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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構(gòu)

2018-11-15 08:18陳東亮
海燕 2018年10期
關(guān)鍵詞:嬸子小馬

□陳東亮

雪下得實實在在,大地多了種收獲的喜感。“主題發(fā)廊”前的小廣場,被覆了層厚實的松軟。馮小馬是傍晚來的,身后跟著串蛇形腳印,很快腳印不見了,玻璃門從里面上了叉子鎖,就像沒人來過。

這會兒,馮小馬在里間平板床外側(cè)躺著,電熱毯從身下傳來驚慌的熱。大眼女人伸左手?jǐn)堊∷牟鳖i,就像抱著個巨嬰。馮小馬閉著眼睛,感覺是躺在靜止的花船上。綢質(zhì)紅被子上繡著幾朵牡丹,花間還有幾條活蹦亂跳的紅鯉。屋內(nèi)還算暖和,煤球爐上白鐵皮煙囪折了個彎,殘障手臂般伸向房外。大眼女人濕暖的呼氣很輕盈,在他臉上忽左忽右地跳舞。這些年真他媽的太倒霉了,喝口涼水也塞牙。被遺棄的感覺,一直都逼真地在著,這讓他的鋒芒和棱角,逐漸收斂和圓潤。在大眼女人懷里,他有種被重視被呵護的感覺。馮小馬業(yè)余爬嚓點字兒換稿費,也算給自己找了個精神出口。他不想湊合著找個女人,卻依戀上這個有點“過去”的女人。寫文字的人喜歡聯(lián)想,他甚至覺得又回到母親的子宮里,周圍包著團靜謐的暖。有一刻他差點流出淚來,又繃緊眼眶把眼淚趕了回去。四十多歲的爺們,怎么能像個小孩子?

她肯定在用力盯著自己。他說過,她的大眼珠子像趙薇,嘰里咕嚕地閃著光。她就常貼著鼻子盯著他,讓他看她的眼珠,那些光就奔跑到他心里。大眼女人聽他的話,是那種小心翼翼地服從,這反倒讓他無所適從,在她面前融成了水,不知自己該往哪里流淌。上次見面,馮小馬隨口指著電視上的女人說了句,穿亮銀色的衣服好看,大眼女人接著就買了件亮銀色羽絨服,這讓她近四十歲的年齡,看起來像剛過三十歲。她的皮膚很細很白,臉上有瓷器的光亮,但馮小馬常想到“紅顏薄命”那個不好的詞。他心里老是念叨幾遍,再趕緊扭頭“呸”口唾沫。她問他“呸”什么,他說沒什么,或者說昨晚做了個不好的夢。她讓他說說夢,他就胡謅八咧個場景,反正說什么她都愿意聽。

他覺得他們正走近什么,又似乎是越來越遠。目標(biāo)很清晰,卻又模糊成一片。掙扎一直在復(fù)雜感覺里潛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當(dāng)然,他今天冒雪來,是有“重要”事情給她說的,可又猶豫得像個鐘擺。

她正擺弄著他的頭發(fā)。馮小馬喜歡大眼女人把他頭發(fā)搞得像亂草。她把他的頭發(fā)弄了個三七分,四六分,接著又弄成中分,然后用食指輕觸著他的額頭說:“漢奸!”她“哧哧”地笑起來,像自行車胎撒了氣。他的嘴角翹了翹,感覺有淚滴在自個臉上?!翱奘裁??”馮小馬睜開眼睛說。她表情轉(zhuǎn)換之快讓他有些詫異,可他忽然又覺得,歡快和疼痛本來就是連在一起的,應(yīng)該就由一塊肌肉控制。他原來在她身上“忙活”的時候,她啊啊呀呀的,分不清是笑還是哭。他也不知道,到底大眼女人看上他哪里了。她曾說,馮小馬,你像半個哲學(xué)家,說話文縐縐的,很好玩。他就回答說,好玩你就多玩會兒。然后就揪住她摁到床上,開始釋放荷爾蒙——

