馬兒扭頭看賈大嘴,賈大嘴不見了,大概是去剁包子餡去了。馬兒立即又偷偷換上了“日落紅霞滿天飛,戰(zhàn)士打靶把營歸”,掃地的時候,他還是最喜歡唱這首。
這幾首歌都是姐姐和姐夫教他的。馬兒在老家是老幺兒,大姐和大姐夫結(jié)婚時,他才一歲,等大姐夫從部隊復(fù)員回到省城時,他已經(jīng)八歲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四十歲了。八歲時,父母先后歿了,大姐將他從貴州老家?guī)У搅耸〕?,過了一年,因為半身癱瘓的大姐夫沒有生育能力了,又將二姐家的女兒羊兒帶了過來,算是過繼給他們的。他和羊兒,雖然是舅舅與外甥女兩輩人,但年齡上,馬兒和羊兒倒是差不多大。馬兒隱約記得那時的情形,他和羊兒一起去上學(xué),一起在上學(xué)的路上唱大姐夫教的歌。大姐夫很早就去世了,大姐也走了好幾年了,馬兒有時候都不記得他們的模樣了,他把腦袋使勁晃也想不起來,可是那些歌他卻一直忘不了。
馬兒負(fù)責(zé)的這一段淠河路就在他家的附近,他看著快要掃到頭了,就仰頭朝他家所在方向望,掃一下,望一下,掃到馬路盡頭時,他再望一下,這時,在他家上空,如約而至飛出了一群鴿子。鴿群不像人群那樣擁擠雜亂,它們是慢慢地有秩序地飛上天空的,開始是頭鴿——頭上有一團(tuán)黑的黑子。然后是花子,它是黑子的忠實粉絲,一天到晚都粘著黑子,其他的鴿子也就隨著它讓著它,再是白裙子,再后面是愣子、賈大嘴(這家伙一張嘴吃得下一根蘿卜,就像賣包子的賈大嘴,馬兒和羊兒都認(rèn)為它應(yīng)該叫賈大嘴),再再后面是掃帚、冰棒、水壺。給這些鴿子取名字都是他和羊兒商量的,每次想出一個名字,他們就樂呵,那個尾巴又粗又大的不就是掃帚么?那個細(xì)細(xì)長長的羽毛白白的不就是奶油冰棒么?這時,冰棒、掃帚、賈大嘴,都飛在天上了!它們飛得很講究,先是撲扇著雙翅,繞著馬兒他們家的房頂飛行一圈,這是和羊兒打招呼,羊兒每天準(zhǔn)時給它們喂食呢。然后,它們在小區(qū)的上方繞行一圈,這是和小區(qū)的大爺大媽們打招呼,再然后,它們抬升了飛行高度,直線上升,排成一個漂亮的隊列,在這一片的上空訓(xùn)練隊形,展示它們的飛行技術(shù),直到飛累了,才往逍遙津公園東南方向飛去,那里,有一片寬闊的草地,它們可以在那里散步,梳洗羽毛,吃草地上的螞蚱。當(dāng)然,也會啄食草地上的沙子,它們的嗉子里可少不得沙子。
馬兒沖著鴿子們揮了一下手,順手扛起掃帚,推著垃圾板車準(zhǔn)備收工了。馬兒覺得這個早晨和以往的早晨一樣美好。他推起鐵架垃圾車的時候,車輪“咯噔”了一下,他低頭去看,樂了。是一本厚厚的舊書。馬兒趕緊撿起來,拍拍,又往身上擦擦,看看封面,上面的字他不認(rèn)識。自從小學(xué)二年級時得了那一場腦膜炎,他就把之前所有認(rèn)識的字都給弄忘了,他把書塞在懷里,書是牛兒的好寶貝,牛兒看了書就不要命地?fù)渖先?,這下好了,牛兒看到這一本厚書指不定會怎么高興呢。
因為高興,馬兒的嘴都快咧到了耳朵背后了,他推起車,這時,那陣“咯噔咯噔”的聲音似乎還沒有消失。他側(cè)耳聽了一會,聽見聲音是從小推車旁邊的綠化帶灌木叢里發(fā)出的。這聲音很奇怪,像哭聲,又像笑聲,還有點像罵聲。馬兒踮起腳尖往灌木叢里張望,看見一顆平放在泥地上的人頭,那聲音正是從那顆人頭里發(fā)出來。馬兒嚇了一跳,手拍著胸脯,再大了膽子去看,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女人,她的頭部卡在灌木叢里,身上的衣服是青黑色的,整個人看起來像是長在灌木里。女人的臉上滿是淚水,嘴巴一張一合,原來她是在哭,不是在笑和罵。馬兒平常遇到笑的人,他也就跟著笑,他不管別人在笑什么,要是遇到罵的人呢,他就趕緊離開,可是,遇到哭的人,他就不知道怎么辦了。他也很少遇到哭泣的人,除了羊兒偶爾會哭外,好像沒有人會對著他哭。
“痛,痛嗎?”馬兒想了想,伏下身子對女人說。
女人的哭聲更大了,她從“咯噔咯噔”的小雨滴變?yōu)椤巴弁弁弁邸钡拇蟊┯?,她還狠命地扯動著雙手雙腳,像一只懸掛在蜘蛛網(wǎng)上的八腳蜘蛛。
馬兒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他搓著手,茫然地看著女人,又轉(zhuǎn)身看路邊漸次多起來的行人,但沒有人停下腳步,來聽一聽這個女人的哭聲,他們頂多向這邊瞄一眼,然后,迅速地調(diào)整視線與步伐,堅定地繼續(xù)行走?!俺?,吃,你要吃嗎?”馬兒終于想到了女人可能遇到的另一個問題。
女人突然不哭了,她張著嘴,不住地吞舌頭吐舌頭,嘴里“哦哦”著。馬兒明白了,她真是餓了呢。馬兒一把抱起了女人,女人死死地抓住了馬兒的兩只胳膊。
“哎喲,你抓痛我了!”馬兒說。
女人突然“嘻嘻”地笑了,她指指天上:“鳥,飛呀!鳥,飛!”
馬兒抬頭看天上,他們家的鴿子正在他的正上方的天空里盤旋,他笑了:“那是鴿子!我家的鴿子!”
馬兒抱起那個陌生女人的時候,羊兒正拎著菜籃往淠河路菜市場去撿菜。每天將鴿子放出鴿籠,打掃干凈了,她就去菜市場給鴿子們找吃的。
羊兒去菜市場走的都是固定的路線。賣菜的都是老鄰居,這時候,早市差不多結(jié)束了,他們特意挑選好放在一旁,有的老太太想貪便宜要低價買下,賣菜的搖搖頭說:“不行,這個是給羊兒的,不能賣!”不常來買菜的人就會一臉疑惑:“你還養(yǎng)了羊?”賣菜的就笑:“那當(dāng)然,我們這里有羊兒,有馬兒,還有牛兒!”買菜的聽不懂,嘟嘟囔囔地走了。這時候,羊兒邁著她小綿羊兒一樣的細(xì)腳步走了過來。于是,一顆包菜,三根萵筍,五根胡蘿卜,一路走,一路被丟在了羊兒的竹籃子里。羊兒好像是一個收稅官,她只顧把菜籃子捧在胸口,只要一路走下去,走到頭,菜籃子就滿了,她就離開了。鄰居們正忙著的時候,就什么也不說,直接將菜丟進(jìn)籃子里,轉(zhuǎn)身去做生意,如果不忙,就會拉住羊兒問:“羊兒,鴿子還不賣???”
羊兒說:“不賣!”
“傻羊兒,賣一對鴿子的錢,你就可以買好看的新衣服啊,你看你穿的都是馬兒撿回來的舊衣服?!?/p>
羊兒搖頭:“不賣,不要?!彼f著,認(rèn)真地湊近鄰居的耳朵邊,小聲地說:“鴿子是我大姨父爸爸和大姨媽媽變的,不能賣呀!”
