梗概:
林國澤在年近四十時,仍沒有子嗣,且已漸漸失去作為男人的雄風。他一方面為了擺脫與山下之人的聯(lián)系(能少聽些風言風語),另一方面又為了炫耀,出于這種自命清高、自我安慰的矛盾心理,在山間建了一幢別墅。為了建造別墅,他花光所有積蓄,每日靠砍竹賺錢。
當他四十八歲本命年生日臨近時,他想到一個掙錢之法,即設(shè)宴請客,一方面為自己中年無子沖喜,另一方面也能賺取禮金。于是他向養(yǎng)殖場老板和廚師長借錢,借錢設(shè)宴,以小錢換大錢。未曾想到大家都空手而來,他白白浪費了一頓宴席。拆了東墻補了西墻,錢越欠越多。
他只好改去“死人才去”的死亡谷挖靈芝掙錢,開始了長達兩年的還債之旅。在五十歲生日之后,他因采摘坡頂一片奇異的靈芝草而墜谷身亡。在死去前他看到一只迷路的公羊,來到他身邊吃掉了他的靈芝草,酷似前幾日在他別墅院里宰殺的那一頭。
作品采用輕喜劇風格,表現(xiàn)一個陷入中年危機的男人對生活的抗爭。
1
林國澤遇到那只羊的時候,不知道他這一生中最后一次勃起竟要到死后七日。他遇到這頭公羊的地點是在死亡谷?;蛟S是死亡谷里躺了許多無名尸體,因此許多年里不曾有人踏足。
林國澤年逾五十,距離上次勃起還是在兩年前,即四十八歲那個本命年生日宴會上,在此之前,他每年慶祝生日的方式都是吃一碗臥了一顆雞蛋的長壽面。當死亡谷的荼靡花在他五十歲這年的春末夏初開放時,他好像已經(jīng)提前聞到了死亡的氣息。
在死亡谷外,人們一般依靠抽穗的禾苗判斷春天的結(jié)束,當林國澤兩年后來到死亡谷時,他才知道只有這種荼蘼花盛開后,春天才算完了。在四十八歲那年的夏禾初長成時,他決定隆重舉辦自己的本命年生日,所有人都對向來吝嗇的林國澤大操大辦自己的生日感到驚訝。
受邀的客人踏壞了田埂。這條曲折又狹窄的田埂是唯一通往林國澤家的路,說是路,其實更像一條蚯蚓蠕動出來的印痕。那些對林國澤有恩的尊貴客人就走在這樣的路上,許多穿皮鞋赴約的客人不得不在皮鞋上套上塑料袋,還有一些來自鎮(zhèn)上大腹便便的客人必須要很小心才不會跌到田里,踩壞剛抽穗的禾苗。許多在田里施肥的農(nóng)人看到這副盛景,紛紛停下手頭的勞作,望著田埂上的這列隊伍慢悠悠地走進林國澤那棟位于半山坡的鄉(xiāng)村別墅。
直到這時,已經(jīng)提前三天準備好豐盛美食的林國澤望著這些客人,才想到當初建造這棟別墅時應該順便修一條道路。在鄉(xiāng)村別墅建造之初,他背負著極大的壓力,其中一條就是會破壞山里的風水。這是一個要命的指責,因為沒有人知道風水具體是什么,即便翻閱古籍,也無法得到一個確切的說法。后來林國澤為了堵住悠悠眾口,不惜收買鎮(zhèn)里的一個風水先生,當這個穿著古袍,手持羅盤的風水先生來到這里后,說了一句讓大伙過了許多年后才知道上當受騙的謊言:此地應該建造一棟別墅,否則所有人都會有性命之虞。
就這樣,林國澤的別墅順利地拔地而起,在半山腰上像一座廟宇那樣俯瞰著山下的片片農(nóng)田,背對著兩旁繁密的竹林。此后,沒有人再敢對這棟別墅說三道四,由于這個建筑像極了百里之外那個小鎮(zhèn)的菩薩廟,許多家有夜哭郎的人家在好幾個夜晚偷偷在別墅門口燒香。第二天早上,香燭還未燃盡,伴隨著竹林吹來的晨風,林國澤會生出恍如菩薩般的錯覺。與此相對應的便是,他性欲的越發(fā)冷淡。不到幾年光景,年輕時候性欲旺盛的林國澤還沒到四十就提前繳了械,害得他的妻子整日里罵他還不如一條狗。
