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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小時候那年月,各家親戚來得極少。一來大人們都在隊里出工難有休息,一年都忙忙碌碌,二來是家家戶戶都緊緊巴巴地過日子,既沒有禮物帶去走親戚,又沒有什么好吃的招呼客人,所以莊戶人家沒有什么大事也就過年走動一下,嫁出的姑娘就真是潑出去的水。即使是走親戚,大多數(shù)是女兒回娘家看自己的老媽,像那些姨親遠親平時就很少走動。
出嫁的姑娘也是要過日子的,來走親戚也就一把糖果接一接舅侄兒舅侄女的,再就是拿些面條、雞蛋和紅糖算是孝敬老爸老媽的禮品。女兒嘆息老娘體弱多病,老娘可憐閨女養(yǎng)兒育女困難,人也瘦了面也黃了。老娘邁著小腳去睡柜摸出幾個雞蛋來,到灶屋煮紅糖荷包蛋給閨女補補身子。
我們小時候就盼望來客人,客人來了,家里再窮也要弄三兩個菜的,難吃上的豬油也抹了一勺。也奇怪,那時那么窮,為什么家家來客人都要在正餐前弄些過早或過中的面條或是糖雞蛋之類東西墊肚子。好在,我們小孩可以跟著客人打濕一下嘴,比喻煮的荷包蛋客人要撿下一兩個給小孩吃。父母總是要攔一攔的,我們小孩在心里埋怨父母為什么要攔著?多趕一個雞蛋給我們吃也是好的。
話說的這個閨女照例是要撿些雞蛋下來留給侄子們吃的,剛才來的時候她給三個侄子一人三個糖果,一轉(zhuǎn)眼堂屋沒有看見侄子們。老娘說,家里蒸雞蛋羹,三個小孫沒有少吃。你就吃了這碗荷包蛋,看你瘦變形了,我的閨女造孽??!再撿給老娘吃,老娘推辭說,我的胃口不好,我就陪你喝點甜水。
閨女也就不客氣,六個荷包蛋連湯帶水一大海碗,閨女端著海碗坐在挨著鼓壁墻邊椅子上慢慢地吃著,不時發(fā)出魚上水的聲音。等閨女仰著頭喝完碗底的糖水,碗還沒有離開嘴邊,從鼓壁房里傳來哭罵聲:好吃的婆娘,好吃的姑媽,一個雞蛋都不留老子吃。罵聲和哭聲從房里沖出來,這個諢號叫破缸的五歲男孩又從堂屋罵到屋外。破缸的姑媽臉一下紅了,侄子的聲音像喇叭在屋外不??蘖R,這讓她當姑媽的在左鄰右舍如何有臉面?
破缸站在門口的樹下不停數(shù)落姑媽的不是:老子在房里看到你一口一個,我數(shù)到你吃了四個就以為你會放下碗,你還吃,吃了五個沒有脹死你???連第六個也吃了,糖水也喝光了。姑媽在屋里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破缸的媽哄著他說,灶屋里還有雞蛋。破缸滿臉鼻涕像是有天大的委屈,有個屁,都給好吃的姑媽吃光了。就是你個壞媽媽說我?guī)讉€小孩在家里玩,雞蛋不夠分的,不要在家里杵著,姑媽會留雞蛋的,我就跑房里從鼓壁縫看姑媽吃雞蛋。破缸媽媽急了,一巴掌拍在破缸的嘴上,捂得破缸臉紅脖子粗。破缸的婆婆拉開兒媳婦的手,責(zé)怪道,你要捂死人了。
破缸的姑媽站在娘家的巷門口向破缸招手,破缸輕蔑地看了一眼,又要開始向路過的大人廣播,忽然發(fā)覺姑媽的手里拿著一張兩毛的錢,他剛罵的“好吃”兩字就沒有下文,流的鼻涕都到肚皮上和灰裹在一起特別張揚。他立馬跑了過去搶了那錢,轉(zhuǎn)身就舉著錢像是舉著勝利的旗幟。
