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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麥兜。按說,在鄉(xiāng)村里,在麥浪溝,“麥兜”這兩個字,安放在一個女子身上,沒什么過分的。至少從字面上看,是說得過去,也叫得出口。但是有好多年,村里人萬分忌諱這兩個字。他們從來不叫我的名字,好像跟麥兜有天大的仇恨。這不是麥兜的錯。是我的錯。我不該有名字。麥浪溝嫌棄我,像嫌棄一個邪惡的怪物。
為我這個名字,麥姑折騰了很久。麥姑沒文化,扁擔倒下來不知是個一字。我好歹是個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她生下我來,就該給我一個名字??墒墙惺裁疵趾??叫什么都不合適,麥姑為這個折騰,為這個犯愁。
1945年冬天,麥浪溝的積雪,得有一尺多厚。人們都窩在家里,出不了工。落雪之前,來福瘸著腿,去到山里,在野牲口出沒的路徑上,埋下鐵夾子,打算夾個獐子貍子之類的野物,過年好吃肉。過去好些時日,野物應該是套著了,可雪太厚,來福腿腳不行,便懶得翻山越嶺去看。
瘸子來福和他老娘,窩在火塘邊上蘸著酸辣醬啃烤紅薯。烤紅薯的香味,在幾間屋子竄來竄去。麥姑的喉嚨不爭氣,直往肚皮里咽口水。她肚子餓得咕咕響。這響,只有麥姑自己能聽得見。但她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她肚子不僅餓得慌,還疼得慌,脹得慌。她敢肯定,只要一下床,肚子里的那貨,就會掉出來。
來福,拿個紅薯給我吃吧。
來福在外屋。一墻之隔罷了,是聽得見麥姑的哀求的。他猶豫了一下,屁股微微一抬,可并沒離開椅子。接著看一眼老娘的臉色,便裝作沒聽見,繼續(xù)埋頭啃他的烤紅薯。
瘸子,張來福!羊水破了!
來福還是裝作沒聽見。
在麥姑的一聲聲哀求聲中,一聲聲呻吟聲中,我的頭最先來到這個世界上。這絕對讓麥姑受到了鼓舞。她確認,要阻止我來到人間,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她開始對自己有了信心。于是,麥姑忍著劇痛,哆嗦著,一使勁,我就從她身體里鉆了出來。
后來麥姑說,我生你的時候,身子輕飄飄的,我以為是生了一團棉花。麥姑又說,我沒想到你那么小,本以為怎么也得有小阿貓小阿狗那么點,可看你躺在我手心里,也就跟個大點的老鼠差不多。
麥姑只有一支獨臂,強撐著坐起來,從枕頭下摸出一把銹跡斑斑的剪刀。那是事先就準備好的。一剪刀絞下去,聯(lián)接我們的那一根肉線,斷了。一把剪刀讓我和麥姑,成了沒有關聯(lián)的兩個人。事先準備好的,除了那把剪刀,還有立在床前的一只糞桶,不久前從糞坑撈起來的,還彌漫著糞臭味兒。麥姑沒有丁點兒猶豫,顫顫巍巍地下床,把我擱進了糞桶。
怎么會沒有動靜呢?即便是只老鼠,也該有點聲響吧?麥姑以為我出來就是個死貨,于是又把我從糞桶里輕輕撈起來。她想確認,其實我就是死了,真的死了。我緊閉著眼睛,不哭也不動彈,但氣息還是有的。麥姑就松了一口氣,心想,本來就是不打算留下的,看樣子,即便是留下,也養(yǎng)不活。
來福,把糞桶提出去,倒在糞坑吧。
來福終于不再裝聾作啞。一瘸一拐地竄進里屋,動作好麻利。提起糞桶就走。剛要走出房門,我不失時機地哭叫起來。哇哇哇,尖聲刺耳。這個來福,天生膽小如鼠,不想我來這一出,當即嚇得扔了糞桶,自己也癱坐下地。
麥姑明白,我這個孽障不想走。便說,活一天,算一天吧,先養(yǎng)著。她簡單地把我清洗了一遍,用一塊破棉布包裹起來,扔進被窩里。這才搖搖晃晃的,拖著身子,去灶膛生火。她已經餓極,幾乎無法站穩(wěn)。她要給自己煮一鍋紅薯川谷稀飯,填一填肚子。
天有不測風云,我活到了過年,還沒死。又過完了一個正月,鄉(xiāng)村的鞭炮聲完全熄滅了,還沒死。而且,身子長得快,能吃,能睡,能哭,越活越精神。
麥姑急了,畢竟不是養(yǎng)的一只貓,一只狗,而是一個人。是個人呢,就應該有個名字。
本來,給我取名應該是男人的事,來福的事。麥姑說,張來福,給娃兒想個名字,說好的,你是她爹呢。
他們張家,到我這一輩,應該是作字輩兒了。來福倒是給我想了好幾個名字,張作美,張作菊,張作英。他覺得,哪一個名字都合適,女娃子嘛,無非就是這些叫法??伤夏餀M在中間,堅決不干,不許我姓張,不許來福給我取名字。否則她就跳崖。來福不經嚇唬,本來就對老娘惟命是從,本來對我的出現(xiàn)就不感冒,老娘一鬧,正好借坡下驢,名字的事,不管了。
過了冬天,寒意漸減,麥浪溝的陽光就放暖,能暖到人的心里去。麥姑用獨臂把我摟在懷中,搬把木圈椅,到院壩里曬太陽。曬著曬著,麥浪溝的麥苗,就在她眼皮子底下,鉆出泥土,長出一片一片葉芽來,又節(jié)節(jié)拔高,揚花抽穗。麥姑曬太陽,曬得專心致志,曬著曬著就走神,目光越過大片麥地,到了八屏山。八屏山,有天那么高,據(jù)說,翻過八屏山,就到了宜昌地界,再遠一點,就能到荊州和漢口。麥姑不知道宜昌在哪里,更不知道荊州和漢口有多遠。她一輩子沒出過遠門,走到最遠的地方,也就是八屏山腳下那座軍營。麥姑的目光,落在若隱若現(xiàn)的八屏山頂,也就落到了天空中。再也無法看到更遠的地方。
傍晚,木匠黃水銀從麥地里薅草收工,回家,路過來福家院子,見麥姑入神地看著天上,眼睛都不舍得眨。黃木匠輕輕放下鋤頭,躡手躡腳,走到麥姑身旁,麥姑渾然不覺。木匠的眼睛,停留在麥姑鼓脹的胸脯上,不收不移,竟然又伸出手,薅了一把。
黃水銀,你個挨千刀的!
麥姑嚇得一激靈,知道被木匠揩了油水,抬起一只腳,往木匠身上踹。
木匠躲開,嘿嘿地說,在想三木植吧?
麥姑立即做了賊一樣,心虛起來,臉紅到耳根。不要嚼舌根子,在給孽障想個名字呢,到現(xiàn)在,還無名無姓呢。
跟我姓吧,你麥姑做一回我的女人,讓孽障跟我姓黃。
黃水銀,你個挨千刀的!你敢讓孽障跟你有個名字,我給你磕八個響頭,燒十二炷高香,下輩子給你做牛做馬。
你可不敢當真,我不敢,我走了,家里又沒個婆娘,還得回去自己做夜飯。
木匠走了好遠,又折回來,說,能養(yǎng)著就不錯了,還要個什么姓名,莫想了。
木匠又走遠了,沒折回來。麥姑悵然,好像失去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淚珠子涌出來,吧嗒吧嗒往下落。
麥姑的太陽,從春天曬到夏天,又從夏天曬到秋天。1946年,麥浪溝的小麥遭遇腐葉病,收獲只夠來年的種子。但凡遭了病害的年份,麥稈麥兜都是不能埋到土里的,作不得肥料,需要聚攏到一處,燒成灰燼,否則,病害會傳染到下一年。木匠黃水銀背著一籮筐麥兜,路過,靠在來福家的院壩坎上歇腳。
孽障的名字還沒想好呢?
麥姑望見那一筐麥兜,突然有了靈感,眼睛一亮。就叫麥兜!