“唉!”大眼女人嘆了口氣,緊抱了一下他的脖子,又用閑著的右手隔著被褥拍了拍他的小腹,輕輕說:“這兩天老是做噩夢呢,眼皮也總跳,心慌呢!”她的聲音是甜的純凈的,連嘆氣聲都有敲鈴的余音,能在他心里化成糖水。

來時路上,他本來想好了好多笑話做鋪墊的,然后再說出那句鐵塊般的話??神T小馬卻瞬間全都忘了。他笑不出來。忽然感覺身體里游過一絲逼真的疼,他掙扎著靠墻坐起來,點上支白沙煙深吸了幾口,又瞄了眼閉著的土黃色窗簾,似乎有點異響。后窗正對條小街,曾有個傻子扒著防盜網(wǎng)往里看。馮小馬扒開點窗簾縫兒向外看,什么都沒有。雪小了,遠處的路燈模糊成一片,像罩著層濃霾。

馮小馬忽然想起自己正在寫的一篇小說,他咽了口唾沫終于說:“我今天給你說個真事兒,那女人和你一樣,也有個痣,也是在左眼角?!瘪T小馬并沒看她,指了指自己的眼,有些像自言自語。她攥緊他的手忽然靜止了。

“怎么?你外邊有人了?”大眼女人說著,抽離了他的手。

“別亂想,是關(guān)于我父親和一個女人的。”他的眼神在她臉上迅速滑過。

他接著說:“我一直想寫個中篇小說,換點稿費,可就是寫寫刪刪,好幾年了總也寫不完。有時候發(fā)呆坐上半天,因為我不斷假定某種結(jié)局,又持續(xù)否定。這讓我很掙扎,就像博爾赫斯《小徑分叉的花園》,岔路太多,很多事情實在理不清。我只能先原原本本地說出來??梢员WC,我說的事情都是真的,若是說半句假話,出門讓車撞死!”他猛地抽了口煙。

“亂說什么!”大眼女人去捂馮小馬的嘴,輕煙從她指縫間迅速躥出。

馮小馬說得很慢,語調(diào)充滿了歷史和時間的味道。

很激烈的事情,他都說得很舒緩。

時間真他媽的快!1993年,我上輝城建筑學(xué)院前快要瘋掉,天天憋在老家槐香鎮(zhèn)熬無聊的“暑假”。那些好事的大人們,掰著指頭幫我算開學(xué)日期,反反復(fù)復(fù)問這問那,我終于感到厭煩,就拿難聽的話兒噎回去,說他們“咸吃蘿卜淡操心”!終于招來父親一通嚴(yán)厲的訓(xùn)責(zé)。我父親叫馮廣福,參加過上世紀(jì)60年代中期的抗美援越戰(zhàn)爭。當(dāng)然這些我都是聽奶奶說的,父親從沒給我說過這些。不知道為什么,他退伍回來一直沒結(jié)婚。我是他撿來的,1973年,有人把我放到院門外,先是朝院子里扔了塊磚頭,然后父親就聽到我月色般暗淡的哭聲。

父親是夜晚在院子里教訓(xùn)我的。我不敢反駁,在月光下站了半個多小時,還要按他的要求立正站好,雙手垂于褲縫,頻頻點頭稱“是”。 他訓(xùn)我的語氣有咬牙切齒的狠勁兒,仿佛我是他憎恨的美軍。父親拎著截兒樹枝指著我說,敢動就揍死你臭小子!他花白頭發(fā)蓋著額頭三道深紋,拖著有些瘸的右腿,深深淺淺地繞著我連續(xù)轉(zhuǎn)圈兒。當(dāng)時他剛50歲吧,這讓我心里隱隱地疼。月光穿過榆葉,把父親身上涂成迷彩,那些混亂的光影跟著他迅速躍動。每轉(zhuǎn)到我正后方時,他就嘆聲氣。樹枝始終沒有落到我身上,但感覺父親的嘆氣聲有重量,鞭子般抽著我的后背。我悄悄咽著唾沫,心里祈禱快點離開這個破地方。高中女友提前一年在輝城參加工作,她在那里等我。

