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克構(gòu)
八九月間,在福建寧德登陸的臺風(fēng),把浙江泰順的三座廊橋沖垮了。這絲毫不值得驚訝,因為山水相連,性靈相通,山洪奔流至此,兩岸皆水泥筑地,高樓夾擊,無法容身的它們便層層相疊,仿若站起的巨人,將架立在兩岸的木拱廊橋輕輕地抱走了。
年邁的薛宅橋經(jīng)不起這孔武有力的強擁,頓時身子斷開,手足分離,披頭散發(fā)。隨著那奔流而去的滔滔濁流,沉浮不定,驚慌失措,最后被東一塊西一塊地亂置于淺灘上、石縫間,有的甚至掛到了樹上。
薛宅橋已無跡可尋。
這離他們上一次約會過去十年了。
“我在薛宅橋上留了一行字。希望十年后我們能夠再見?!彼?jīng)在短信里告訴他這樣一句話。
這行字上寫了什么?他一直費勁去猜。但這十年來,他的確再也沒有去過廊橋。
現(xiàn)在,薛宅橋已經(jīng)消失了。
年輕的大學(xué)教授宋河在美國做了一年訪問學(xué)者,回到杭城第二天,便接到了一個來自家鄉(xiāng)的電話。號碼是陌生的,但工工整整的數(shù)字,顯示這來自一家單位。以往,這樣的電話往往是某個研究機構(gòu)、文化部門,或者報社的記者發(fā)出的邀請或采訪。作為從東海這個小小的地級市走出來的青年才俊,宋河在當(dāng)?shù)乜芍^聲名顯赫,全市的文科狀元,北大的高材生,當(dāng)上杭大的中文系教授時還不到三十五歲。在外人看來,宋河是春風(fēng)得意馬蹄急。只有宋河自己知道,內(nèi)心的孤寂與迷茫是多么綿長。
宋河接起了電話。那一頭是試探性的問詢,在得到肯定性的答復(fù)后頓時變得喜悅起來:
“你肯定聽不出的我聲音了吧?”
但宋河馬上就聽出來了:“啊,是雨荷吧!”
“你還不錯!”雨荷說。她沒有寒暄下去,甚至簡單的問候也沒有,“我就是想問問你,法院系統(tǒng)是不是有什么朋友。我同事的女兒考公務(wù)員,報考的是書記員的崗位,想請你幫幫忙?!?/p>
“哦,朋友倒是有的。”宋河聽出來她的同事就在身旁,提醒她要問這要問那。
“電話里一下子也說不了那么多,我能不能把你的號碼給我同事,她和她女兒來找你一次?”雨荷說。
“行啊。”宋河說,“來之前跟我聯(lián)系一下?!?/p>
電話就這么掛斷了。
宋河靜下來想了想,這是他們八年或者九年來的第一次聯(lián)系。這些年,他也真切地想過她:大學(xué)時代還算頻繁的通信,甚至信中的內(nèi)容,都還大致記得;大學(xué)二年級時,他還叫了一個同學(xué)陪著,去過她的家里,并隨著她去了她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的家中,那個溪流旁的村落從此便留在他的腦海中;在她臨近畢業(yè)那年,她也來過他家,他們一起去看了大海。
這些早期的交往化作記憶之后,就被時間擊打得越來越模糊。后來他想起她來,更多的便是那張笑臉,擁吻過的半掩藏著的美好身體,以及她的拒絕。他記得自己感覺到了她的猶豫,以及之后更堅定的拒絕。
幾分鐘后,一條短信進來了。“我的同事真會用人!我才提了一句‘我有個同學(xué)在杭城當(dāng)教授’,她便揪著我給你打電話。麻煩你了,你還好嗎?”
是夏雨荷。宋河第一次知道她的手機號碼。
“我給你打過來?”他回了一條。
差不多一個小時沒有回應(yīng)。
“我給學(xué)生們上課去了?!彼只亓诉^來。
“我在縣城的薛宅中學(xué)教書。泰順。泰順你來過嗎?這里有廊橋。”
“哦,我知道的。沒有去過?!?/p>
“那你什么時候來吧!我?guī)闳タ纯囱φ瑯??!?/p>
“廊橋約會,這可很有誘惑!”
