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秀平
(承德醫(yī)學院,河北 承德 067000)
夢工廠的《功夫熊貓》系列電影自2008年推出以后,就在全球范圍內取得了巨大的票房成就。既憨態(tài)可掬,又能學到上乘武功,最終成為保衛(wèi)和平谷的“神龍大俠”的熊貓阿寶成為美國動畫電影中一個新的傳奇人物。電影憑借空前深入的跨文化交流,突破了國家、民族、地域等限制,展示出強大非凡的傳播力量,在收獲票房成功的同時,也招致關于文化的爭議。
在討論《功夫熊貓》的文化問題時,有必要將其置于多元文化主義的語境下進行。作為一部美國出品的動畫長片,《功夫熊貓》的血液中就溶有美國社會一元與多元文化并存的特征。一方面,歐洲的傳統(tǒng)價值觀,包括基督教在長期發(fā)展中積淀下來的正統(tǒng)理念,構成了美國社會的一元文化,這也是德克雷弗柯在《一個美國農人的信札》、法國人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族》等著作中提出的“熔爐論”的基礎;而多元文化則指的是移民帶來的在種族、宗教、生活觀念乃至藝術文化等方面的爭奇斗艷。自19世紀以來,人們普遍認同在政治生活以及日常生活的范疇中,都應該認可多元文化,以消解文明之間的沖突,減少美國社會內部矛盾?!叭蹱t論”雖然還未消失,但是一種更體現(xiàn)多元文化主義思維的觀點,即“沙拉碗論”或“馬賽克論”已經(jīng)出現(xiàn)。
多元文化主義并不僅是出于政治而被認同的意識形態(tài),也是在經(jīng)濟體制下的產(chǎn)物。隨著全球化時代的到來,從經(jīng)濟操作的層面,包括電影在內的各種文化商品也不得不在多數(shù)人的共識中尋找最大公約數(shù),以獲取經(jīng)濟回報。值得一提的便是在《功夫熊貓》之前,迪士尼曾經(jīng)創(chuàng)作了《花木蘭》(1998)。在中國文化語境中,木蘭替父從軍的動機無疑便是孝道,子輩有犧牲自我而使親輩獲得更好生活的行為準則,這一認知對于中國觀眾而言已經(jīng)根深蒂固。而西方文化卻認為人人生而平等,并不提倡年輕者為了長輩而輕擲生命。因此,在動畫片《花木蘭》中,電影先是安排了木蘭在相親時被否定的情節(jié),隨后讓木蘭進行了自我思索:“也許我不是為我爹,是想證明自己的力量?!睆亩鴱氐讓⒆非髠€人價值實現(xiàn)的個人英雄主義置于孝道甚至是愛國主義之上。這樣的改動,使得木蘭在贏得部分中國觀眾認可的同時,也和迪士尼之前不少從“出走”和冒險中贏得命運改變的公主一樣,獲得了大部分其他國家觀眾的接受。所以,普世文化、普世倫理的提法也就應運而生。
普世文化一般被認為是“建立在世界各文化體系基礎上的一種超越民族文化的文化,是世界各族人民普遍接受的文化,它應包括共同的信仰、思維方式、語言、習俗、規(guī)范等”。從這一點來看,普世文化就不可能單純地將目前在傳播上具有優(yōu)勢的西方文化進行推而廣之,但是西方文化中的人本、民主、平等乃至科學等優(yōu)秀成分又是完全可以從西方文化中抽出來讓他人接受的。反過來,中國文化價值觀中以道德為先的倫理觀、“仁者愛人”的道德準則,乃至強調人對群體應盡的義務、在生態(tài)觀上的“天人合一”理念等,在當下也是具備積極性和普世性的。它們并非沒有被置于一個“沙拉碗”中的可能。這樣,我們就不難發(fā)現(xiàn),《功夫熊貓》的主創(chuàng)在深入對東西方文化進行了解后,尋找其中具有普世性、能給予觀眾正面意義的元素加以提取,使得電影在整體上擁有了普世文化的特征。例如,在《功夫熊貓》中,阿寶的養(yǎng)父平先生以開面館為生,并且他一心希望阿寶繼承自己的面條事業(yè)。如果從孝道角度出發(fā),那么阿寶就應該子承父業(yè),滿足養(yǎng)父的夙愿。