于是林國澤決定沖喜。由于沒有子嗣,他無法用讓后代結(jié)婚的方式來使自己重整雄風,因為沒有子嗣,他不甘心對自己的疲軟感到安之若素,因為其他的同齡人畢竟還能靠含飴弄孫來打發(fā)中老年時光。他背著手在自己的別墅里踱了好幾天的步,甚至鉆進竹林冥想了三天,希冀別墅里擺放的動物毛皮和竹林里修長又挺拔的竹子給他啟示。當房里擺放的鷹隼標本和竹林里的修竹依舊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后,他意外在自己的腰間聽到了一陣鈴聲。
鈴聲發(fā)自腰上掛的手機。手機提醒他四十八歲生日即將到來,林國澤握著手機的手在微微顫抖,尤其看到自己四十八歲生日就在幾天后時,心跳得更是像傍晚時分在林間聒噪的布谷鳥。他就這樣握著這個發(fā)燙的手機,一路狂奔到家,來到為他準備長壽面和喜蛋的媳婦面前,勒令她將這些軟趴趴的苗條和綿糯的雞蛋丟掉,丟到外面喂野狗。
他的媳婦疑惑地看著他,試圖在他臉上看出開玩笑的跡象。然而此時的林國澤前所未有地嚴肅,甚至像一尊靜默如謎的雕像般不容置疑,因此這位守了活寡多年的婦女真的將搟出來的面條和剛從雞屁眼里摳出的雞蛋丟到了門外。蜘蛛網(wǎng)般的面條同破碎后像向日葵的蛋黃很快吸引了路邊的野狗。這條癩皮狗很快舔凈了蛋黃,就是那些面條沒辦法當場咽下肚,而是拖得遍地都是,一直拖到那條田埂上。兩年后,當林國澤下定決心孤身赴死亡谷時,還能依稀看到已經(jīng)風化的面條。
2
林國澤的積蓄都用在了那棟別墅上,因此當他準備風光操辦自己四十八歲生日時,就顯得有些捉襟見肘。不過這難不倒他,他想了借債慶祝生日的辦法。他從未借過錢,在他的字典里,從沒有過借債一說,就連當初建造別墅時差的那幾萬塊錢裝修費,他都不是開口向人借的,而是自己將瓷磚、石灰等裝修材料肩扛手提搬到半山腰。至于家具等用品,更是他自己拿著一把柴刀從竹林里一刀一刀砍出來的。
那段時間,當人們還在熟睡時,林國澤就在竹林里砍伐竹子。砍竹子的聲音像投石入水的聲音,驚擾了許多人的清夢。他們披衣從床上起來,看著眼前搖搖欲墜日益光禿的青山愁眉不展,甚至許多竹子就當著他們的視線倒下來,剛開始,由于竹子很多,被砍下來的竹子就像一個被攙扶的病患,始終無法倒地,當竹子越來越少時,這些竹子都像一具具尸體,先后躺在了山上。許多一夜之間失去巢穴的鳥兒還會在倒下來的竹子面前盤桓數(shù)日,直到竹葉枯黃,直至干枯的竹枝被林國澤用柴刀削去。
他們親眼看著這些竹子是如何變成凳子桌子,乃至床的。在林國澤的新居落成之時,第一批上門道賀喬遷之喜的人坐在竹編凳子上,往竹編桌子上拿杯子飲茶時,還能聞到濃郁的竹香。這種香味與茶香一同灌入這些人的肺腑,讓他們誤以為林國澤家的茶堪比外界的那些名茶。不過當他們喝完茶后,很快就對禿了不少的山長吁短嘆起來。有些人甚至跑到門外,看著裸露出黃土的山憂心忡忡地告訴林國澤,要是遇到暴雨天,這座山會不會坍塌。林國澤一聽,愣住了,他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當山上遍布竹子時,沒有人能想到山會被暴雨削去頭顱,更不會想到,四五月間的梅雨會讓山騰出本應是天空的位置。