她給他回了一個笑臉的表情。
在夜里,他們還是通了一個電話。
夏雨荷已經(jīng)有了一個兒子。“兩歲了,非常好玩?!币徽f到兒子,她便收不住了,甚至把孩子牙牙學(xué)語的那些話都拿出來和他分享。這讓宋河一時恍惚:她這是在向我炫耀自己的幸福生活?
“你呢?孩子幾歲了?”
“還沒有呢!”他淡淡地說。
“她做什么?”
宋河知道“她”指的是誰?!俺霭嫔缇庉?。她不想要孩子?!彼f。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
然后,兩人互道晚安。
在留了電話號碼之后,宋河開始有意識無意識地給夏雨荷發(fā)短信。夏雨荷也會給他發(fā)。起先都是“吃過飯了嗎?”“在干什么呢?”“周末去哪兒玩?”之類的短句,時間長了,話也多了起來。
“在一個古鎮(zhèn)開會。這里下著雨。想起那一年春天,送你過渡口。也是細雨,青石板上有青苔?!?/p>
“你記得這么清楚。我即使記得雨,也不會記得青苔。我每周過兩次渡口,就盼著有一座橋?!?/p>
“有了橋,我就想那個渡口。我問過同學(xué),渡口早就沒有了。我還記得坐渡輪的‘票’是一根竹簽,在窗口買好后,到了碼頭,吧嗒一聲扔進一個籮筐里。籮筐后面坐著一個老頭,他有一個很大的肚子,可以把茶杯挺立在肚子上?!?/p>
“這么大的肚子,我怎么都不記得。”
有時候,夏雨荷會發(fā)有關(guān)兒子發(fā)燒、學(xué)生早戀之類的短信給宋河。宋河也幫不上什么,無非是送上一些安慰,或者給出一些建議。這時候,彼此都沒有心思再說別的什么。
到了晚上,兩人都不發(fā)短信了。宋河把白天的短信翻一遍,然后,一一刪除。他在想,夏雨荷會這么做嗎?
有一天中午,夏雨荷給他發(fā)了一條短信過來。
“我的同事說,我最近的笑容總是那么燦爛,問我是不是戀愛了。”
“哈哈,那要恭喜你啊!”宋河給她回過去。
“去!”她回了一個字。
隔了幾天沒有聯(lián)系。有一天晚上,宋河在外面散步,忍不住發(fā)短信問:
“生氣了?”
“沒有。孩子發(fā)燒了,在看醫(yī)生?!?/p>
“誰幫你帶呢?”
“一個人?!?/p>
宋河給她打電話,夏雨荷并沒有接。過了一會兒,夏雨荷才給他回過來。宋河從電話中知道,夏雨荷一個人帶著兒子,丈夫和公公在外地開廠,每個月有幾天會回來。她因為舍不下教書的工作,就沒有跟到外地去,養(yǎng)了孩子后,婆婆也回來了,白天會來帶一下孩子,夜里回去休息。
“你太辛苦了?!彼魏诱f。
到了半夜,宋河還在書房看書,突然手機一個振動響起:
“我想到你的懷里來?!?/p>
宋河吃了一驚,既而,全身像被注入了暖流。
宋河工作的頭一年,他與夏雨荷還有斷斷續(xù)續(xù)的信件往來。雖然,宋河知道夏雨荷已經(jīng)有一個多年的男朋友,受他家中資助多年,她與他結(jié)婚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這一年的暑假,夏雨荷答應(yīng)和宋河去看大海。他曾經(jīng)多次邀約,不想在工作以后可以成行。這其中的含義顯得有些特別,要知道,宋河是在回鄉(xiāng)的時候,突然帶了一個女孩子回來,如果不是女朋友或者未婚妻,似乎有點說不過去。
但夏雨荷心中究竟怎么想,宋河并不十分清楚。這在她,或許只是一個告別的儀式。
大海就在宋河老家的邊上,其實也沒有什么可看的,無非是一望無際的灘涂,天好的時候,能看到朦朧的遠山。
他們叫了一輛人力三輪車,沿著凹凸不平的石子路,到海邊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午后一點多了,因為夏雨荷要趕傍晚的車回家,決定三點多就往回走。他們在海堤上走了一會兒,又下到灘涂中,在石縫間捕了一些小螃蟹,時間就差不多了。