但是阿寶又希望自己能成為武功高強的“神龍大俠”。平先生最終也理解了阿寶的選擇。阿寶也在烏龜大師等人的幫助下成為神龍大俠,由于阿寶的名氣在外,讓平先生的面館生意甚是興隆,等于用另外一種方式回報了養(yǎng)父。并且阿寶的神龍大俠身份的獲得,不僅代表了他實現(xiàn)了個人的理想,他用自己的武功保衛(wèi)了包括平先生在內的和平谷的小動物們,這種對于群體的責任感,與東西方文化中的“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金庸武俠小說)、“能力越大,責任越大”(美國超級英雄電影)等理念是不謀而合的,也是符合人類發(fā)展的需要的,完全可以視為電影的普世文化標簽。
在我們承認了《功夫熊貓》中具有普世文化,并且其來源在于美國社會認可的多元文化主義之后,我們便可以理解《功夫熊貓》中普世文化和個性文化被置于“沙拉碗”中的動機(個性文化在電影中幾乎可以被視作是先驗性的存在)。但是如何在“碗”中被融合成各國觀眾都能喜愛的“沙拉”,就有賴于動畫片在藝術上具體的錘煉?!豆Ψ蛐茇垺分卸嘣幕娜诤鲜强梢苑譃閮蓚€層面進行觀照的,一是在表層上,觀眾可以從感官上直接感受到拼貼或雜燴,如《功夫熊貓3》中取材于中國東漢的竹制水車,熊貓住的吊腳樓,因為熊貓胖的特點而給他們設計的唐代服裝等;二是在深層上,包括作品的主題、人物動機等方面,不同文化、不同價值觀在不動聲色之中的巧妙結合。
如在人物的造型和經(jīng)歷設置上,《功夫熊貓2》中的反派沈王爺身穿華貴絲綢長袍,武打動作柔和、優(yōu)雅,主創(chuàng)設計沈王爺時的靈感來自于中國四川青城山的白衣武者,沈王爺使用的蛇矛、飛鏢等暗器也體現(xiàn)著主創(chuàng)在表現(xiàn)中國個性文化上的自覺。與之類似的還有如穿紫色大褂、留著一根長辮子的年輕時的平先生等。但是沈王爺蛻變?yōu)榉磁芍?,用煙花火藥等代表了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武器對和平谷展開圍剿搶劫,不僅破壞環(huán)境,同時侵犯人權,這正是普世文化所要反對的一種對于科技的濫用,沈王爺最終也遭到了科技的反噬。
又如在武功以及其中的哲學內涵的闡釋上,《功夫熊貓》在將中國個性文化“拿來”的同時,又注重將其轉化為具有普世意味的理念。如翡翠宮烏龜大師的武功來源于中國道家的太極拳,烏龜大師平靜地預感到自己的死,最終消失在花瓣和星空中,也帶有道教“羽化登仙”的意味,他練武的畫面也出現(xiàn)了道教的太極圖。烏龜大師之所以選中阿寶,并且啟發(fā)阿寶和泰狼戰(zhàn)斗,是因為看中了阿寶有內心的平靜(Inner Peace)。中國之外的觀眾盡管未必能理解道教文化,但是卻可以理解為何阿寶能因為內心平靜而打敗泰狼。靜心凝神、心如止水并且相信自己的力量,勝于心中充斥著欲望和貪婪;節(jié)制人的欲望,追求生命的平和之美,從而提高人類文明的境界,尤其是在工業(yè)文明導致的消費主義橫行,物欲侵蝕人們心靈的今天,這種理念無疑是具有普世意義的。
除此之外,《功夫熊貓》在配樂、配音演員的選擇等方面,也帶有中西合璧的意味,在此不贅述。
相對于觀眾直接在視聽上感受到的普世文化與個性文化的相互共生,《功夫熊貓》在價值觀等方面的深層文化重組與整合,包括對個性文化的積極修正等,更是為當代電影人提供了極為優(yōu)秀的范例。
