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龍

唐代詩人杜荀鶴《題岳麓寺》中的“鶴隱松聲盡，魚沈檻影寒?！币恢睘槲宜鶒?， “鶴隱”兩字尤得吾心。

兒時愛看中國神仙故事，各種狐仙鬼魅、怪力亂神的書便成為心頭好。家里不多的藏書里有一本《鏡花緣》為我所喜，看完后便幻想著駕鶴騎鹿，遍訪海外瓊樓仙閣。后來年齡漸長，初高中時仍十分迷戀這類書。彼時資訊不發(fā)達(dá)，報紙電視無非是些“偉光正”“高大全”之類，無甚可看，于是金庸、瓊瑤小說分別成為男生和女生們的最愛，卻非我所喜。恰好一個初中同學(xué)的母親是我所在小城里唯一圖書館的管理員，借此便利，我常常在燈光昏暗、灰土滿面的圖書館里找各種能看的書。先秦的《山海經(jīng)》，明代李漁的《覺世名言十二樓》、馮夢龍的“三言”、凌濛初的“二拍”、清代呂熊《女仙外史》等等，能找到的志怪通俗神魔小說都找來翻看，囫圇吞棗，不求甚解，就是喜歡。

喜歡神怪故事是因為羨慕神仙們活得逍遙自在又能不死不滅，心向往之。鶴與鹿常常是仙人們的坐騎，因了這個，便搜了與這兩種神獸仙鳥相關(guān)的圖畫來看，又加之彼時正在學(xué)國畫的興頭上，便常以“鶴”作為描畫對象。雖然常把鶴鳴九皋的仙家神品繪成呆若木雞的人間濁物，自己卻不自覺，畫完后還高懸起來，呼朋喚友 “欣賞”。如今偶爾思及往事，不禁暗自好笑！雖然好笑，卻是由此對 “鶴”情根深植。

當(dāng)年初到蘇州，因開拓業(yè)務(wù)，需會客宴飲之所，有人好心勸我到“朗廷”類鶯歌燕舞之地宴客隨喜。我自知其用意是擔(dān)心我不入流俗，拓不到業(yè)務(wù)，公司無法存活，也知道這是行業(yè)內(nèi)的潛規(guī)劃，“水至清則無魚”。我向來不敢以“清流”自居，卻也不愿作俗流，決心按自己的心意，找一處老宅為己所用。于是便開始托人四處尋覽：園林路、十全街嫌貴，平江路忒鬧熱，桃花塢又過于冷寂，寒山寺太俗，定慧寺路像個破落戶…… 挑來揀去，老宅子沒找到，倒是從南到北、由西至東，把個古城區(qū)走遍，看了不少有趣的所在，自然也鬧了不少笑話。猶記得有一次，某做建筑修復(fù)的老行家領(lǐng)我去看閶門附近的一處老宅，據(jù)說是民國時期某軍官小妾住的房子，幽僻臨水。房子兩層半高，帶有小小的露臺與花園，窄窄長長的樣子，樓梯又高又陡。彼時正值秋日長天，光線卻幽暗懶散，整個老宅看起來一派愁云慘霧，唯一可喜的就是臨著一條還算干凈的河道，稍做改造，或許亦可成就杜荀鶴所謂“人家盡枕河”的旖旎光景。我立在落滿葉子的小庭里，用手細(xì)細(xì)摩挲著民國的花窗，窗邊爬著一棵據(jù)說有上百年歷史的紫藤花。領(lǐng)我來的老行家見我心有所屬的樣子，便連夸這房子如何好，諸般妙，價格又合算，無論是賃是買，均是上上不二之選云云。我聽了，正在猶豫不決之時，忽然不知何處一陣陰風(fēng)吹來，地上的葉子被卷到二米多高處旋轉(zhuǎn)，隨后向四處飄散。我頓時被嚇得落荒而逃，民國老宅夢就此夭折。后來，我把這一樁“尋老宅踏破鐵鞋無覓處，遇陰風(fēng)百年舊居有鬼聲”的公案當(dāng)趣事告訴周邊的人，聽者無不笑到前俯后仰，揶揄我葉公好龍。