林國澤嚇壞了,從那以后只要下起雨就在擔心背后的這座山會不會塌,尤其遇到打雷時,他更是害怕身后的這座山會像一顆定時炸彈,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轟的一聲,炸掉他這個多年的心血。他夜里躺在竹床上惴惴不安,幾次三番起床打開屋后的窗戶,看著淅淅瀝瀝的山雨打在禿山上,黃泥漿伴隨著春筍從山上傾瀉而下,然后途徑別墅后墻根的那條狹長的過水道,最后流入旁邊的一條洗衣打水的溪里。
而且他建造別墅時,誤以為山能吃水,因此就讓一樓的地板和這條過水道就隔著幾公分的距離,所以每當下雨天,途徑過水道的水就會通過后門流進來。林國澤望著屋后的大雨,趕緊來到一樓,看到一樓成了一片汪洋,那些讓他引以為豪的竹編家具都泡在了水里,頓時讓他的心也揪成了一團。他趕緊拿來掃帚,打開后門,將水掃出去,然后將家具抬到二樓。本來他想叫醒媳婦起來幫忙,但看到這個黃臉婆躺在床上露出一條大腿鼾聲如雷,抱著被子就像抱著一個男人,他立馬打消了此念。他知道比起這個房子,她更在意一個男子。只有他自己,將所有的精力都傾注到了這棟別墅上,他上樓下樓數(shù)十趟,累得氣喘吁吁,最后不得不坐在樓梯上休息片刻。
雨越下越大,他的心里越來越愁,最后甚至生出了暫時出去躲躲的打算,不過他還是想再等等,按照往年的規(guī)律,這場雨不會下很久。他掏出手機看天氣預報,發(fā)現(xiàn)這場暴雨居然要持續(xù)好幾天。于是他很快把自己的眉頭也打了一個結(jié),他知道,只有晴天才能解開這個結(jié),讓他的眉頭重新變得像朗朗的天一樣明媚。就在他胡思亂想之際,突然聽到樓下傳來一陣鳥兒清脆的啾啾聲,他好奇的下樓查看。
只見幾只被雨澆濕的鳥兒通過窗戶飛了進來,此時就趴在還未來得及搬走的竹制家具上,另外一只看到大堂上擺放的那個鷹隼標本,以為找到了同類,趕緊振動著負重的翅膀,飛過去與其親吻,試圖通過這樣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喜悅之情。
這一幕讓林國澤想到去山上砍竹子的那段時間。當他站在第一棵竹子面前時,首先并沒有聞到竹香,而是聽到了樹梢的鳥叫聲,他知道自己的刀一旦劈下去,就會讓一群鳥兒流離失所,可是比起自己的房子,他寧愿它們無家可歸。不過他還是踟躕了良久,并通過指尖先后燃燒的兩支煙安撫內(nèi)心的不安。當這兩支煙先后進入他的肺臟,并通過口鼻噴射而出時,他終于握緊了手頭的刀,他的刀磨得很鋒利,甚至像那天的陽光一樣刺眼,只一刀,這棵在山上屹立了數(shù)年的竹子就雙腿發(fā)軟,倒在了地上,像極了新婚之夜的林國澤。直到此時,他才想起自己好久沒有體驗過腿軟的滋味了,于是他加快了砍竹子的步伐,好像要將自己的不舉都發(fā)泄在這些竹子身上。
砍竹子時沒想到這些鳥兒會找他報復,當他在連續(xù)數(shù)天的暴雨里意外在大堂看到這些鳥兒時,他知道這些鳥兒找他尋仇來了。他不敢去驅(qū)趕這些鳥兒,害怕它們已將詛咒提前施加到了自己的屋里?,F(xiàn)在他所要做的就是如何收留這些鳥兒,此時他想起了每年春天都來他家屋檐下筑巢的燕子。
他趕緊跑到屋檐下看看燕窩還在不在,還在,這讓他安心不少。他找來一個網(wǎng)兜,將這些落難的鳥兒都捕捉到手,然后扶著架在屋檐下的竹梯,一只一只地將這些鳥兒放進燕窩里。這些鳥兒在燕窩里睜著驚恐的雙眼,一直盯著他看。他不敢與它們對視,將頭轉(zhuǎn)向了別處。屋外的雨照舊在下個沒完沒了,甚至都下到了屋檐下,屋檐下的地板變得濕漉漉,讓他離開梯子的雙腳發(fā)顫了許久,才敢踩到地面。