小時候最喜歡聽爆米花機那“嘭”的一聲,一條像長龍的布袋霎時在煙霧里變得又直又圓。爆米花的香味隨寒風(fēng)一起直鉆人的鼻孔,好像在冬天聞到了三月桃花香,讓人心曠神怡。
然而秋季里爆米花的那個老頭不會來,我們小孩都盼望天越來越冷就好,那老頭就會挑著他的家伙什來到碾子邊,用第一鍋爆米花的巨響來通知全塆的大人和小孩。也許是心想事成的期盼,在我們圍著母親在灶臺轉(zhuǎn)悠等第一口菜吃時,突然從土灶的灰池里傳來清脆明亮的“啪,啪”聲,一?;騼扇1换鸹铱颈墓茸颖牧顺鰜怼_@帶有谷殼的爆米花像剛剛盛開的花骨朵,白與黃夾雜一起,我們搶著將這爆谷子塞進嘴里,一股比爆米花更香的味道和著火灰的味道飄滿整個口腔。
自從我們知道谷子能夠用火灰爆出米花來,就總想試試。我們偷偷地抓一把谷子,在別家的草堆抽了一把稻草,在上學(xué)的路上我們找到稻田的溝缺口,將稻草和野草在溝里點燃,等火燃燼后,我們把口袋里谷子全翻出來倒在火灰上。不一會兒,那些谷子像一掛拆散的鞭炮在火灰里炸出來,啪啪的聲音不絕于耳,那冒著煙的爆米花像拉了弦的手榴彈朝我們襲來。我們在田里搶著爆米花,胡亂塞進嘴里,連田里的泥土也一起吃了進去。
學(xué)校的上課鈴響起,我們才從田里起來像燕子一樣飛向?qū)W校。我們剛剛上小學(xué)對那些彎彎繞繞的拼音一點也不感興趣,我們在書上畫一些刀啊劍的,更是畫了一粒粒像蝴蝶般的爆米花??粗鼈儯路鹫n本里就不時會蹦出爆米花來。就在我們胡思亂想時,塆里噪雜的喊叫聲從學(xué)校的破窗戶直撲我們的耳朵,我們和老師一起車轉(zhuǎn)頭向窗戶和門外看過去。操場上有老師向?qū)W校院子門口跑去,我們跟著我們老師的腳后腳一起涌出教室。
院子外的天空升起一柱濃煙像一條青龍盤旋著,我們跑出院子外,看到百十米遠的塆北門口的草垛火光沖天。大人們端著盆提著桶在滅草垛燃起的大火,有小孩跑回塆里,我們也跟著跑回去,反正是最后一節(jié)課了。
原本高高的草垛被拆散開來,被搶下來的一捆捆稻草燒得面目全非,像是從火線上幸存下來的傷兵缺胳膊少腿的,被淋濕的稻草飄出一縷縷青煙。那些燒燼的稻草依稀能夠看出它們原來的模樣。這草垛是破缸家的,破缸的爸氣急敗壞地逼問五歲的破缸和他三歲的弟弟。兩個小孩像是從煤炭里撿回的乞丐,他們兩手抓著門前的小樹一邊站一個,誰也不說話。他們睜開黑黑的大眼睛和臉上的草木灰一起顯得很無辜很茫然的樣子,破缸的爸咬牙切齒地打他們的屁股,他們呆傻一樣的表情這才展開來,露出白白的牙齒像兩個非洲兒童被大人遺棄一般哭了起來。
大人打糍粑,細伢說直話。破缸三歲的弟弟哭著說出了草垛著火的原因。原來他們和我們一樣發(fā)現(xiàn)了火灰可以爆米花,于是兩人偷偷抓了家里的谷子,拿了火柴躲在自己家里的草垛邊。他們在草垛底下掏了一個草窩,然后就點燃了稻草,他們將谷子扔進火灰堆里等著爆米花,燃起的火舌從草窩里蔓延開去燒著了草垛。他們這才慌忙跑自家的茅廁里躲起來。自此小孩都笑話破缸燒草垛爆米花,大人們除了叫我們不要學(xué)他放野火外,灶屋的火柴也收起來了。
那年秋冬生產(chǎn)隊收工后,破缸的爸媽在田埂薅草皮。破缸和他弟弟就跟在父母的屁股后面,拿那些草渣打鬧,遠遠地聽到他媽媽罵道:你們兩個翻跟斗的這一生跑來害老子!