幾天后的某個傍晚,我沒想到,貧瘠的日子突然多了點兒新鮮。

一場大雨過后,遠房堂叔馮廣待忽然領(lǐng)回個河南口音的女人,說話“中、中”的。比如我們槐香鎮(zhèn)人說“行不?”她偏說“中不?”有人學(xué)著問她:“你說廣待中不中?”她臉一紅點頭說“中”。女人皮膚不算白但光滑,左眼角斜下方有枚褐色的淺痣,模樣兒有些像印在火柴盒上的臺灣明星林青霞。她細蒙蒙的個子得有一米七,穿身大紅的長袖衣服,三十多歲的樣子。我擠在人群里悄悄打量著女人,齊劉海卷發(fā),腹小乳大,感覺像個城里人。在那些土不拉幾的村婦面前,頗有些鶴立雞群。原諒我這種不太恰當(dāng)?shù)谋扔?,但?dāng)時我確實想到這個成語。人說,這個臭廣待交了狗屎運了,弄回個這么俊的媳婦!人說,她身上的肉都懂事恁巧長,前凸后翹的。鎮(zhèn)上的老少爺們笑出了眼淚。

讓人吃驚的是,我父親竟是他們的媒人。他當(dāng)時在縣機械廠干電鍍活,也不知道怎么給人家牽上的線。廣待叔當(dāng)時剛過四十歲,人長得俊朗,在縣城幫人開大貨車,結(jié)婚多年沒孩子,原來的老婆,兩年前去深圳當(dāng)保姆,淹死在沙魚涌。鎮(zhèn)上的人都替廣待叔擔(dān)心,擔(dān)心這女人留不住,別騙了錢跑了。有人開始責(zé)怪起我父親,可廣待叔嘴唇哆嗦,眼里閃著淚花沖我父親說,廣福哥呀,真想給你磕個頭,俺真相中她了,能干著哩。然后他陰下臉,轉(zhuǎn)向大伙說,她也是個苦命人,男人得癌癥死了,也沒孩子,人家不嫌棄咱,對眼了就行唄!她名字也好聽,叫……紫雪。

第二天中午,廣待叔擺了兩桌酒席。女人竟然會唱豫劇,現(xiàn)場演唱了段“抬花轎”,高音驚飛了槐樹上的麻雀。她邊唱邊學(xué)轎夫齊抖左右胳膊,盡顯歡暢。說實話,那兩只婀娜的胳膊,好些天都在我眼前晃。當(dāng)時鎮(zhèn)上的人更懷疑她的來歷了。我父親當(dāng)時聽著戲,瞇著眼,有些搖頭晃腦地站起來。本來他和另外一個人坐在長條凳上的,人家起身他沒發(fā)現(xiàn),黑臉哆嗦著看也不看再坐上去,一屁股蹲在地上。笑聲炸翻了院子。女人止住唱去攙,父親慌亂中竟錯抓了把女人的乳房……我感覺很丟臉。

這個叫紫雪的女人,可不是個省油的燈。

當(dāng)天下午,她就脫掉裙子,換上方格的確良短袖、藏青色褲子,開始讓廣待叔領(lǐng)著認(rèn)自家的莊稼地。很多人在后面壯觀地跟著。她蛇一般在玉米地里鉆來鉆去,花粉粘得滿身都是,可人家不在乎,拍打拍打,照樣在地里逛。那親熱勁兒,仿佛玉米是她失散多年的親人。更蹊蹺的是,我父親后來常念叨這個“廣待家的”——我們槐香鎮(zhèn)的人都這么稱嫁過來的女人,她們似乎成了自家男人的一部分,焦四家的,廣春家的——他下班回來,非要在廣待叔家的屋后轉(zhuǎn)一圈,晚上還倚著門框沖榆樹發(fā)呆,旁若無人地哼唱豫劇,哼哼吱吱唱得很難聽。他還常念叨,奇怪啊,廣待跟她怪合適哩!他說著還不斷搖頭。我奶奶就罵他,廣福,你個媒人別扒灰啊,咱可丟不起人。

