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貴明
胡同里發(fā)生了一起大案。
半夜,胡景文的老婆突然醒了。她坐起來,側(cè)著耳朵靜靜地聽著。她確信外面有了輕微的響動之后,她開始推身邊的胡景文,并說:老胡,老胡。聲音雖然很輕,卻很恐怖。胡景文醒了,問怎么了。他老婆說,外面有人。老胡明白,老婆的“外面有人”是指小偷,他的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胡景文趕忙套了件衣服,躡手躡腳地下了地。走到門口,他把耳朵貼在門玻璃上,外面確實有聲音,他的心怦怦地跳,扯著喉嚨喊了一聲:誰!緊接著,他開始推門。門推不開,有人在外面頂上了。他不斷地晃動著門,他聽見了有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
門打開了。胡景文走到院子里,他發(fā)現(xiàn)杖子被拆了個兩尺多寬的豁子,雞架蓋被解開了。這時,他老婆和孩子也都起來了,他的膽子壯了起來,走到杖子外,漆黑漆黑的胡同里沒有一絲響動,他感覺腦瓜皮一炸一炸的。胡景文趕忙走到雞架前,手往里面一伸,嘴里說:完了!完了!一只也沒給剩下。他站起來跺著腳罵:我×××,真他媽損,哪管給我留下一只也行啊。他老婆也罵。他們的罵聲在深夜很響,鄰居也起來了好幾家,問怎么啦。他老婆說,九只雞都叫人偷走了。罵了一陣,胡景文對老婆和孩子說,趕緊回屋去吧,怪冷的,別感冒了,我把杖子收拾收拾。老婆和孩子進屋了,院子里又剩下胡景文一個人的時候,他的心怦怦跳,他趕忙把被拆開的杖子擋了擋也回去了。
全家人又都躺下了。
老婆說:這可咋辦?馬上要過年了,這幾份禮沒出了。
胡景文說:可不是,自己吃不吃是小事,這幾份禮可不太好辦。明天先到派出所報個案,看有沒有希望。
老婆說:只能這么辦了。這個損賊!不得好死!
派出所的警察來了。院里院外看了好幾遍,又對胡景文和他的老婆進行了詢問,做了筆錄。臨走,警察說:看來是個老手,案子不一定好破。
胡景文和他老婆聽了,心里涼了半截。
胡同里從來沒有招過賊,這是頭一次,并且偷了九只雞,應(yīng)該算個大案,警察也說,這個案子不小。
很快就要到年關(guān)了,案子沒什么進展。胡景文去過幾次派出所,人家說:正在查呢。
胡景文和老婆經(jīng)過幾夜的磋商,決定硬著頭皮到農(nóng)村的親戚家借幾只雞,過年養(yǎng)了再還他們。
兩天后,胡景文回來了。他帶回了五只大公雞,還有黏火勺、黃豆、大黃米、滿滿的兩面袋子。胡景文說:還是本家兄弟,聽說了咱們的事,都很同情,說,還什么還,就算過年了送咱們一只雞。
春天來了。
胡景文家里又抓了二十多只小雞崽,毛絨絨的,很招人喜歡。胡同里經(jīng)常能聽到他老婆“咕咕咕”的喚雞聲。
有一天,派出所傳來話,說偷雞的案子破了。
令胡同里所有人震驚的是,小偷就是胡同里的孫家二小子。
雞是沒有了。二小子把雞偷去后馬上賣了,錢也花了。還錢沒有,他被送到磚瓦廠穿上紅背心勞動了一個月。
孫家二小子放出來以后,誰見了他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老孫家也再沒有人跟他們往來。
胡同里悄悄地有了變化。從胡景文家開始,把杖子換成了石頭砌的大墻。
一年以后,孫家從胡同里搬走了。三十年過去了,這里還是那么和諧,沒有任何案件發(fā)生。
丟雞案是杏林胡同一百多年里發(fā)生的唯一的一起案件,應(yīng)該算是大案。
胡同里最有錢的人家就屬張金發(fā)家,這是胡同里所有人公認(rèn)的。