小學(xué)時期,本大隊的孩子都在大隊小學(xué)上學(xué)。那時每家都有幾個小孩,大的帶著小的上學(xué),男孩子向來頑皮些,搞得不好就罵起來,罵完你媽的他媽的后就開始近距離接觸。推搡扭咬諸般招式用盡后,總有落敗的一方,落敗的小孩一邊走一邊叫罵道,老子叫老子的哥哥來揍死你。搬了救兵后,雙方的戰(zhàn)爭會擴大化,時間也會拖長。每次在上課鈴響起,交戰(zhàn)雙方就像說書人把驚堂木一拍說道,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我們這些沒有惹是生非的三好學(xué)生自是期待每次的下回分解,那時的我從不會寫拼音的泥娃娃變成老師都喜歡的小學(xué)生,校長和任課老師不時要當著全校一兩百小學(xué)生表揚一下我,盡管我是小孩里最會背書最會做算術(shù)的一個,但我還是喜歡跟著男孩們一起看熱鬧,哪怕濺了火星都不怕。
說的這個事就我讀三年級的時候吧,不記得因為什么事惹起來的。但兩個惹事的小孩都很調(diào)皮,可以說是孩子當中的鬧?;?。起先是我塆上一個比我大的叫二林的男孩和對塆的一個叫新象的男孩打架,新象吃了虧搬來自己哥哥新奇教訓(xùn)了二林一頓,二林豈肯罷休?于是二林的哥哥大林也參戰(zhàn)進來,戰(zhàn)局就變成了二比二。
說來好笑的是,雙方的兄弟兩個都是一個瘦長一個壯實。我塆二林比較壯實愛打架,他讀四年級的哥哥大林則是瘦長瘦長的;對塆的兄弟倆則是老大新奇壯實,老二新象瘦長。往往混戰(zhàn)時,二林把新象摁在地上,新奇把大林壓在身下。正在雙方一輸一贏僵持不下時,上課鈴像是勸架的高手拉開了雙方。這時你看,不是這家的老二的臉上露出指甲撓傷的血痕,就是那家老大的嘴角掛著血絲,頭發(fā)也亂了,衣服的扣子也拉脫了。一上午有幾次推推搡搡,對塆的兄弟還有一個讀一年級的老三想幫他二哥新象的忙,老大新奇說不要你插手,我們二對二公平對毆。五年級的大男孩們往往充當裁判壓著雙方的本家小孩不準參戰(zhàn),雙方后來達成一致意見,吃完午飯到學(xué)校后面的祖墳林的棉花地決斗。
凡是喜歡看熱鬧的男孩女孩在家里匆匆忙忙吃完飯背著書包就跑學(xué)校去,大家早早地站在棉花地里等著雙方出場。他們磨磨蹭蹭地老半天才從兩邊的田埂向我們留給他們的場地走過來,雙方對視幾眼后,擺開架勢準備進攻。二林拿了一根草葽子扎了一圈在腰上,像是電影里戰(zhàn)士的武裝帶,新象也想找一根武裝帶來壯聲威時被他哥新奇一把拉回,要什么武裝帶,我捏他們兄弟倆像捏兩只雞娃的。高高的大林接過話,看哪個是那雞娃?有本事放馬過來,我們兄弟倆揍的你們喊我們爺爺。
雙方在語言的謾罵和挑釁下,像四頭好戰(zhàn)的牛犢分別向?qū)κ謸溥^去。他們的動作和幾天的演練大同小異,推搡扭咬,雙方扭在一起。新象怕被二林摔下去,他緊緊地貼著他哥哥新奇背后,而新奇和大林兩人手臂拉手臂推拉著。個子高的大林好像想出什么招式,身子突然往下蹬,伸出長腿準備來個掃襠腿,就在他的長腿伸到新奇的腿邊時,新奇連忙松開抓住大林手臂的手,那手順著大林的腿影往上一抬,只聽啪的一聲,大林失去平衡向后摔到在地。說時遲,那時快。新奇就勢撲上壓在大林的身上,新象看到哥哥得手,也壓上去。大林被兩人壓著腰和腿幾乎不能動彈,二林看到哥哥被壓在地上,慌忙來拖新象的腳,于是地下像磨盤一樣轉(zhuǎn)動。圍觀的我們一起吶喊助威,連學(xué)校上課鈴響起都沒有注意。有耳朵尖的女孩叫嚷著上課了,我們才跑向?qū)W校。
大家一哄而散,新奇兄弟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他們帶著勝利者的姿態(tài)揚著頭也隨著回學(xué)校。從地下爬起來的大林擦著嘴角的血絲說,中午家里煮的是南瓜,吃了沒有勁,等老子兄弟倆明天叫老子的媽炒油油飯吃了,老子再跟你打一架看誰厲害?新奇頭也不回地說,你就是吃雞肉來,老子也把你們兄弟倆打得像個雞娃。