麥兜無稈,無根,無籽。能養(yǎng)就養(yǎng),養(yǎng)不活,埋在土里,也能是一捧肥料。麥姑是這樣想的。
來福沒給我一個名字,麥姑記下了恨。再往后,為來福生下三個孩子,她不許來福再取名字,全由自己做主。有了給我取名的經驗,麥姑再給孩子取名,毫不費勁了,反正是看見什么就叫什么。第二年,生個兒子,取名叫核桃。第三年,生個姑娘,取名叫蘋果。后來又生了個兒子,干脆就叫二狗子。
斜陽的光輝,隔著云層,從八屏山那邊漫過來,慢慢悠悠。把個麥浪溝的山山坡坡,平平壩壩,照映得流光溢彩。
輕風拂過,漫山遍地的麥子,金黃的麥子,隨風搖曳,這就是麥的海浪,麥的韻律。起伏的,翻滾的麥浪,淹沒了麥姑。她時而蹲進麥地,時而,在麥浪里探出頭來。夕陽給她凹凸有致的身子,鑲上一絲金邊。藍色碎花布的衣裳,垂至腰際的長辮,婀娜的腰肢,麥姑,是比麥浪更好的風景。
尚未入秋,麥子就漸漸變黃。這時節(jié),麥地里就有好些麥蒿可采了。麥蒿,是一味美味的野菜,種子還能入藥。在麥姑眼里,滿地金黃的麥子,不是麥子。麥子是金子。真是可惜,這些金子,并不是她麥姑的,也不是麥浪溝其他人家的,到收割的時候,三木植就會帶一隊人來,把大部分金子收走,只給麥浪溝的人留下少許種子和口糧。所以,采收麥蒿,就是村子里每年必不可少的勞作了。采回麥蒿,連莖帶葉,搗碎,與未去掉麥麩的粗面粉和在一起,做成麥蒿粑,蒸熟,烘干,密封,便是麥浪溝人家一個秋冬的主食。
麥姑沒想到,會在采麥蒿時,踩著一條蛇。要說,麥浪溝也的確是生蛇蟲的地方,但它們大多生在山林里。麥地里,只會在三伏天有少許蛇蟲出現(xiàn),它們蜷縮成一個圓盤,躲在綠油油的麥行里,躲避烈日的炙烤。一旦三伏天過去,蛇就不見蹤影了。在麥浪溝,有“三月三蛇出山,九月九蛇鉆土”的說法。可是偏偏,麥姑就在麥地里踩上一條蛇。
一條不足三尺的竹葉青,麥姑認得它。她踩著它的時候,感覺只是踩著了一段腐木,軟軟的,綿綿的。直到她覺到腳背一陣灼痛,才發(fā)現(xiàn)是踩了竹葉青的尾巴。竹葉青逃走,麥姑看見腳背上有血滴滲出。都說竹葉青是無毒的,麥姑便不在意,往手心吐一泡口水,再抹到腳背上。她以為這就沒事了。
麥姑背上一背簍麥蒿,準備回家。還沒走出麥地,腿腳便開始發(fā)麻,然后就站立不穩(wěn),倒在地上。麥姑隱約看見,壟上有幾個人向她走過來。一個穿黃軍裝的,后面跟著幾個穿青色便衣的人,他們腰里,都別著盒子炮。麥姑認得,穿黃軍裝的,是三木植。
三木植是個鬼子。1942年秋天,三木植和他的軍隊駐扎在了八屏山腳下。
三木植經常來麥浪溝。麥子生長的時候,三木植來查看麥子的長勢。麥子熟了,就帶人來收糧食。來了三兩個收割季,三木植不帶翻譯了,他能學當?shù)厝耍v一口地道的麥浪溝方言。比如,麥浪溝的人說區(qū)眉小眼,三木植絕不說成吝嗇小氣。麥浪溝人說啰里垮慫,三木植絕不說成臟兮兮。麥浪溝人說男女野合為打皮判,三木植壓到麥姑身上,問她判疼了沒有。
在鬼子三木植走近麥姑的時候,她閉上了眼睛,睡著了。
麥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八屏山腳下的日本兵軍營里。她是被一股濃烈的酒氣熏醒的。此前她一直在做夢,夢見躺在麥垛上,數(shù)夜空里的星星,四周飄蕩著麥苗剛剛抽穗的清香。麥姑在天空的星星里,看到了娘,看到了爹,他們沖她笑,沖她揮手。她還夢見了鬼子三木植,三木植白白凈凈的,羞羞澀澀的,也沖著她笑。會講中國話和麥浪溝方言的三木植,嘴角有個酒窩,笑的時候像個女子。
突如其來的酒氣,讓麥姑想嘔吐。她感覺渾身無力,想多睡一會兒,可又不得不奮力睜開眼睛。她看見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大兵,正在她臉上嗅來嗅去,像一條狗。
麥姑特別恨日本兵。她爹,就是被日本兵抓走的,據(jù)說是被抓去了宜昌,給日本軍隊修鐵路,反正去了好幾年都沒回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麥浪溝被抓走的男人沒一個回來,大家都說,肯定是死了,尸骨無存了。
后來娘病了,病得重,成天咳嗽,狠的時候能咳出一手心鮮紅的血來。麥浪溝無人能治娘的病,去縣城又沒盤纏,娘說,這是命,等死吧。一次三木植來看麥地的時候,給了麥姑一個烏黑色的小瓷瓶,說是治肺病的西藥,讓她給娘吃。
爹之前叮囑過麥姑,看見日本兵就躲,躲不了,就咬舌自盡。當三木植把藥瓶放到麥姑手心的時候,麥姑心里慌成了一團火。她忘了躲開,更忘了咬舌自盡。娘吃了西藥,病情還真好了些。問麥姑藥是哪里來的,麥姑說是日本兵三木植給的。娘把剩下的藥扔進灶膛,氣得口吐鮮血,終于再沒緩過來。娘死的時候,麥姑剛剛十八歲。
現(xiàn)在麥姑就躺在絡腮胡子的鼻子底下,躲肯定是躲不了了,巨大的恐懼,讓她忘了爹的叮囑,忘了咬自己的舌頭。
這時,三木植從外面沖進來,盒子炮頂在絡腮胡子的后腦勺上。
不許動她,她是良民,幫皇軍種麥子。
絡腮胡子慢慢回過頭去,怒吼道,混蛋三木植,你不是不打仗,不殺人的嗎?為了這個中國女人,你敢拿槍對著大日本帝國的軍人?
三木植憋紅了臉,手在發(fā)抖。我是不殺人,但現(xiàn)在不管你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你不放開這個姑娘,我就開槍殺了你,我今天在麥地里救了她,就要把她安全送回去!
愚蠢的三木植,你居然喜歡上了這個中國女人!哼,滾開!絡腮胡子用手臂擋開三木植的槍管,憤憤地離開了麥姑。
麥姑完全嚇傻了,稀里糊涂就坐上了三木植的三輪摩托。三木植一直把麥姑送到麥浪溝村口。
第二天,三木植又來了。他徑直去麥地里,找到采麥蒿的麥姑,給她一個藥瓶,要她每天在傷口上抹藥膏,一個月后,蛇傷自然會痊愈。
第三天,三木植又來了。他給麥姑一個有雄黃味道的小布袋,要她往后帶在身上,蛇蟲遠遠就會逃跑,絕不敢近身。
第四天,三木植又來了。這次,他只是給麥姑送來了一袋白面一袋小米。
第五天,三木植沒來。第六天,三木植也沒來。麥姑望著壟上,再由壟上望向更遠的方向,有些出神。
麥姑想,麥子熟了,三木植就該來了。
果然,一個月以后,三木植帶著一個小隊,開了幾輛卡車,來收麥子。麥姑在地里撿遺落的麥穗。三木植的身影剛剛從壟上冒頭,麥姑就感覺到,心里有一只兔子在跳。
三木植尋著一處田壟,挨著麥姑坐下。三木植傻傻地笑,麥姑也陪著傻傻地笑,直到把臉蛋笑成兩朵桃花。
如果部隊以后回去日本,或者去漢口打仗,我能不能留下來,陪你種麥子?
你不想回到家鄉(xiāng)去嗎?不想當兵了嗎?
