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亦恬
浙江省新昌天姥中學高一(15)班
“鄧堅——”
“啊——哼哼——”
他愣愣地撓頭抓腦,臉上“嘿嘿”的傻笑,閃動的黑眸亮如珍珠,伴著若隱若現(xiàn)的黝黑酒窩。如今的他依然穿梭在大街小巷,依然穿梭在我零碎的記憶片段中……
一
初次見他,大概是在那一年的廟會上吧。年幼的我應著好奇心的驅(qū)使,偷偷離開了身旁一直燒香拜佛的奶奶??邕^一個個高高的門檻,看過了一尊尊形狀各異的佛像,有的慈祥可親,有的兇神惡煞,像極了隔壁張爺爺那張生氣的怒臉。但當我回過神時,自己已經(jīng)走進了一個不知名的房間,陌生和恐懼突然涌上心頭。我東跑西竄卻找不到奶奶熟悉的身影。粉嫩的小臉也因焦急而泛起紅暈,差點沒有哭了。
這時,一張放大的臉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嚇了我一跳,本能地后退了幾步。說實在,我真找不到一個形容詞來形容我眼前的這張臉。明明扭曲的五官卻偏生了一雙黑亮的眼眸,閃動著晨曦的光澤似能融于萬物的澄澈,但眉間的傻氣又給了這個看樣子二十多歲的小伙子一種不真實感,穿得極為邋遢,衣服似乎也有好幾個星期沒有換洗了,除了泥巴上面隱約還有補丁的痕跡。
“嘿嘿,妹妹……”他又一次靠近我,邊說邊傻笑。我因為他的靠近而感到更加不安,帶著剛才的焦慮竟哭了出來,邊哭邊叫著奶奶。
“別……別哭……奶奶……奶奶……”他看到我哭,心里有些慌,想安慰我,卻沒想到我因為他的觸碰哭得反而更兇了。他急急地起身,用右手抓著頭,左手叉腰踱來踱去,像只熱鍋上的螞蟻。
奶奶聽到了我的哭聲趕了進來??吹揭慌钥尢涞奈?,她轉(zhuǎn)眼瞪著鄧堅,一臉嫌惡旳說:“鄧堅!你把我孫女怎么了,她怎么哭成這樣——”
他擺動著雙手,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還不時發(fā)出“哼哼”聲來表明他的不知情。奶奶只是又瞪了他一眼,輕輕拉起我的手,并告誡我以后別和他講話,說他是個不知來歷的傻子,然后轉(zhuǎn)身拉著我離開。離開之前,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正用右手撓頭依然一副茫然的樣子,看到我回頭看他,他突然“嘿嘿”一笑,正抓頭的右手在空中揮了幾下,似與我告別,我撅起小嘴,瞪了他一眼,拌了個鬼臉,便隨著奶奶離開了。
二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漸漸從別人口中拼湊出了他的不完整的信息。對于他的來歷,似乎并沒有人真正了解,有人說他是被人遺棄在此,也有人說他和家人走散迷路至此,更有人說他是哪家醫(yī)院里跑出來的,只知道他不是本地人,而且是個低能兒,說直接點就是傻子。只要鄰里間一有大事,他便會出現(xiàn),幫忙做個下手,隨便蹭頓飯吃。他的名字也是個老文人偶然間取的,后來,叫著叫著便傳開了。久而久之,大家便把他當作了免費的幫工。十幾年交織的空集,但他的名字一直縈繞在我的耳邊,雖然只是偶然間,但每次聽到都會有一股暖流從心底涌起。
“鄧堅——明天我兒子娶媳婦,你早點來幫忙——”
……
“唉—鄧堅,你在這呀,快跟我走,工地缺人——”
……
“鄧堅—快我媽暈倒了,你過來幫我一下—”
……
“鄧堅——”
……
每次,他都只是”嘿嘿”一笑,用右手撓撓頭,“好唻”“恩”來回答他們,從不拒絕,似乎他也不懂拒絕。記得最讓人忍俊的一幕是在河邊吧,他和一位五十多歲的婦女在河邊拉扯一件已經(jīng)浸過水的衣服。
“媽—媽—”他直跺著腳想搶過那件衣服,阿剛媽拗不過他,便放了手,蹲下身去拎河邊的木桶,里面是一些已清凈的衣物。
“媽—媽—”他快她一步拎起水桶,這回阿剛媽可沒同意,她硬搶過他手里的水桶,欲離開??伤麉s一直跟在她身后,“媽—媽—”的叫著,阿剛媽尷尬地回過頭,看到周圍人異樣的目光,壓低了聲音,“鄧堅,媽不能亂叫,我不是你媽,要讓我家里的老頭子知道,又是一樁麻煩——”
可是,他似乎沒有聽到一樣,依然走三步停兩步地跟在阿剛媽后面,弄得阿剛媽走也不是,停也不是,罵也罵不出口。