首先是屬于個性文化的“俠文化”和“美國夢”進行結合,凸顯出一種自強奮斗,并懲惡揚善的普世文化。在中國的“俠文化”中,強調人應該重義輕利、扶危濟困,但是成為這樣的“俠”的基礎必然是自身能力的提高。于是“美國夢”中強調個人奮斗的方面被提取出來。在《功夫熊貓1》中,阿寶是以他在自己夢中的形象出現(xiàn)在觀眾面前的。在阿寶的夢中,他自己是一個身手不凡、心存正義的大俠,在他走進一家飯店并且發(fā)現(xiàn)店里有歹徒在為非作歹時,阿寶馬上出手懲戒了歹徒,贏得了人們的歡呼。然而一覺醒來,原來這只是阿寶的夢想,他當時還是一只胖得幾乎看不見自己的腳趾,毫無武功根基的胖熊貓。這也就奠定了阿寶后面一系列故事的基礎,即阿寶在主觀上有著成為大俠的追求,并且他起點極低,然而在被浣熊師父收為徒弟后,阿寶一方面有自己在心思純凈、內心空明等方面的天賦,他還嘗試了各種方法來增強自己的武藝,包括跟著悍嬌虎努力訓練,用針灸來減肥等。因此在后來,阿寶成為比練武多年的蓋世五俠更為厲害的神龍大俠,真正贏得了和平谷眾人的尊敬,甚至人們和他拍手過多而使他的手著火了。阿寶實現(xiàn)了自己從小以來的夢想,并且這個實現(xiàn)過程是一種典型的、理想化了的“美國夢”。
為了保證這種具有勵志色彩的自強價值觀的順利傳達,阿寶練武過程中本有可能遇到的諸多不利因素都被動畫片回避了,其超越蓋世五俠的合理性也基本為電影所忽略。這種“傻人有傻?!笔降臄⑹屡c《阿甘正傳》(1994)等闡釋“美國夢”的電影是極為相似的,而作為俠的阿寶一次又一次地創(chuàng)造奇跡、大顯身手,則與《洛奇》(1976)等電影一脈相承。另外,為了使普世文化中懲惡揚善的正義觀更為鮮明,電影中的反面人物,如泰狼、沈王爺、天煞等,即使有值得同情的一面,但他們無不作惡,是理應為阿寶戰(zhàn)勝的,這也為阿寶的“俠以武犯禁”提供了合理性。
其次是屬于個性文化的孝道文化和西方的個人主義價值觀也彼此中和、修正,成為一種與人為善、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的普世文化,主人公取得了成就自我與回報師長之間的平衡。阿寶的身世在《功夫熊貓2》和《功夫熊貓3》中被逐漸揭露,原來阿寶的生父叫李山,而阿寶原名叫李蓮,由于沈王爺作惡,阿寶被迫與父母分離,被平先生收養(yǎng)。平先生對阿寶視如己出,用自己的溺愛方式養(yǎng)大了阿寶。阿寶在長大查明身世之后和李山相認,但也用自己的方式繼續(xù)敬愛和回饋著平先生,平先生也為成為神龍大俠的阿寶感到自豪,阿寶擁有和諧的親子關系。除此之外,阿寶與浣熊師父、烏龜大師之間人格平等,偶爾彼此開玩笑,但阿寶對師父們始終保持敬重,也是一種調整過后的尊師文化。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浣熊師父和泰狼的師生關系、沈王爺?shù)挠H子關系,后者均是扭曲的,人與人在這種關系中反目成仇、彼此傷害,是電影否定的對象。泰狼和沈王爺都卓爾不凡,有著迫切證明自己的能力給師父和父母看的需求,但是他們卻在攫取能力的路上失去了正義感。泰狼對師父和昔日師弟師妹下手,沈王爺則對熊貓一族大開殺戒等,他們顯得過于自私,缺少對他人的同理心,這也是電影對個人主義價值觀的一種調整。阿寶在三部電影中的成長說明,人不應該因為“溫良恭儉讓”而過于壓抑自己的個性、如阿寶就會主動地表達自己要習武的理想,但人也不能為釋放個性,拓展個人力量和生存空間就對他人肆意造成傷害。人們應該與人為善,人人都得到應有的、充分的發(fā)展,這是一種普羅大眾都能接受的社會共同經(jīng)驗。
平心而論,《功夫熊貓》系列雖然以對于好萊塢來說是異域的中國文化為故事背景,其中的精神內核究竟是該歸屬西方文化,抑或東方文化,或是普世文化,學者們依然聚訟不休。但不可否認的是,《功夫熊貓》已經(jīng)在大體上取得了在市場與文化上的雙重認可。普世文化與分屬于中美的個性文化在電影中彼此熟悉,在表層和深層兩個層面上都完成了交流與融合。這正是《功夫熊貓》系列能夠從2008年的第一部至今,長期保持其全球影響力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