幾天后我去輝城讀書了,離槐香鎮(zhèn)不到五十公里。周末回家時,斷斷續(xù)續(xù)知道了一些消息。紫雪找人把自家堂屋后墻挖了個洞,臨著大街賣起煙酒和日用品。小窗口左側(cè)墻上有“代銷點”三個字,是用毛筆寫紙袼褙上再訂墻上的。字是父親寫的,他的毛筆字不錯。過年時,他能寫出半個槐香鎮(zhèn)的春聯(lián)。有次下大雨,淋壞“代銷點”紙牌,父親又找了個木牌,幫著河南女人寫好釘墻上,還多次搭上筆墨去代銷點,直接往牌子上寫,少蘸墨一點一點地涂。女人遞煙倒水,父親笑容滿面,鮮花似乎開在他臉上。

不久,槐香鎮(zhèn)開始傳河南女人干過小姐,她那名也是假的。鎮(zhèn)上有人壞笑著求證這事兒,廣待叔和他廝打起來,被人戳中鼻子,搞得他滿臉是血。廣待叔要掏出女人的身份證讓人看,說她祖上山東新泰的,后來隨父母去了河南,就姓紫,紫色的紫??墒菂s從來沒見到他拿出身份證,河南女人的身份更讓人猜忌了。奶奶問過父親,到底領(lǐng)回來個什么女人?父親什么也不說,只是悶頭抽煙。

河南女人會理發(fā),平時得空給村上的人免費理,就在代銷點里面。她代銷點生意也不錯。后來她懷孕了,肚子越來越大也沒耽誤理發(fā)。父親有次也是從河南女人那里理了發(fā),他給奶奶說,沒有白幫的忙是不?娘,你也去剪剪頭吧!可奶奶就是不去,說聞不得騷味。河南女人懷孕后,鎮(zhèn)上的男人們那陣子似乎很興奮,見了她就說,廣待的槍很管用哈,也不是光放啞彈嘛。她也不急不惱,只喜歡低聲哼戲。廣待叔家里排行老三,我見了她喊三嬸子。有次,我去代銷點買鹽,聽見她在低聲哼豫劇,轅門外里的三聲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來我哦,保國臣,頭戴金冠壓霜鬢——見到我過來,她在小窗口露出半個頭,那痣跟著一抖一抖地說,大學(xué)生回來了?她把鹽遞給我后,接著低聲又唱,穆桂英,我本是她的母親那呵呵——

父親見了那女人總是說“廣待家的,你好!”槐香鎮(zhèn)上的人見面打招呼都是“吃飯了嗎?”好像都是餓死鬼托生的。這讓父親顯得有些另類。

第二年秋天,三嬸子給廣待叔生了個兒子叫軒軒,那孩子整天揪著小雞雞,不松手。

馮小馬劇烈干咳起來,他雙腿弓起,身體似乎要折疊起來。

“少抽點煙。”大眼女人說著下了床,想給馮小馬倒杯水,晃了晃暖壺卻是空的。她趕緊用電壺?zé)纤?,然后在他背上輕拍了幾下。馮小馬舒緩了身子,輕輕往地上“啐”了一口,清了清嗓子又開始說了。

我父親的這個“你好”可不一般。你好有兩種解釋,一是見了面打招呼,另外就是說對方“真好”,啥都好!這個詞兒似乎長在父親嘴邊,發(fā)呆的時候自言自語地說,甚至做夢也說。有次我半夜起來解手,聽見他迷迷糊糊地在說“你好! 他三嬸子你真好!”我瞬間聽出了蹊蹺。

