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尹文武
撇開安順的家不說,就是在農(nóng)村的老家,因故也搬了兩次。從尹家壩到李山坡、從李山坡到王家坪,三個村莊,三個故鄉(xiāng),父親一路走來,花了整整九十年,我也可能會用一輩子的時間,去回憶,去梳理,去書寫。
母親一大早對我說:“我要回去。”老年的母親說話很簡潔,我知道她說的是回王家坪,第二天就是鬼節(jié)“月半”,我說:“哪里都是過節(jié),就在安順過吧?!?/p>
母親還是那句話:“我要回去?!敝貜?fù)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已經(jīng)聽出了母親的堅決。母親和父親曾經(jīng)在安順住了六年,每到“月半”,總對我們這代人燒“散錢”不滿,他們擔心,沒有寫上名字的“錢紙”燒到那邊后,故去的老人收不到。父親在今年“月半”前不久也去了那邊,母親對我們的所作所為從不滿變成不能容忍。
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和父親經(jīng)常吵架,有時候還大打出手。父親在世的時候,母親總嘮叨父親的不是,現(xiàn)在父親走了,母親又在我們面前嘮叨父親的好?!霸掳搿睙陌?,息烽叫“糊紙書”,相當于裝滿了“錢”的信件,信件寄出去之前當然要寫上收信人和寄信人,只是稱呼和格式復(fù)雜一些,母親讓三姐夫?qū)懀麑懙眯牟辉谘?,母親很生氣,又叫我寫,我從來沒有寫過,想推,母親更生氣,說:“書讀到牛屁眼里去了。”我只好在母親的教導(dǎo)下硬著頭皮寫。母親曾經(jīng)當過尹家壩的生產(chǎn)隊長,做事策略,這次吵著回家就是要我學會做這件事情。
準備把家搬到王家坪是今年年初的決定。這幾年父親身體每況愈下,回到李山坡后,他就沒有再來安順的打算,回到李山坡后父親把包括包的假牙等金屬取下,做好了死在李山坡的準備。但在李山坡,父母已經(jīng)沒有直系親人。三姐家住王家坪,我和她商量,把家搬來挨著她,父母有個大病小疼也有人照顧。父親知道我在王家坪修房子后,明確表示,死也不去。父親說這話的時候已經(jīng)出不了門了,走動范圍僅限于臥室和堂屋的沙發(fā)。我想修了再說,到時候把他接到王家坪他也回不去。父親去世前住了幾次院,我隔三差五回息烽看望,最后幾次他會問我王家坪的房子修好沒有?母親悄悄告訴我,父親擔心沒有機會住新房了。我把父母接到新家的那天,父親特別清醒,和我擺了一整天的龍門陣,只是他的耳朵已經(jīng)不好了,不知道他聽清我說的話沒有。第二天我還和三姐說,父親活過今年沒有問題。哪知我回安順的第三天早上,剛走進辦公室就接到三姐的電話,說父親走了。也就是說,王家坪這個家,父親僅住了三天。
父親生前把自己的墓地選在李山坡,最后還是沒有滿足他的愿望。我是這樣想的,當初他堅決不來王家坪,最后又迫切想來,這是不是就是天意。
父親最后葬在王家坪。之前,除了我三姐嫁到王家坪外,我找不出與王家坪的任何關(guān)系,但我學會寫小說后,第一個想到的地名就是王家坪,當然在我的小說里,王家坪叫成了王家壩。《曬土地》《王勝利造夢》《王二喜喝酒》《最佳死期》《石房子》等故事都發(fā)生在這里。想不到幾年之后,這里成了我的家,也成了父親長眠的地方,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人一事,在很長時間里,注定還會成了我小說里的情節(jié)。
我短暫的少年時代是在尹家壩度過的。