羊兒一直喊抱養(yǎng)她的大姨父和大姨叫作大姨父爸爸和大姨媽媽,她養(yǎng)鴿子就是她大姨父爸爸教的。大姨父爸爸癱瘓在輪椅上,他的愛好就是教馬兒唱歌,教羊兒養(yǎng)鴿子。
當(dāng)過英雄的大姨父爸爸養(yǎng)鴿子是祖?zhèn)鞯模B(yǎng)的觀賞鴿,形體漂亮,飛行姿勢漂亮,而且,特別聽從他指揮。他吹一個口哨,“呼啦啦”,鴿群起飛,再吹一聲不同的口哨,鴿群在天空中盤旋,隨著口哨聲變化,鴿群飛翔的姿勢和陣勢也隨之變化,最后一聲口哨,是集合令,鴿群齊刷刷地飛到了屋檐下,整整齊齊站在一根竹竿上,嗓子眼里“咕咕咕”地哼著,好像在列隊報數(shù),接受大姨父爸爸的檢閱。羊兒很快從大姨父爸爸那里學(xué)會了養(yǎng)鴿子,過了兩年,大姨父爸爸身體上的老傷口發(fā)生病變,臥床不起,彌留之際,大姨父爸爸特意把她叫到了病床前說:“羊兒啊,你記著啊,一定要把鴿子養(yǎng)好啊,不能丟了它們?!毖騼号吭诖笠谈赴职执差^,沖著他不住地點頭。
大姨父爸爸又把她拉得更近了,在她耳朵邊輕聲說:“我死了,就會變成鴿子,每天還會在這個家里飛進(jìn)飛出?!?/p>
羊兒相信大姨父爸爸說的話,大姨父爸爸先變成了鴿子,大姨媽媽去世后,她能往哪里去呢,她肯定也變成了鴿子去陪伴大姨父爸爸了。在羊兒養(yǎng)的鴿群中,總有兩只是沒有取名的,那就是大姨父爸爸和大姨媽媽。“大姨父爸爸和大姨媽媽會保佑我們的?!彼龑︸R兒說。馬兒也很同意她說的話。所以,前一陣子,有個養(yǎng)鴿的人要花三千塊錢來買她家的一對鴿子時,羊兒就是不愿意,她有時候覺得每一只鴿子都有可能是大姨父爸爸或者大姨媽媽,萬一賣錯了呢,那不就是把大姨父爸爸大姨媽媽弄丟了?所以,鴿子是千萬不能賣的。
羊兒抱著滿滿一籃子蔬菜回到家,開始洗菜。一部分是給人吃的,她,馬兒,牛兒。一部分是給鴿子們吃的,給鴿子們吃的要先洗好,切碎,拌上麥麩,麥麩是從她以前上班的面粉廠里拿的。
羊兒初中畢業(yè)后,就被街道照顧到街道面粉廠上班,面粉廠將小麥加工成面粉、面條,剩下的麥麩賣到飼料廠。知道羊兒養(yǎng)鴿子需要麥麩,青工劉志軍就天天送麥麩給羊兒。送了幾個月后,他就和羊兒談戀愛了。
羊兒喜歡劉志軍。劉志軍個頭很高,皮膚白凈,他會拉手風(fēng)琴,在街道組織的青工迎新年聯(lián)歡晚會上,他穿著一件深藍(lán)色的高領(lǐng)毛衣,背著一架手風(fēng)琴到了臺上,沖著觀眾鞠躬,一偏頭,猛然,雙手在琴鍵上跳動著,拉扯著,好聽的旋律就像是從他的胸腔里飛出來似的。羊兒覺得這個劉志軍也會養(yǎng)鴿子呢,那些樂聲就是他養(yǎng)的鴿子,他只要一個手勢,那些鴿子就“呼啦啦”飛上天了,落到樹丫上了,竄到云里了,還有一些鉆到她心窩里了。羊兒看著劉志軍都看得醉了,她得為劉志軍做點什么。做點什么呢?她給劉志軍織毛線衣。她知道了,劉志軍身上那件漂亮的高領(lǐng)毛線衣是他大姑給他織的。他大姑是上海人,給他織的毛衣是最流行的針法。羊兒迷上了織毛衣,她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織一件最好看的毛衣送給劉志軍,把他的上海大姑織得給比下去。羊兒托人在上海買了最好的恒源祥全羊毛毛線和最時新的毛衣編織書籍,一邊看一邊研究。
羊兒對那件毛衣太上心了,她織了又拆拆了又織,織了一個月才織好一只胳膊。那時候,省城的冬天比現(xiàn)在冷,眼看著第一場雪就要落下來了,羊兒心里著急起來,她希望在第一場雪落下來的時候,能夠親手把毛衣套在劉志軍的身上。
可是,劉志軍卻突然要離開省城一段時間,他要去香港了。他的二姑解放前去了香港,劉志軍對羊兒說他二姑生病住院了,估計是快不行了,她打電報來,說是特別想看看大陸這邊的親人,于是,他就和大姑家的兒子一起作為代表去看望二姑。香港,多么遠(yuǎn)的地方啊。劉志軍說:“羊兒,半個月后我就回來了,我一共只向廠里請了半個月的假。”劉志軍是在逍遙津公園里的一塊草地上對羊兒這樣說的。臨行前的最后一個晚上,劉志軍和羊兒翻過圍墻,跳進(jìn)了公園里。劉志軍說這話時正擁抱著羊兒。羊兒說:“劉志軍,你為什么不背著手風(fēng)琴呢?我太喜歡看你拉手風(fēng)琴的樣子了。半個月后,你回來時,一定要拉給我聽?!眲⒅拒娬f:“沒問題。可是,現(xiàn)在,我想拉拉你……”劉志軍說著,兩只拉手風(fēng)琴的手就在羊兒的胸脯上拉扯彈跳起來。羊兒成了一架手風(fēng)琴了,在劉志軍的身下,她發(fā)出了琴一樣悅耳的聲音。
那晚以后,羊兒把自己打好毛衣的最后期限定為半個月,等到劉志軍一回到省城,她就給他套上這件毛衣。按這個進(jìn)度,半個月后,羊兒終于織好了那件毛衣。更讓羊兒高興的是,頭天晚上,老天聽話地落雪了。第二天,羊兒早早就趕到了逍遙津公園等候劉志軍。她和劉志軍約好了的,劉志軍從香港到上海,然后乘坐火車到省城站后,他不先回家,而是直接到逍遙津公園,到他們那晚去的地方和她見面。
羊兒在逍遙津公園站到了深夜,把雪地站出了兩個深深的坑,也沒有見到劉志軍。
劉志軍一直沒有回來。據(jù)說,他愛上了香港,他愛香港比愛她更多些,他就不愿意回來了。
可是羊兒不信,羊兒認(rèn)為劉志軍一定是在那邊被什么事情耽擱了,他一定會回來的,就在某個雪夜。剛好,她可以有時間重新去織那件毛衣了,她又從新買的書上看到了新的織法,新的花樣,她正不滿意呢。羊兒拆了毛衣,補(bǔ)充了新毛線,又在重新織毛衣了。她每天除了織毛衣,就是去逍遙津公園,好在從她住的地方到逍遙津公園也不遠(yuǎn),無論刮風(fēng)下雨,她都要去站一站,看一看。
羊兒這樣子,在面粉廠是干不成了,這不要緊,問題是劉志軍不給她送麥麩,她養(yǎng)鴿子就成了問題。好在廠里的人都對她好,廠長也做了一個規(guī)定,為了讓羊兒能繼續(xù)養(yǎng)鴿子,今后廠里每個月給羊兒免費送一袋麥麩。面粉廠后來改制成了私企,老板還是原來廠里的車間主任,他按老廠長說的,每個月照舊給羊兒送一袋好麥麩。
有免費的蔬菜,麥麩,養(yǎng)鴿子就不再是難事了,羊兒越來越相信大姨父爸爸臨終前對她說的話了——“好好養(yǎng)鴿子,鴿子們會保佑你們的”。羊兒很滿意現(xiàn)在的生活,就像很滿意她養(yǎng)的那些鴿子們。羊兒看了看天空,看見鴿子們在天上玩得有些累了,它們正準(zhǔn)備要去公園的草地上散步。羊兒拿了毛線圈和毛衣針,也往逍遙津公園走去,剛走出大門口,就看見馬兒抱著一個女人火急火燎地跑來,在馬兒的后面,牛兒正急慌慌地攆上來,牛兒嘴里還喊著:“羊兒,羊兒,糖水蛋,糖水蛋呀!”
那個女人指著天上的鴿子對馬兒“嘻嘻”笑了兩下,突然渾身顫抖,面色慘白?!俺?,吃。”她用盡氣力掙扎著說了最后兩個字,頭一歪,昏在了馬兒的胳膊彎里。
馬兒看見女人兩片嘴唇顫抖著,雙眼緊閉,呼吸急促,一顆顆綠豆大的汗珠從她額頭上鉆出來,馬兒覺得她就像一只快要死的,再也扇不動翅膀的蝴蝶。他在掃馬路時,經(jīng)常會在路邊灌木叢里看見那樣的蝴蝶,可現(xiàn)在,這只大蝴蝶就躺在他的雙手之上,馬兒急得不知道怎么辦了。他跳起腳,嘴里呼喊著:“哦,哦,哦!”
馬兒跳動著,原先塞在懷里的那本書掉了下來,他終于想起來了,牛兒,對,這得找牛兒去啊。
馬兒抱起女人往馬路斜對過的墻角奔去。
此刻,牛兒剛剛擺好了他的補(bǔ)鞋攤子。補(bǔ)鞋機(jī),釘鞋撐,三叉馬兒的小凳子,裝滿了鞋底、鞋釘、膠水、絲線的小木箱。他坐下來,把昨天帶回去修補(bǔ)好的一雙白色女式皮鞋拿出,放在小木箱上。他看了看那雙皮鞋,嗯,他忽然覺得,這一雙白皮鞋像一雙飛翔的白鶴。這個想象好極了,牛兒立即從隨身背的背包里掏出一個破舊的小本子,沾著口水把本子掀開到空白頁,用圓珠筆一筆一畫記下:
昨夜,一雙受傷的白鶴
落在我的手上
今晨,它們恢復(fù)了健康
它們即將飛翔
牛兒寫到這里,咬住了筆頭,琢磨著這幾句詩,他一會兒滿意地點頭,一會兒又喪氣地?fù)u頭,直到聽見馬兒的叫喊:“牛兒,牛兒!”。
看見馬兒的樣子,牛兒吃了一驚。
“你,你干壞事了?”牛兒問。
“不是,”馬兒著急地說,“她要死了!”
