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麗英
看過秋葉飄零,雖說是落地,那舞姿也帶幾分詩情,給人帶來幾分愜意??衫牙堰@片葉子卻飄落得那么卑微,每每想起,總是心痛。
母親說,你姥姥出身貧寒,姊妹多,她父母多病,一家人吃了上頓沒下頓。為讓姥姥活命,也為全家人的生計,硬是用幾斗糧食的代價,把十歲的姥姥送到一戶人家當童養(yǎng)媳。母親還說自己與姥姥沒有血緣關(guān)系,姥姥一輩子沒生育過,母親只是她的養(yǎng)女。即便這樣,母親還是經(jīng)常夢見她。姥姥的后腦勺盤著個大白纘,衣服沒一點兒褶皺。一雙小腳在院子里不停走動,像陀螺,總也閑不住。
我是見過姥姥的,個子低,人瘦單薄,姥爺一家人根本沒把她放在眼里。為博得姥爺全家上下的歡心,勤快的姥姥在家里家外忙個不停,姥爺一家人還在夢鄉(xiāng),她就揮起超過她身高的大笤帚,把院子的犄角旮旯掃得干干凈凈;等一家人陸續(xù)起床后,她就倒尿盆、疊被褥、掃地擦家具。干完這些,姥姥又跑到灶間燒火、做飯、淘米、洗菜。直到一家人吃完飯,在一邊盛飯、端碗的姥姥,才用桌上的剩飯打理一下肚子。
天下所有的女孩都會憧憬自己有個難忘的婚禮,可姥姥的婚禮卻簡單地讓人感覺寒酸?;槎Y上,沒有那個年代迎親的轎子和鑼鼓,只是在黃歷上隨意選了個“宜婚嫁”的日子,姥姥就跟說不上愛與不愛的姥爺圓了房。姥姥結(jié)婚時沒有穿紅,不知是不是因為沒穿紅的緣故,婚后好幾年,她也沒懷上娃娃。為了給老張家延續(xù)后代,姥姥在自家土墻上貼滿了胖娃娃年畫,還喝起從村邊小廟里求來的圣水,可是神靈并沒有被姥姥的虔誠打動。開始姥爺并沒抱怨,甚至還積極帶她四處求醫(yī)。可久而久之,姥爺見姥姥肚子毫無動靜,就把罪責全推到她身上,時不時對姥姥大吼大叫,還酒后動手打人。女人生不生孩子,也不能排除男人的責任,但那個年代,女人不生育,一股腦把責任給了女方。
姥姥雖然逆來順受,忍氣吞聲,可命運對她的捉弄并沒就此罷休。 土改那年,姥爺用血汗錢換來的田地,全被收走重新分配,留下的土地僅夠一家人勉強維持生計。姥爺想不開,氣得重病纏身,不久撒手歸西。姥爺家的這些變故,又被人歸咎于姥姥,他們說姥姥額頭上那顆黑痣是禍根,天生就是“克夫”的命。街上人詆毀姥姥也就罷了,誰知連親妯娌也疏遠她。她和妯娌只隔一道墻,為兩家人來往方便,院墻被雨水沖出的豁口索性不再壘砌。姥爺在時,姥姥一天不知去妯娌家抱幾次孩子,可轉(zhuǎn)眼豁口處壘起高墻。姥姥心里清楚得很,這是妯娌怕自己身上的晦氣沾上她的孩子啊。
姥姥的個子雖小,干活卻像個男人,什么臟活累活,一個人全扛起來,時間長了,得到家里人一些理解。由于姥姥勤快,總能吃飽肚子。妯娌家孩子多,養(yǎng)不過來,就把其中的一個女兒過繼給她,那就是我母親。母親結(jié)婚后,不能天天幫姥姥打理田地,直到姥姥72歲時,還一個人鉆在棉花地里摘棉花,她瘦小的身子幾乎被花稞子淹沒,只露出后腦勺兒那個磨盤般的白纘。
我清楚姥姥骨子里是孤獨的,她晚上總是不開燈,借著月光久久凝視墻上的胖娃娃圖。之后,又在土炕上靜坐許久才睡下。睡前總打開兩個被窩兒,一個是她的,一個是姥爺?shù)?。她一邊脫衣服,一邊念叨:“你一個人孤零零地睡了好幾年了,也不知你在那邊冷不冷,知道不知道多蓋兩床被子。趁早兒,你把我也帶走算了,好跟你做個伴兒?!?/p>
姥姥是有娘家人的,我清晰記得有一次我跟姥姥去過。當時,姥姥的兩個侄子沒在家,弟媳正叼著旱煙卷兒噴云吐霧地跟人打麻將。見姥姥去了,抬一下眼皮,招呼兩嗓子:“老姐姐!你來了!你先坐那兒,我打完這圈兒就跟你說話?!闭f是一圈,到中午才散了局。這期間,連眼皮也沒抬。打麻將的人走光了,具備演員資質(zhì)的弟媳,擦眼抹淚兒地對姥姥說:“你兄弟這沒良心的,撇下我早早走了,還留下兩個討債鬼。你看這屋子不是屋子,院子不是院子的,誰家閨女肯來咱家跟你侄子受罪?!彼吥I邊用余光觀察姥姥的反應(yīng)。姥姥難為情地說:“老妹子吃苦了,誰讓咱趕上這窮年代,嫁進這窮家。你讓這倆小子好好干活兒,日子慢慢會好起來的?!闭f著,從衣兜兒里掏出一沓兒錢遞給她。她弟媳趕緊接過去,麻利地數(shù)了數(shù),把錢揣進兜里。雖然姥姥吃得是清水煮面條,可她高興,因為這是她娘家。
姥姥身體不好,老毛病氣管炎經(jīng)常使她非常難受。她咳嗽起來臉憋得通紅,兩鬢青筋暴起,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有時候,整個身體都震顫起來,像要把五臟六腑咳出來似的。母親要帶她去看醫(yī)生,她拽住母親說:“快死的人了,省著點兒吧。”
我上初中那年,八十歲的姥姥病情加重,母親就把她接到我家住。里屋不時傳出姥姥的咳聲。她本就瘦小,咳起來,身體縮成包袱大的團兒。我家與姥姥的娘家是同村,一個雞犬相聞的小村,誰家有事,全村立馬都知道。連幾里外姥姥村的鄉(xiāng)親都知道姥姥病重,提著點心來看她了,可姥姥的娘家人卻一直不肯露面,直到姥姥臨終前,她侄子才匆匆過來看了一眼。
姥姥知道自己不久于世,在腦子還清醒時,堅決要母親把她送回自己家。我老家有個鄉(xiāng)俗,老人離世都要在自己家,在別人家不吉利,其中包括出嫁的女兒。姥姥回家不久,就撒手人寰。鄰里同情地說:“這老婆兒真是個苦命人兒,做了一輩子善事,受了一輩子罪。”
從此,一輩子受苦受累的姥姥成了村外一個土堆。她像一片樹葉,在被歲月榨干青蔥后,終至枯黃、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