我不想回日本了,我本來是教師,是父親強行把我送到軍隊的。我討厭軍隊,討厭戰(zhàn)爭,我從來沒開過槍,沒殺過一個人。他們認為我懦弱,所以才派我來收麥子,別的什么也不干。陪你種麥子多好啊,我喜歡聞麥子的清香,我可以為你驅蛇,以后部隊走了,你種的麥子就沒人征收了,全是你自己的,多好啊。
從此,麥姑不再膽小如鼠,不必遠遠地躲著日本兵。她不用再左顧右盼地下河洗衣服,不用再偷偷摸摸地采野菜、下麥地。甚至膽敢在日本兵面前,大搖大擺地行走,膽敢眼睛都不眨地盯著他們,在他們中間,尋找一個人的身影。有個日本小白臉罩著,自然而然,麥姑成了麥浪溝的名人。而在日本人那邊,麥姑也成了名人。他們沒想到,平時誰也不搭理的沉悶的孤傲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兵三木植,突然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拿槍指著同伴的腦袋,只是為了拼命去保護她這個叫麥姑的中國女人。
麥姑當然記得,爹被日本兵五花大綁了,扔進卡車押走。她也記得,家里的糧食和牲畜,悉數(shù)被甲長張惜水收走,交給了日本人??赡切﹥词植皇侨局?,從沒見他開槍殺人,也沒見他對麥浪溝的人揮過鞭子,說過粗話。爹的死,與三木植,有什么關系呢?
不錯,三木植,是個鬼子。可三木植,也只是個征收麥子的小兵。
麥浪溝的人,對麥姑充滿了仇恨,刻骨銘心的仇恨。的確是應該有仇恨的。因為麥姑數(shù)典忘祖,竟然粘著小鬼子三木植,眉來眼去。
甲長張惜水,是最恨麥姑的,他還恨三木植。雖然每次三木植來收麥子,張甲長總是鞍前馬后伺候著,慌張,帶路,跑腿,吆喝,叫罵,各種溜須拍馬,比伺候親爹還賣力。但他心里就是恨,恨得讓自己喘不過氣來。他的兒子來福,本是與麥姑是有婚約的,指腹為婚。未成想,兒子來福出生后得了小兒麻痹,走路一瘸一拐,麥姑的爹媽就不再提起兒女之事。張惜水卻不死心,過去有保長撐腰,現(xiàn)今有日本人撐腰,只要他甲長想把麥姑娶進門當兒媳婦,這事他就一定能辦成。甲長一直在等,等麥姑長大,長大了就能成為他張家的兒媳。可是等了十幾年,麥姑長大了,三木植卻來了。有三木植在,日本人都不敢動麥姑,他張惜水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敢拿這對狗男女怎么樣。
甲長的恨,就是一團燃燒的火焰,越燒越旺。直到有一天,山那邊傳來消息,說日本人快完蛋了,就要滾回日本去了。甲長決定,不再袖手旁觀,下決心要看好麥姑,只等三木植一滾蛋,就把麥姑給來福娶進門。
三木植來找麥姑,沒精打采的。他說他想留下來,陪麥姑種麥子,可上頭命令,他必須跟部隊走,不然就要被槍斃。他說就是不被自己人槍斃,留下來也會被中國人槍斃。說著說著,竟然掉出淚來。麥姑伸手,去擦三木植的眼睛,三木植順勢抱上麥姑,兩個人就在麥子地里翻滾起來。麥苗剛剛鉆出泥土,還是一行行嫩綠的葉芽兒,瞬間,就被他倆毀掉一大片。
這一幕,恰被躲在暗處的張甲長盡收眼底。他目露兇光,要滴出血來。他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可怕的決定。他要殺了三木植。
反正,日本人就要逃竄了,他們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呢,沒有人會為一個懦弱的小兵,大動干戈。張甲長抱起一塊石頭,躡手躡腳,走到三木植身后,照準腦袋就往下砸。可他忘了,三木植身體下面,還有一個仰面躺著的麥姑。麥姑看見了行兇的張惜水,驚叫一聲,奮力推開三木植。石頭沒砸著三木植,而是砸中了麥姑的手臂。麥姑沒感覺到疼痛,但她感覺到,那只手臂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張惜水愣了一下,當他反應過來,再次撲向三木植的時候,一聲槍響,張惜水一頭栽倒在地上。
三木植手里的盒子炮在抖動,槍管冒出一縷淡淡的青煙,裊裊飄散開去。三木植未敢久留,對麥姑說,你堅持住,等我回來,我?guī)пt(yī)生來,給你治手。
日本人走了。是逃去了漢口,還是回了日本,麥姑不知道??傊?,三木植沒再回來。麥姑記得,日本人走的那天,麥浪溝的人敲鑼打鼓,好多人家還放了鞭炮。那天,麥姑家院子里,那根桃樹開了花,屋檐下的燕窩里,飛回了燕子。
1945年的夏天很快過去,麥姑下麥田薅草的時候,把三木植給的雄黃小布袋揣進褲兜里,這時候,她發(fā)現(xiàn)肚子已經漸漸隆起。
日本人一走,來福娘就拄著拐杖,領著瘸子來福找上門來。來福娘板著臉,給麥姑講了一番道理。
來福爹打斷你一只手,小鬼子三木植要了來福爹一條命,三木植又睡了你,這件事就扯平了,來福爹不欠你,你不欠小鬼子,小鬼子不欠來福他爹。過去你們家嫌棄來福腿殘,現(xiàn)在我們嫌棄你手殘,這事也扯平了,誰也別再嫌棄誰。既然來來回回都扯平了,那你就得守信用,嫁給我們家來福吧。
來福娘的一番道理,徹底把麥姑繞了進去。麥姑想破了腦子,也想不出破解之道。但她就認定了,絕不嫁一個瘸子,何況那瘸子只要一開口說話,嘴角就掛著哈喇子,這讓麥姑感到特別惡心。
不嫁。死也不嫁。有本事讓我死!
漢奸女人,你就是死也不得好死!
來福娘罵了一句,拐杖在地上,杵得咣咣響,憤憤地走了。
可是秋天的時候,麥姑發(fā)現(xiàn),肚子不可抑止的大了起來。這讓她徹底慌了神,比在日本軍營里看見絡腮胡子的那一刻,更加恐懼。麥姑收拾好幾件衣物,提著一個小包袱,去娘的墳前燒了一疊紙錢,磕了幾個響頭。然后去了甲長家,當著來福娘的面說,我肚子里懷了娃,是三木植的,你們還娶不娶?娶,來福就是這娃的爹,不娶,我就去八屏山的尼姑庵出家。
來福娘只是稍稍思忖了一下,就答應了。娶,娶。
她當然會答應。她腦子里快速算了一筆賬。甲長死了,張家在麥浪溝失了勢,來福這個鬼樣子,現(xiàn)如今除了麥姑,誰還肯嫁過來?況且,麥姑除了缺一只手,要模子有模子,要樣子有樣子,配來福,還是綽綽有余的。麥姑只不過是懷了一個日本人的野種,這勢必成為她的短處,只要野種在,她麥姑這輩子就不敢欺負張來福。
這年冬天,麥姑生下我。我的名字叫麥兜。
黃楊扁擔軟溜溜,挑擔白米下酉州,我說酉州的姑娘好,酉州的姑娘會梳頭……
壟上,傳來悠長的歌調。我們知道,鞋匠從遠方回來了。
只有鞋匠唱歌的時候,我才不煩他。他不唱歌時,嘴也絕不閑著,嘮嘮叨叨,說他在天南地北的見識,說他一劫一劫逃離的苦難。我特別不喜歡他一嘴四川腔,拖拖踏踏,軟軟綿綿,說話,不像說話,唱歌,不像唱歌。聽他絮叨,總是感覺,身上有許多游走的虱子。鞋匠唱歌的時候,臉上是舒展的,腳步輕快。他總是唱著四川的這首歌,翻過八屏山,沿日本人留下的那條碎石公路,走到麥浪溝的田壟上來。
麥姑胸前,掛著籃子,一只手在籃子里抓牛糞,往麥行里丟。來福拿把鋤頭,撅著屁股,跟在后面,往牛糞上攏土。他們都聽見了,鞋匠的歌聲,想不聽見都不行。但誰也不抬頭望一眼。
他回來了,你回屋吧。來福說。一滴口水牽著線,從來福嘴角吊下,緩緩落到眼前的一撮牛糞上。
麥兜——帶弟弟妹妹回屋喔——
麥姑在叫我。我沒答應她。我?guī)е鴥蓚€小的,在田壟邊,采石頭縫里長出的黃鵪菜。來福說,不采滿一籃子黃鵪菜,一家子來日就只能吃麥麩。
麥姑知道我不會答應她。便又喊,核桃——
核桃嗖地從我面前竄出去。
麥姑又喊,蘋果——
蘋果看了我一眼。我說去吧。蘋果便也竄出去了。
我放下籃子,爬到一堆麥垛上,仰面躺下。冬日的太陽,不毒,哪怕是正午。我總是在感覺到寒冷的時候,希望有一雙溫暖的大手,撫摸我的臉龐。到頭來,總是只有冬天的陽光,來充當這雙大手。是啊,當有陽光的時候,無論是呼嘯而來的山風,還是麥浪溝人足夠殺人的目光,都無法刺痛我。當我用余光掃到,來福蹣跚著,向我走來的時候,我閉上了眼睛。
來福在我身邊坐下,點著一袋旱煙,狠狠地吸。刺鼻的煙味,讓我忍不住咳嗽起來。來福也咳嗽起來。
麥兜。平日里,來福并不叫我的名字。甚至,懶得和我說話。甚至,懶得看我一眼。只有鞋匠來的時候,他才稍稍轉變對我的態(tài)度。麥兜。他又叫了一聲我的名字。我扭過身子,給他一個后背。
麥兜,你已經十四歲了哈。
嗯。
麥兜,你恨我嗎?
