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劍 朱曉曉
今年是改革開放40周年,這數十年的巨大變遷,每個普通的中國人都是最好的見證者。在這段時間里,我們有越來越多的人走出國門,開始踏上曾經一度只能是想象甚至連想都未曾想過的域外各國,去感受和體會海外社會的酸甜與苦辣,并在這一過程中更好地理解自己。在這個意義上,中國人的當代世界之旅不僅是一種經濟和旅游行為,還是一段文化適應與比較的歷程。
隨著當前區(qū)域與國別研究的深入推進,作為一個有著悠久歷史的文明古國和文化大國,中國在認知周邊區(qū)域與外部世界的過程中,其對外視野也在經歷著一種整體性的變遷,這種視野已經超越了古代天下秩序的框架,而進入一個以“一帶一路”倡議和人類命運共同體為主軸的新時代。
中國人認識世界的腳步從古代就開始了,但直到近代才開啟全面認識世界的步伐?;赝^去,在近代中國飽受外部侵略和內部失序的歲月里,在20世紀初,有一批中國學子為了尋求救亡之路,到海外留學,除了學習當時主流的工程等學學科之外,還有一批人以人類學、社會學等專業(yè),在國外進行實地調查,并撰寫了相關論題的作品。吳澤霖就是其中的一位,他的追求,他的人生,都可以看成是中國海外人類學研究的中國先聲。
吳澤霖先生(1898—1990)是江蘇常熟人,在他91年的漫漫人生中,曾經有70多年的時間精心耕耘中國的民族學和社會學事業(yè),其成就事業(yè)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民族學、社會學和人類學的學科教學以及人才培養(yǎng);二是投身于田野調查所成就的學術研究。在教學和人才培養(yǎng)方面,吳澤霖一生執(zhí)教凡62載(1928—1989),桃李遍及京、滇、鄂、滬等地。在學術研究方面則可略分兩端:一是民族博物館的建設,二是關于種族問題的研究。關于前者,早在抗戰(zhàn)開始時期,自吳澤霖隨上海大夏大學師生內遷貴陽起,便開始了民族博物館建設的事業(yè),一生盡心耕耘,使中國少數民族文物在博物館中取得了應有的地位。關于后者,則源于吳澤霖早年的美國留學經歷,他自1913年從清華學堂(清華大學前身)畢業(yè)后,先后在美國威斯康星大學、密蘇里大學、俄亥俄州大學獲學士、碩士和博士學位。在美留學期間,吳先生“接觸到了世界上的各種民族以及當時在美國十分猖獗的種族歧視”[1],引發(fā)了他對于種族問題的深刻思考,以此為基礎寫成了博士畢業(yè)論文,也就是本書———《美國人對黑人、猶太人和東方人的態(tài)度》的英文原版。但是,吳澤霖所堅持的種族平等問題并沒有止步于此,在他1932年出版的《現代種族》一書中,對種族的意義、產生、劃分標準和分類提出了獨到見解,并批駁了種族天生不平等的觀點。
本書是由吳澤霖先生于1927年在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時的博士論文譯介而成的。全書由傅愫斐、張乃華翻譯,并經應琳、鐘年、孫秋云通讀校訂,另有應琳先生編寫必要的注釋,可謂名作精譯。吳澤霖教授的女兒吳安倫先生和應琳先生擔任全書最后的校閱工作。[2]該書于1992年由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出版。除“代序”(費孝通)、“序言”、“參考書目”、“注釋”、“后記”外,正文共計9章292頁,全書凡26萬字。正如王建民教授所言,這是“一部具有一定民族志意義,和實地研究相結合的著作”。[3]
近代國學大師陳寅恪曾說:“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盵4]因此,要想真正讀明白吳先生的這本書,首先應該了解吳先生當時所處之地、所處之時的社會歷史背景。正如前文所述,吳先生早在20世紀初便開始赴美求學,直到他博士畢業(yè)之際,這10多年的時間正是民族主義在美國甚囂塵上之時,他親眼見證了種族主義在美國的肆虐。
一般而言,作為觀念和意識形態(tài)的民族主義起源于中世紀末的歐洲,伴隨著新教的興起以及羅馬天主教的瓦解,歐洲民族國家逐漸形成,民族主義也相伴而生。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社會的發(fā)展,民族主義在不同的國家和地區(qū)以不同形式表現出來,而其最為惡劣的后果則是種族主義和種族歧視,美國也不例外。