牛兒看看馬兒懷抱里的女人:“是你干的?你耍流氓了?”
馬兒拼命地?fù)u頭:“她,她,她吃,吃,吃!”馬兒說著,急得“嗚嗚”地哭了。
牛兒聽明白了,他一頓腳手一指說:“快,快,回家呀!糖水蛋,糖水蛋呀!”
順著牛兒手指的方向,馬兒知道了自己該怎么做了,他立即抬腿往家奔跑,他跑得快極了,牛兒跟在后面被落下了好幾十米遠(yuǎn)。
馬兒一邊跑一邊看著懷里的女人,他的眼淚落在女人的臉上。女人在馬兒顛簸的手臂上和紛亂的淚水中,睜開了眼睛,她看著馬兒的臉,竟然微微笑了一下。馬兒說:“糖水蛋,糖水蛋,吃了就好?!迸讼袷锹牰艘蚕嘈帕笋R兒的話,她又閉上眼睛,兩只手卻更緊地抱住了馬兒,她的胸脯緊貼在馬兒的胸前。馬兒感覺到一股溫?zé)岬钠婀值臍庀⒆⑷氲剿纳眢w里了,他也微微地顫抖起來?!疤撬?,好吃。”馬兒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他把胸前的女人當(dāng)作糖水蛋一樣,生怕一不小心弄破了。
牛兒之所以第一時間就想到了糖水蛋,是因為三年前,就是一碗糖水蛋救活了自己。
牛兒不知道自己那天晚上是怎么來到省城的。來到省城之前,他已經(jīng)離開老家大別山的那個山村,在外流浪有三個多月了。
牛兒讀初中時,突然迷上了寫詩,書也不念了,嫌老師管束太多,直接卷了鋪蓋回家干農(nóng)活。干農(nóng)活他也天天背著書包,書包里裝著紙、筆、書。鋤地時,鋤著鋤著,想到一句好詩了,立即停下來,從背包里掏出紙筆記下。記下還不算,還要愣在地里,左看右看,嘴里念經(jīng)一樣說個不停,家里人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只知道他三心二意,鋤草鋤掉了苗留下了草。他父母對他又打又罵,甚至把他的紙筆和書扔到水塘里去,斥罵他是個好吃懶做的敗家子。一次又一次,牛兒受不了這樣的冷眼和辱罵,可是他又絕不能丟下他的詩和書,他索性離開家,一個人在村東的山溝里搭起了一個窩棚,跟家里人徹底斷了來往。
牛兒靠什么生活呢,寫詩又不能當(dāng)飯吃。好在他不僅認(rèn)得詩,看得書,也還認(rèn)得山上的許多藥材,所以他就挖藥材賣。老母豬屎、野黃精、野靈芝,賣了錢,買一大箱子方便面,其余的都變成了書、筆、稿紙和郵票、信封。只要還有方便面,他就不出去挖藥材了,蹲在窩棚里的木頭墩子上,讀詩,寫詩,抄詩,然后,一周去一次鄉(xiāng)里郵局,把寫的詩投出去。
可是他投出去的詩十有八九都是泥牛兒入海,偶爾有回信的,也都是讓他交錢發(fā)表或收到書中,也有讓他寄錢去買各種獲獎證書和什么世界華人詩人大會會員之類的。牛兒收到這樣的回信很生氣,他早就聽說,寫詩是可以得到稿費的,哪怕給一分錢他也滿足哪。這個倔人沒有放棄,他照舊天天癡迷在詩里,時間一長,他破衣爛衫,人瘦毛長,像山上的一個野人,父母恨他丟人,村里人說他是瘋子,街上的小孩子們見他上街了,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后面扔石子打他。
為了把牛兒拉到正常軌道上來,他的父母和大哥想了一招,有天趁他到集市上投稿去了,跑到他的窩棚里放了一把火,他多年積攢的書啊本子啊被燒了個精光,寫的詩都化成了一堆灰燼。牛兒回到窩棚前一看,也顧不得灰燼還燙手,伸開兩手在里面拼命扒拉,直到扒拉得兩手起了大大的水泡,也沒扒拉出一樣?xùn)|西來。他一下子癱坐在地上,伸開血糊糊的兩手對著山林號啕大哭。
牛兒的父母和大哥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牛兒,也不去拉他,他們說,哭哭就好了,讓他徹底死了心就好了。
牛兒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半夜,他的父母和大哥早就回家了。牛兒哭累了,抬眼看著山腳下的村莊,村莊里黑乎乎的,像一塊臟抹布,牛兒摸到了一根枯樹枝,掙扎著站了起來,他抹抹眼淚,再也不看村莊一眼,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了這個不讓他寫詩的村莊。
牛兒也不知道往哪里走,反正背朝著村莊的方向走,他一路乞討著到了一個人多的地方,發(fā)現(xiàn)自己走到了一個城市里。他在城市的一座天橋上坐了下來,面前放著一只破碗,碗里放著兩三個硬幣,他撿到了一截鉛筆頭,半本本子,他又可以寫詩了。牛兒完全沉浸在詩歌里了,連身邊的破碗里半天才響一下的“叮當(dāng)”聲也聽不見。牛兒甚至想,這樣也不錯,一天能討到三塊錢就夠他生活了,三塊錢買三塊燒餅,一餐一個燒餅,一天吃的就有了??墒?,有天晚上,當(dāng)他睡在天橋邊一個大樓的屋檐下時,突然被一群人叫醒了,他們用手電照了照他,就拖著他,把他拖上了一輛大貨車,貨車像是裝豬的,四周用鐵欄桿圍起了,車廂充溢著豬屎豬尿的味道。大貨車?yán)镅b滿了和他差不多的人,他們有的和他一樣沉默不語,有的則捶打著鐵欄桿大喊大叫,還有一個跪在鐵箱板上不停地磕頭。開車押運他們的人也不說話,趁著夜色一路急馳,幾個小時后,突然在一個前后無人的路段,車子停下了,幾個人上車來,把他們驅(qū)趕了下去,隨后,大貨車就揚長而去了。
牛兒摸摸口袋,還好,他寫的詩還在,他看看同車的人,他們有的坐在地上不動,有的往田野里走,有的就地躺在一旁的草叢里睡覺。牛兒看看地上,地上躺了一雙鞋子,牛兒把鞋子撿起來,問:“誰的鞋子?誰的鞋子?”沒有人答應(yīng)他,他就把兩只鞋子的鞋帶子系在一起掛在了脖子上。牛兒又看看四周,看見遠(yuǎn)處有一個地方閃爍著亮光,他想了想,就朝那個方向慢慢走。
那亮光看著好像不太遠(yuǎn),但其實挺遠(yuǎn),走著走著,卻怎么也走不到似的。牛兒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yuǎn),他就機(jī)械地一直走,除了一直走,除了朝著那亮光走,他不知道他還能怎么辦。走了很久,天快亮的時候,牛兒發(fā)現(xiàn)又進(jìn)到了一座城里,一座比先前更大的城里。他走到了這城里的一個巷子里,突然,他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冷汗洶涌,一種深入骨髓深處的寒冷鉆到他身體里,他禁不住上下牙齒打架,頭腦里天旋地轉(zhuǎn),腸胃里翻江倒海,他扶在一個人家的門前,支撐不住身體里的地震,“咣”一聲倒了下去。
隱約中,牛兒聽到有人打開門驚呼,也聽不清說的什么,迷迷糊糊的,他聽得清楚的是一陣密集的“咕咕咕咕”聲。后來,他才知道,那是鴿子的叫聲,而正是羊兒端上來的一碗糖水鴿子蛋,讓他蘇醒了過來。
牛兒醒過來的時候,鴿子們已經(jīng)飛出去了,只有羊兒和馬兒在一旁靜靜地,有點害羞地看著他。牛兒看著這兩個人,覺得他們就像他寫的兩首詩,他真想把他們一遍遍地朗誦。
牛兒不想再被大貨車拖走了,牛兒也不想離開馬兒和羊兒了,他在他們家的鴿子窩下搭了一張小床,他琢磨著,擺一個補(bǔ)鞋攤,邊修鞋邊繼續(xù)寫他的詩,讀他的書。他的鞋攤上,不論什么時候都放著一本書,手一閑下來就去讀書,另外還放著一個本子和一支筆,靈感一來就抓緊記下來,三年里,牛兒已經(jīng)寫了兩千多首詩了。
現(xiàn)在,牛兒看見那個女人和他一樣,喝了糖水,吃了糖水鴿蛋后,也睜開了眼睛。
牛兒看看羊兒,羊兒看看馬兒,他們仨互相看著,高興又害羞地“吃吃”笑著,笑得臉都紅了。
那個女人也“哧哧”地笑了。她理了理臉上的亂頭發(fā),笑起來,還挺好看的。
牛兒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廣州?!彼^也不抬地說。
“你是廣州人?”牛兒吃驚地問,廣州可是夠遠(yuǎn)的啊。
不料女人又換了一個地方:“香港?!?/p>
“香港!”羊兒聽不得“香港”兩個字,她急急地問,“你知道香港?”