他回到床上一夜無眠,一會兒擔心大雨沖垮別墅,一會兒擔心那些鳥兒無法適應新家,就這樣睜著一雙眼睛直到天明。那是他第一次失眠,第二次失眠是他鼓起勇氣準備借錢辦生日宴會。第二天早上,沒想到雨歇了,他打開窗戶,一股清新的空氣迎面撲來,讓他全身上下煥然一新,更重要的是,他的呼吸好像也更順暢了,就像剛嚼了一片薄荷。
他還來不及洗漱,像個孩子般蹦蹦跳跳地來到樓下,準備打開大門看看那幾個小家伙夜里睡得可好,沒想到門一打開,他的腳就踩到了硬物,抬腳一看,一只鳥兒的尸體赫然在目,在看別處,另外幾只映入眼簾的鳥兒尸體更是讓他的心一緊,他一陣暈厥,往后倒去。
3
林國澤過四十八歲生日時,才想起衣柜里的那本電話薄。經(jīng)過幾夜的猶豫,他終于在這天早上找出了這本電話薄。電話薄里記了許多人的聯(lián)系方式,買手機之初,有人建議他將這些聯(lián)系方式輸入手機,然而即使買了手機的林國澤還是相信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電子設(shè)備不如紙,再說他害怕動不動就停電的鄉(xiāng)村會讓他的手機經(jīng)常餓肚子,如此一來,那他記錄在手機里的聯(lián)系方式就成了擺設(shè),還不如就寫在紙上。
不過他忘了紙有時也會靠不住,尤其在這棟一年四季都潮濕的別墅里,不僅會讓紙張泛黃,更會讓筆跡變淡,以至于戴上老花鏡都無法辨認清楚。因此當林國澤從衣柜里找出這本電話薄時,看到上面幾近于無的字跡,好像在這個世間提前被人遺忘了,這些他所看重和輕視的人一個個都離他而去,他還未赴黃泉,便已無人知曉。他嚇壞了,趕緊將電話薄拿到廚房烘干,他坐在灶下,對著灶火一頁頁地翻閱,一頁頁地用嘴吹干。當他將電話薄放到灶眼里時,還要小心地避免里頭的火燒著紙張,因此他不敢將電話薄放得過近,而是平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邊翻一頁邊用嘴吹一吹。
當他翻起第一頁時,上面的幾個聯(lián)系方式就像變黃的遺照那樣,無法辨認,只有在他將這頁烘干時,對這些人的面貌才逐漸清晰起來。他就這樣一頁一頁地翻閱,直到最終上面所有人的面目都能認出來。
將這些故人一一找回來后,林國澤就要有求于他們了,于是他挪了挪屁股,仔細篩選著誰能將錢借給他,只是把錢借給他還不夠,一定要毫不猶豫地爽快答應的才成。他知道這幾乎是一個奢望,沒有人能干脆利落地將錢借給別人的同時還不問借來做什么,于是他又要費勁為自己捏造理由。說借錢過生日肯定不行,這未免有些奢侈也有些不太現(xiàn)實,只有捏造自己患了不治之癥才可行,但這樣一來又有點咒自己早死的嫌疑。想來想去,林國澤最后一拍大腿,就用自己難以啟齒的不舉之癥去借錢。
理由想到了,他就要挑選適當?shù)娜诉x。對一些年輕人來說,不舉往往不是什么難事,說借錢治難言之隱他們鐵定不會相信,因此他只好將目標鎖定在自己的同齡人身上,還不能是同個鄉(xiāng)村的,這樣一來面子問題會讓他下不來臺,一定要鎮(zhèn)上或是縣里的,再遠的地方,憑他的身份,也沒有認識的人。最后他把目標鎖定在了鎮(zhèn)里那個喜歡穿皮鞋的養(yǎng)殖場老板身上,和縣里那個在學校擔任廚師長的胖子身上。
他與這兩人多年前打過交道,他買過這個養(yǎng)殖場老板的羊肉,喬遷新居時請過這個廚師長掌勺。當那只羊在這個廚師長手里變成羊羹、烤羊肉等全羊宴時,他的二層別墅才最終在那些擔心山會滑坡的客人眼中變得喜慶亮堂起來。