又過了幾年,我專科畢業(yè),在建筑公司參加工作的第二年,買了臺摩托羅拉“火鳳凰”數(shù)字傳呼機。當(dāng)時感覺終于可以和廣待叔一樣了。他腰上別著的那東西,“BBBB”連響幾下牛哄哄的??尚迈r了沒幾天,就感覺實在麻煩,自己似乎變成了別人摁來摁去的遙控器。半夜接到傳呼,也要找公話回過去。當(dāng)然,在老家顯擺是免不了的。我給槐香鎮(zhèn)上的很多人說了,還提醒了父親多次,有事呼我。父親好多天也沒理我,后來終于等到了,回了電話后,卻是廣待叔出車禍的消息。

廣待叔那幾年撒著歡干,涉嫌疲勞駕駛,開著大東風(fēng)駛進了徒駭河。喪事是父親幫著打理的。廣待叔的兒子軒軒才幾歲,他爹發(fā)喪的時候,這孩子鬧著要吃娘奶,弄的現(xiàn)場陪靈的人憋不住笑。

都覺得三嬸子遲早要改嫁,廣待叔的親哥廣山無男孩,喪事過后,要把孩子留下,攆三嬸子走。可她似乎鐵定了心,要在槐香鎮(zhèn)待下去。有人說三嬸子眼角那痣克夫,叫淚痣。人說,她右胳膊上有幾個煙疤,身上也有疤,買東西的時候有人看到過。接著又有婦人說她褲襠里有臭味,肯定是得過什么臟病。廣待叔死了,似乎沒人幫她辯解了。晚上常聽到她在代銷點哭,夾雜著似唱非唱的聲音,嚶嚶嗡嗡的。軒軒的哭聲也摻和在里面,讓鎮(zhèn)上的人聽了難受。有好心的婦人聽到也禁不住掉眼淚,勸她就停一會兒,可不知什么時候,哭聲又響起來。但到了白天,她又像變了個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地里的活照樣干,代銷點也一直開著。

接著,就傳出她和我父親一些不清白的事兒。我開始也不相信,父親好面子,就連洗個澡,也從不下河,總是在屋里關(guān)門關(guān)窗,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地洗。

鎮(zhèn)上的人說,她在我父親面前??薜脝鑶璧?。

有天晚上八九點鐘,我父親下班回來晚了。他拼命騎著“鳳凰”自行車往家趕。父親騎車很有特點,路過的村人,都喊他“左腳蹬”。右腳稍向外撇搭在腳踏上,但一點也不影響速度。從縣城到槐香鎮(zhèn)大概有二十里路,他每天堅持回來。那晚星光漫天,月亮不知藏到了哪里。剛過桃花鎮(zhèn)時,他看到有人推著自行車慢慢往前走,車后座上捆著個鼓鼓囊囊的化肥袋子。他騎過后發(fā)現(xiàn)身影熟悉,便停下來,扭頭問,他三嬸子?女人愣怔著哆嗦了下,停在那里,右手輕輕捋了捋鬢角的頭發(fā),頓了頓才說,哦,是廣福哥啊,我縣城進貨,車鏈子斷了,一路上也沒碰到個修車子的。

軒軒呢?我父親問。

讓前鄰嫂子看著呢。你先走吧,大哥,我不害怕,一會兒就到家。女人又用手背擦了擦額頭的汗。她左手拎著斷開的鏈條,手上滿是機油。開始的時候,我父親解下后車座的繩子,拴住三嬸子的車把,他在前面蹬著,三嬸子也上了自行車。廣待叔去世后,我父親似乎有了些顧忌,他特意與三嬸子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想想吧,那種情形走夜路得有多滑稽。