女人卻聽不見羊兒的話,她忽然跳下床,直撲到房間桌子底下,她幾乎是全身趴在桌底下,一把抱過一只布娃娃。那布娃娃是馬兒撿來的。女人抱著布娃娃喜笑顏開,她親著布娃娃的臉,嘴里喊著:“兒子,兒子?!辈纪尥薜难劬κ怯袡C(jī)玻璃做的,可是一只眼睛裝得有點松,女人用勁抱著,那布娃娃的一只眼珠子就“啪嗒”掉下來了。女人嚇了一跳,立即又哭喊起來。
馬兒立即蹲下身,撿起了那顆玻璃珠,細(xì)心地給布娃娃裝了上去,女人這才破涕為笑了,她一把拉過馬兒,拍著他的胸口說:“哥,你真好!”
馬兒摸著被女人拍過的胸口,咧開大嘴:“哥,哈,我是哥了!我是哥嘍!”
女人和牛兒一樣,也喜歡上了這個家。她也不走了,她天天晚上和羊兒擠在一張床上,白天呢,一會兒跟羊兒去菜市場,一會兒又去看看牛兒修鞋子,一會兒又跑到馬路上,去找她的“哥哥”馬兒。她走到哪,都抱著那個布娃娃。牛兒用粘鞋的膠水把那只眼睛珠子粘合好了。羊兒又把布娃娃的衣服清洗了一遍。這樣,布娃娃就成了一個漂亮的新的娃娃了。
這樣一來,表面上這個家只多了女人一個人,可由于她抱著那個布娃娃,他們家就像是一下子多出了兩個人,他們家里比以前熱鬧多了。女人喜歡“哧哧哧”地笑,她一笑,羊兒,馬兒,牛兒都笑了,他們家的笑聲也突然增多了。
但是這個女人叫什么名字呢?她自己也一直說不上來,她有時也使勁想,想了好一會兒,也想不出來,問了幾次后,馬兒再也不允許牛兒問他的這個“妹妹”了。馬兒知道人要是想不出一個事情時還非要想,那是太難受了。他不想讓他的這個“妹妹”難受。至于名字么,它肯定在那里,一個人一個名字,反正也不會丟掉的,遲早有一天這個名字自己會跑回來的,就像有些調(diào)皮的鴿子,偶爾會從大部隊里走丟,幾天不回窩,都以為它再也不回來了,可是,在某一個夜晚,它卻突然又悄悄地站在鴿群里了。
過了幾天,馬兒果然為他這個“妹妹”找回了名字。那天中午,他們一家子正在小院子里吃午飯。鴿群飛回來了,“妹妹”放下碗筷,看著鴿群歸窩,又“哧哧哧”地笑了。突然,空中飄落下來一根鴿子的尾羽,有風(fēng),它在空中晃晃蕩蕩的,一會飄到東,一會飄到西,她興奮地跳起來,追逐著那根長長的尾羽,甚至,快要捉到了,還故意吹一口氣,把羽毛又送到天上去。她左沖右攆,上跳下躥躥,忽高忽低,身子顯得特別靈活、柔軟和修長,陽光打在她的身上,她像一個金黃的小動物在追逐著風(fēng)。看著她的樣子,馬兒脫口而出:“貓兒,貓兒,哈,你是貓兒,你叫貓兒。”
牛兒也覺得馬兒這個名字取得好,可不是么,她就一只小貓兒啊。牛兒在紙上寫了幾句:
追羽毛的貓兒
她好像要飛起來
飛成一根羽毛
牛兒越看越覺得這句好,他興奮地讀給馬兒聽:“我寫得好不好?”牛兒問馬兒。
馬兒鄭重地點點頭:“嘿嘿,真好,貓兒!喵嗚!”馬兒對貓兒叫了一聲。
貓兒也向他回叫了一聲:“喵嗚?!?/p>
羊兒,牛兒,馬兒,貓兒,他們一起“喵嗚喵嗚”叫了一陣,又集體笑了起來。
笑著笑著,貓兒跑到房間角落里一面破鏡子前。那鏡子當(dāng)然也是馬兒撿來的,鏡子很大,有一人高,只是左上角缺了一大塊,但并不妨礙照見一個完整的人。貓兒對著鏡子“喵嗚”一聲,羊兒也走上去,“咩咩”一聲,牛兒挨她們倆站著,扭著脖子“哞哞”一聲,馬兒站到貓兒身邊,想了想,他實在想不出馬兒是怎么樣叫的,他干脆趴在地上“駕!駕!”奔跑了兩圈。他們?nèi)寂吭诘厣?,又一齊對著鏡子,他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發(fā)現(xiàn)他們真的像羊兒,馬兒,牛兒,貓兒,他們分別長了一張羊的,馬的,牛的,貓的臉。他們看著彼此,又“哧哧哧”地笑了起來。鴿棚里的鴿子們看著他們,彼此擠擠眼睛,在嗓子眼里“咕咕咕”地議論著這幾個家伙的瘋樣。
但貓兒的到來也給他們帶來了一件麻煩事。
那天,貓兒跟在羊兒和馬兒的后面,在廚房里洗菜。洗好了菜,羊兒從老式廚柜里拎出一把菜刀去切菜。貓兒看見羊兒拿出菜刀,臉色一變,突然大叫一聲,奪門而逃,嘴里嚷著:“不要,不要!”她的叫聲凄厲而恐懼。
馬兒立即去追上貓兒,一把抱過她:“怎么了,怎么了?”
貓兒驚恐地指指廚房,恐懼地說:“不要,不要?!?/p>
馬兒抱著貓兒返回到廚房,貓兒死死地抱著他,不停地全身顫抖:“不要,不要,不要殺我。”
馬兒明白了,貓兒是怕那把菜刀,他走上前,一把奪過羊兒手中的刀,扔到了屋外的垃圾桶里,說:“好了,刀沒了啊,沒有刀了,不怕不怕啦?!?/p>
貓兒怕刀,要命地怕,這可麻煩了,一個家里總不能沒有刀啊,最后還是牛兒想出了辦法,他把刀藏在了米桶里,趁著貓兒不在的時候才拿出來用。
馬兒越來越離不開貓兒了。貓兒也樂意一早一晚陪著馬兒去打掃馬路。馬兒唱著歌揮舞著大掃帚時,貓兒就抱著布娃娃靜靜地坐在一邊看著他,說來也怪,貓兒只要到了屋外,就老老實實地坐著不動。
馬兒用掃帚掃一下馬路,也用眼睛掃一下貓兒,貓兒坐在這條路盡頭的廣場邊。廣場邊是一個地鐵口,來來往往的人很多。馬兒掃到那里的時候,他沖著貓兒笑了笑,從掛在垃圾車旁的布袋里掏出水杯,喝了兩大口。馬兒越來越喜歡掃馬路了,正是因為掃馬路,才出現(xiàn)了貓兒呀。
馬兒細(xì)細(xì)地回頭看著自己掃過的路面,很好,看不見一片廢紙屑、塑料袋、包裝盒等等,撐著大掃帚,馬兒很滿意自己的工作。他再一次抬頭去看貓兒,卻發(fā)現(xiàn)貓兒站了起來,像一只真正的受了驚嚇的貓兒一般聳起了肩膀,不安地看著地鐵口。
地鐵口,圍聚著一群人,一陣陣吵鬧聲和驚叫聲傳來。
馬兒拖著掃帚跑去。眼前的場面有點混亂,一個女的拖著一個高個子男人,那個高個子男人揪住了另一個胖男人的衣領(lǐng),他們吵鬧、咒罵、哭喊,馬兒有點聽不懂他們說的是什么。貓兒鉆到他的身邊,一把挽住他的胳膊,神情緊張,拉著他的手,示意他,回家吧,回家吧。
馬兒聽懂了貓兒的意思,他順從地轉(zhuǎn)身往家走。身邊的人群突然發(fā)出“哎呀”的聲音。馬兒回頭看,只見原先那個被逼得說不出話來的胖男人,手里突然多了把寒光閃閃的短匕首。胖男人手里的刀讓他一下子顯得強(qiáng)壯起來,他揮舞著刀,向那個高個子男人扎去,高個子躲了一下,胖子又舉起了刀,他的眼睛已經(jīng)血紅一片。貓兒突然癱倒在地上,好像那刀是扎在她身上一樣,她痛苦地叫著。
在一片“哎呀”聲中,馬兒舉起他的大掃帚,降落在糾纏在一起的兩男一女的頭頂。他們散開了,可那個胖子殺氣沒有出盡,他嘴里喊著:“殺死你!殺死你!反正老子也不活了!你給老子戴綠帽子!”他也不看對方,直直地舉起匕首沖向馬兒。馬兒也不知道避讓,臨到那寒光奔到眼前,他才用手擋了一下,他看見一股血從自己的手臂上噴濺出去。
看見熱血噴濺出來了,那個胖男人愣住了。
馬兒并不覺得痛,他沒想到關(guān)心自己的傷口,他焦急地用眼睛去找貓兒。貓兒伏在地上,埋著頭,兩手捂緊腦袋,身體不住顫抖。馬兒心痛極了,他奔過去要攙扶起貓兒來。
馬兒沒能奔到貓兒面前,他被從補(bǔ)鞋攤子那里趕來的牛兒拉住了:“馬兒,你受傷了!”