“喂,你好,我是林國澤。”第一通電話打通了。林國澤迂回了許久,才敢提正事。本來他以為會遭到拒絕,沒想到恰逢這個老板的養(yǎng)殖場近年生意興隆,所以他很爽快地借了林國澤預計中的一半錢。
另外一半也很順利,這個廚師長這幾年靠克扣油水存到了不少錢,因此當他接到林國澤的電話時,二話沒說就讓對方留下銀行賬號。掛斷電話后,林國澤還能聽到對方充滿油煙味的笑聲,至于那個養(yǎng)殖場老板身上的糞便味,他要到對方赴約那天才能聞到。唯一讓林國澤失算的是,這兩人甚至沒問他借錢的緣由,就將錢打進了他的賬戶。這讓他有些失落,也有些彷徨,沒想到現(xiàn)在借錢已經(jīng)變得這么方便了,再也不用像幾十年前他父親借錢那樣,不僅需要再三保證,還要打借條。
而這兩個急公好義的朋友也不會想到,他們借的錢并不是想象中的救急,而是為了彌補林國澤日益頹唐的精力。所以當他們幾天后最先接到林國澤的邀請時,著實有些吃驚,養(yǎng)殖場老板站在羊圈外頭,沖著咩咩叫喚的羊接聽了電話,保證到時一定到。廚師長接到電話時,鐵鍋里的火苗正躥得老高,差點誤把手機也一鍋燴了。
幾天后,養(yǎng)殖場老板穿著皮鞋,打著領(lǐng)帶赴約了,廚師長一直沒找到合適的衣服,最后索性以一副廚師裝扮來到了林國澤家里。他們看著豐盛的食物,不會想到正應了那句古話:羊毛出在羊身上。
林國澤為這次的生日費了比建造別墅時還多的心力。建造別墅時,他的妻子報以了最大的支持,甚至拿出陪嫁的物件為別墅的早日建成添磚加瓦。但這回丈夫的生日,她卻想不通,不管林國澤給她做多少思想工作,她還是無法理解一場生日宴會的意義。結(jié)婚如此鋪排她能理解,起碼收到的份子錢可以補上花銷的錢,甚至還能小賺一筆。而生日即便辦出花來,除了讓自己一貧如洗,不會再有別的可能,而且她更加不信丈夫的頹勢真能靠一場生日宴會挽回,說不定他的那話兒此后會更加有心無力。
盡管林國澤再三強調(diào),這些花的不是自己的錢,她還是無法理解。林國澤知道這場宴會沒有妻子的支持會失色不少,因為他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錢請個廚子,所以下廚的重任只能讓妻子一肩承擔,而且廚子本身的心理狀況更是與食物的美味程度息息相關(guān)。若廚子不上心,哪怕他買來山珍海味,也會變得味同嚼蠟,反之即使是鄉(xiāng)村小菜,也能做出滿漢全席般的口感出來。因此林國澤進城采購完食物,就將重心放在了說服妻子身上。
他的妻子婚后數(shù)年第一次變回黃花大姑娘,扭捏作態(tài)的樣子讓林國澤真想扇她一耳光。費了諸多口舌,這臭婆娘還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兒,林國澤就是對著一塊頑石,都能將它焐熱了,此時面對著這個牛脾氣上來的妻子,他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粗拮勇吨笸忍稍诖采?,撅著嘴,扇著扇,林國澤不知為何,內(nèi)心一股燥熱,趕緊像餓狼撲羊那般,撲到了妻子的身上,然后二話不說將自己熱量源源不斷地運送到妻子冰冷的體內(nèi)。
完事后,妻子復又變得溫順起來,當場爬起來保證她會將這些食物做成爽口的美食,前提是林國澤以后還能像今兒個那樣如狼似虎。林國澤咧著嘴笑了,躺在床上抽起了煙,不過妻子的后一句話又讓他臉上飄起了烏云。
“你怎么還這些錢?”