人力三輪車約好這時候要來,而沒有來。風(fēng)雨卻來了。海面上起了一陣微風(fēng),堤岸上的沙土便飛揚起來。緩慢上漲的潮水這時候似乎加快了腳步,驅(qū)趕著一場陣雨迎面殺到。趁著這當(dāng)口,宋河拉起了夏雨荷的手,他們飛奔起來,帶著意外的喜悅,找到了一間廢棄的鹽倉,躲進了里頭。鹽倉里有一股濕咸的潮氣,但好歹擋住了風(fēng)雨。夏雨荷放開了宋河的手,這使得宋河本想抱住她雙肩的念頭冷卻了下來。雨沒有止住,密密麻麻地下了一個多小時。黑點般的雨燕在海上飛得緩慢而辛苦。他們又說了一會兒話,關(guān)于一些以前的同學(xué),以及大學(xué)時代和參加工作的事情,直到宋河的家人借了一輛皮卡車,把他們接回去。
經(jīng)這場意外的風(fēng)雨折騰,夏雨荷當(dāng)天已經(jīng)沒有辦法回家了。鄉(xiāng)村也沒有什么旅館可住,夏雨荷就在宋河的家中落腳。
夏夜雨后的鄉(xiāng)鎮(zhèn)十分熱鬧,唯一的一條街上,少男少女們成群結(jié)隊來來往往走著。他們嬉笑著,在戀愛的大好年華里,青春的情愫熱烈而奔放。街上也有卡拉OK和冷飲店,里頭吼著流行的歌曲。他們在街上逛了一會兒,夏雨荷覺得很是新奇和熱鬧。海風(fēng)吹來,讓她感到夜晚的美好。等回到了宋河的家中,兩人單獨待在一個房間里,夏雨荷的興致仍是很高。宋河顯得激動不安,等剝好一個桔子送給夏雨荷時,就握住了她的手。
夏雨荷笑著說:“你還讓不讓我吃?。俊彼槃莅咽殖榛貋?,吃起了桔子。宋河難以控制自己,又將她抱在了懷里。夏雨荷掙脫開來,說:“不要,我不要?!?/p>
宋河怔怔的,落了一行眼淚下來。
他沒有想到,夏雨荷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桔子,撲到他身前,使勁地抱住了他:“我不可以這樣的!”她的兩只瘦弱的胳膊在他的背后合圍,像捆住一個物件一樣,用力一系。他真切感受到一種被箍緊的力量,這力量讓他感到了意外,感到了疼痛,感到了眩暈,感到了崩塌和無力。
沒等宋河回過神來,夏雨荷已經(jīng)松開了雙手,她不知所措地坐在沙發(fā)上,臉上有一種想哭的表情。
宋河靜靜地坐近了她,吻上了她。他繼而將頭埋在了她的身體里。怦怦的心跳在他的耳膜上打鼓,他完全被她胸口上清澈的果實散發(fā)的芳香所迷醉,為那種暖烘烘的潮濕,以及濃郁、稠密的甘甜氣味而感到眩暈。
他感受到了夏雨荷內(nèi)心的掙扎,她有十次、一百次、一千次的掙扎,這掙扎如在火上炙烤,如在烈日下灼燒。
“不!不!”她最終還是在口中喊出了命令。宋河稍一遲疑,夏雨荷便坐起身來。
很多年以后,宋河仍記得夏雨荷身上的氣息。即使在兩人密切的短信來往中,這種稠密的、甘甜的、潮濕的、暖烘烘的氣息仍然從字里行間洋溢出來。他覺得這是一種青柿子的味道,很多年后他都求索而不得。直至有一年他出訪伊朗,在伊斯法罕的阿巴斯賓館的花園里,聞到了密密麻麻的即將成熟的青柿子的味道,他頓時心旌搖曳,激動萬分。他想,這種青澀的味道就來自于少女身上的芳香,令人不禁浮想聯(lián)翩。
四月,宋河接到了東海大學(xué)的邀請函,請他參加一個關(guān)于當(dāng)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研討會,他想也沒想,便決定前往參加。他先給夏雨荷發(fā)了一個短信,決定提前兩天前往,“我要去看看廊橋。”然后,他又告訴了妻子即將出差的事情。他的妻子正忙于自己的事情,對他的任何事務(wù)并不關(guān)心,好像只要不逼她養(yǎng)個孩子,其他事情都不過小事一樁,隨便你干什么去。
