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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素描(十二)
——記葉至誠先生

2018-11-15 04:18
雨花 2018年12期
關鍵詞:葉兆言文字文章

丁 帆

你的作品以你的靈魂你的外貌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然后,就真正地有了百花。

——葉至誠《假如我是一個作家》

我反反復復考慮了很久,最后還是決定把葉至誠放在壓軸之篇。葉至誠是江蘇四杰之一(另外三人為陸文夫、高曉聲、方之),選擇葉先生壓軸,并不是以其文學作品上的數(shù)量和在文壇上的名聲地位而定的。首先,我考慮的是,作為《雨花》雜志開設了一年的“山高水長”專欄的最后一期煞尾篇什,我以一個晚輩的身份來為《雨花》的老主編“送行”并作結(jié),也是一種本分。其次,因為葉至誠是四杰中唯一長期居住在南京的人,除了短暫下放在南京周邊的江寧勞動外,他是省會留守者,無形中就成為一種精神和地理位置上的中心和樞紐。再者,在這四人之中,我與葉至誠先生接觸是最多的,除了開會見面外,平時接觸也較多。當年,我住在白下區(qū)小火瓦巷四十八村時,隔壁就是省京劇團宿舍,常常在巷口小街上碰見一副典型南京老頭打扮的葉至誠先生在溜達,見面時總要寒暄幾句,惟覺不適之處就是他總是用“丁帆同志”的稱謂喚我,但他那憨厚樸實的笑靨永遠定格在我的腦海之中了。

誰都知道葉至誠是一個十分謹慎小心,性格散淡,且豁達開朗的人,是一個笑顏“彌勒佛”外貌的好好先生。

其實,他的外貌和他的靈魂反差很大,人們只知道他是一個編輯家,卻并不知曉他骨子里是有點高傲的,他做了一輩子的作家夢,到頭來還是死在了一個主編的崗位上。

他的人品聲譽和文學光芒完完全全被其父親、妻子和兒子蓋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場合介紹他的時候不約而同會用這三種語言表達方式:“葉圣陶就是他父親”或“他就是葉圣陶的公子”;“他就是‘錫劇皇后’姚澄的丈夫”或“‘錫劇皇后’姚澄就是他的妻子”;“葉兆言就是他的兒子”或“他就是葉兆言的父親”。上世紀80年代他自己也常常用這樣的話來自嘲:“原來人家介紹我的時候,總說是某人的兒子,某人的丈夫,今后恐怕要說這是葉兆言的爸爸了,我好算得是生活在名人中間?!保ā渡钤诿碎g》)

葉至誠是四杰中年齡最大的,但是活的歲數(shù)卻并不是最長的。他生于1926年,卒于1992年,在世也就66歲,按現(xiàn)在聯(lián)合國對人類年齡的劃分,他至多算是個中老年人吧。作為葉圣陶的次子,葉至誠本應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有更大的成就,即便是從事戲劇創(chuàng)作,也絕不會止于這一些作品。從他與高曉聲在1953年合作創(chuàng)作的錫劇劇本《走上新路》開始,他與別人合作出版的作品較多,讓人不禁懷疑他的創(chuàng)作能力。殊不知,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是非常有個性的,亦如他的為人,文字樸實溫潤中透出的人性力量讓人落淚。《至誠六種》是他去世后由葉兆言編輯的他父親的一本書,其中有許多散文隨筆十分動人。

《至誠六種》共六輯,分別為《自嘲集》《拾遺集》《探求集》《憶兒時》《記雙親》《學步集》,這是一本凝結(jié)了他一生心血的泣淚筆墨。

讓兒子葉兆言潸然淚下的原因很多,我以為,恐怕像兆言這樣與他親近的人在其父生前都未必真正理解像葉至誠這一類貌似好好先生的人在歷次運動的教訓中所受到的心靈傷害。在他們心靈深處有著與常人不同的感受,在他們菩薩式的笑靨背后,有著常人無法解讀的豐富內(nèi)心世界??戳巳~兆言給《至誠六種》寫的序言,我似乎也看到了與自己父親十分相似的心靈世界的鏡像,我出生的年代,父親從一個豁達開朗、極富個性的輔仁大學畢業(yè)生變成了一個唯唯諾諾、與世無爭的“好好先生”;而葉兆言出生的時代,也見證了他的父親從一個熱血沸騰的青年走向了“好好先生”的性格軌跡,我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父親在那個年代被改變命運的同時,也改變了自己的性格。