眾所周知,美國是一個移民國家,移民對美國社會有著重要影響。縱觀美國建國以來的歷史,雖然只有200余年的時間,但在此期間卻發(fā)生了三次大的移民浪潮,美國歷史的演進歷程與這三次大的移民浪潮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第一次移民浪潮被歷史學家稱為“偉大的人類遷徙運動”,發(fā)生在1820年至1860年,約有500萬人,早期美國的移民主體主要來自西歐和北歐,這些人的文化背景均是盎格魯撒克遜的,也有少數來自亞洲,為了使這些不同的移民群體得到整合,當時十分重視在移民群體中實行“盎格魯撒克遜化”。第二次移民浪潮大致是在1861年到1880年,移民人數約有500萬,這一時期,美國經過南北戰(zhàn)爭,迎來了工業(yè)化高速發(fā)展的階段,對勞動力需求旺盛,因此吸引了大量的歐洲移民。這段時期美國的移民分布主要是,東部為早期英國移民后裔,中西部則為后來的新移民,主要包括愛爾蘭農民、墨西哥人、華人、日本人,等等。在這一時期,政治家和學者普遍相信美國各群體之間會像“熔爐”那樣融合。1881年至1920年,美國迎來了第三次大的移民浪潮,這個階段美國的移民人數激增至2350萬,但這一時期,并沒有出現政治家和學者所期待的“熔爐”現象,雖然存在部分族群融合的現象,但總體而言,諸多移民群體的整體性差異依然頑固地保持了下來,比如“唐人街”“小意大利區(qū)”等現象即是這種情況的表現。在這一時期,與之前主動吸引移民進入的態(tài)度大為不同,美國開始通過立法限制歐洲移民,排斥亞洲移民。
美國的種族優(yōu)越感由來已久,這種白人意識并不是在接觸到黑人時才產生的,而是受到在歐洲社會廣泛流行的白人種族優(yōu)越論的影響。這種觀點認為,膚色最亮的屬于等級階梯的最高級,膚色最黑的自然降到最低級,中間的是黃皮膚的蒙古人與馬來人種、紅皮膚的美洲印第安人以及種族混雜的拉丁美洲人。他們認為每一種膚色透視一種身體的、心志的與道德的水平。[5]膚色淺的是物種進化到高級階段的標志,是高級物種,高級物種生來具有創(chuàng)造高度文明的生物本能,而深色人種天生愚笨,只能成為被統(tǒng)治的對象。[6]因而,白色在文化層面上被賦予了智慧、純潔、善良、美麗等積極向上的寓意,而與之相對的黑色則被賦予了丑陋、墮落、邪惡等消極負面的寓意。這種對有色人種的種族歧視,促使吳澤霖先生在《美國人對黑人、猶太人和東方人的態(tài)度》一書中去尋求內在的社會根源,他指出:“本文不擬探討心理學方面的種族態(tài)度,只想表明非猶太教美國白人在種種人類關系領域里如何對待黑人、猶太人和東方人?!盵7]這種關于“態(tài)度”的分析視角,避免了對種族歧視現象僅做道德層面上的泛泛評述,而直接切入問題本身加以討論。
為使讀者明晰本文所提到的問題本身及其后的論述,吳先生在第一章里對“態(tài)度”“黑人”“猶太人”和“東方人”的相關定義,分別開辟小節(jié)加以闡釋。在第二至第五章中,吳先生主要從“這三種人(黑人、猶太人和東方人)在政治、經濟、教育、社會、宗教等領域如何受到白種非猶太美國人的對待”[8]進行分析,在具體分析的過程中,他不但條目清晰、詳細,而且引用了大量的客觀事實作為例證,論述頗為翔實,使讀者于種種細微之處窺見非猶太美國人對黑人、猶太人和東方人的真實態(tài)度之差異,為進一步理解美國這片土地上的種族“態(tài)度”問題,提供了真實的社會基礎。在第六章“對待黑人、猶太人和東方人態(tài)度的比較”部分,吳先生引用了由帕克教授提出、博加德斯教授補充的“社會距離”這一概念,克服了態(tài)度在性質上是主觀的因此難以做數量上的處理這一難題,在博加德斯教授量表的基礎上,吳先生做了很多增刪和修改,設計出了一種新的問卷,通過美國不同地區(qū)的許多教育機構分發(fā),回收了390份,這些問卷的主題是要求答卷者回答所列舉的社會條件下,是否反對三個種族群體。通過問卷調查發(fā)現,根據反對的程度,依次是黑人、東方人和猶太人。在接下來的敘述中,吳先生的探討并沒有停留于表面,而是在前面六章的基礎之上,在第七章中又從“利害關系”這一更深層次的角度對種族態(tài)度進行了探討,他認為“在大多數情況下,態(tài)度改變是由于利害關系的改變”[8]222。但是,人類的利害關系太多,以至于無法一一加以區(qū)分,為了方便起見,吳先生將其大致劃分為六個標題:(1)社會(身份)的;(2)性別的;(3)經濟的;(4)政治的;(5)宗教的;(6)才智的。以此作為類型化分析框架。第八章中,吳先生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統(tǒng)治的精神變態(tài)”一詞,認為“在一般居民中,被壓迫群體的行為對壓迫者的行為是個刺激。被壓迫者的行為從來不正常,所以壓迫者的行為也會沾染上不正常”[8]259。米勒教授曾將被壓迫民眾的異常狀態(tài)命名為“壓迫的精神變態(tài)”,因此,對統(tǒng)治群體的病理行為,吳先生建議使用“統(tǒng)治的精神變態(tài)”這個詞。那么,種族問題要怎么解決呢?作者在第九章中提出,種族問題不過是社會問題的一種形式。所謂的東方人問題和猶太人問題,以及黑人問題,構成美國種族問題的主要部分。其中,猶太人問題是宗教和種族問題的混合,而太平洋沿岸的東方人問題終究不是一個嚴重問題,前兩者和黑人問題相比,可以退到微不足道的地位,黑人問題當然是所有問題中最為嚴重的。在本章中,吳先生梳理了歷史上關于黑人問題的一些既有解決辦法,例如殖民地化、隔離、教育以及為共同的目的而工作等,但他緊接著又指出:“我們已經看到大多數所謂的解決辦法,其實不是解決辦法。”在美國,種族問題,特別是白人與黑人間不存在立竿見影的解決辦法。盡管沒有能夠立刻解決種族問題的辦法,但是有些措施對于改善這個問題還是有所幫助的,比如,科學調查、實地調查、種族合作,等等??傊瑓窍壬J為,種族問題終歸是一個態(tài)度問題。因而種族問題的解決,是一個改變態(tài)度的問題。