4
林國澤對此次的生日宴會感到很滿意。席間他得到了與會賓朋的一致認可,這些認可包含了極大部分對他別墅的歆羨,至于他本人,則有意無意地被人們一筆帶過了。不過這對林國澤來說,絲毫不是什么壞事,倒是他的媳婦,直到宴會結(jié)束后許久,還是無法釋懷這些人對丈夫無子嗣的玩笑。這種玩笑不僅僅是開在丈夫頭上的,她作為一個妻子更是承受了這番玩笑百分之七八十的重量。幾乎所有人都將他沒有后代一事怪在他的妻子頭上,絲毫不知道他們之所以到如今還無一兒半女,早先是因為孩子會影響二人世界,后來當二人世界過膩了,亟需生育孩子調(diào)劑乏味的婚姻生活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她沒有想到自己辛苦了好幾天下廚做出的美食,非但沒有得到同等分量的夸獎,還將林家的無后之罪判在了她的頭上。她感到滿腹委屈,席間為了給丈夫面子,一直隱忍不發(fā),當客人在傍晚時分悉數(shù)散去后,她立馬揪著林國澤的耳朵,讓他為自己剛才遭受的不公給個說法。而林國澤對此卻一頭霧水,這只是男人們之間的玩笑話,就如女人們暗地里的嚼舌頭一樣,都是當不得真,并很快會隨著時間消失在風中的,因此林國澤非常不理解自己為什么在生日這天會被揪耳朵。
好在那天吃飽喝足的胃稍微緩解了揪耳的疼痛,否則他這個壽星一定不會如此輕易放過這個沒有眼力見的婆娘。不過他的胃很快感到了不適,最后捎帶著耳朵也火辣辣地疼。他搬來一個竹椅,坐在屋檐下,看著那些下山的客人逐漸消失在夕陽里,同夕陽一同消失的還有剛才宴會上的雞鴨魚肉,他需要坐下來以剔牙的方式重溫一遍這場注定會在方圓幾里之內(nèi)傳為美談的生日宴會。而他的媳婦則在身后忙碌地收拾桌上的殘羹剩飯。
林國澤一邊剔著牙,一邊揉著發(fā)疼的耳朵,仔細回顧剛才宴會上的一切細枝末節(jié),就怕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遭人話柄。想了幾遍,林國澤不但沒找到任何怠慢之處,反而將這場宴會更好的還原了一遍。就在他準備起身上床睡個消食覺時,一個宴會上不和諧的旋律突然在腦海響起。
“你什么時候還錢???”
這話說了兩遍,頭一遍是那個養(yǎng)殖場老板說的,第二遍是那個廚師長說的。在熱鬧的宴會上,他沒有認真咂摸這句話的重量,當盛宴過后,這句話就變得猶如一個千斤墜,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里。養(yǎng)殖場老板說這話時,手上拿的杯子盛滿了酒,甚至溢出了不少,對方是在往喉嚨灌這杯酒時帶著酒氣順便說出的這句話,因此讓林國澤誤當成了酒話,而廚師長說這話時,腮幫子里鼓滿了食物,這句話在林國澤聽來就變得有些含糊不清。
此時這句含糊不清的酒話卻不由分說地在林國澤的心中清晰起來,他嚇壞了,甚至坐在竹椅上發(fā)抖,沒想到真應了媳婦的擔憂,這次宴會不僅沒有收到一個紅包,還免費花錢讓這些人饕餮了一頓。林國澤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失策了,正親手把自己推向深淵,不,是把他和媳婦一起推向深淵,他好像看到自己掉進深淵里無枝可攀的困境。于是他慢慢地扭頭去看媳婦,發(fā)現(xiàn)她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不禁感到好笑又難過。這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是他給了媳婦以為有辦法很快還錢的錯覺,如果讓她發(fā)現(xiàn)他對還錢這件大事事先竟毫無考量,或許會一怒之下與他離婚。