宋河特意去修剪了頭發(fā),還去了一趟麥德龍,買了兩件新的襯衫,幾雙襪子。他不禁感慨自己的生活過得有些酸楚,妻子打扮入時,但即使換毛巾,也不會給他換上一條。買完這些東西,他又鬼使神差地去買了一瓶香檳。提著香檳往家走的時候,他突然想起自己有一次在妻子的包里發(fā)現(xiàn)一張收銀條,上面留著買香檳和開酒器的記錄。他當(dāng)時還納悶她出差時為何還帶著這兩樣?xùn)|西,現(xiàn)在不禁疑竇叢生。他覺得自己早就被這樣的信息所刺激,以至于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同樣的舉動。
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到了東海之后,宋河并沒有在城市里逗留,而是直接喊了一輛車,往泰順縣城趕。此時已是夜里八點多,司機告訴他,最快也得兩個多小時才能趕到泰順,“那里有很多地方還是石子路,也就我愿意幫你開車進去,也不會有人搭我的車回城?!彼f。
司機也不打表了,兩百塊錢,他覺得還能接受。一路上,宋河向他打聽了縣城能住的幾個賓館,司機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但對氡泉賓館贊賞有加?!皫缀跛腥ヌ╉樎糜蔚耐獾厝?,都住在氡泉賓館,能洗溫泉啊,氡能美容,還能治病呢!”司機說。
車子開得還算快,十點半,宋河入住完畢。他給夏雨荷發(fā)了條短信,告知已到。正準(zhǔn)備美美地泡一泡溫泉,夏雨荷的兩條短信卻快速地回了過來:“我在學(xué)校值班,等下過來?!薄澳膫€房間哩?”宋河的心怦怦地跳躍起來,也顧不上放水泡溫泉,就打開水龍頭飛速地沖洗起來。
等他沖洗完畢,換上干凈衣服,正欲打開香檳時,門鈴響了。宋河一開門,來人正是夏雨荷。她瘦了,根本不像剛生完孩子的樣子。他原先以為她應(yīng)該身材飽滿,體態(tài)豐盈,容光煥發(fā),像他大多數(shù)的女同事一樣(這也正是他的妻子最為擔(dān)心的事情)。而現(xiàn)在眼前的夏雨荷身材扁平,細瘦輕飄,似乎一陣風(fēng)都可以刮走。
只有那張精致的臉,臉上出現(xiàn)的笑容依舊是往日貌樣。這讓宋河覺得時光沒有飄走多遠。他記得這張臉多一點,而不是她身上隱秘的地方。
“你來得真快!”見面的最初一刻,他們都有一些尷尬,夏雨荷進門說完這句話,徑直走到椅子上坐下來。宋河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在醞釀中的行動是直接逮住她,然后有些瘋狂的舉動?,F(xiàn)在,氛圍完全不像那么回事。
宋河正想著打開香檳,夏雨荷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得去一下衛(wèi)生間?!?/p>
衛(wèi)生間的水嘩嘩地響了起來。
宋河想把香檳打開來,剝開錫紙才發(fā)現(xiàn)里頭是個橡木塞子,沒有帶開瓶器,這讓他一時著急起來?!八龓е銠壢コ霾罡墒裁茨?”宋河突然又想起了妻子的行為?!肮植坏盟B開瓶器也買了,原來她早就想得周全!”他在房間里轉(zhuǎn)悠,希望找到一根筷子之類的東西,好把活塞往里頭捅進去。找來找去,發(fā)現(xiàn)除了筆,并沒有什么堅硬的條狀的東西。喝香檳的杯子也沒有,當(dāng)然勉強可以用茶杯代替,但已是大大地煞風(fēng)景。
杯子在衛(wèi)生間,他猶豫著要不要推門進去。夏雨荷在洗澡,水聲嘩嘩地,讓他心潮澎湃。可是,香檳還沒有打開呢,要杯子有什么用?他突然又找起筷子之類的東西來,甚至想到了叫服務(wù)員送一雙來。“那還不如叫他直接送個開瓶器過來呢!”他不禁想到,“但是,這是賓館,哪有什么開瓶器呢?”