馬兒說:“貓兒,貓兒在那兒!”
一片混亂中,不知誰報了警,片刻,警笛聲響起,持刀的胖子被手銬銬起,而那個高個子男人和女人卻趁亂溜走了。
馬兒被人架起,塞上了救護(hù)車,他大聲喊著牛兒:“貓兒,貓兒在那兒!”
牛兒沖他揮著手:“放心,我負(fù)責(zé)送貓兒回家!”
馬兒傷得不重,吊了消炎藥,手臂上打了個綁帶,就從醫(yī)院回家了。
環(huán)衛(wèi)所的所長是賈大嘴的舅哥,賈大嘴把這事向他一嚷嚷,所長尋思,環(huán)衛(wèi)工人大都是從城郊請來的,這年頭人人都會使奸賣滑,只有這匹馬兒干活一直勤勤懇懇,這一次的舉動更算得上是見義勇為啊,所里應(yīng)該要表示表示。所長立即帶了所里的幾位科長,買了禮品來看望馬兒。
馬兒搓著雙手,都不知道怎么迎接所長了,他一著急,就用沒受傷的左手拖著掃帚說:“我,我去上班,掃地!”
所長拉住馬兒:“你呀,是英雄,你現(xiàn)在一定要先養(yǎng)好傷!”
馬兒說:“我要掃地,我要掃地?!?/p>
所長轉(zhuǎn)過身對所里的其他人說:“你們看看,多好的員工啊,就這樣還一心惦記著掃地呢?!彼L一激動,又說:“馬兒,我們得為你申報見義勇為獎!”
所長于是專門派了兩個人來整理材料,往區(qū)政法委申報馬兒的見義勇為獎。也不知道是哪個多嘴的在領(lǐng)導(dǎo)面前說馬兒是個二傻子,結(jié)果審核材料的科長給卡了下來,還狠狠地批評了所長,瞎胡鬧嘛,一個二傻子怎么表彰?你想讓我們政法委出丑?
所長挨了一頓批后,氣得恨不能把政法委門前的垃圾桶踢翻。你不承認(rèn)我承認(rèn)!所長自己張羅了一個全所的表彰大會,還將市里晚報的記者找來了,在會上給馬兒發(fā)了獎金和大紅證書。
頒獎會是牛兒陪著馬兒去的,牛兒在臺下拼命地給馬兒鼓掌,他一邊鼓掌一邊腦子蹦出好幾句詩,寫的都是馬兒當(dāng)時的英雄行為:
你有時膽小
膽小得不敢說話
可你有時又膽大
你迎著刀鋒救人
連死神都不怕!
馬兒的樣子和他救人的故事讓參加會議的晚報記者小丁很好奇,他緊跟著他們回到他們的家,要細(xì)細(xì)地采訪采訪馬兒。
面對記者,馬兒什么也說不出來,他只是一個勁地笑,逼問急了,他就拖掃帚要出門掃地去。馬兒的意思其實很明白,說什么呢,你看看我掃地呀,我掃地可干凈了。
馬兒著急,記者小丁也著急了:“你別急啊,你一急,我也要去掃大街了!”
一直沒有說話的牛兒對小丁說:“這么著,我可是親眼見的,我來說?!迸壕桶涯翘斓那樾我灰徽f了。牛兒不愧是寫詩的,他說得挺生動,很有感染力,甚至還加上了不少心理活動,比如,他說馬兒拖起大掃帚沖上去時,“馬兒當(dāng)時心里想的,就是救人要緊!”
牛兒說著說著,把自己的詩情又說上來了,他說:“我還寫了一首詩呢?!?/p>
記者小丁大跌眼鏡:“寫詩?你還是個詩人?”
牛兒把自己剛記下來的那幾句詩念給小丁聽。
“太好了!”小丁說。他把那幾句詩一個字一個字地抄錄了下來。
“你說,我這個詩能發(fā)表在你們晚報上嗎?”牛兒關(guān)切地問。
小丁記者說:“我看能!”
牛兒高興地要和小丁記者繼續(xù)探討詩歌,但小丁記者抄完詩后,接到另一個采訪任務(wù),急匆匆地走了。
所長硬是讓馬兒在家休養(yǎng)一個月,哪怕馬兒的手臂已經(jīng)揮動自如了??神R兒閑待在家里,渾身都犯疼,后來,還是貓兒幫助了他。貓兒總是能找出許多事來做,其中一件就是,她讓馬兒和她做過家家的游戲。
馬兒很樂意扮演貓兒要求的各種角色,最樂意的是做貓兒的兒子。
馬兒喊著:“媽!媽!”
貓兒答應(yīng)著:“兒子,你回來了?來,我們吃飯!”貓兒就假裝著面前是一個餐桌,餐桌上擺了很多菜,她做出菜很豐盛的表情,指點著一片虛空說:“兒子,媽媽給你燒了你最愛吃的,紅燒肉,扒豬臉,薺菜圓子,對了,來,吃一筷子菠菜,菠菜是大力水手吃的?!彼f著,兩只手在空中一劃,做了個夾菜的動作,然后把手伸到了馬兒的面前。
馬兒聽明白了,他乖乖地張開嘴,又閉上嘴,做出津津有味的咀嚼的樣子。
“好吃吧?”貓兒問。
“嗯,好吃,好吃?!瘪R兒說著連連點頭。
“真乖。”貓兒完全是一個母親的樣子,她一把攏過馬兒的頭,把馬兒的頭按在她的懷里,撫摸著馬兒的頭發(fā),哼著兒歌:“阿門阿前一棵葡萄樹,阿嫩阿嫩綠地剛發(fā)芽,蝸牛背著那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馬兒埋在貓兒懷抱里,閉上眼睛,他覺得自己被歌聲送到了半空中,一層厚厚的云朵托舉著他,他暈眩著,又輕輕地喊了聲:“媽!”有時,馬兒的喊聲會讓貓兒愣怔。她睜開黑黑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看著馬兒。
“你是我兒子?”她看看馬兒,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她好像在使勁地回憶著自己的過往,猛地,她問馬兒,“我是誰?我到底是誰?”
馬兒說:“你是我媽媽呀?!?/p>
貓兒忽然煩躁起來:“不對,不對,我到底是誰呢?”
貓兒一煩躁的時候,馬兒就牽著她的手,去看他們家的鴿子,他央求羊兒,“羊兒,讓鴿子飛回來,飛得好看,貓兒要看它們飛?!?/p>
羊兒就將手上正在織的毛衣放在一邊,打了一個口哨,一會兒工夫,一只,兩只,三只,那些在外覓食的鴿子們一只只飛回來了,飛行在他們家的上空,在羊兒的指揮下,它們在藍(lán)天上飛出各種陣勢,看著舞動的鴿子們,貓兒的眼睛越發(fā)純凈,整個人也就漸漸安靜了,她就不再去思考她到底是誰了。
這天,貓兒和馬兒正在看鴿群的空中舞蹈。牛兒一頭闖進(jìn)來,手里拿著一份報紙,拉住馬兒的手說:“發(fā)表啦,發(fā)表啦!”
原來,自從那天小丁記者走后,牛兒就養(yǎng)成了天天去街道閱報欄看晚報的習(xí)慣,可就是沒看到他的詩被刊登出來。這天,他照例去看,看到了小丁記者寫馬兒見義勇為的文章,里面把他的詩用了一段:
你有時膽小
膽小得不敢說話
可你有時又膽大
你迎著刀鋒救人
連死神都不怕!