尹家壩的前面有一條河,叫烏江,注定了它的命運和江的命運連系在一起。后來走遍全省各地,才知道烏江不僅對于尹家壩,就是對于貴州,也不亞于長江對于中國的意義。見過黃河,在我的記憶里,曾經(jīng)的烏江也是這個樣子,渾濁、狂野、不近人情。尹家壩是一個崇拜冒險的村莊,每年春節(jié),會有人組織去沖灘,類似于今天的漂流探險。一條小木船,載上幾個人,從滔滔滾滾的上游沖到同樣滔滔滾滾的下游。我的大伯和堂伯,就是沖灘時死在烏江里的。據(jù)說那次事故,尹家壩一共死了七個人,七具尸體,七家人的親戚和晚輩的哭泣,悲傷長久地籠罩在村莊上空。尹家壩產(chǎn)煤,每年都有煤洞塌方壓死人,悲傷綿延不絕。
因為經(jīng)常死人的緣故,尹家壩的人不懼怕死亡,他們把人死了說是去了另一個世界,他們懼怕的是那個世界對要去的人的接納度。據(jù)說門檻很高,比如萬惡不赦的人就去不了那邊,去世后只能生活在陽間和陰間存在爭議的兩不管地帶,成為孤魂野鬼。兩不管地帶很小,稍不注意,就會越界,陽間這邊要捉,陰間那邊要打,很不好受。所以尹家壩人生前都努力去做好事、做善事、做問心無愧的事,他們崇尚人去世后穿“金縷玉衣”的風俗。 “金縷玉衣”是最上等的一種,用金絲楠木雕成,次之是銀縷玉衣,是用銀杏樹雕刻,最末等是桐縷玉衣,用桐子樹雕刻而成。穿哪種衣服,完全由一生的品行和功德決定,與職位無關(guān),金錢無關(guān)。所以金縷玉衣既是逝者之衣,又是一個道德評判的風向標,是人們精神之最高信仰。金縷玉衣使人們有所敬,有所畏。敬的是才華與品德,畏的是世人的評判,道德的衡量。這敬畏使人們糾正自己的言行,注重修身,避免出格。
一九八一年,尹家壩整體移民,第二年,烏江水電站開始關(guān)閘發(fā)電,尹家壩人居住的地方完全成為江水的一部分,水位線以上的坡地,都被人叫成河邊了。尹家壩這個地名,在時間的流逝中,漸漸遠去。
小說《會走的石頭》講述的就是李山坡的故事,故事里有個下坪,我家從尹家壩移民后,就搬到了這個地方。
對我家而言,李山坡注定是一個與改革關(guān)聯(lián)度很高的村莊。搬過來的第二年,土地下戶。我堂伯家也搬到下坪,和我家緊挨著。一個搬遷戶免不了是要被常住戶欺負的,寨里把最差的石旮旯地分給了我家和我堂伯家。胳膊擰不過大腿,我堂伯家是知道這個常識的,但我堂伯也知道胳膊與胳膊還是可以較較勁的道理。我家和我堂伯家的地界用現(xiàn)栽的石樁劃分,堂哥總在月黑風高的夜晚悄然行動,把石樁挖起來向我家這邊移動。第二天晚上,我父親如法炮制。一塊石樁就這樣在夜晚走來走去。后來,大家都知道這樣做無休無止,毫無效果,兩堂兄弟開始用拳頭據(jù)理力爭,為土地進行的戰(zhàn)斗曠日持久。
我父母也是好斗之人,從我記事起,就知道他們用打打鬧鬧點綴生活,一起慢慢變老。現(xiàn)在,我父親從和母親的打鬧轉(zhuǎn)移到和堂伯打斗,父母之間的內(nèi)部矛盾暫時束之高閣,齊心協(xié)力一致對外。我家和堂伯家后面有一塊荒地,因為土質(zhì)不好,沒有人耕種,現(xiàn)在也成了兩家爭奪的地盤,最后大概也是五五開實現(xiàn)了對這塊荒地的實際控制和管理。實行市場經(jīng)濟后,我們都還是住在李山坡,那時已經(jīng)流行出門打工了,我家和堂伯家爭來爭去的土地相繼丟荒。今年把家搬到王家坪后,李山坡的老屋也棄用了。
從尹家壩移民后,父母把李山坡當成了葉落歸根的地方,但世事難料。無論尹家壩,還是李山坡、王家坪,現(xiàn)在都有我長眠的已故老人,哪里又是我們的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