手機的聲音響了起來。宋河豎起了耳朵,聲音從衛(wèi)生間傳來。
過了一會兒,水聲停止了。夏雨荷在接電話。
宋河只聽到里頭傳來“知道了,知道了”的話。
夏雨荷的頭從衛(wèi)生間里鉆了出來,她的身子還在里頭。
“我得走了。”夏雨荷對宋河說,“孩子在鬧了。”
宋河“哦”了一聲,這一晚的情節(jié)進展得太快了,他有點來不及翻篇。
“非要回去嗎?”他向衛(wèi)生間走了幾步。
“只好回去?!毕挠旰烧f,“要不然我婆婆非要把孩子抱到學(xué)校不可。她一直是這么做的!”
宋河等夏雨荷穿好衣服出來,送她出了房間的門。
“我明天來。”夏雨荷說。
這天夜里宋河橫豎睡不著覺,不知何故,夏雨荷匆匆離去的背影襯托在一條奔騰而下的溪流中,這條湍急的溪流中翻滾著木頭、雜草、衣物甚至家畜,勢不可擋地往山下一瀉千里。溪流的兩岸,散落著農(nóng)舍,在夏秋之交的季節(jié)里,雖然草木茂盛,但在疾風(fēng)的勁吹下,顯得疲倦而狼狽。
宋河想起,大二那一年暑假,他去了夏雨荷的家,他其實沒待多久,就隨夏雨荷去了她的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家里。那個叫阿劍的小學(xué)同學(xué)就住在這樣一條時而奔騰時而安靜的溪流旁邊。那天夜里,宋河以及他拉去作伴的同學(xué),包括夏雨荷,就住在了阿劍的家里。阿劍的父親顯然熱情得過了頭,他先是燒了一桌子的菜,端上來一箱啤酒,而后,又不停地叫人送來了熏雞、紅燒鯉魚、泥鰍,最后,又送來了一盆蟾蜍燉的湯,“這個能解酒。”他說。席間,他不斷地提到夏雨荷的父親,“我知道你爸爸的,這兩年做皮革生意,倒是不好做的。還不如和我一起到外地開廠?!?/p>
三個男生喝得醉醺醺的,阿劍的父親一邊啃著雞翅,一邊說著自己的辦廠經(jīng)驗,喋喋不休的樣子表明他好像賺了不少的錢,現(xiàn)在急欲為兒子說一門親事。
“我要跟你爸爸說說這個事情。你們兩個其實挺合適的?!卑Ω赣H搖搖晃晃地說。
夏雨荷顯得很尷尬,她借故吃飽了,和阿劍的妹妹先離席,“等下還要去溪邊洗換下的衣服?!?/p>
三個男生繼續(xù)陪阿劍父親喝著酒,大概過了半小時的樣子,窗外傳來了“梆梆梆”的搗衣聲。宋河上野廁時抬頭望了望,月色正好。
這一夜宋河睡得很沉,第二日起床時吃完了早飯,還不見夏雨荷。想起了昨晚阿劍父親的一番話,他越發(fā)覺得不安起來。他去溪邊轉(zhuǎn)了轉(zhuǎn),看到了那塊可以搗衣的大石頭,在清澈的溪流中似乎沉浮著。溪面上有一層薄薄的輕煙,在青山綠樹間縈繞,此地仿若仙境。
他又回到住的地方來,樓上樓下就幾個房間,倒也不難找到夏雨荷。令他意外的是,夏雨荷還睡在一張老式的雙人床上,在鄉(xiāng)村,這種作為祖母嫁妝的雕花木床,倒不鮮見。鮮見的是那一床乳白色的透明蚊帳,夏雨荷睡在里頭,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當(dāng)然,如果僅僅只是這樣,宋河也不會覺得有什么驚訝。令他實感意外的是,夏雨荷床前的沙發(fā)上,坐著穿著睡衣的阿劍。
當(dāng)宋河從一扇開著的門走進去,看到睡著的夏雨荷和坐著的阿劍,他們?nèi)吮舜硕紱]有打招呼。