這事我們笑了好多年,從小孩笑到他們結(jié)婚,又從他們結(jié)婚笑到他們的兒子結(jié)婚。
對于一個喜歡吹牛皮的人,我們往往說,他冒得一句實話,他是三十斤的魚能夠吹出四十斤的鰾,聽他的話有鹽飯米吃。人們常說“三歲看小,七歲看老。”人的個性大致從小就能看出苗頭來。話說有這么一個人喜歡吹牛皮,而且最后還身體力行,弄出一段悲傷的事來。
其實這人很聰明,特別是對畫畫情有獨鐘。在書本上到處畫些花草蟲魚,刀光劍影,而且有模有樣。因為畫得非常逼真,大家就搶著將小人書和紙筆給他,讓他畫畫。和那些追星族找明星大碗簽名有些相似,只要他在我們的課本上畫上圖畫,我們都視作珍寶。他喜歡畫刀劍也找些木板畫上刀或劍的模樣,然后用刀削成刀或劍,又在刀柄上系上紅線團,于是他就拿著木刀揮舞著像是行俠仗義的俠客。他從小人書學(xué)到一句話,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成了他的口頭禪。也真巧,這“路不平”后來居然成了他的外號,大人小孩都心領(lǐng)神會。為了敘述方便,我姑且稱之為小路吧。
說小路吹牛皮就是說他是個“拋皮”,天上知道一半,地下全知道。這話對于一個小學(xué)生來說,不是夸獎而挖苦了。一日,他和幾個比他小的小孩討論什么蛋最大。小伙伴們從雞蛋說到鴨蛋,又從鴨蛋講到鵝蛋最大,小路同學(xué)說,世界最大的蛋是恐龍蛋,有小伙伴反駁說是鴕鳥蛋最大。他把頭一偏,你知道恐龍有多長嗎?恐龍像火車一樣長,喝一口水能夠把大塘喝干,拉尿比抽水機管子還要粗幾個,一把尿能夠把我們塆的房子淹沒了,一把屎能夠肥生產(chǎn)隊所有的田,長出的稻谷像樹那么高??铸埳牡氨若せ€大,破殼出來的小恐龍娃比大象還要大。你吹牛皮,又有小伙伴不服氣說。
反正,只要我們說東,他一定說西,并且說得頭頭是道,連大人都是他是個“耿精”?!肮⒕毙÷穼κ挛镉兄焐拿舾泻湍7履芰?,但家境貧寒,兄弟眾多,讀書并不上心,當完小學(xué)生就回家吹牛去了。自從看了電影《少林寺》,李連杰就成了男孩子崇拜的對象,男孩們時不時模仿一下伸拳踢腿的招式,儼然個個都是武林高手。小路放牛也就把牛鞭當作九節(jié)鞭,自家的黃牛就成了陪練的沙袋。他不知從哪里借來一本《武林》雜志,用一個小本子描畫上面的武術(shù)動作,放牛就在田埂上比比劃劃。也許他覺得自己的功夫到了可以比試的地步,幾個沒有念書的半大小子開始切磋武林功夫。有人說,我一掌可以拍破三塊瓦。小路說,拍破瓦算什么功夫,我一掌砍斷磚。于是兩人偷偷把別人燒的青磚抱了幾塊到稻場比試,一群小孩圍觀。那男孩乖巧些,挑了一塊沒有燒實的磚,風(fēng)吹雨淋,那磚近似風(fēng)化。那男孩先是學(xué)那些河南走江湖的人來一段伸拳踢腿活動后,一手壓住磚,一手呈刀壯高高舉起,大吼一聲,那磚斷作兩塊。我們圍觀的小孩一陣喝彩,小路揚著頭說,看我手起刀落,像切豆腐切磚頭。他也先來一套從書上模仿學(xué)來的大洪拳,一招一式蠻是那回事,他舉起手臂在空中擺了兩擺,大吼一聲,嘿!……哎呦!小路卷縮著腿,一手捂著另外一只手,痛得齜牙露齒。那磚頭紋絲不動,他的手掌骨裂,當時就腫得像個饅頭。
好了傷疤忘了痛,對于小路來說就是家常便飯,他依然賣弄他的功夫。沒有多少年,他父親得病死了,母親也是病怏怏的。有一年他母親病得厲害住了院,兄弟幾個輪流照看。他從鎮(zhèn)上回家,離家還有三里多路,遇到送石灰的拖拉機從身邊過,他想搭順風(fēng)車,開車的不理睬他。