張金發(fā)是個貨郎,就是一條扁擔(dān),兩個木制貨箱,走鄉(xiāng)串戶的商人。箱子里裝的主要就是一些日用百貨,什么香胰子、肥皂、牙粉、牙刷、頭巾之類,另外有糖球、氣球等孩子們喜歡的東西。每到一個屯子,他找一棵大樹,放下?lián)樱镀饍蓷l細(xì)繩,把這些小百貨掛起來。遠(yuǎn)遠(yuǎn)望去,五顏六色的貨物漂亮極了。他抽完一袋旱煙,就搖響撥浪鼓。很快,大姑娘、小媳婦、小孩子便圍攏過來。
張金發(fā)原來和我們家合租一處房子,就是三間房,一家一頭,兩家共用一個廚房,共走一個房門。張金發(fā)的老婆,外號叫“趙大盆”。當(dāng)然,這個外號和她蠻不講理沒有關(guān)系。這個外號來源于她總喜歡用一個木制大盆洗澡。張金發(fā)在家基本上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干活。房間里只聽到他老婆的聲音,粗聲大嗓,罵罵咧咧。
那時候,大部分鄉(xiāng)鎮(zhèn)村屯不通客車,張金發(fā)自然也沒有車坐,全靠他的一雙腳板,丈量著全縣各鄉(xiāng)鎮(zhèn)村屯的土地。張金發(fā)每次出去賣貨,有時候兩天,有時候三天。每次從家里出發(fā),他都是凌晨三點多鐘就悄悄起來,在那口大黑鍋里熬一碗苞米面糊涂,再加兩片苞米面餅子,吃一點干蘿卜咸菜。凌晨三點是最靜的時候,他喝糊涂的聲音特別響,所以經(jīng)常能聽到他老婆在被窩里對他的訓(xùn)斥:老鬼,讓不讓俺們睡覺了,小點聲不行啊。張金發(fā)喝糊涂的聲音明顯小了,半天能聽到他喉嚨里咕隆一聲。很難受的。過了一會兒,房門一響,張金發(fā)出發(fā)了,吱吱扭扭扁擔(dān)的聲音漸漸地遠(yuǎn)了。
張金發(fā)從我們對面屋搬走時,他們家買了一間半草房。由于我和他們家老五是一班同學(xué),有時我還去他們家。我去他們家都是找老五上學(xué),所以,大部分時間趕上他們家吃飯。每次去“趙大盆”都像不認(rèn)識我似的說,老馬家的孩子吧?我點點頭。她又說,長得比你爸強多了。然后呼隆呼隆喝粥。那聲音一點也不比張金發(fā)的小。
有一天,老五從他們家出來,眼睛竟掛著淚瓣。
我問:怎么了?
老五說:沒怎么?
我說:那你怎么哭了?
老五說:我媽把我爸打了。她把我爸爸的腦袋摁在菜墩上,拿著菜刀直比劃,把我嚇壞了。我和我哥哥抱住了媽媽,她才算拉倒。
我說,你媽也太兇了。
老五瞅瞅我沒有說話。
一年以后,張金發(fā)他們家終于爆發(fā)了一場戰(zhàn)爭?!摆w大盆”被張金發(fā)打得癱倒在炕上,嗚嗚直哭。老五跟我說,他爸和他媽要離婚了。我問為什么,他說,他也不知道。
張金發(fā)終于離開了他苦苦經(jīng)營近二十年的家,和一個小他九歲的老姑娘結(jié)了婚。姑娘是他賣貨時認(rèn)識的。老泰山是一個公社的革委會主任。張金發(fā)也不再走鄉(xiāng)串屯當(dāng)貨郎了,他在那個公社的供銷社當(dāng)售貨員。那個老姑娘我見過,長得非常漂亮。
多年以后的一天,我看見了年愈六十的滿臉幸福的張金發(fā)。他已擁有了一家自己的公司。我問他:張叔,當(dāng)年你為什么敢打張嬸,敢離婚?他沉吟了一會說:大侄子,一個家庭的幸福是兩個人創(chuàng)造的。有壓迫就有反抗。說完,他哈哈大笑。
但我知道,“趙大盆”一生沒有再嫁人。
老李家是杏林胡同里生活不錯的人家,老大在一個廠子當(dāng)車間主任,老二是電業(yè)局的工作人員。老大有四個孩子,老二有三個孩子,三間房各住一頭,老太太住中間的一個道雜,靠老二這一側(cè)。
老大不太愛說話,老二卻喜歡大聲說話。老二下班回來,胡同里的人都知道,他屬于咋咋呼呼那種人。