“踏破鐵鞋無覓處”后，往往便是“得來全不費功夫”，世事有時候還真是這個理。一個剛認(rèn)識半年不久、在山塘街做碧螺紅茶生意的朋友聽說了這事，有一天不聲不響領(lǐng)著我在她偌大的四進(jìn)院落里，一直走到最深處的一進(jìn)院子。平時，厚厚院門緊閉，外人根本不曉得里面是什么光景。只見一推開院門，是一個小小的天井，大太陽明晃晃地照進(jìn)來。一進(jìn)三間房，原是朋友充作茶葉堆放的倉庫。走上窄而陡的樓梯，一溜高高的雕花窗嵌著玻璃，陽光落處，在漆成暗紅色的木地塊上投出明媚的光影。二層又是三間房，再經(jīng)過一條不長的室內(nèi)走廊，推開兩扇小門，迎面而來便是一個長若十米、進(jìn)深六七米的大廳。南面整整一字排開近十米的雕花窗戶緊緊關(guān)著，卻關(guān)不住活潑潑的陽光直奔進(jìn)來！把窗戶一扇扇打開，便望到一片高低錯落有致的黑的瓦，粉的墻，一切都是姑蘇老模樣！我不禁大喜過望，直接沖著朋友喊道：就是它了！朋友微微一笑，算是默許了。

接下來簽合同，找裝修師傅敲敲打打，定了若干紅木家具，挑出平日收藏的字畫拿去裝裱，請來刺繡名家梁雪芳老師的幾幅刺繡，杯碟茶壺、香爐屏風(fēng)諸色物件樣樣置辦好，又在天井栽梅植桂、移花接木。諸般順利，僅僅月余，便布置好一廳三房，也不挑吉日，更無須良辰，歡天喜地搬了進(jìn)去。搬進(jìn)去后，忽然想到如此好所在，怎可沒有名字，于是找了塊好木料、請了恩師姑蘇工筆名畫家王振華老師揮毫寫了“鶴隱山房”四字（“鶴隱”兩字總算派上了用場），又急急托了“香山幫”師傅雕刻好，不日亦懸掛完畢，一切都以風(fēng)卷殘云般的速度完成。這處院子隱在玉涵堂的最深處，幾步之遙便是鬧熱無比的山塘老街。天井里又植了梅花、桂花、茶花，大、小廳清供著蘭花、海棠、文竹、瑞香等清雅之物，想來“鶴隱山房”四字亦配得過這處美宅。

“鶴隱山房”迄今名不見經(jīng)傳，并無多少人知道，然而其所在的山塘街與玉涵堂卻大有來歷?！都t樓夢》卷一有云：“當(dāng)日地陷東南，這東南有個姑蘇城，城中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fēng)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nèi)有個仁清巷，巷內(nèi)有個古廟，因地方窄狹，人皆呼作‘葫蘆廟’?！逼渲械氖锝直阒傅氖巧教两?，“葫蘆廟”應(yīng)是今日的“普福禪寺”。此廟占地1100平方，建筑僅600多平方，呼為“葫蘆廟”甚貼切。而玉涵堂乃明代大學(xué)士、吏部尚書吳一鵬的故居，修復(fù)后的玉涵堂主廳東西兩山墻為甘蔗脊，墻面貼磚細(xì)，墻裙青石鼓墩，軒敞古樸。大量優(yōu)質(zhì)杉木的運用，加上“香山幫”工匠在磚細(xì)、木作、石作、瓦作、水作等傳統(tǒng)施工工藝上修舊如舊，整體呈現(xiàn)出“工整柔和、淡雅明快、簡潔利落”的明代建筑風(fēng)格。我賃的一處正是玉涵堂的其中一處院落，南臨泊著游船的山塘河支流，向東走兩步，便是通貴橋。