他就在后面追,車子上長陡坡時慢了下來,明顯動力不足,像喝醉酒似的,晃晃悠悠地走三步退一步。他一把抓著拖拉機的車廂擋板,縱身一跳,屁股只坐了半個屁股上去。土路坎高,車子一扭一退,他滑了下來腿腳被車輪碾住了。他大聲呼叫,開車的才知道碾壓人了。
因為這事,他的腳趾全部壓碎了,即使穿鋼針也只是保住了腳掌,還在他的屁股后啟了一層皮貼在腳面上。自從他就變成跛子,一走一扭的。于是老人們又說出話來教育我們,風(fēng)狂有雨,人狂惹禍。小路頭一偏說,風(fēng)狂,飛沙走石的,人狂,吃香喝辣的。他跑到漢口謀生,繼續(xù)行走他的江湖?,F(xiàn)在,他的孫子都可以打醬油了。
在集體生產(chǎn)隊時,差不多每個塆都有云陽萬縣等地方的女人嫁到我們這里來,有的還是親姊妹嫁到一個大隊。我們塆有一家改嫁過來的女人,她還帶來兩個兒子隨了夫姓,二兒子還娶了同是四川的女人。
不知道四川人為什么稱母親為“奶子”,她的兒子喊她“奶子”,我們小孩子就笑。我記事時,那個女人差不多六十歲,嬌小的個子,臉面的皺紋像是池塘里投了一顆石子,一圈連著一圈。她的裝扮和我們塆里婆婆們不一樣,頭上盤起一塊繡花的黑布,很像電視里看到的貴州少數(shù)民族婦女的頭飾。也許她家里勞力多吧,她沒有去生產(chǎn)隊出工,就在家做做飯做做家務(wù)。她喂了兩頭豬,我們總是看到她佝僂腰背著背簍,在田里打豬草。
她的豬大多散養(yǎng)著,總是在飯口時,她站在中間巷子口喚豬回來。她喚豬的聲音與我們不同,我們喚豬是豬兒啰啰,她喚豬則是豬娃啷啷。我們不曉得事的小孩就學(xué)她,豬娃啷啷。她惡狠狠罵我們,罵的話不像塆上其他的四川女的話好懂。
她把她的豬當八寶,只要豬身上有被別人打過的痕跡,她就拿著刀和砧板,走到巷子口的池塘邊的槐樹下剁罵不停。因為她的四川話含糊不清,像她差不多年齡的婆婆們很少和她來往。只要認為有理的事,她可以坐在門口罵三天,坐在椅子上罵不解氣,她又坐在大門門檻上,盤著腿抱著腳罵得白沫橫飛。她在椅子和門檻交替坐著罵,就像唱戲的丑角一般滑稽,她只在做飯時才停止咒罵。她吃了飯接著來,即使她的兒子吼她不要罵了,她依然嘟囔著什么。從巷子出出進進的大人們都不理睬她,她頭轉(zhuǎn)向別人的背影罵,好像就是那過路的人惹了她。
有一次,不知道什么事惹惱了她,她罵了三天還不解恨,她一下坐在椅子上,一下盤腿在門檻上,累了換一個姿勢就一屁股坐在地下。毫不夸張地說,她把椅子門檻地下磨得溜溜光。我們小孩從中間巷子過時,看到她嘴角的白沫像肥皂泡一個破了另外一個又吹大了。
也許她得到神靈的指點,第四天,她扎了一個稻草人,杵立在她家廢院子的茅窖的墻邊。有小孩發(fā)現(xiàn)她在稻草人的稻草上扎滿了綠刺,那個稻草人像一只被她抓住的刺猬在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她拿著刀和砧板從稻草人邊開始剁罵,然后剁罵到那個大槐樹下,咒罵得差不多,她拿著刀和砧板像做法事敲木魚般。
接著的第五天,依然重復(fù)整個流程,這次她除了惡狠狠詛咒別人千刀萬剮外,還發(fā)明更狠的招式。我們小孩跟著她剁罵的聲音到了她家門口,沒有一會功夫,她提了熱水瓶出來,向院子的稻草人走去。在咬牙切齒地念叨一段誰也不知什么意思的話后,她將熱水瓶里的開水向稻草人頭上淋去,一陣白白的水霧彌散開來,像是被詛咒的人被她用開水燙一樣,她的嘴角有些猙獰恐怖。接著又向稻草人的兩個手臂上淋去,直到熱水瓶里水倒光了,她才意猶未盡地提著熱水瓶回去。
對于她那種近似下蠱般的詛咒,塆里人是很厭惡的,大家覺得她是遠鄉(xiāng)人就隨她去。當然,在她詛咒期間,塆里沒有一個枉死或者頭上生瘡腳下流膿的人。被用來詛咒的稻草人被開水淋濕后有些松松垮垮,就在她回屋里去時,幾只麻雀落在稻草人上面鳴叫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