葉兆言如是說:

父親非常熱愛寫作,這是他一生的志向。整理遺作時,我忍不住一次次流淚。首先是為他的認真,父親的字仿佛印刷體,一筆一劃交待得都很清楚。他總是沒完沒了地抄寫,要仔細辨別,才能確定哪幾頁才是最后的定稿。我知道抄寫有時也是一種被逼無奈,他想通過這種近乎笨拙的方式,進入自己要寫的文章。作為一個寫作者,他排除干擾的能力實在太差了,以至于大多數(shù)時間,都處在想寫而沒有寫的狀態(tài)。

父親有很好的寫作基礎,少年時就出手不凡,曾獲得朱自清先生夸獎。到70年代末,已是一個五十多歲小老頭,他的《假如我是一個作家》又得到冰心先生的贊揚。這些夸獎和表揚,都有確切的文字記錄在案。

父親一生最大的遺憾,是沒能痛痛快快地寫出一大堆東西。作為兒子,作為聊天對手,傾訴的對象,我常聽他說起要準備寫什么。想法很多,文章也寫得很好,可是遲遲不肯動筆。有時候已經(jīng)開了頭,寫著寫著半途而廢。他留下來的文稿,有許多小標題,標題后面連要寫的字數(shù)都計算好了。我一直覺得有兩組文章沒寫完太可惜,一是記錄祖父那輩的老人,譬如本書中的《記錫琛先生》,還有就是他的那撥好朋友,那些難兄難弟。

這本書的名字父親生前就定下來了,當時省作協(xié)有書號,答應為他出本書,父親很認真地編,一次次跟我討論書名。后來沒了下文,為這事他一直很郁悶。父親過世后,我屢次想到把遺作印出來,可是也碰了幾次釘子。父親生前很反對花錢買書號,覺得這是對自己文字的一種羞辱,是水平不夠的表現(xiàn),這當然有些書呆子氣,然而這想法多少也影響了我。有一次,我對堂姐小沫說,實在不行的話,花錢就花錢吧,我必須要對父親有個交待。

現(xiàn)在這本書終于可以出版,沒有花錢買書號,為此我感到很激動,父親地下有知,也會十分感慨。十五年前,汪曾祺先生來南京開會,在夫子廟狀元樓的電梯里,他很認真地對我說:“你父親的散文,我都看了,很干凈,沒有一個多余的字——”很多人都跟我說過父親的文章,常常是一種贊美語調(diào),而我沒有一次不內(nèi)疚,因為父親的遺作還沒有成書。

父親為文和為人一樣,都很至誠,都是用心血筑成。

的確,以前我與許多人一樣,以為葉至誠是吃祖宗飯的人,所以,也就選擇了編輯這個行當,但是,當我讀完《至誠六種》以后,讓我大吃一驚的是,葉至誠的散文不但文字清通簡約,干凈利落,而且其思想也頗為深邃。如果他從50年代就開始筆耕不輟,其作品的質(zhì)量并不比四杰中的其他幾個人差,也許是一種惰性力讓他過早地進入了散淡的人生境界,也許是時代所帶來的精神創(chuàng)傷,讓他遠離了創(chuàng)作。無論如何,那種“寫而不寫”的狀態(tài),折射出的是一個靈魂的迷茫。