而且還特意標(biāo)注了一行:這是一個詩人寫給馬兒的。
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詩變成鉛字,牛兒高興得瘋了,他跑到報攤買了報紙,立即往回奔,他一把抱住馬兒,兩只眼睛里濕淋淋的:“馬兒,若不是你,我的詩發(fā)表不了?。 ?/p>
牛兒把那幾句詩一遍遍地讀給馬兒聽,馬兒只是笑著。
“你知道我這首詩的意思嗎?”牛兒問。
馬兒搖搖頭:“不知道?!?/p>
牛兒有些失望:“那你還嘿嘿。”
馬兒說:“嘿嘿,反正是好聽的話?!?/p>
牛兒不惱了,他說:“確實是好話,好話就是好詩?!彼^續(xù)大聲朗誦著,聲音都飛到了鴿群的背上。
馬兒的傷口好了后,沒等到一個月,他就拖著掃帚去上班了。相對于在家里待著,馬兒更喜歡在大街上掃地,況且,現(xiàn)在還有貓兒抱著布娃娃緊緊跟在他的身后呢。但是,馬兒沒有想到,他重新上班沒兩天,就把貓兒給弄丟了。
其實也不是馬兒弄丟的,是他自己認(rèn)為是自己弄丟的,他不能原諒自己。
那天馬兒去上早班的時候,一切都正常,掃到八點鐘的時候,貓兒都還在,不遠(yuǎn)處的修鞋攤子前的牛兒也看見了貓兒,他們還相互之間揮了揮手呢。頭天晚上是圣誕節(jié),街上狂歡的行人多,早晨地上的垃圾也特別多,飲料瓶、餐巾紙、圣誕老人的紙帽子,一地狼藉。馬兒賣力地去清掃,掃起了一堆堆的垃圾。直到掃到路盡頭了,他習(xí)慣性地用眼睛去找貓兒,卻不見了貓兒,他以為貓兒是去了牛兒的補(bǔ)鞋攤子去了,就不慌不忙地收拾好垃圾車,慢慢推著去找牛兒。可是牛兒說貓兒并沒有來他這兒。
馬兒有點著急,思忖著是不是回家了,他急忙跑回家,羊兒說家里也沒有見到貓兒。馬兒于是又返回到早晨清掃過的淠河路上,馬兒在這條路上走來走去,走去走來,目光掃了幾個來回也沒有找到貓兒。馬兒越發(fā)慌了,他發(fā)瘋一樣,又沿著淠河路上上下下地喊著:“貓兒,貓兒!”有人以為他是在尋找一只丟失的貓兒,便攔住他問:“黃貓還是花貓?大潤發(fā)門前有一只貓?!瘪R兒被問得一臉無奈,他扯扯臉上的肉,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牛兒和羊兒陪著馬兒找了一天一夜,從淠河路一直到長江路、青陽路,愣是沒有找到貓兒。馬兒的嗓子都喊啞了,他還是不肯和牛兒羊兒一起回家。
深夜了,路上少有行人了,雖然道路兩旁的霓虹燈還在使勁地閃爍著歲末新春的喜慶燈光,但禁不住冷風(fēng)“嗚嗚”地吹,吹得世界一片蕭瑟。馬兒走到一處綠化帶邊的灌木叢中,他想起,不久前,就是在這片灌木叢里見到貓兒的。
“我就蹲在這里,我要在這里等貓兒。”
牛兒急了,說:“現(xiàn)在天這么冷,你蹲在這兒會生病的?!?/p>
馬兒搖頭說:“不冷,我不冷。”他一邊說著,一邊打著寒戰(zhàn)。
正說著的時候,天上飄起了雪花,雪花越來越密,越來越大??匆娧┗?,羊兒眼睛里突然涌上了火一樣的亮光,她頂著雪,走到路口,開始充當(dāng)起交通警察來。她指揮著來往車輛,車輛不多,她的動作卻不停,她見到一輛車就做一個手勢,上去問一聲:“你是從香港來的嗎?”
牛兒回到家里,抱了一套棉大衣披在蹲伏在灌木叢里的馬兒身上,又掏出圍巾把羊兒的頭和臉圍嚴(yán)實了。他也不能回去,他就在馬兒和羊兒的身邊走動著,看一會兒雪花,再看一會兒馬兒和羊兒。
整個世界淹沒在雪花里,除了偶爾駛過的車輛,這一條道路上,只有馬兒,牛兒,羊兒,雪花落在他們的身上,他們?nèi)闪搜┤?。雪花讓他們身形臃腫,像是長出了厚厚的白毛,牛兒看看自己,看看馬兒,看看羊兒,他覺得,他們只要一彎腰,就會立刻變成真的白色的牛兒,白色的羊兒,白色的馬兒,他們在白色的雪海里奔跑。
要是貓兒在,她也會是一身白的,他們就能一起跑了,跑著,跑著,他們就能跑到雪花里,跑成雪花,跑到高高的天上去。
那該多好啊。
沒有找到貓兒,馬兒就不再掃地了,這可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他一步也不離開那片灌木叢,他固執(zhí)地認(rèn)為,貓兒以前在這里面躺過,那她肯定有一天還會在這里躺著的。
馬兒不知道,其實,這會子,貓兒正在市晚報社會新聞部的大辦公室里“喵嗚喵嗚”地叫著,她越叫越急躁。這聲音也讓記者小丁也如同被一百只貓爪撓了心,他一時束手無策。
貓兒那天陪著馬兒掃馬路時,一直抱著那個小布娃娃,坐在人行道邊的休閑椅上。她拍著布娃娃,哼著歌曲,看著不遠(yuǎn)處揮舞著掃帚的馬兒,她又在想那個問題,我是誰呢?我叫什么名字?想著想著,她有些迷糊,漸漸睡著了。那個布娃娃從懷抱里掉下,滾落在一邊,一個路過的小男孩子經(jīng)過它時,伸出一腳,踢足球一樣踢到了前方,待走到跟前,他又秀腳法,一腳將布娃娃踢到了人行道內(nèi)側(cè)的人工湖里。布娃娃睜著那兩只亮晶晶的玻璃眼,慢慢下沉,下沉,最后徹底掉落進(jìn)湖底。貓兒呢,其實也沒睡一會兒,就被路旁一輛呼嘯而過的車子里巨大的音樂聲驚醒了。醒來后,她順手一摸,發(fā)現(xiàn)布娃娃不見了。
“兒子!”貓兒驚呼一聲,趕忙起身去找。
貓兒逢人就問:“我兒子呢?你看見我兒子了嗎?”
貓兒根本就不認(rèn)識路,她七拐八拐,很快偏離了淠河路,拐進(jìn)了小街小巷,直穿過去,拐入了肥西路。她的問詢自然毫無結(jié)果,她在失魂落魄地尋找她的兒子時,馬兒也正在不屈不撓地尋找她。
入夜時,雪落下來了,貓兒正在逍遙津公園邊的綠道上,她頂著風(fēng)雪木木地走著,忽然,她看見路邊停著的一輛車?yán)?,前窗玻璃里坐著一個布娃娃,“啊,兒子!兒子!”她拼命地拍打著車窗。
貓兒的拍打聲,引起了對面歌廳里保安的注意。保安去拉開貓兒,貓兒死死揪住車前橫梁不放大喊道:“兒子,我兒子!我要我兒子!”
保安無奈,只好去請了車主前來,車主大為光火。散步的人,參加完飯局回家的人,全都圍著車子參觀。這人群中就有好事者——記者小丁。大家都看出來了,貓兒不是一個正常人。于是都在勸那個車主,就將那個布娃娃送給這個可憐的女人算了。車主氣憤地說:“這是我女兒的生日禮物,我怎么能隨便送人?”
記者小丁掏出了三百元錢遞給那個車主說:“兄弟,你就給你女兒重買一個吧,你老在這兒耗著,人越來越多,也阻礙交通啊?!?/p>
車主接過錢,拿出那個布娃娃扔給貓兒。前一秒還哭哭啼啼的貓兒,立即抱緊了布娃娃,輕輕拍打著布娃娃的后背:“哦,哦,寶寶要睡覺了,寶寶要睡覺了?!?/p>
見沒有戲劇性事件再發(fā)生了,人群很快散去,只剩下小丁和貓兒。
小丁問:“你家在哪?”
貓兒睜大眼睛看看天空,臉上綻放出笑容:“鴿子,鴿子?!?/p>
小丁看看天上,天上只有雪花,沒有鴿子,他心想,這個女人瘋得不輕,一時半會兒也問不出所以然來,而把她丟在這雪夜里,明天一早說不定就凍成一個雪人了。
小丁躊躇了一下,打了個電話給部主任說了這個事,主任說:“那你暫把她帶回值班室吧,前幾天,讀者不是還在批評我們的報道不接地氣嗎?你就以這個寫個跟蹤報道,說不定能起到好的效果?!?/p>
小丁就把自己的車開過來,將貓兒帶到了晚報社會新聞部的值班室。同事們紛紛停下手中的工作來看貓兒。貓兒一開始安然地享受著他們送來的酸奶、餅干等食品,并回答記者們的提問,但她的所有的回答在記者們看來都答非所問。
“你是誰,你從哪里來,你到哪里去?”
貓兒的回答也很哲學(xué):“我不知道我是誰。鴿子,兒子?!?/p>
趁同事們照顧貓兒,小丁把新聞稿寫好了,主要是發(fā)布一下尋人啟事,并配上了貓兒的照片。
貓兒在吃過東西后,小孩子一般在辦公室各個人的辦公桌前東看西看,她拿過鉛筆在紙上畫一個鴿子,又畫一把掃帚,又寫兩個字:“兒子?!笨墒堑搅讼掳胍?,貓兒忽然狂躁起來,她似乎著急要出去,她不停地叫著“喵嗚,喵嗚”??墒撬@個狀況,小丁哪敢讓她一個人出去呢。
小丁希望明天的報紙能被這個女人的家人看到,盡快把她認(rèn)領(lǐng)回家。
幸虧牛兒養(yǎng)成了去報欄看報的習(xí)慣,他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報紙上的貓兒。他去淠河路一把扯住了馬兒:“找到貓兒了!”