不恨。
麥兜,那你恨鞋匠嗎?
不恨。
我想,是時候詳細說說鞋匠了。
他說他有名字,叫官生??勺詮乃斄诵?,就沒人再記得他的名字,他名字就成了鞋匠。
鞋匠第一次來我們家的時候,光著腳。腳板心子上磨掉了幾塊皮,血肉模糊。那天月黑風高,門被敲得山響。來福去開門,門口站著鞋匠。鞋匠撲通一聲跪下,咚咚地給來??念^。
求求好心的大哥,留我住一晚上吧,睡豬圈睡牛圈都行。
麥姑給鞋匠倒來一盆熱水,泡了,洗了,又弄來一把魚腥草,搗碎出汁,敷在他腳上,拿一塊白布包了,才領著他,去來福老娘的房間里過夜。那時候,來福娘剛死掉三天,房間里還彌漫著死亡的味道。房間里還養(yǎng)著一只剛下崽的母羊,和幾只嫩羊羔子。母羊驚恐地陪鞋匠睡了一晚。
鞋匠是從四川酉陽逃難過來的。1957年,酉陽先是遭遇澇災,后又是旱災,餓死了不少人。聽說湖北這邊風調雨順,好些人都往湖北逃難。鞋匠會修鞋的手藝,不僅沿路能掙些吃食,還能落下一點盤纏。不料在經過黔江地界的時候,被幾個棒老二跟上,幸好他腿腳麻利,不然小命就丟了。
鞋匠在來福老娘的房間里,和母羊睡了一晚。早上起來,見著來福,又是一通下跪磕頭。來福不明就里,趕緊拉他起來。
大哥,兄弟我走投無路了,你好人做到底,求你救我一命。
來?;钸^半輩子,頭回有人接二連三給他下跪磕頭。哪里見過這等陣勢,不知所以,結巴著說,我,我哪里就能救,救你一命了?
鞋匠掏出身上僅有的幾張毛票,塞到來福手中。你家房子寬敞,租我一間吧,這點錢是租金,肯定不夠,我會在這山里頭,走鄉(xiāng)串戶做手藝,保證不欠你房錢。
來福見錢眼開,想都不想,當即應下。他和麥姑兩個殘疾人,只能掙到一個人的工分,卻有四個孩子嗷嗷待哺,家里窮得叮當響,可謂家徒四壁。最有看相的,也只有甲長父親留下的這幾間木屋了。房子只是遮風擋雨的地方,不能當飯吃,現(xiàn)如今,居然能為家里換點錢回來,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他來福豈有不應之理。
鞋匠說話算數(shù),果真就挎上修鞋的箱子,去到麥浪溝的十里八鄉(xiāng),做手藝掙錢去了。近到周邊的村莊,八屏山,遠到四川的巫山縣,奉節(jié)縣,都是鞋匠掙錢的去處。若不走遠,能三五天回來住一晚,走遠了,十天半月才回來,沒個定數(shù)。每次回來,定能雙手奉上租錢,偶爾還能給我,給核桃蘋果二狗子,帶回幾顆糖果,或是一個饅頭。鞋匠帶回饅頭,我最喜歡,微甜,松軟,筋道。鞋匠吹噓,說是巫山的老面饅頭,這饅頭,在麥浪溝,可是天大的稀罕之物,好些人家,別說吃過,見都見不著。
每次鞋匠給了饅頭,我舍不得一次吃完,捂在衣袋里,一次摳一丁點,含在嘴里,慢慢咽下去。一個饅頭,能摳個三兩天。到最后,核桃蘋果和二狗子,早已連饅頭皮都不剩下的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摳饅頭吃,在一邊吞口水。
我在來福家,在麥浪溝,都不受待見,他們嫌棄我,嫌棄瘟神一樣。鞋匠不這樣,核桃他們有的禮物,也不會少了我的,從來都是一視同仁。鞋匠到我們家的時候,我才十二歲?;盍耸q,除了麥姑,第一次有人拿我當人看,那就是鞋匠。所以我說,除了煩他的絮絮叨叨,我不恨鞋匠。
1960年,全國都鬧饑荒,我們麥浪溝也未能幸免。沒有旱災,沒有澇災,沒有蟲災,啥災都沒有。就是麥苗生出泥土,長不到兩寸,就死掉。無論冬麥還是秋麥,皆是如此。總之就是沒糧食吃了,便是家里有錢,有再多錢,也買不到糧食。地里,別說能挖到野菜,野菜根都早被被刨光。越是饑荒,人們飯量越大,吃多少都覺著餓。
餓得慌了,我們就搗樹葉,剝樹皮,煮爛了拌麥麩,拌紅薯土豆,熬粥。棗樹,椿樹,榆樹,香樟樹,只要是能吃的樹皮樹葉,都被人扒了個精光。摘葉扒皮的樹,白森森的,像被扒光衣服的女人,一點廉恥也不見了。樹沒了葉子,再沒了皮,便只能死,死了的樹再長不出皮葉來,于是,到處是枯死的樹。吃樹皮樹葉的結果,是鬧肚子,無論吃下多少藥片都治不住,拉得人走不穩(wěn)路,邁不開腳。我們又改吃土,一種觀音土能吃,還是拌麥麩,拌紅薯土豆,熬粥。與樹皮相反,觀音土吃到肚子里,不消化,拉不動。那年頭,麥浪溝餓死了好些人。有的人,明明在田壟上走著,突然,軟綿綿地倒下去,就再也爬不起來。
饑荒最狠的時候,鞋匠在外面也掙不到錢。大家都奔著活命去,修鞋補鞋,誰還有那閑心,能活著就是上天的照應了。某天,鞋匠回來,手里竟然有一小袋包谷面。這可是救命的東西,我們眼里都有了紅光,像一匹匹將要餓死的狼一樣。
此刻,二狗子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眼神恍恍惚惚的,已經不能認人。二狗子是家里老小,飯量卻是最大,吃觀音土就吃得最多,直到吃得氣鼓氣脹,渾身發(fā)燙。到最后一天,吃不能吃,吐不能吐,拉不能拉,連水都進不了嘴。整個身子都浮腫了,衣褲穿不上,鞋襪穿不上,光條條的躺在被窩里。
鞋匠進門的時候,二狗子正拉著麥姑的手,眼睛直直地盯著樓板。二狗子說,我剛做一個夢,夢見鞋匠回來,給我?guī)Щ匾煌爰t薯粥。
鞋匠把包谷面遞給麥姑,麥姑一刻也不怠慢,熬一大碗粥,端給二狗子,說,狗娃兒,你看,包谷面粥來了,比紅薯粥還好哩。
二狗子看了一眼粥,咧嘴一笑,頭一歪,眼睛就閉了。
好像死去的是別人家的娃兒,看著二狗子咽氣閉眼,麥姑和來福似乎是在面對一只貓或者一只狗的逃離。他們沒有一丁點兒的悲傷。麥姑差我去找木匠黃水銀,請他來家里,給二狗子做個木匣子。麥浪溝的小孩夭折,只做個能容身的木匣子就行,棺木是不需要的,太浪費了。木匠捏了一下我的臉蛋說,給你娘回話,這等嚴肅的事,得她親自來請我,怎能差你個小妮子來。麥姑只得親自去請,木匠見到麥姑,又想薅麥姑的奶子,被麥姑閃過了。木匠說,只有一句話,你陪我一回,我給你幺兒做個匣子,木板子都不要你出。
麥姑紅著眼圈回家,問及原因,麥姑說,黃水銀不是個東西。鞋匠說,匣子我來做。果然,不足半天工夫,鞋匠便做了一個匣子出來,并不比黃水銀的手工差去多少。天黑之前,鞋匠和來福,抬了匣子去后山,把二狗子埋了。當晚,鞋匠扛了一根扁擔出門去。麥姑見鞋匠出門,卻不帶修鞋的箱子,倒是拿根扁擔,便問,你去哪里。鞋匠說,去會會黃水銀。
鞋匠找到木匠,照了面,不問青紅皂白,就是一扁擔砸下去。木匠罵道,狗日的鞋匠,打老子?鞋匠不說話,又砸一扁擔。木匠帶上哭腔說,麥姑那娼婦是你什么人啊,和你睡了嗎?娼婦能和日本人睡,能和瘸子睡,不能和我睡?你打我?