殊不知,葉至誠何嘗不想放達地去寫文章呢,他的文字功底那么好,卻為什么就是寫不出文章來呢?其中的苦楚他又能夠向誰去吐露呢?他是被時代所困,留下了難以消除的恐懼癥。

冰心先生在讀到葉至誠的文字時,聯(lián)想到自我的經(jīng)歷有感而發(fā):“今天我正在閱讀一本《未必佳集》,是葉至善同志兄妹三人自謙之為‘習作選集’的。里面好的文章不少,但是在‘至誠之頁’中有一篇特別引起我的注意,那就是《假如我是一個作家》。我在六十年前寫過一首詩,用的也是這個題目,可是我的意境就比他的狹仄多了!我只是要‘我的作品’,能夠使人‘想起這光景在誰的文章里描寫過’,‘聽得見同情在他們心中鼓蕩’,‘當我積壓的思想發(fā)落在紙上時’,‘我就要落下快樂的眼淚了’。至誠同志卻要努力于做一件今天并不容易做到的事,那就是‘在作品中有我自己’,他說‘我……你……他的作品’都以‘你的靈魂你的外貌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然后,就真正地有了百花’?!边@是一個作家的感慨,而非是一個想當作家卻又是一個編輯的無奈之言。

而作為一個旁觀者,這段文字中,我深深感到的卻是另一種悲哀:作為一個編輯者的葉至誠,自己的思想不能用藝術的形式表達出來,或許感到的是有些文章寫得還不如自己,尤其是對于一個有著極強寫作能力的人來說,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啊,借用一個編輯他人文字的機會來宣泄自己心中的塊壘,這是何等凄涼悲痛的哀嚎呢!

汪曾祺說葉至誠的文字“干凈”“沒有一個多余的字”,那只是從語言形式的層面來評價葉至誠,他沒有看到,在葉無論是真心的還是偽裝的“好好先生”形象背后,矗立著的那個泣血的魂靈。

我特別喜歡葉至誠寫煙酒與美食的文章,他的《自嘲集》中的《戒煙》《又說戒煙》《再說戒煙》《著肉搔癢》《吃河豚》《酣醉》可稱得上上品之作。把癮君子惟妙惟肖的神態(tài)和錯綜復雜的心理刻畫得入木三分:沒有煙,面對稿紙一夜無字的痛苦;戒煙合同成為一紙空文的笑談;直至“開眼煙”“閉眼煙”和“續(xù)夢煙”的描寫,最后終究歸于“也有人在各色名煙面前,還能守住第一支這道防線,卻受不了痛苦、苦悶、憂慮、煩惱、焦急、無聊……種種情緒的折磨。其實,這些都是更為強烈的誘惑,肚子里餓狠了的煙癟蟲往往乘著這種種情緒,一聲聲向你召喚,誘發(fā)你可憐自己,促使你前功盡棄呢?!卑岩粋€戒煙者靈魂深處的癟蟲都一一抖摟出來的本事不是每一個癮君子都有的。

他寫醉酒就更有趣味性了,文中寫了不少四個人喝酒的故事,他自稱酒量大,“在下的酒量與高曉聲相當”,可就是在《酣酒》中,他描寫自己醉酒的故事最為生動:醉酒后在澡缸里呼呼大睡,被人搶救后,一覺醒來,見自己赤條條地躺在床上。于是總結(jié)道:“果能跟那一晚一樣:樂融融和朋友們相聚,興沖沖拼酒賭勝,笑呵呵走進洗漱間,泰悠悠脫光身子,美滋滋躺進浴水,假如當真就此一睡不醒,倒好算得是世界上最安樂的‘安樂死’了?!笨此茣邕_的文字背后潛藏著作者一生多少的辛酸淚啊。

的確,作為一名老黨員,一個1948年參加革命工作的干部來說,這個歷任九分區(qū)文工團文藝教員,蘇南區(qū)黨委宣傳部文藝處干部,中共江蘇省委宣傳部文藝處干事,江蘇省文聯(lián)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南京市文化局劇目工作室秘書,南京市越劇團編劇,江蘇劇團編劇,《雨花》編輯部副主編、主編的老同志,他并沒有太多的光環(huán)可以炫耀,比起四杰中的另外三人,他在創(chuàng)作道路上處于長期的寫作休眠期,他用編輯的外衣遮擋住了創(chuàng)作的心跳,以防自己的靈魂再次出竅。

所以,他最耀眼的勛章就是1988年獲得的中國作家協(xié)會頒發(fā)的全國老編輯榮譽獎。

他的悼詞本應該是另一種寫法的,可是歷史就是這么無情。

2018年7月初稿于布宜諾斯艾利斯至廣州航班上

9月18日凌晨3時修改于南京依云溪谷

9月19日凌晨改畢于南京依云溪谷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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