牛兒把報紙遞給馬兒看。馬兒不認(rèn)識字,可他認(rèn)識那個照片上的人,他把報紙捂在懷里,沖著牛兒直樂。
牛兒和馬兒打著車就去晚報社。雪停了,太陽出來了,道路上的雪已經(jīng)清掃干凈,柏油馬路顯得黑而潤澤,道路兩旁的樹葉上還綴著雪,像蹲伏著一只只白鴿子,空氣也像被水洗過一般,清新潔凈,馬兒大口大口呼吸著,一想著馬上就要見到貓兒了,他忍不住咧開嘴笑了起來。
下了車,馬兒迫不及待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向報社三樓社會新聞部的值班室。他推開門,貓兒正悶悶不樂地抱著布娃娃斜靠在沙發(fā)上。
“貓兒!貓兒!”馬兒撲了過去。
貓兒看了一眼馬兒,笑了。
馬兒和貓兒緊緊抱在了一起,馬兒邊流著淚邊唱:“哥哥找妹淚花流,哥哥找妹淚花流,不見妹妹心憂愁,心憂愁……”哭著哭著他又笑。
這一幕被小丁的相機(jī)捕捉到了,他實在理解不了眼前的這兩個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后來還是牛兒向他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小丁樂了:“這還真是傳奇!”
就在馬兒拉著貓兒要回家的時候,辦公室門口又闖進(jìn)來三個人:一個老太太——滿頭白發(fā),兩個中年女人——一個長頭發(fā)一個短頭發(fā)。她們一進(jìn)門就拉住貓兒,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然后,長頭發(fā)從包里拿出一張照片。照片是老照片,一張過去年代的全家福。她們拿著照片,比對著貓兒。
“像啊,真像,你看這鼻子,這耳朵,這眼睛。這可百分百就是我們的小妹!”
年紀(jì)大的那位白發(fā)老太太,摸著貓兒的頭:“小麗,小麗,你終于回來了,白云觀的道長算得可真準(zhǔn)哪,他就算到了今年你要回來?。 崩咸f著說著就哭了。
一旁的短頭發(fā)說:“小麗,你還不喊媽?她是你媽呀,我是你姐??!喊媽!”
貓兒茫然地看著這幾個人,嘴里動了幾動,鸚鵡學(xué)舌樣吐出一個字:“媽!”
老太太像被電擊了似的,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小麗,我的好女兒,你受苦了??!”她抱住貓兒,哭了個稀里嘩啦,另兩個女人也緊緊抱了上去,“嗚嗚嗚嗚”地哭成了一團(tuán)。
三個女人只顧哭她們的,眼里根本沒有馬兒和牛兒。馬兒急了,他扯開她們糾纏在貓兒身上的三人六手,氣呼呼地說:“貓兒,我們回家。”
這三個女人不干了:“咦,你是誰?”她們看著馬兒,一臉的戒備和鄙夷。她們迅速地圍成一個圈,把貓兒圍在了中央。
馬兒揮舞著雙臂,想把貓兒從包圍圈里撈出來,而三個女人組成的包圍圈堅決不讓馬兒觸碰到貓兒。你突我圍,我沖你擋,整個場面像老鷹捉小雞。
小丁好不容易叫停了他們,這邊讓牛兒拉住馬兒,那邊讓兩個中年女人抱住她們的媽。小丁細(xì)細(xì)問了老太太。老太太說:“小麗是我們家十八年前失蹤的女兒,你看看這照片,多像啊,你也聽見了,她剛親口喊我媽了。這還能有錯嗎?我可憐的女兒啊,我一定要帶她回家,讓她下半輩子好好地生活?!?/p>
老太太的話無懈可擊,再說了,這個女人本來就是馬兒從馬路邊撿到的,現(xiàn)在有人來認(rèn)領(lǐng),那就應(yīng)該還給人家呀。小丁把馬兒拉到一邊,問他:“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媽媽對不對?”
馬兒想了想,點了點頭。
小丁又說,“沒有媽媽的孩子多可憐呀?!?/p>
馬兒唱了句:“沒媽的孩子像根草?!?/p>
“對了!”小丁指著貓兒說,“她好不容易找到了媽媽,她媽媽要接她回家,我們都應(yīng)該高興對不對?”
馬兒癟了癟嘴,卻說不出話來,只是一雙眼睛熱切地看著貓兒。
小丁又對那母女幾個說:“不管怎么說,是這位大哥救了你們的女兒?!?/p>
老太太警惕地看著馬兒,然后不情愿地說了聲:“謝謝!”
小丁讓那母女幾個留下電話號碼和地址,由她們領(lǐng)著貓兒走了。馬兒在后面呆呆地看著,等她們快走出大門時,馬兒突然奔跑上前,拉著貓兒說:“貓兒,貓兒,貓兒。”
貓兒怔怔地看著馬兒,突然說:“兒子,兒子乖乖?!彼焓謸崦R兒的頭發(fā),被老太太攔開了,幾乎是強(qiáng)拖著貓兒走遠(yuǎn)了。
馬兒在后面踮起腳尖喊:“貓兒,我會去看你的!”
第二天傍晚,馬兒回家時,羊兒和牛兒嚇了一跳。馬兒的臉上青紅紫綠,鞋子也掉了一只,他是光著一只腳回來的。
牛兒問:“怎么了?誰打你了?”
羊兒跳起來去為馬兒找鞋子,反正他們家有許多鞋子,都是馬兒撿回來經(jīng)牛兒修理好了的。
馬兒搖搖頭,委屈地聳著鼻子:“他們,他們不讓我見貓兒。”
牛兒明白了:“這幫混蛋,不讓見就不讓見唄,竟然還打人!”
馬兒在一邊跳著腳說:“我要見貓兒,我就要見貓兒?!?/p>
牛兒拍拍馬兒的肩膀:“別急,明天我陪你去見貓兒,我看他們還打不打人。”
羊兒說:“我也去,我也要去看看貓兒?!?/p>
馬兒穿上另一雙鞋,聽牛兒和羊兒這樣說,便擦擦臉上的眼淚,高興地笑了。
這天晚上,馬兒在屋子里折騰了半天沒睡,牛兒半夜起來,看見他還是一個人坐在那里自言自語,手里擺了一堆白花花的紙片,臨近了看,原來馬兒是在折千紙鶴,一個個折好,又用細(xì)線串起來,已經(jīng)串起了好幾圈兒。
隔天,馬兒掃完了馬路,牛兒、羊兒就和他一道去了貓兒的新家。
貓兒的新家與他們的家并不遠(yuǎn),也就是三站路,偏這天公交車半天都不來,馬兒幾次要步行前往,都被牛兒拉住了,他指指馬兒脖子上套著的一圈圈千紙鶴說:“路上風(fēng)大,你這個東西在路上三吹兩吹還不吹散了?”
上了車,別的乘客像看著怪物似的看著馬兒和羊兒,有幾個好事的老太太問馬兒:“你這是干什么呀?”
馬兒紅了臉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看,看,看我妹妹去?!?/p>
老太太們還要問,牛兒把手搭在馬兒肩膀上,睜大眼瞪著她們,老太太于是不再說話了。
到了貓兒所在的小區(qū),貓兒在五樓,馬兒一馬當(dāng)先,“哧溜”一下上了樓,等牛兒和羊兒上了樓,馬兒已經(jīng)拍打起他們家的防盜門了。
“貓兒,貓兒!我們來看你來了!”馬兒高興地嚷嚷著。
可是那鐵門始終不開。
馬兒又“哐哐哐”地拍門,震得一個樓道都響,有鄰居開了門朝這邊看。
終于屋里面有了響聲,門打開了一條縫,老太太拿著一個拐杖從門縫里沖了出來:“滾!滾!”
牛兒羊兒馬兒一齊說:“我們來看貓兒!”他們一邊說,一邊朝屋里喊:“貓兒!貓兒!”他們看見屋里貓兒的兩只手被那兩個長頭發(fā)短頭發(fā)分別扯住了。
貓兒嘴里叫嚷著:“喵嗚,喵嗚,兒子,兒子!”
老太太拿著拐杖怒氣沖沖地戳弄著他們仨:“滾,滾!我們家不歡迎你們!”隨后“砰”一聲關(guān)上了大鐵門。
牛兒、羊兒和馬兒相互看了看。
馬兒不解地看著大鐵門:“為什么呀,為什么不讓我們看貓兒呀!”馬兒說著,把脖子上的千紙鶴取下,掛在鐵門的把手上,“貓兒,哥哥給你折的!”馬兒對著門縫喊。
馬兒對著大鐵門的貓眼兒使勁往里看,不愿意下樓,后來還是牛兒拖走了他。他們下到了樓下空地上。馬兒朝樓上望,他忽然看見貓兒在窗前向他招手。
“貓兒!”馬兒高興地?fù)]手,不停地調(diào)整角度看著貓兒。但很快,貓兒的臉就被人從窗前拉走了。
馬兒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不走了,我要等貓兒?!?/p>
羊兒愣了一下,她忽然吹了幾聲口哨,不一會兒,他們家的鴿群飛來了,鴿子們在貓兒家的窗前飛翔著,變換種種姿勢。
羊兒、牛兒和馬兒都看著鴿群。
在羊兒看來,鴿群是在天空上織著毛衣,它們每天都織著不同的花樣;在牛兒的眼里,鴿群就像是一首首被風(fēng)朗誦的詩歌,有長句子,有短句子,讀起來有不同的韻律;在馬兒看來,鴿群是一把輕快的掃帚,在清掃著天空,天空上也有道路,也有垃圾,也需要打掃。
鴿子們飛得很賣力,它們和羊兒牛兒馬兒一樣,希望貓兒能從窗子里探出頭,和他們一樣觀看它們的演出。然而,五樓的窗子一扇也沒有打開。
馬兒看著鴿子們,他突然大聲唱了起來:“哥哥找妹淚花流,不見妹妹心憂愁,心憂愁……”
小區(qū)里的人紛紛圍了過來,他們鬧不明白眼前的一切,關(guān)于鴿子,關(guān)于馬兒,關(guān)于馬兒的歌聲。在他們看來,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呀,他們可能永遠(yuǎn)也不會鬧明白的。
馬兒唱得嗓子都冒煙了,每一句歌聲里都像帶著血絲。
約莫過了半小時,圍觀的人群中破了一個口子,只見五六個穿著保安制服的人沖了過來,他們兩兩分組,把馬兒牛兒和羊兒給架了出去。保安們把他們仨丟在了小區(qū)門外,指著他們說:“我們這是文明小區(qū),別再來無理取鬧了,再來,打斷你們的腿!”