第二天上午十點鐘左右的樣子,夏雨荷來了,這一回她把兩歲的兒子也抱來了。小孩兒十分可人,兩只眼睛如黑葡萄般誘人。一下到房間的地上,孩子就好奇地打量起來,他連走路都不穩(wěn),但還是跌跌撞撞地在房間里“巡視”起來。
夏雨荷放下隨身背來的一個大包,從里頭拿出孩子要用的奶瓶、奶粉,還有葡萄等幾樣洗好的水果?!白蛲硪灰箾]有睡,到早上孩子的燒才下來一點。”夏雨荷說,“我累死了,我要睡一會兒。你等下給他吃點葡萄,給他泡點奶粉就好?!?/p>
宋河說:“那我?guī)湍憧匆粫汉⒆?。我也沒看過孩子,不知道行不行?!?/p>
夏雨荷脫了外套鉆進被窩里,把整個頭也埋了進去,“有事叫我?!?/p>
宋河跟在孩子后面,隨著他轉(zhuǎn)悠。孩子倒也不怕生,看看宋河,自顧自去玩門把手,他打不開門,就嗷嗷地指示宋河來開門?!安恍胁恍??!彼魏訝窟^他的手,想把他帶到沙發(fā)上坐,孩子不樂意,“哇哇”地哭起來。夏雨荷把頭伸出來,“你給他拿個東西玩,包包里有一輛小汽車,你拿給他玩?!?/p>
小汽車果然管用。趁孩子坐在沙發(fā)上玩耍的時候,宋河去給他弄葡萄吃。他剝開葡萄,晶瑩剔透的果肉顯露了出來。當(dāng)他將果肉塞進孩子小小的口中時,內(nèi)心抑制不住地激動起來。他走過去,掀開了夏雨荷藏身的被子,將自己也藏了進去。
被子裹著一層的乳香,宋河像嬰兒般迷醉起來,他將自己的頭埋在夏雨荷的胸前,尋覓那記憶中甘甜、飽滿的果實。他的腦子里流淌著十年前那個鄉(xiāng)村的夜晚,被欲望燃燒時身體和精神雙重的掙扎,不由得渾身顫抖起來。但是,現(xiàn)實卻給了他沉重的一擊,那嶄新文胸包裹下的果實,已經(jīng)被揉皺,空蕩而沉寂。除了源源不斷的母乳的芳香在散溢,他已無法再聞到那醉人的青柿子的香味。他恍惚起來,有點不知所措。
“啪”的一聲,一個東西敲在地上砸碎了。
他們倆同時坐起身來。孩子不知什么時候已從沙發(fā)上跑開來,到電視機旁搬動了那瓶香檳,香檳碎在地上,孩子傻在那里,也不知道哭,也不知道動。
他們趕緊爬起來,把孩子抱到床上,一遍遍翻身檢查。孩子倒沒有被碎玻璃扎傷,就是身上燙得很,一測,體溫已經(jīng)躥到了39℃。夏雨荷抱著孩子到衛(wèi)生間,用溫水給他降溫,宋河把碎瓶子收拾好,又趴在地上看是否有碎渣子遺漏。經(jīng)過一番折騰,他們還是決定送孩子去一趟醫(yī)院。
“你不要去了。”夏雨荷說,“我一個人行?!?/p>
宋河表示擔(dān)憂,執(zhí)意要送。
夏雨荷還是拒絕了?!安环奖悖娴?。”她說。
臨出門前,夏雨荷欲言又止,最后還是苦笑著對他說了一句把他嚇了一跳的話:
“他正鬧著做親子鑒定呢!”
從東海大學(xué)開完當(dāng)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研討會后,宋河回到了杭城?!斑€去看廊橋嗎?”隔了幾天,他給夏雨荷發(fā)了一條短信。
她幾天后才回復(fù):“我在薛宅橋上留了一行字。希望十年后我們能夠再見?!?/p>
他心里就想:她在橋上留了什么話呢?為什么是十年之后再見呢?
現(xiàn)在,臨近約定日期的時候,一場臺風(fēng)把廊橋沖走了。
“你在橋上寫了什么呢?”他拿出手機,急迫地想發(fā)個信息問問她。
可是他找來找去,也沒有找到夏雨荷的手機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