搬進(jìn)鶴隱山房的2014年，臨近年關(guān)，紅白兩色的梅花剛開放，便遇上蘇州下雪。雪是蘇州的嬌客，并非年年報到，這一年的冬天因此異常冷，梅花和海棠卻開得燦如霞錦。晚上宿在空無一人的院落，折來一兩枝梅花供在古瓷罐里，把門戶緊閉，空調(diào)暖風(fēng)開得足足的，看窗外雨雪紛飛，對著梅花彈《三弄》，悠然自得，心曠神怡。卻未料到入夜差點沒了命。山房的天花、地面、墻面均是木結(jié)構(gòu)，窗戶上都卷著精致的竹簾，美卻是美的，卻禁不住四面透風(fēng)，即便在房里開足空調(diào)，床邊加上取暖的油汀、蓋上厚厚的毛毯，依然翻來覆去無法成眠。更兼有呼嘯不已的北風(fēng)吹著門窗乒乓聲聲，幾令人癲狂?？磥硗踝娱唷把┮乖L戴”的風(fēng)雅故事，我等幾無重復(fù)的可能矣。

鶴隱山房開放兩年余，所謂開放，因為一則未曾雇人，二則沒有任何經(jīng)營，所以時斷時續(xù)地開放，倒也合我松散自由的個性。迎來送往中，接待過生意往來的各色人等，清茶一杯，或相見恨晚，言談甚歡，最后達(dá)成交易；或話不投機(jī)，一拍兩散，從此相忘于江湖。我亦常在山房里召集會議，同仁們常以為苦，一則停車不便，二則懼我會議時間長。我卻以為如斯美境，既有好茶奉上，又有可口的糕點，還有甚可挑剔？后來一想也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更應(yīng)如此罷！更有可笑者，率眾到山房上演“逼宮”大戲，原本清靜的山房里頓時唇槍舌戰(zhàn)、刀光劍影，邊上的人看得膽戰(zhàn)心驚，卻又不知所措。小小的山房無意中竟也成為波濤翻滾的“江湖”，倒是完全出乎我意料。

成為“江湖”非我本意，也不應(yīng)成為山房的宿命。經(jīng)此種種可笑之事，我便學(xué)乖了，干脆只做雅集和接待相知親厚的師長、友朋之用途。山房自此可算是派上它的真正用場了，于是乎，師長友人、畫家、書法家、琴家、昆曲名家、評彈演員、刺繡名家……紛紛成為座上客。這正所謂，人有人命，物有物命，皆有定數(shù)。因不作經(jīng)營性質(zhì)，進(jìn)來的人倒與“鶴隱山房”之名相得益彰，或冬夜里飲上幾杯黃酒，唱上幾句昆曲；或春日櫻花盛放的季節(jié)，打開窗戶，盡賞花開花落；又或邀朋喚友，看畫、聽琴、聞香賞刺繡……

我記得某個冬日午后，天氣正好，恰逢梅花含苞待放，于是便組了名為“梅粹之約”的雅集，邀了畫家王振華、刺繡名家梁雪芳和古琴名家、虞山派傳人陳尉華三位師長，再邀蘇州評彈團(tuán)、昆劇院三位年輕演員，加上二十多位同道中人，把百平方米不到的大廳擠到水泄不通。 三位老師各顯神技：或旁征博引，縱談國畫藝術(shù)之趣（王振華老師）；或手、口并用，親身示范刺繡藝術(shù)之創(chuàng)新（梁雪芳老師）；或講、演虞山古琴流派之藝術(shù)特征（陳尉華老師）。三位師長之講、演均博得滿堂華彩！間中更有蘇州昆劇院青年旦角演員清唱《牡丹亭》選段，蘇州評彈團(tuán)新秀彈唱蔣調(diào)名段壓軸，是為錦上添花也！是次雅集，賓主皆乘興而來，盡興而歸。事后，意猶未盡，我又作七言以為記。詩云：“檻外梅寒未著花，山房霜重日影斜。沉香初注邀佳客，檀板頻催鶯聲發(fā)。座上尊者為我?guī)?，遍引丹青是大家。一曲春曉吟不盡，漫彈流水思無涯。姑蘇雪宦今又生，走線飛針神技壓?？臀医詺g不須酒，玉涵堂前醉落霞?！?/p>