沒走幾步,他們就摔倒了,我父親趕緊攙她起來。

我?guī)湍阃栖囎?,你推我的吧。我父親說。

幾番推讓后,我父親接過三嬸子的車子,讓她推著自己的車子跟在后面。車子很重,他們踩著星光,一前一后往家趕,腳步聲在鄉(xiāng)間小路上“嚓嚓嚓”響著。路過鎮(zhèn)南那片墳地時,三嬸子忽然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說,大哥你走慢點。

父親就放慢了腳步。他們從前后推車走,換成平行肩并肩。

三嬸子說,大哥,我心里難受啊,兩個男人都讓我克死了。父親說,別信那些胡說八道的東西。父親咽了口唾沫,朝那片墳地看了看。二三十米外的那十幾個墳頭,影影綽綽的,似乎還有絲絲縷縷的聲音傳過來,像亡人們在說悄悄話。我父親說,都怕墳怕死人,我當(dāng)年打仗的時候,就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她三嬸子,真沒什么。他們都說桃花鎮(zhèn)前面那片墳出過邪乎事兒,我有天晚上下班回來,故意走進去,在墳邊抽了支煙。結(jié)果你猜,把路過的人嚇得不敢過來。三嬸子“哧哧”笑起來。

月亮出來了,星光頓時暗下去。女人忽然哭起來,反反復(fù)復(fù)還是那句話,大哥我命咋這么苦啊。她啜泣著跟緊父親,一直走進我們槐香鎮(zhèn)里。

再后來,父親常幫著三嬸子從縣城捎貨。鎮(zhèn)上的很多人悄悄議論著說,三嬸子有相好的了。他們舉出很多例子,而且還津津樂道地傳播。后村痞子六買東西,故意用假錢,還雙手摁了下三嬸子的奶子,說真他媽的軟乎。我父親知道后,竟領(lǐng)著派出所的人找過去,硬逼著人家重新交了真錢。這種事兒挺多的。有一次,代銷點招了賊,幾百塊錢被人偷走了,還沒等著派出所破案,父親找到槐香鎮(zhèn)上的小混混阿肆,說別的村子敢上咱這里來偷,是看不起你,什么時候也是咱們街坊鄰居近??!又請阿肆吃飯,許諾幫著找個媳婦。說來也怪,阿肆三天后就把錢追了回來。

當(dāng)然,我父親也辦過“瞎包”事兒,這有些不符合他的風(fēng)格。

三嬸子從縣城進了箱靴子,大部分底上有針眼孔,賣不動。有天晚上,我父親一頭扎進代銷點。他們有說有笑,有人發(fā)現(xiàn)他們燒著破塑料布,用油去滴,堵住孔眼,后來聽說賣到二三十里外的修橋工地上,一雙也沒剩下。

聽說,他們是按照成本賣的,人家付完錢,他們就趕緊騎自行車跑了。

不久,父親被人寫了標(biāo)語:

“破左腳蹬,浪得不輕。馮廣福和紫雪搞破鞋?!?/p>

村外公路上的每個電線桿上,全用粉筆寫上了,兩個“破”字還圈了起來。父親什么都沒說,提了桶水挨個用破布擦掉了。那晚父親沒睡覺,在院子里唉聲嘆氣蹲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地?zé)燁^。

父親誰也沒找,非常平靜。后來,因為這件事奶奶問過父親。

他說,亂寫就寫吧,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們也得有點心理平衡。

過了一會兒他又自言自語地說,我真想把她娘倆接咱家里來!我在廣待之前碰到她,就感覺她像親人!