隨后的幾天,馬兒仍然每天都去看貓兒,但他每一次都沒見著,小區(qū)里的大門被鎖上了,馬兒每次去都被保安堵在了門外。
馬兒沒有氣餒,他就站在小區(qū)大門外,每天對著貓兒所在樓房的方向唱歌,帶著鴿群在貓兒的窗前飛翔。因為這是在小區(qū)門外,所以那些保安也無可奈何。
這一天,馬兒正唱著,看見記者小丁開了輛車過來了。小丁招招馬兒說:“馬兒,可找到你了,別唱了,我?guī)闳ヒ娯垉??!?/p>
聽說能見貓兒,馬兒樂顛顛地爬上了小丁的車。小丁在車上告訴馬兒,他們報紙報道了貓兒被這戶人家認(rèn)領(lǐng)的事情后,有不少讀者打電話反映到報社,認(rèn)為這樣做不科學(xué)不嚴(yán)謹(jǐn),應(yīng)該做親子鑒定。這戶人家昨天拿到了結(jié)果,結(jié)果就是——貓兒不是她們家的人。
馬兒認(rèn)真地對小丁說:“對啊,貓兒是我們家的,她應(yīng)該回我們家?!?/p>
小丁看著馬兒,抱歉地?fù)u搖頭說:“馬兒,對不起,你恐怕是最后一次見貓兒了?!?/p>
馬兒驚訝地說:“為什么?”
小丁說:“我們找到了公安局,公安通過網(wǎng)上查詢,已經(jīng)找到了貓兒的家,她家里人正在報社等著接她回去呢?!?/p>
馬兒的臉色一下子黯淡了,他委屈地說:“貓兒應(yīng)該在我們家啊?!?/p>
小丁在前,馬兒在后,他們進(jìn)了老太太的家門,貓兒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馬兒。
“哥,哥?!必垉簾崆械?fù)渖蟻?,揉搓著馬兒的頭發(fā),忽然又說,“兒子,兒子,我們吃飯吧?!?/p>
馬兒兩眼含淚:“嗯,媽,我們吃飯。”
貓兒指點著一片虛空說:“兒子,媽媽給你燒了你最愛吃的,紅燒肉,扒豬臉,薺菜圓子,對了,來,吃一筷子菠菜,菠菜是大力水手吃的?!彼f著,兩只手在空中一劃,做了個夾菜的動作,然后把手伸到了馬兒的面前。
馬兒乖乖地張開嘴,又閉上嘴,做出津津有味的咀嚼的樣子。
“好吃吧?”貓兒問。
“嗯,好吃,好吃?!瘪R兒說著連連點頭。
“真乖?!必垉阂话褦n過馬兒的頭,把馬兒的頭按在她的懷里,撫摸著馬兒的頭發(fā),哼著兒歌,“阿門阿前一棵葡萄樹,阿嫩阿嫩綠地剛發(fā)芽,蝸牛背著那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馬兒埋在貓兒的懷抱里,閉上了眼睛,也跟著貓兒哼唱著這首歌兒。
馬兒和貓兒在那里做游戲,這邊小丁和老太太做了一個交接。小丁拉起他們倆說:“走啦!”
在車上,馬兒和貓兒還在扮演著母子或父女的角色,停下來時,他們相互看著對方,“嘻嘻”笑著,小丁覺得他們的眼神就如鴿子一般清澈。
小丁看著他們,不禁心中感慨。他從公安那里了解到。這個女人是鄰市的,她的兒子才三個月大的時候,她帶著他到集市上去玩,玩了大半天,她要上衛(wèi)生間,就把小孩子放在廁所前的小凳子上,等她兩分鐘后方便好了出來時,孩子卻不見了。她弄丟了兒子,她的老公便遷怒于她,每天對她不是打就是罵,經(jīng)常喝醉了酒后,就拿起一把刀子,用刀鋒貼著她的頸脖子,慢慢地來回比畫,女人長期被老公家暴,腦子越來越不清楚了。有天晚上,她老公又磨刀要殺她,她驚嚇之下,便跑了出來,這一跑,就遇見馬兒了。小丁想了想,便又特意拐上了淠河路,帶上了牛兒和羊兒:“你們一起來和貓兒告別吧?!?/p>
他們一上車,車?yán)镄Τ梢粓F(tuán)?!斑鲉?!”貓兒先叫。然后,牛兒,羊兒,馬兒,一齊頭頂著頭,“喵嗚,喵嗚”地叫了起來。
到了報社,貓兒好像意識到什么,她的腳步遲疑著,快要進(jìn)到大門時,她反身往回走:“不,不,我不要?!?/p>
小丁趕緊拉住他:“你家里人來接你了,你終于可以回家了,你還不高興嗎?”
走到報社社會新聞部的辦公室,只見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從椅子上彈起。
老些的冷不丁叫一聲:“秀芳!”
貓兒像被施了魔法似的,立即呆住,木木地應(yīng)了一聲:“嗯?!?/p>
年輕些的男人板著個臉,上前來拉扯貓兒:“你這個臭女人,你瘋夠了吧,走!”
貓兒一看見這個男人,臉色大變,她大叫一聲,渾身瑟瑟發(fā)抖,掉頭就跑,可是退路已經(jīng)被男人堵死了。貓兒一頭扎在馬兒的懷里:“怕,我,我怕!”
男人更憤怒了:“你個不要臉的,快跟老子滾回老家去!”他說著,上前來拉貓兒。
貓兒語無倫次:“刀,刀子,殺我,我,怕,怕!”
馬兒一把將那個男人推了開去,他拍著貓兒的后背說:“貓兒,妹妹,不怕,不怕啦?!?/p>
男人沒提防被馬兒推了個趔趄,一張大餅?zāi)樁寂で砂恿?,他順手一拳砸在馬兒的臉上?!班妫∧愎镇_我老婆,你還正大光明了?”
這一拳砸得不輕,馬兒的鼻孔里立即冒出兩股血流,可是馬兒顧不得去擦,他緊緊抱著貓兒:“回家,貓兒,我們回我們的家!”
那男人緊跟著又是一拳,這回砸在馬兒的嘴巴上,血從馬兒的嘴巴里冒出來了。
貓兒在馬兒的懷里像受傷的鳥一樣哀鳴:“嗚,嗚,不,不,我怕,怕?!?/p>
小丁急得在一旁直叫喚:“別打了,別打了!”
沒等小丁叫聲落地,只見牛兒高高舉起一把鋼條椅子,一下子砸在那個男人的身上。
男人先于小丁的驚叫聲倒地了。
淠河路與長江路交叉口那個臨街的補(bǔ)鞋攤子空了幾天,后來,人們看見,馬兒每天上班掃馬路時,都會先替牛兒支起那個補(bǔ)鞋攤。牛兒打傷了那個男人,造成了那個男人腦震蕩,因為故意傷害罪,他被判了兩年。牛兒人不在了,他的攤兒卻還天天被馬兒支起,就像他一直都在那兒似的,馬兒甚至還把牛兒讀的書也擺在攤子上。
馬兒每天掃完了馬路,就坐在牛兒的攤子上,靜靜地看著馬路,或者抬頭看看天上,看看他們家的鴿群。
羊兒呢,她還是和從前一樣每天去逍遙津公園,手里繞著毛線,眼里繞著一個遠(yuǎn)方的人的身影,她一直相信,那個人總有一天會回來見她的。
有一天,馬兒收到了牛兒從九成畈勞改農(nóng)場給他寄來的一封信,白白的信紙上畫了一幅畫,上面畫著一只羊,一匹馬,一頭牛,一個貓,還有一群鴿子,羊兒,馬兒,貓兒,全都和鴿子們一起在天上飛著。畫面外寫著幾個小字:精靈之家。
馬兒捧著信,他不認(rèn)識那幾個字,但他覺得自己完全看懂了這幅畫,他看著看著,不禁嘻嘻笑了。他抬頭看看天上,細(xì)細(xì)地在鴿群里尋找起來,看看哪一只是羊兒,哪一只是牛兒,哪一只是貓兒,還有哪一只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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