這場宴會的性質(zhì)就這樣變味了。在此之前,林國澤始終不相信本命年會運勢不順,所以他再三拒絕了媳婦讓他穿紅內(nèi)褲的好意,本以為本命年和其他年份不會有所不同,沒想到在生日這天真的應驗了。此時距離午夜十二點還有好幾個小時,誰也無法預測在接下來的幾小時內(nèi)還會發(fā)生什么不測,他惶恐不安地坐在竹椅上,不敢起身,害怕上樓梯的時候會無故摔下來,只要度過了兇險的這幾個鐘頭,錢的事他大可以慢慢再想辦法。
他的媳婦看到林國澤坐著一動不動,以為他睡著了,就用圍巾擦著手拿了一張毛毯準備蓋在他身上,走到他面前時,發(fā)現(xiàn)他臉紅耳熱,渾身不停地打擺子,看上去病得不輕,嚇壞了,趕緊把他攙上樓。林國澤在媳婦的協(xié)助下,每邁一步都要花很大的力氣,好不容易躺在床上后,更是緊握媳婦的胳膊不敢撒手。
這讓她噗呲一聲樂了,她告訴林國澤等她收拾完再弄那事也不遲,然后就把被子蓋在他身上,轉(zhuǎn)而下樓了,留下林國澤一個人在房間看著對面墻上掛的時鐘瑟瑟發(fā)抖。
當午夜十二點的鐘聲敲響后,林國澤才長舒一口氣。在此期間,他的媳婦一直在樓下忙前忙后,終于在夜里十二點將碗筷洗完,把桌子擦凈,然后趕緊上樓與丈夫溫存。
“你怎么回事?”媳婦問。
“我今天太累了?!绷謬鴿苫?。
他的媳婦沒有多想,很快沉沉睡去。倒是林國澤本人,失眠癥又一次找上了他,這回他不是在擔憂本命年會遇到的危險,而是愁到底用什么方式還錢,想到最后,他甚至準備變賣別墅還債,但看到鼾聲如雷的妻子,他很快否決了這個打算。
5
林國澤過完四十八歲生日沒幾天,就開始了為期兩年的借債之旅。這次他把目標放在了同村,放在了與自己同出一脈的林姓子孫身上。拆東墻補西墻是他那天輾轉(zhuǎn)了一夜所能想到的最好辦法。然而將所有林姓人家的門檻都踏破了,他還是沒能借來一分錢,因為當初他喬遷新居時,他沒有邀請這些人來家做客,他過那場盛大的生日時,也沒有請他們。
他這次真是舍下了老臉,沒想到當初沒來得及用的那個借口現(xiàn)在卻一次次讓他無功而返。而且這些和他體內(nèi)流著相同血液的宗親好像早已知曉他這個難言之隱似的,走出這些人家的房子后,林國澤才明白這些人之所以知道就在于他多年來始終無子嗣,這讓他哭笑不得。走到別墅旁邊的那條小溪時,望著溪里潔白的鵝卵石,他讓媳婦以后打水洗衣服,不要再將衣服浸泡在水里,撒上洗衣粉污染水源了。
“下面的人還他媽的喝不喝了?”林國澤罵道。
他的媳婦蹲在石頭上洗也不是,不洗也不是,然后將衣服丟進桶里,氣鼓鼓地提著裝滿臟衣服的桶回去了。留下林國澤一個人望著山上新長出來的嫩竹一籌莫展。這時他想到了自己在山上蓋房子的初衷,之所以將房子蓋在遠離人煙的半山腰,就是想斬斷與山下之人的聯(lián)系,從而將視野放在大山之外的鎮(zhèn)里,縣上,乃至省城,沒想到到頭來,一筆數(shù)目不多的錢還是讓他與山下人家的關(guān)系藕斷絲連。他那天想了許久,終于決定去山后的那片死亡谷采摘靈芝草賺錢。
活人一般不敢去這個地方,只有死人,那些被孝子賢孫嫌棄的老人在臨死之前會爬到山后,坐在死亡谷里靜等死亡的到來。這種喪葬方式比大山之外的火葬簡單又方便多了,不僅不用花火葬的錢,更不用花葬禮的錢,只要人往死亡谷里一躺,家里再掛起一張遺像,就可以對來客說,老人已經(jīng)走了。這也是林國澤年輕時候不想生孩子的原因。
采摘靈芝草也是被他媳婦激的,當他生日過后的好幾個夜里都無法重新提槍上陣時,他那個早有不滿的媳婦就讓他滾去死亡谷里摘靈芝草。據(jù)說,這種春青夏紫,秋白冬黑的靈芝草能有效治愈不舉之癥。
“死人才去那個地方?!绷謬鴿烧f。
“你現(xiàn)在和一個死人有什么區(qū)別?”他媳婦說。
林國澤只好提上褲子,躺在床上轉(zhuǎn)動著眼珠思考這件事的可行性。當抽完一支煙后,他去掰媳婦的肩膀,問她現(xiàn)在市場上靈芝草大概什么價位。
“你要做什么?”媳婦問。
“還債啊,還能做什么?!彼亍?/p>
于是她媳婦之后就到處打聽靈芝草的價格,最后什么價位都有,讓林國澤以為這臭娘們在敷衍他,不過很快他就摸著頭在笑了,因為不管什么價位,都能賺夠還債的錢,說不定還能有余錢將別墅翻新一番。此時距離那場花費甚大的生日宴會已過去了兩年,林國澤終于不用再看那些同姓的臉色,他開心地親了一口媳婦,并在她肥大的屁股上拍了一掌。