鞋匠又砸下一扁擔。木匠跪下來,哀求道,大哥,大哥,我錯了,我錯了,再也不敢了。鞋匠這才把舉起的扁擔放下,說,再動麥姑的歪心思,我給你廢了。
捱過三年大饑荒,麥浪溝大病初愈,面黃肌瘦的人們,眼里開始見到光澤。告別吃草根樹皮和觀音土的日子,麥苗重新發(fā)芽,生長,抽穗,揚花,顆粒逐漸飽滿,有風來,麥浪起伏,麥浪溝重現(xiàn)金色的時光。
來福的長子,張核桃,卻不愿意再進學堂。他說視力越來越不好,看不清老師在黑板上寫的字。即便是坐在最前面,第一排,還是看不清。核桃和蘋果都在麥浪溝公社的中學里讀初中,他們同級又同班,蘋果學習成績好,核桃更好??墒乾F(xiàn)在,核桃卻不愿意去學堂了。我是極羨慕核桃和蘋果的,他們有學堂上,有書念。他們放學回來,說書里的事,說史上的事,說將來的事,說遠方的事,讓我羨慕不已,更覺得學堂是個極其神秘、極其向往的地方。他們去學堂,我卻只能去挖野菜,薅麥地,砍柴禾,養(yǎng)豬仔。我無學可上,因為來福不會給交學費。來福說,能養(yǎng)活這個孽障就不錯了,還上什么學,念什么書。
來福認為我是個來歷不明的人,他才不當冤大頭。麥浪溝所有的人,都說我是個來歷不明的人。
鞋匠曾經找麥姑商量,姐,讓麥兜去學堂吧,學費我出。
就憑這點,我也不會恨鞋匠。
麥姑不允,說去了學堂也不會收,她是個來歷不明的妮子。
麥姑明知道,我其實不是來歷不明的人,是她生下我,是她給了我名字,可她竟然也說我是來歷不明的人,那我就真的是來歷不明的人了。所以,我和核桃,和蘋果,同住一個屋檐下,卻只能眼巴巴地看他們去學堂,羨慕不已。
可是現(xiàn)在,核桃卻說,不去學堂了。
來福說,不去就不去了吧。書念得再好,也不能當飯吃。家里本來就窮得要死,一個都供不起,何況兩個。不念書也好,回來種麥子,多個勞力掙工分。
只是,核桃的眼睛突然就不利索了。麥姑帶他去醫(yī)院看眼睛,醫(yī)生說,這娃眼睛沒問題,是腎有問題,樹皮吃多了,中毒太深,腎已經爛了。麥姑不懂,腎是個什么東西。她只知道,人的肚子里長著腸子,腸子壞了人就會死。她知道,肚皮里還長著心,心壞了,人就成了壞人,像甲長張惜水,木匠黃水銀,那樣的壞人。
醫(yī)生不耐煩,懶得跟麥姑解釋,開了些解毒的藥片給核桃,說這病不是一天半天能治好的,回家去養(yǎng)著。饑荒過后,好多人都得了這病,不好治,只能回家慢慢養(yǎng)。
回家后的張核桃,病卻越發(fā)的嚴重起來。先是臉色發(fā)黃,接著發(fā)白,再不多久,眼睛就完全瞎了。核桃臥床不起,吃喝拉撒都得麥姑伺候。有一天,核桃突然說,不知道二狗子在那邊好不好。
麥姑一驚。莫要胡說。
核桃笑著說,我想二狗子了。不知道二狗子在那邊好不好。
麥姑就掉下眼淚來。捱過了饑荒,麥姑終于有力氣掉眼淚了。
麥姑知道,這孩子怕是活不成了,要找他弟弟去。她心里,針刺一樣痛起來。二狗子走的時候,麥姑沒這么痛,都在熬命,痛不過來,反而覺得二狗子解脫了。現(xiàn)在熬過來了,核桃卻又要走,麥姑心里怎能不痛。本不該活下來的我,麥兜,卻活得好好的,無病無災,不疼不癢。該要好好養(yǎng)活的來福的三個孩子,除了蘋果,二狗子和核桃都不行了。從此,來福和麥姑,就更加疼惜蘋果。至于我,外甥打燈籠,依舊來歷不明,依舊是他們的孽障。
這回,鞋匠提前開始準備。在核桃第一句提起二狗子的時候,他就開始做木匣子。麥姑哽咽著說,鞋匠,你這是急的啥?鞋匠不應答,往匣子上釘上最后一顆釘子,核桃就斷了氣。麥姑做主,把裝核桃的匣子埋在二狗子身邊去。他不是想弟弟了么,那就讓他去找弟弟。
第二天,鞋匠,來福,麥姑,三個人,商量好一件重要的事情。早上,鞋匠并不著急提箱子出門,見來福麥姑扛起鋤頭準備出工去,便在院壩里攔住他們,吞吞吐吐半天,才說,大哥,大姐,跟你們商量件事。麥姑說,是房錢的事?這事來福做主,房子是他的。但要我說呢,人要講良心,這些年,你房錢也沒少給,家里大小事情,還總得勞煩你幫襯。這往后,就看你方便不方便,有錢就多給,沒錢就少給,房子你住著就是,我不攆你,張來福也不敢攆你走。
鞋匠說,說來說去,還真就與錢有點關系。大姐你看,我這個人命不好,能掙錢,卻不能存錢,命數(shù)里就是不扎財。我就是跟大哥大姐商量,往后,我掙的錢,全交給大姐,這錢就不是我的了,反正,留在我手里,總是這事那事,存不下一分,錢最后怎么沒了的,還算不出個清楚的賬來。
麥姑笑笑,說這可不成,親兄弟還明算賬呢,你掙的錢你留著,不多要你一分錢。等你存夠錢了,回四川去,取個媳婦,生一屋娃子,日子就過圓滿了。
不是,大姐,我的意思不是錢的事。我就是想,就是想,就是想,行,我還是,還是打開窗戶說亮話吧。我的意思就是說,往后,我掙錢,和大哥大姐一起,來養(yǎng)這個家。
來??偹懵犆靼琢耍菤埣?,卻并不傻。這可不行,成什么體統(tǒng),我們這個家姓張,與你沒關系的哈,不能拖累你的。
鞋匠憋了一會兒,又說,其實吧,第一次來你們家的時候,大姐幫我敷藥,包腳,那一刻,我就動心了。
話說到這份上,來福知道,避不過去了。他扶著鋤頭蹲下,把頭埋進褲襠里,哈喇子流出來,一根線牽到地上。那,麥姑,你拿主意。
麥姑看看來福,又看看鞋匠,又看看我。成,這樣也挺好,來福,你不愿意當麥兜的爹,我讓鞋匠當她爹。鞋匠,往后,你對我們誰好誰壞,我不管,能對麥兜好點么?
鞋匠說,這個家里的人,大哥大姐,麥兜,蘋果,我會對你們都好。你們掙工分,掙多掙少都不打緊,有我呢,我能掙錢,能養(yǎng)起這個家來。
他們的協(xié)議,幾句話的事,說定就定下了。
當晚,來福兜里揣一瓶白酒,要出門去。麥姑問,你要去哪里。來福生生地說,你管我。來福推門走了,走出大門又折回來,對麥姑說,你今晚搬去鞋匠屋里住。麥姑說,你管我。
來福那晚去了核桃和二狗子墳前,喝光一瓶白酒。第二天早上,有人看見來福直挺挺地,趴在墳堆前,以為這人沒了,嚇得驚呼起來。不料來福一翻身,坐起來了,揉揉惺忪的眼睛,再打個呵欠,罵道,嚎什么嚎,老子陪兒子喝口酒,不成嗎?