電業(yè)部門,人們都叫他們電老虎,在各個行業(yè)部門當(dāng)中是比較有權(quán)的。他們?nèi)说侥牧?,都給他們?nèi)置孀印S械乃藕虿恢芰?,個別人就找毛病,拉閘、斷電,鬧不好就得停產(chǎn)。所以,他們一到廠礦企業(yè),企業(yè)領(lǐng)導(dǎo)就笑臉相迎地說:趙電業(yè),劉電業(yè),晚上冒沫(喝酒)。然后遞煙,倒水。由于習(xí)慣了,李老二在胡同里說話也比較橫,瞧不起貧困人家。那時候用電按燈泡的瓦數(shù)算,誰家的燈泡電大了,被電業(yè)部門查到了要罰款,找到他,他說,偷什么電,這么幾個錢的事。我?guī)筒涣嗣Α?/p>
文革開始了。老大是六二四一派的,老二是七二O一派的。于是,哥倆的矛盾開始了。老大老二各保其主,常常在飯桌上爭得面紅耳赤。老大說,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當(dāng)權(quán)派。老二說,誓死保衛(wèi)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成果。爭著爭著,兩個人都站了起來,要動手的架勢。老太太“啪”地把筷子摔在桌子上,說:你們要氣死我啊,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要文斗不要武斗。哥倆便坐了下來。
兩派斗爭激烈的時候,都用大喇叭互相攻擊。你在電線桿上裝,我在樓蓋上架,越攀越高。有一天,七二〇這派在百貨大樓廣場把十一根電柱接在了一起,在底下往上看,直晃悠,直發(fā)暈。桿是立起來了,喇叭卻沒人敢上去裝。最后,經(jīng)過反復(fù)背誦毛主席語錄,老二說:我上!臨往上爬時,他正了正軍帽對他的戰(zhàn)友大聲說: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然后,義無反顧地向上攀去。他爬到第三節(jié)時,他老婆從家里一路哭著跑來了。她在桿子底下喊:老二,你給我下來,你要不要我們娘們了。老二瞅都沒往下瞅,繼續(xù)爬。老二后來說,他不敢往下瞅,瞅一眼他就爬不上去了。后來,他老婆不哭了,眼睛直盯著老二越來越小的身影,不敢喘氣,也不敢說話。老二爬到緊頂時,已經(jīng)完全看不清他了。他用繩子把七個大喇叭一個一個拽了上去。他下來時,黃軍裝完全濕透了。他老婆一下子就坐在了地上。那些日子胡同里人們談?wù)撟疃嗟氖顷P(guān)于老二的話題,他儼然成了英雄。
兩派的斗爭還在繼續(xù)。李家老大老二終于不能同桌吃飯,不久就分了家。兩家共用的廚房中間砌上了一道間壁,老太太住的道雜在間壁中間,一面一個門,老太太愿意在哪家吃就在哪家吃。老太太說,這是怎么了,一家人不能在一個桌上吃飯。
80年代以后,胡同里方方面面都發(fā)生了變化。
李老二的變化最明顯,他對人說話的態(tài)度謙和了許多,誰家有事積極幫忙。我們家在院子里蓋了一間小房,老二對我媽說:大嫂,接電的事我給你辦,我給你們接。
新房接電那天,老二棚上棚下造了一身灰。媽媽要留他吃頓飯,他說:吃什么飯,鄰鄰居居的還這么客氣。為這件事,媽媽總覺得過意不去。
李老二退休了。有一天我遇見了他,他問我:聽說你當(dāng)官了。我說:什么官,干工作唄!他說:你小子有出息。
過了幾天,他兒子看見我說:那天,我爸看見你腰上帶了個手機,非要我給他買一個不可。這不,花了兩千多元給他買了一個。都退休了,有什么用啊。
我說:你就盡點孝心吧。
今年秋天,我回母親哪兒,母親說:老李你二叔死了。
我說:什么時候?
母親說:一個月了。又自言自語地說,李老二這個人其實不錯。
我點點頭說:是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