她在丈夫過五十歲生日之前,做了一碗臥有一顆喜蛋的長壽面,讓他吃飽好上路。本來這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期許,沒想到最后卻一語成讖。林國澤走出家門時,看到了圍墻上放的那個羊頭,這頭羊誕生于那個養(yǎng)殖場老板的羊圈,死于那個廚師長之手,那是林國澤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吃上羊肉,猶記得在別墅院里宰殺這頭羊的時候,他一直無法理解為什么羊死不閉眼,廚師長告訴他,因為羊死前出現(xiàn)了幻覺,以為看到了月亮石上的靈芝草。
“什么意思?”林國澤問。
“靈芝草是羊的娘,沒草命不長?!睆N師長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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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林國澤背著竹簍來到死亡谷時,天已經(jīng)黑了。由于頭頂一輪朗月,因此林國澤并不感到害怕,還能壯起膽子用手上的柴刀將荊棘砍去,以為里頭長有靈芝草。然而荊棘叢中沒有,于是他又去翻那些亂石堆,還是沒有。他畢竟上了年紀,很快就累得在喘粗氣。他找到一塊平滑的石頭,一屁股坐了下去,直到最后一顆星在天亮前消失。
天亮后,他繼續(xù)去找靈芝草,不想在前方突然看到兩顆渾圓又明亮的珠子,他以為天上的星辰掉下來了,趕緊過去查看,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頭迷路公羊。公羊脖子上還掛了一個鈴鐺,他笑了,準備給公羊讓路,可這頭羊卻不打算過去,也不準備給他讓路。人與羊就這樣僵持在一條羊腸小道上,林國澤的耐心在一點一滴地消失,最后甚至想提刀宰羊,就在刀懸在羊脖子上時,他發(fā)現(xiàn)羊好像有話要對他講。
他循著羊的視線,發(fā)現(xiàn)在一個充斥著巨石的半坡上有一大堆靈芝草,其狀如肉,青紫白黑俱有,光明洞徹宛若堅冰。林國澤難掩興奮,趕緊爬上去采摘,那頭羊在下面昂著頭咩咩直叫,看著這個陌生人慢慢地爬上去,把一些碎石踩下坡,也準備狂奔過去,突然被一聲巨響嚇住了。林國澤摔了下來,手里還握著一顆剛摘到的靈芝草。
摔下來的林國澤感受到有一條滾燙的舌頭在舔自己的臉,他慢慢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這頭羊就在自己面前,那雙羊眼酷似溪里的鵝卵石一樣明亮晶瑩。他無法動彈,更加無法制止羊吃掉自己手中的靈芝草。羊吃完靈芝草后,叫喚著離開了,只留下林國澤一人躺在荒無人煙的死亡谷底。
他很快便知道自己大勢已去,并在死前出現(xiàn)了幻覺,他聽人說人死后會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幸福,并在臉上留下神秘莫測的笑容。在身旁荼蘼花的芬芳中,他好似看到為自己搭設(shè)的靈堂里鋪滿了白紙花,然后他看到自己躺在靈堂中央面帶微笑下身堅硬如鐵,讓每個吊唁者都瞠目結(jié)舌。
林國澤不會想到,這個在他生命中最為雄壯威風的時刻會在他死后第七日成為現(xiàn)實。那個時候,他的尸體已經(jīng)腐爛了,綠頭蒼蠅和蛆一同趕來分享他這個美食,然而他的下身卻始終在做最后的掙扎,并在肉身即將徹底腐壞之時,像一尊架在城墻上的炮那樣,氣勢洶洶地發(fā)射出了生命中最后一顆火力十足的彈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