來福睡墳堆的事,在我們麥浪溝不脛而走。他們信誓旦旦地說,指定是鞋匠和麥姑,那對狗男女,把來福給逼了出來。要不,軟溜溜的來福,螞蟻都踩不死的來福,怎么會醉醺醺的,在墳堆里睡一夜。突然間,大家都成了能掐會算的能手,說得有板有眼,如同親眼見到了鞋匠和麥姑的茍且。甚至有人說,狗男女干柴遇烈火,鞋匠是個能人,一個夜晚能來五六回,或者七八回,把那娼婦麥姑弄得,哼哼唧唧一整夜。這個版本的傳說,理所當然,是寂寞鄉(xiāng)村里的最美味的談資,人們極其愿意滿嘴唾沫,添油加醋地去傳播。
起初,麥姑出工,總是低著頭,不敢看人,不敢說話,比當年跟了三木植還心虛。人家笑話得狠了,只好尋個安靜的地方,偷偷抹淚。倒是來福,無所謂的樣子,有人笑話他把女人分出一半,給了別的男人,他竟舔著口水,沖人微微笑。最不厚道的人,還問來福,你家麥姑,幾天夜里跟你睡覺,幾天夜里跟鞋匠睡覺?來福說,想跟誰跟誰,隨她,要你管?
來福心里,卻是有絲絲暢快,我們不知道,他心里得到的是勝利的快感?;氐郊依铮湽媚I,來福就說她,你做得,人家還說不得?
來福話糙理不糙,雖是很不入耳,卻是啟發(fā)了麥姑。從此昂頭走路,別個風言風語,她就微笑著,盯著人家看,眼睛像刀子一樣毒辣。逐漸,人家反而不敢當面說這事了,只敢背后嘀咕,說麥姑家真是會過日子啊,一個男人種田,一個男人掙錢。
鞋匠想要個自己的孩子,暗示幾次,麥姑假裝不明白,鞋匠就挑明了說這事,麥姑不說行,也不說不行。鞋匠當是麥姑默許,夜里辦事,更加賣力??墒且荒赀^去,麥姑的肚皮一如既往,悄無聲息。某一日,有人給鞋匠告密,原來是趁鞋匠有次去巫山那幾天,來福陪麥姑去了公社衛(wèi)生院,做了結扎,莫講生娃,麥姑連放屁都不夠響了。
鞋匠氣憤,委屈,心里冒火,找麥姑惡吵一架,收拾行李,揚言要回四川酉陽去。來福出面挽留,鞋匠在氣頭上,執(zhí)意要走,拂袖而去。卻只過了三天,鞋匠搬著原樣行李又回來了,說,到底還是放心不下麥兜蘋果。麥姑抿嘴而笑,臉上泛起桃花,屁顛屁顛去下廚,做了幾樣小炒,要來福陪鞋匠喝上幾杯。
這等兩男一女的三角關系,終究是有人看不下去,譬如木匠黃水銀。黃水銀替來福不平。更是替自己不平,誰都能睡麥姑,干啥自己都睡不成?于是跑去政府報案,舉報鞋匠和麥姑,亂搞兩性關系,說得有鼻子有眼。公安局果然派人來麥浪溝,做過調查走訪,竟然真有其事,他們給鞋匠帶上手銬,押走了。在局子里蹲了一個半月,鞋匠才出來。本來是該判刑的,霸占人家女人,夠判他好幾年。得益于來福和麥姑,他們親自去公安局做保人。來福說鞋匠就是租客,根本沒有霸占自家女人,完全是別人造謠誣陷。來福還保證說,真出了事情,他們自己負責,請求政府不要為難鞋匠。
鞋匠出來后,來福恩將仇報,跑去木匠黃水銀家里,把人家痛罵一頓,罵人家吃飽了撐的,真真是狗拿耗子。
倒是鞋匠,經過這一劫,嚇得不輕。再出門后,幾個月都不回來,來福急了,翻山越嶺去找,在八屏山找見了,說了一籮筐好話,鞋匠才跟他回麥浪溝。再有一次,鞋匠出去大半年還不回來,來福四處打聽,在巫山才找到鞋匠,又是好話說盡,才把鞋匠勸回。這次鞋匠回來,給來福,麥姑,蘋果和我,每人扯了一身新衣裳。還把我拉到一旁,偷偷摸摸地,給我一袋子巫山老面饅頭,讓我藏好,一個人吃。他說,知道麥兜稀罕老面饅頭,你認我當?shù)?,往后每回都給你帶饅頭回來。
我說,你想都莫想。
自打麥姑和鞋匠在麥浪溝有了風言風語,蘋果就不愛回家。暑假寒假,無處可去了,回來也是獨自悶在屋里,誰也不搭理,個個都是她仇人。平時就吃住在學堂,所需吃穿用度,鞋匠拿錢,麥姑置辦,來福送到學堂去。
起先,鞋匠嫌來福走得慢,親自送過一次,在學堂門口站了半天,蘋果躲著,不肯相見。鞋匠只好去教室找,站在教室門口喊,蘋果,張?zhí)O果。蘋果坐在桌子上,埋頭看書,頭都不抬。同學就問蘋果,這人是誰啊,喊你老半天。鞋匠連忙自我介紹,說我是她叔。蘋果憋紅了臉,大聲說,他才不是我叔,是個四川騙子。此后,鞋匠就再也不去學堂找蘋果,蘋果偶爾回到家里,鞋匠也很自覺,遠遠地避開。
蘋果念書厲害,初中畢業(yè),考上施南師范學校,就連暑假寒假也不愛回麥浪溝了。給麥姑捎口信,說放假食堂也不關門,有飯吃,白天出去搞勤工儉學,晚上回學校睡,反正凍不著,也餓不著。麥浪溝也有人看不下去,勸蘋果說,你不就是看不得鞋匠嗎,你還是要想想,要是沒鞋匠,你們家只怕全都餓死了,還有錢給你吃飯穿衣,上學念書?蘋果眼珠子一瞪,說,是他自己要作賤。
蘋果能去讀師范學校,這在麥浪溝絕對是一件值得書寫的大事情。麥浪溝的孩子,別說上學念書了,能念到施南師范學校去的,除了張?zhí)O果,真真是前無古人的,后也難得有來者。也真真讓在麥浪溝不受待見的來福和麥姑,揚眉吐氣了一回。不過,他們心里還是有些不滿意。你看,蘋果去了縣城,就不回家了,連過年都不回,擺明是要跟家里斷絕關系的,看起來,從今往后,蘋果就和來福,和麥姑,沒有什么關系了。
1970年,十七歲的張?zhí)O果從師范學校畢業(yè)。國家分配工作,她不得不再回到山里來,因為她必須到公社的小學當教師。來福不懂蘋果的心思,姑娘回來,他高興,他可以見誰都炫耀,他張來福生養(yǎng)了一個有出息的好姑娘。
蘋果回來那天,來福特意去鋪子里打了兩斤白酒,和鞋匠推杯換盞,喝到半夜,酩酊大醉,倒在地上。第二天早上,麥姑見兩個男人躺在飯桌下。鞋匠鼾聲如雷,睡得正酣。而來福,全身冰冷僵直,早就沒了氣息。
鞋匠主持來福的喪事,花錢請來一班道士,在院里給來福做了三天三夜法事。鞋匠親自披麻戴孝,磕頭,迎賓,回禮,一個人包圓。鞋匠說,來福雖說窩囊,卻是個好人,他兩個兒子沒了,那我就當他三天兒子,以后逢年過節(jié),該敬香敬香,該燒紙燒紙,絕不讓來福委屈。
倒是蘋果,本是來福正經八百的孝子,她爹死了,家里辦喪事,人來人往,好不熱鬧,正宗孝子張?zhí)O果自己卻是呆在學堂,獨獨不見她露個面。直到第三天早上,大家抬來福的棺木上山,見田壟上有個身影,在遠遠打望,有人認出,那個人是蘋果。按理說,雖然來福不認我,但我也是他的孝子。他死了,都沒個后人跪靈堂,竟然要鞋匠來打理。麥姑也不發(fā)話,鞋匠就不敢說讓我替他,我自然就不會沒事找事。
葬了來福,再過些時日,鞋匠突然對麥姑說,來福死了,再沒個打掩護的,我倆還住在一起,法律是要制裁的。麥姑橫了一眼鞋匠,說,你要走?要走趁早,現(xiàn)在年景好了,我們孤兒寡婦,離了你也能活。鞋匠說,我不走,攆我我也不走。麥姑說,那你啰里八唆半天,什么意思?鞋匠說,我們去政府,扯個結婚證。
麥姑被鞋匠逗樂了,哈哈大笑,說,我都要五十了,還扯個屁結婚證。
若是再被公安捉走,沒了來福作證作保,那我可就出不來了。
麥姑說,等他們再來捉你,我就同意扯證。
這樣一來,鞋匠反倒希望公安早點來抓他。公安那邊沒動靜,鞋匠不甘心,甚至跑到木匠黃水銀面前去,說些指桑罵槐的話,說現(xiàn)在沒來福隔在中間,我和麥姑想咋睡咋睡。鞋匠目的就是要激怒黃水銀,指望他再去舉報。
黃水銀卻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你鬧你的,我惹不起躲得起,不搭理你。其實黃水銀懷恨在心,巴不得鞋匠坐大牢,巴不得麥姑身邊的男人都死光,晚上好鉆進他的被窩里來。只是他黃水銀再不敢舉報鞋匠了,頭次舉報之后,鞋匠毛發(fā)不少一根就出來,況且那時候還有來福那個正牌男人在?,F(xiàn)在來福死了,兩個狗男女正好借坡下驢,裹到一起去,把床搬到院壩里睡覺都不怕。就算真的讓鞋匠吃了虧,將來鞋匠出來,豈能輕易饒過自己?