父親的話,驚得奶奶差點跳起來。

可父親卻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開始劇烈搖頭。

竟搖晃出滿臉的淚水,讓人很詫異。

水開了,蒸汽彌漫。

屋內(nèi)的理發(fā)椅,影影綽綽的,像還有人在屋子里,悄悄坐著聽。大眼女人打開電燈,倒了杯水,又用另只水杯揚了揚,遞過來。

還有那個木魚的事情,馮小馬呷了口水接著說。

再后來,常聽到三嬸子在代銷點里敲木魚。椿木做的木魚呈團魚形,有十幾厘米長,腹部中空,頭部正中開口,尾部盤繞,其狀昂首縮尾。三嬸子用木錘的橄欖形錘頭,催命似的晚上敲起來沒完。開始大家覺得還算新鮮,但后來就感覺不對味了。咔、咔、咔的聲音,像一群鬼魂,排著隊在走夜路。

我家也有個木魚。奶奶信佛,她1999年去世前一個月,自己敲不動了,還要聽到木魚響。我父親就給她反復(fù)敲,奶奶聽著聽著好像睡著了,聲音一停又慢悠悠地睜開眼。父親就再敲,奶奶就再聽。父親每天敲十幾個小時,連續(xù)敲了一個月。

那木魚讓我父親落了個“大孝子”的名聲,但換了三嬸子敲,卻變了味兒,聲音棍子一般杵在大家的心口上,買東西的人都覺得瘆得慌。后來鎮(zhèn)上又開了幾家百貨店,她的生意明顯差了很多。同樣的木魚聲,似乎又加深了鎮(zhèn)上人對她的某種印象和“罪證”。

人說,不是有人護著,這女的待不下去的。

人說,廣福有點不管不顧了!他領(lǐng)著女人和孩子進了縣城,他們還一起去了城邊的西法寺呢。

別人恥笑父親時,他就說,罪過罪過,佛祖有眼!

“后來呢?他們結(jié)合了嗎”大眼女人忽然插話說。

馮小馬頓了頓,似乎陷入了思考。他起身拉開了窗簾。雪還在下,燈光打在雪地上,有些亮剌剌的。屋里安靜但讓人恐懼。馮小馬忽然說:“關(guān)上燈吧,你靜靜地聽我說完?!?/p>

他們?馮小馬提高了聲調(diào)說,你想不到!三嬸子給父親弄了身唐裝,過了陣子她自己又穿了件,弄得跟情侶裝似的,整天丟人現(xiàn)眼的。2000年跨世紀(jì)那年夏天,三嬸子到機械廠食堂干臨時工。父親住在廠里,三嬸子在外面租房子住??墒菐讉€月后又發(fā)生了件大事兒,軒軒丟了,在縣動物園門口被人拐走了,找了好久都沒有結(jié)果。三嬸子常出門去找,過些日子再回來。后來三嬸子也失蹤了,她失蹤前的那個晚上,和我父親喝酒,喝著喝著就開始摔東西,鍋碗瓢盆都讓她給摔了,滿地都是瓷片。后來,她就趴在我父親懷里哭,我父親也跟著哭。

三嬸子失蹤后,見過她的人后來說,她身上套著個紙箱子,上面有軒軒的照片和尋人啟事。父親也常出門,他到哪里都在公告欄上貼尋人啟事,但他始終沒有碰到過三嬸子。就這樣,直到2008年夏,我父親在咱們輝城人民醫(yī)院去世。他突然昏迷,住院一周,才65歲就去了,連大夫都說不清具體原因。

父親去世前半年,非要去縣城動物園給人家打掃衛(wèi)生,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退休。他戴著乳膠老虎頭套在門口扮演老虎,對著游客,整天抓耳撓腮像只猴子。丟死人了!但誰說也不聽。我原來的老婆禁止父親上門,我當(dāng)然不干,俺倆口子就整天罵架打架。這件事情,似乎也導(dǎo)致了我的離婚,我的兒子也開始管別人叫爹了。

這事兒我不想多說了。

父親在動物園里面小平房里住,空閑的時候就敲木魚,敲起來沒完沒了。有次我去看他,吃飯的時候,他非要再擺上兩只碗,用筷子敲著桌子唱戲,《抬花轎》《卷席筒》等等,父親竟然會唱這么多戲!我當(dāng)時很生氣,就說,你擺空碗是咒三嬸子和軒軒死!父親忽然“騰”地站起來,眼神溢出驚慌,額頭三道皺紋仿佛更深了。然后,他就操起兩只瓷碗,摔碎在外面的青石上。