又一年的春寒料峭之季，我的兩位昆曲老師，江蘇省昆劇院的名家錢振榮、龔隱雷來蘇州演出，利用演出空當(dāng)，攜了昆劇院笛師王建農(nóng)、當(dāng)紅小生張爭耀及數(shù)位同門，深夜到山房來探訪我。我與張爭耀并不熟稔，只是看了他幾次演出而已，知道他是昆曲舞臺上不可多得的扮相、演唱、表演俱佳的青年演員，因為長相俊雅非常，又以演富貴戲出眾，人贈美名曰“張富貴”。一室同門，自是親熱，一番寒暄介紹后，各各落座喝茶。昆曲人平日相聚，酒足飯飽后，往往清唱幾段，以作消遣。是夜有笛師在，自然更是如此。龔錢二位師長，就著室內(nèi)空地便演起了《長生殿》中的“小宴”一則，兩位師長自幼一同上的昆校，一起搭檔演出二十多年，早已成為昆曲舞臺上的大名家：一個憑借唱腔的“中正、規(guī)范、含蓄”之美（是昆曲大家王正來先生最得意的弟子，深得王先生真?zhèn)鳎?，秀美扮相，加上氣質(zhì)溫婉，頗有大家閨秀風(fēng)范，被戲迷們奉為“龔美人”。一個則是巾生、大小官生皆能，音色通透有力，其聲被喻為“金聲玉振”，廣受戲迷喜愛的“錢叔”。兩位老師卻也不嫌山房空間逼仄，一招一式、一顰一笑、一腔一字，無不妥帖到位，真是無可挑剔的名家！“張富貴”是龔錢二師的弟子輩，外形俊朗，一米八幾的高個，在山房水晶燈下一站已是風(fēng)景一道。一開腔，唱得卻是《拾畫》，聲音高亢圓潤，若明珠落玉盤，繞梁不絕，幾可以感受到整個木結(jié)構(gòu)的宅子都被震開了似的，配上王建農(nóng)老師雍雅濃郁但又張力十足的笛聲，真是妙不可言。是晚，賓主間品茶飲酒、彈琴聽笛，雅好同賞，這正是：天正好、香茗備、清煙裊、美酒溫，賞心樂事誰家院。五弦揮、檀板響、琵琶催、瀚墨濃，繾綣東風(fēng)何須歸！

熱鬧固然好，靜處亦無妨。若無友人來訪，我亦無煩雜事務(wù)，最喜的是春、秋日，放下山房的白窗紗，陽光透過窗紗，在地板上照出斑駁的影子，偶有風(fēng)吹動，地上的光影亦真變幻，如妙曼的水波在地上流淌。此時，泡上一壺茶，自斟自飲。讀讀閑書、彈彈琴，甚至枕著暖暖的陽光睡個好覺，這也成了我在蘇州五年里不可多得的、奢侈而值得留戀的時光！

我離開蘇州亦已半年矣，鶴隱山房亦隨我遷至鵬城一個現(xiàn)代的建筑里。往往處理完公務(wù)，安靜下來，坐在山房里，聽著CD機(jī)里傳出的評彈與昆曲，思絮仿佛回到了槳聲燈影里的山塘街。茶臺上的蘇式點心，是托人從蘇州山塘街上最愛的那家點心店專程快遞過來的。安坐的椅子也是姑蘇老物件，曾經(jīng)掛在山塘街玉涵堂二年多的字畫、刺繡、古琴、各種器皿亦一件不缺的重新懸掛安放……一切好像仍是江南味道，一切又好像早已不一樣。

近日，有朋友問：林逋養(yǎng)鶴為伴終身不娶，你的鶴隱何意？我似乎從未認(rèn)真想過這個話題，就像我寫文章一樣，雖知成不了氣候，還是不停地寫，原因無它，只是喜歡而已。但是，我還是很認(rèn)真地答曰：林逋境界我終生都做不到，但是卻無意中與之心領(lǐng)神會。我想，這種神會，也算我做“鶴隱山房”這個既不賺錢，又沒甚名頭的營生的最好注解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