鞋匠終是沒等來公安,等到的卻是蘋果把麥姑接走了。蘋果對她媽說,我爹窩囊,我不窩囊,你不能再跟鞋匠住一起了,人要臉樹要皮,再這樣下去,我的臉都被你丟光了。蘋果還說,我知道,鞋匠對我們家有恩,那就不攆他回四川,還讓他住這里,但你得跟我走。
麥姑說,就算不管鞋匠,那我跟你走了,你姐誰管?
蘋果惡聲道,麥兜?她不是我姐,連你都說她來歷不明,她哪能是我姐?再者說,她都是二十好幾的人了,早晚要嫁人,你管她一輩子?你要管她,也行,那我這輩子就不認你。
蘋果口氣生硬,不容商量,一定要把麥姑接走。麥姑不知所措,看看鞋匠,鞋匠頭扭到一邊,說,走吧。麥姑又看看我,我說,走吧。
就這么,麥姑眼淚汪汪的,跟蘋果去了麥浪溝公社學堂。
家里只剩下我和鞋匠,兩個都是來歷不明的人,想想都好笑。鞋匠一如既往,挎?zhèn)€修鞋的箱子,出去跑江湖。我在生產隊出工,掙工分養(yǎng)活自己。鞋匠過段時間就給我一些錢,讓我送到學堂去給麥姑。鞋匠說,你媽沒掙工分,但得吃飯,就憑蘋果那點工資,哪能養(yǎng)活幾口人,再者說,蘋果往后還要嫁人,還要生娃,有點工資也不能花精光了,得存下點兒應急。
我每次給麥姑送錢去,都不進蘋果的門。蘋果黑著一張臉,不正眼看我,也沒讓我進門的意思。我總是讓蘋果把錢轉交麥姑,蘋果收錢倒是爽快,從來不問錢的來路。有時候,蘋果不在,麥姑會追出來,邀請我進屋,喝口水。我篤定是要拒絕她的好意的,不稀罕進那個門。關鍵是,被蘋果撞見就不好了,麥姑肯定會挨一頓訓斥。當我拒絕進屋,麥姑便會松一口氣,若是我答應進去歇腳,她會是怎樣的一種尷尬呢?麥姑會問我好不好,我說好。又問鞋匠好不好,我說好。問完兩個問題,麥姑就沒話說了,眼眶紅紅的。
有一次,麥姑悄悄告訴我,蘋果要結婚了。男方也是教書的先生,是蘋果師范學校的同學,畢業(yè)后就留在縣城教書。我回家,把蘋果的婚訊轉告鞋匠。鞋匠默不作聲,打開工具箱,支起攤子,叮叮梆梆敲了兩天兩夜,做好兩雙皮鞋,男式女式各一雙。又拿出一疊鈔票,讓我一并給蘋果送去。鞋匠支支吾吾半天,叮囑我,就說是你當姐姐的送的賀禮,若是知道我給的,蘋果不會要。
蘋果結婚那天,我去學堂送禮,操場上擺了十來桌酒席,即將開席。我把皮鞋和錢交到蘋果手里,說這是鞋匠給你的。蘋果說,知道了,你回去吧。
送完東西回來,鞋匠問我,蘋果婚禮熱鬧不?我說,沒看見。鞋匠又問,咋不吃宴席了回來?我說,要你管。鞋匠又問,見到你娘沒?我說,要你管。鞋匠說,我剛和了面,這就去給你蒸老面饅頭,保證是巫山的味道。
我和鞋匠坐在火塘邊,就著咸菜吃老面饅頭。木柴燃起的火焰,把鞋匠的臉映紅,突然發(fā)現(xiàn),鞋匠的臉上早已皺紋密布,溝壑縱橫。吃著吃著,鞋匠突然說,麥兜,認我當?shù)桑?,我掙的錢,就交給你管。鞋匠又說,反正我已經沒根了,四川是回不去的,前幾年我偷偷回到酉陽去看了一眼,老母親早死了,房子也塌了。
我看見鞋匠的眼眶紅潤起來。他又說,來福死了,麥姑走了,我的家,沒了。
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不關心。我只是不愿意從此就和他成為一家人。盡管我自己是一個來歷不明的人,但并不因此我就高看鞋匠。他比我好不到哪里去。若是這兩個人成為父女,我敢說是一件可恥的事情。我說,認爹的事,還是那句話,想都莫想。你要真為我好,那就給我尋個可靠的男人,讓我嫁了吧。
要說,我已經是三十來歲的大齡女子,要是生在正常人家,早就嫁為人婦了??墒?,偏偏我是個平庸的女子,是個差點名字都沒有的女子,是個來歷不明的女子,誰會要我?尤其在麥浪溝,鞋匠好歹還有個名字叫鞋匠,人們看見他,會說,鞋匠,出門去?鞋匠,回來了?可對于我,人們遇見,總是想轍繞開走,為的就是避免同我講話。實在避不過去,對面的人就把臉扭去一邊,裝作不認識,別別扭扭地擦身而過。麥兜兩個字,在麥浪溝是恥辱,是仇恨,是邪惡。
說到底,在麥浪溝,我活得甚至不如鞋匠,誰會娶我?
我和鞋匠在家里,大眼瞪小眼,沒別人好搭理。我沒問題,早已習慣這般,從小到大,反正也沒人和我說話。鞋匠就不行,這個來自四川的娘娘腔,嘴閑不住,屁大個事要講半天。說他打小享的福,說他長大吃的苦,說他跑江湖經的事,說起來就沒完沒了。說著說著,總是找個茬口,把話題拐到麥姑身上,找我打聽麥姑的消息。起初,我知道什么說什么,后來,鞋匠問得多了,我就很煩,要他自己去學堂打探。鞋匠抹了一把淚,說,哪里敢去,去了怕蘋果甩臉,怕麥姑為難。
1983年的春天,冰雪融化得早,麥苗出土比往年都早。我們麥浪溝也學江漢平原,搞起聯(lián)產承包。生產隊天天晚上開會,這是件稀罕事。早前為地主老財種麥子,后來為日本人種麥子,再后來為生產隊和集體種麥子,現(xiàn)在居然可以為自家種麥子,夠稀罕的。我和鞋匠,每一場會都沒拉下,聽他們講政策,講未來。臨到分地承包的時候,我們竟是一分地都沒分到。隊上說,當初來福阻攔,麥兜沒在麥浪溝落上戶口,是個黑市人口,所以分不到地。鞋匠,是山外跑過來的,本來就不是麥浪溝的人,當然也分不到地。
鞋匠安慰我說,沒事,沒地就不種麥子,我還是出去跑江湖,修鞋,養(yǎng)活你。
我說,我都要四十了,還要你養(yǎng)活?丟不起這人。
這回,是麥姑站出來,主持了局面。聽說過分地的事,麥姑回到隊上來,找到大隊干部說,我麥姑還沒死呢,我的地呢,咋不分給我?干部說,你都六十了,又是個殘疾,還種得動麥子?麥姑說,那我不管,該要的我還是得要,蘋果他們當教書先生的,才有規(guī)定到年歲了退休呢,我可沒聽說老農民到六十了就不種地的。大隊干部無話可說,調一片地給麥姑。麥姑對我說,這地你就自己種,自己吃,靠這塊地給自己養(yǎng)老吧,我說話就埋進土里去了,再管不上你了。
鞋匠在邊上說,麥兜這個老姑娘,雖說不認我,我往后會養(yǎng)她。麥姑橫了鞋匠一眼,說,你自己都快不能動了,還養(yǎng)別個?鞋匠多久不見麥姑,想留她在家住幾天,話還沒說完,蘋果就趕回來接人。蘋果說,往后各自珍重,我和我媽,都不會再回這里來。
誰也料不到,在我四十歲這年,會有個男人要娶我。一天,鞋匠回來,爬山繞水說了半天,卻沒說到麥姑的話題。我正納悶,鞋匠突然說,八屏山山腳下有個男的,你嫁不嫁?