動物園有個土山,山頂上面有個小木屋,他還常跑到里面去,閉著眼敲木魚。我要接他來輝城,說什么也不干。他說,我要懺悔啊!這輩子,我需要懺悔的事情太多了。后來有三四個月,他天天穿著唐裝,油漬麻花也不脫下來洗,睡覺也穿著。

他還經(jīng)常在縣城大街上邊走邊唱戲,旁若無人,多次上了咱《輝城晚報》。

父親去世前兩天,在醫(yī)院病床上掙扎著坐起來。他的眼神終于聚焦了。我們這里管這種情況,叫“回光返照”。他緊緊抓著我的手,顫抖著用力握。我淚流不止。他說,不知道該咋說,張不開口啊。我對父親說,你累了,躺下吧。父親躺下后,一直搖頭,似乎還在含混著說什么,可我什么都聽不清,然后他就像逐漸耗干的煤油燈,慢慢熄滅了。

讓人很震驚的是,我終于知道了父親的秘密。他住了院我才知道,醫(yī)生告訴我,父親褲襠里的那個東西沒有了。狗日的戰(zhàn)爭,讓父親失去了男人的尊嚴(yán)。

“后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發(fā)表過的那篇文字,讓你看過?!?/p>

大眼女人點頭,依戀地看著他。

那篇文字在《輝城晚報》發(fā)表后,他疊起來放在錢夾里。這本來是馮小馬的秘密,但他見大眼女人后卻非要讓她看。一年前的那個夏天,他半夜在出租房里睡不著,就開始在輝城大街上閑逛,逛到晚上12點,在小巷里發(fā)現(xiàn)了一家足療店,粉紅的燈光拽住了他的眼睛,馮小馬突然迸發(fā)了一種豁出去的勇氣,走了進去。馮小馬說,我不足療,但是給你錢,你就陪我說說話吧。他忽然發(fā)現(xiàn),在這個城市待了多年,竟然和他狗屁關(guān)系沒有。他終于找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離婚后,他忽然說了這么多的話。大眼女人說,出來打工才幾年,那個死男人竟拿著俺賺的錢,又找了個!后來,我就來到了輝城。我干的都是正經(jīng)營生。最后他說,我會寫文字。他就拿出自己發(fā)表的《虛構(gòu)》讓她看。在那篇文字里,馮小馬為父親虛構(gòu)了一個美好的結(jié)局。父親去世前常說,心里熱,熱啊!父親是在夏天死的,他寫父親死在冬天,在老家槐香鎮(zhèn)發(fā)喪時下了場大雪,當(dāng)時來吊唁的人很多,車輛有好幾里地,都排到南邊鄰村的村口了。當(dāng)然,這都是他想象的。他在里面還寫道,三嬸子忽然出現(xiàn)了,她圍著父親轉(zhuǎn)了三圈,然后就唱了起來。她敲著木魚,唱的是《三哭殿》……

再后來,大眼女人開了個理發(fā)店,他們好上了??纱笱叟四樕系酿?,讓馮小馬心里總有些說不出來的不安。

馮小馬講完了,他站了起來。他本來今晚是想和她說分手的,但講完了父親的故事,他忽然覺得自己解脫了,想明白了。他慶幸自己沒有說。他看著大眼女人說,“抱抱你吧!我回去了!”

女人很柔軟地貼著他,馮小馬把下巴放在她肩上,淚流滿面。

雪依然實實在在地下著,四周寂寞,遠遠看去,馮小馬已變成了個雪人。

沒有人知道,在某年某晚某個廣場角落里,馮小馬用了幾個小時,虛構(gòu)了和大眼女人的一次“見面”。

也沒有人知道,馮小馬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擦掉臉上的淚,抖落身上的雪,朝著來時的路一步步挪去,身后跟著串蛇形腳印,很快腳印就不見了,就像從沒有人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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