事出當然是有因的。阿剛媽斷不會想到自己隨意間對他的一碗剩飯的施舍竟讓她換回了這么大個“兒子”,既幫她洗衣,又幫她拎木桶,真有些哭笑不得。平日里雖然也會將家里的舊衣服拿了給他穿,卻也并沒有在意,那些本就是要扔了的,再說那些剩菜剩飯,她認為給他這個大活人吃總比丟了好,卻沒有想到他居然會有這么大反應。阿剛媽看著眼前的這個黑小子,竟有些抬不起頭,是怕看到他熾熱的黑眸,還是自己內(nèi)心隱隱的愧疚。
從爺爺茶余飯后講的笑料中,我竟有些木然,身體也有些僵硬,沒有笑意取而代之心底某塊地方競隱隱作痛,腦海中將他“嘿嘿”傻笑于河邊的身影重疊,還有那雙黑亮澄澈如珍珠般閃熦的雙眸,竟有種說不清的情緒。
三
再次見他,已是十多年后的事。十年如夢歲月,憂如昨日。時光悄悄流走指縫,它帶走了什么,又積聚了什么.曾祖母的去世,雖沒有引起我太大的悲傷,但情緒卻是在陣陣喪曲中變得壓抑,低沉,似乎在這里連呼吸也變得十分沉悶。不遠處,爺爺在指喚著一個人,“嘿嘿”的傻笑聲,邋遢的衣服,只一眼我便認出了他——鄧堅。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注視,時不時也朝我這邊望來,歲月或多或少改變了他,本來有些柔和的面廓終是在歲月的侵蝕中變得剛毅,本來稍微有些白皙的膚色經(jīng)不住日曬雨淋的侵襲也變得黝黑,臉頰兩側(cè)的胡渣隨意散布已隱隱透露了他的年齡.三十多歲的他,已經(jīng)脫盡了少年之氣,剛毅的棱角無不彰顯著他成熟男人的霸氣與張狂,只是那扭曲的五官,那眉間的傻氣,還有那黑珍珠般的雙眸并沒有多大改變。
“妹妹……”看著我的眼睛突然閃過一絲驚喜,而后迸發(fā)出他“嘿嘿”的笑聲。
我愣了一下,居然不知道該講什么。我并不相信他還記得當年對他拌鬼臉的小女孩,但那眉間真實的喜悅又叫人不容懷疑。他似乎要過來,卻被二爺爺喚走了,“走了,鄧堅——去瞧瞧你奶奶吧!”
偌大的“奠”字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竟有些提不上氣來,心里某個地方仿佛被刺了一下,好痛,又一個親人離開我了。
他傻傻地看著棺中曾祖母的遺體,低聲呼喚著“奶奶——”可無論他怎樣呼喚,棺中的人依然一動不動。若是往日,她定會拉起這個大男孩的手,輕輕撫摸他的額頭。他已哭喊得啞聲,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竟抽泣了起來,從懷中最里面的一件衣服的內(nèi)袋里摸出一塊石頭。
“奶奶——”他跪在曾祖母的棺前,看看石頭,又看看曾祖母,眼淚悄然而至。沒錯,那塊石頭是曾祖母生前在偶然情況下拾得送給鄧堅的,卻沒想到他如此視之珍寶.他的聲音不大,似乎還是平日里的“哼哼”聲,但期中卻夾雜著壓抑和悲痛。
相比于其他人的嚎哭,他的默聲跪泣卻更能打動我早已木然的心。那兩個她用二十幾年的汗水養(yǎng)大的兒子,她終是未等到他們的到來,未在臨終前見到他們最后一面。我依然記得她閉眼前的那一刻,她眼中的無奈,悲痛與絕望。倒是這個她收留的孫子,卻勝過親兒子。平日里,她見他無依無靠,甚是可憐,時常與他一起吃飯,對他曾祖母的確是當作自己的孫子看待。即使他與她沒有一絲血緣關(guān)系,即使他是個低能兒,人人口中的傻子。二爺爺一臉不耐地倚在墻角,嘴角的弧度透露了心底的嘲笑,冷眼看著一切,看著棺中的人兒,似乎那并不是自己的老母親。再看他,已是滿臉的淚水,我瞪大了眼睛,曾祖母的眼角竟有幾分淡淡的弧度,我想她雖不幸,但終究是幸福的。轉(zhuǎn)身,我拭去眼角的淚水,離開了這個氤氳著悲傷氣息的地方。
看著他磕磕撞撞的離開,單薄無力的背影看得我有些心酸,似乎只要一陣風便可將他吹倒。突然感覺腳下有硬物,移開腳,居然剛才鄧堅視之珍寶的石頭,洗凈了泥漬,它竟然散發(fā)出黑亮如神砥的耀眼光芒,讓我有些睜不開眼,貿(mào)然是一顆珍珠。
番外
后來,我才從一位多年在外歸來的親戚的一句話中明白過來,“女大十八變,要不是這雙眼睛,我怕我真認不出來了!”原來鄧堅就是憑著這雙眼睛認出十年后的我,而我難道不是被他那雙珍珠般閃亮的黑眸所染,透過塵世的喧囂,只留那一份澄澈獨在。我從不認為他是個傻子,更相信他是一位墜落人間的天使,游走于浮世華塵的精靈,演澤著自己的傳奇。
鄧堅,于你,是幸抑或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