因此,只要“態(tài)度”不改變,不僅美國白人對黑人歧視的問題得不到立即解決,而且美國的所有種族問題都將得不到解決。這種種族之間的“態(tài)度”問題在社會現實層面的直接體現就是20世紀以來美國不斷出臺的移民法。
隨著美國19世紀80年代移民數量劇增、移民來源復雜化,國內要求限制移民的呼聲日益高漲。1913年,Dillingham提出了一項計劃,即通過設立國家移民限額來限制移民,但是這項計劃在1913年的時候并沒有得到實施,而是在1917年、1921年、1924年相關限制性移民法案確立的過程中得以體現和應用。美國自20世紀以來多次修訂移民法,首先是1917年的《文化檢測法案》。所謂“文化檢測”,簡單解釋即“閱讀和書寫能力”。文化檢測在19世紀50年代至20世紀60年代期間,被政府運用在移民問題上。雖然《文化檢測法案》在1917年最終被確立,但并沒有達到預期效果,移民數量并沒有因為這一法案的設立而有所減少,甚至連移民的來源也沒有發(fā)生變化。因此,為達到最初目的,美國國會又再次頒布了《1921年移民法》(ImmigrationActof 1921),目的在于進一步限制東南歐移民。但是,1921年的移民法只是一部臨時性法案,在這之后的1924年,美國國會通過了《1924年移民法》(ImmigrationActof1924),這是一部永久性限制移民的法案。正如前文所指出的,這一法案深受種族主義發(fā)展的影響。早年間的美國人信奉“盎格魯撒克遜文化”,并試圖將所有移民“盎格魯撒克遜化”。但是,對于從東南歐而來的新移民卻收效甚微,因而一些“老”美國人將種族歧視運用到了限制新移民上,如HenryCabotLodge和Francis A.Walker,他們宣稱盎格魯撒克遜人是優(yōu)等民族,而東南歐人是劣等民族。除此之外,還有一部分學者將種族主義進一步強調和發(fā)展,使種族主義得到了廣泛傳播,并且影響了美國國會議員對移民法的看法。美國后來確立的《1924年移民法》,與吳澤霖教授所論述的“態(tài)度”問題同出一轍,或者正是這一點促使吳澤霖進行他的相關研究,并完成這篇開創(chuàng)性的博士論文。
以美國種族問題為研究對象,這是本書在研究區(qū)域和議題上所具有的獨特開創(chuàng)性。吳澤霖指出:“(諸種族)接觸的程度從未達到如今這樣深廣。目前數百萬在種族系統(tǒng)和文化水平上根本不同的民族聚集在同一地理區(qū)域。這種現象在美國尤為普遍。任何有關種族態(tài)度的研究都應發(fā)覺美國是最易獲得成效的場地。”[7]在近代中國人對歐美持“仰視”的背景下,吳澤霖對當時最強大的美國及其社會內部問題的研究,開啟了海外人類學研究的中國先聲,而這一嘗試也為中國知識界以“平視”心態(tài)來面對和認識包括歐美在內的外部世界奠定了初步的基礎,并為當下知識界走向海外,去描述和分析外部世界進而構筑我們的整體認知觀提供了經驗與啟示。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一帶一路沿線各國民族志研究及數據庫建設”(項目編號:17ZDA156);北京外國語大學中國文化走出去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一般研究項目“海外中國人與中國企業(yè)跨文化適應研究”(項目編號:XTCX150605)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費孝通.代序,美國人對黑人、猶太人和東方人的態(tài)度[M].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92.
[2]吳澤霖.后記,美國人對黑人、猶太人和東方人的態(tài)度[M].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92.
[3]王建民.中國海外民族志研究的學術史[J].西北民族研究,2013(3).
[4]陳寅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
[5]郭九林.美國種族歧視的根源分析[J].大連民族學院學報,2004(2).
[6]劉紹賢.歐美政治思想史[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
[7]吳澤霖.序言,美國人對黑人、猶太人和東方人的態(tài)度[M].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92.
[8]吳澤霖.美國人對黑人、猶太人和東方人的態(tài)度[M].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9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