我被嚇一跳。這是,誰瞎眼了?
鞋匠笑笑。男方條件不大行,五十多了,前年死掉女人,一個人拉扯著三個孩子。我給那男的說了你的情況,他說愿娶,就看你愿不愿嫁。
我說,人家都不嫌我是黑市人口,我還有資格挑三揀四么?只要是個男的,是個活的,我就跟他走吧。
鞋匠說,看吧,我把你當姑娘養(yǎng),現(xiàn)在卻要我來給你保媒,倒是好呢,把我老姑娘嫁出去,家里就剩我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老死在這里。
我說,你一張碎嘴,能不能消停點兒,一天到晚,就知道說天說地,說盡說絕,說生說死,你說的人不煩,聽的人卻是煩得要死。
我要嫁的那個男人,只是在麥浪溝來看了我一眼,就說那年秋天來娶我。那年麥子長得實沉,遍地金黃,麥浪起伏。我趕在過門之前,完成收割。鞋匠說,你出門了,這么多糧食,我一個人可以吃幾年。我說,等你吃完了,我會給你送糧食回來。
鞋匠又說,我老了,給你掙不動嫁妝了。我說,我不要。鞋匠的手腳不再利索,敲敲打打三五天,才做出兩雙皮鞋來,男式女式各一雙,遞到我面前說,粗糙得很,勉強能穿吧,比打赤腳強,要不要?
我說,我傻?。扛缮恫灰??
秋天來了。
那個要娶我的男人,備下白酒十斤,白米十斤,白面十斤,白糖十斤,紅糖十斤,糍粑十斤,豬肘兩只,豬頭一個,羊肘兩只,公雞兩只,母雞兩只,紅布一丈,花布一丈,駕一臺手扶拖拉機拉到麥浪溝。交給鞋匠,是為彩禮。
鞋匠看看我,眼神游離,布滿溝壑的老臉竟然泛起紅暈。囁囁地說,我是個外人,又不是麥兜她爹,怎敢收下這些貴重東西。我說,人家都拿來了,你還羅里吧嗦,不收下,想讓人家大老遠拉回去?
鞋匠笑瞇瞇地,連忙說,收,收,我享福了,享了老姑娘的福。
送完彩禮,男人著急趕回八屏山去,說明日還要邀齊娶親隊伍前來娶人。臨走時,鞋匠再三叮囑,回程路上,斷崖口那一段,坡陡彎急,一定小心謹慎開車,若是不小心落下山崖,別說活不成,能不能找到尸身還是兩說。
這話實在刺耳,我便攔住鞋匠,不讓他再說下去。你不會說話就閉嘴,沒人當你是啞巴。
男人露出僵硬的笑容,連說,沒事,沒事,隨便說說,當不得真。說完發(fā)動手扶拖拉機,悻悻地走了。
鞋匠真真是個烏鴉嘴,竟然一語成讖。那個世界上唯一答應娶我的男人,回去的路上,在斷崖口,連人帶車掉下了山崖。聞訊之后,我拼命趕往現(xiàn)場,我感覺自己是飛過去的。云蒸霞蔚的斷崖口,除了作證的幾個路人和辦案的警察,那個要娶我的男人和他的手扶拖拉機,渺無蹤跡。萬丈懸崖下,我不知道那個男人是否身體完整地躺在某一個地方,總之,人是尋不見了。我跪下來,跪在斷崖口,對著男人跌落的方向,磕了三個響頭。
我一切與過去四十年生命一刀兩斷的期待,所有對未來生活的美好向往,都隨著那個男人掉下萬丈深崖,去到了地獄。聽到這個消息,所有人都無動于衷,世界平靜如常。人們甚至懶得理會憑空而來的這個談資。因為我本就是沒人可以娶走的,甚至活著都是奢侈的。我,麥兜,活著還是死去,存在還是消失,嫁為人婦還是終老閨中,都無關緊要。
只有鞋匠,他是唯一感到難受,感到恐懼的人。他的難受和恐懼,不是因為那個男人的死掉,而是因為我在一夜之間被打回原形。他的心情和我一樣急切,是多么地想把我嫁出去啊。
所以,鞋匠接下來的自殘行為,就不難理解了。
他找到一個老中醫(yī),打聽出一個方子,回家就弄一塊木炭,碾成粉末,和著白酒服下,只一小會兒工夫,鞋匠就成了啞巴。接著臉色開始發(fā)白,渾身冒汗,嘔吐不止。不得已,只得到醫(yī)院求治,醫(yī)生問哪里不舒服,鞋匠指指咽喉,又指指肚皮,卻發(fā)不出聲來。他向醫(yī)生討來紙筆,寫下來龍去脈。醫(yī)生捧腹大笑,說世間無奇不有,只聽說啞巴急于說話的,沒聽說口舌利索的卻想做個啞巴。醫(yī)生給鞋匠開出幾包牛黃解毒片,三天之后,藥到病除。
鞋匠這樣,只會增加我對他的厭惡。我說,你實在想不開,干嘛不自殺,光不說話有屁用。鞋匠羞愧,不敢搭話,也不敢看我一眼。
其實,鞋匠是不是啞巴,對我來說根本就不關緊要,反正在此后的很多年里,我沒同他說過一句話。
1990年的春天來了。麥姑的死,是一個迷。之前無病無災,突然有一天,麥姑說,我聞到新麥的香味兒了。
蘋果正奶著孩子。她已經生了三個孩子。孩子都由麥姑幫她帶,帶到三四歲,就送去縣城上幼兒園,跟孩子父親一起住。送去縣城一個,回來就又生一個。蘋果正奶著孩子,麥姑突然冒出這么一句不著邊際的話。蘋果不在意,以為麥姑說夢話??商O果抬頭一看,麥姑雙眼睜得鼓鼓圓圓,望著窗外,神采奕奕。麥姑又說,我缺的這只手,是不是該治了?蘋果心里一驚,知道麥姑這是在說胡話。便說,你大白天說什么夢話,快來看好孩子,一會兒我還得上課去。
當天夜里,雷雨交加。山里的秋天,雨多雷少,而那一晚,秋雷轟轟隆隆一整夜。記得鞋匠說過,若是雨多風又大,就容易打雷。想想也是,那年秋天,地里的麥子好多都被風壓在地上,爬不起來,加上雨水浸泡,直接就在地里發(fā)了麥芽兒。鞋匠一夜不眠,披件蓑衣在屋檐下站了一整晚,他說,入秋多久了,雷還打得一整夜不停,活了六十幾歲,還沒見過。
蘋果也是一夜輾轉反側,睡不踏實。滴滴答答的雨,時斷時續(xù)的雷,吵得她心煩意亂。好不容易捱到天明,起床后,卻不見廚房里有麥姑做早飯,床上也沒人。趕緊出門去尋找,只見麥姑穿戴齊整,直挺挺地倒在學堂操場上,一只手指著麥浪溝的方向。
麥姑死了。享年六十五歲。
蘋果請人給我捎來口信,讓我去一趟鎮(zhèn)上,說有急事。鞋匠也要跟著我去,他看起來比我還著急。鞋匠說,指定是麥姑有事,我得去。
我不搭理鞋匠,火急火燎地奔鎮(zhèn)上去。鞋匠便跟在我的后面小跑,不遠不近的跟著,既不落下多遠,也不急著追上我。蘋果見到我們,瞬間變臉,拉得比馬臉還長。沖著我說,雖然我們全家不認你,但我媽死了,還是通知你來一趟,給咱媽守個靈,好歹你還是她生的??赡銕尺@老東西來干嘛呀?
鞋匠趕緊替我辯解。不是麥兜帶我來的,是我死皮賴臉跟來的,我這些天心里疼得厲害,吃不下睡不安,就想見你媽一眼。
見鞋匠如此不識趣,蘋果終于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你個四川老鬼,是個什么東西?你害我們全家在麥浪溝抬不起頭,你害我和我媽有家不能回,你還把她,麥兜,她準備嫁的男人,給咒死了,你就是個要遭雷劈的災星!現(xiàn)在我媽都死了,你還要騷擾她,還不放過我們,你還不快滾!
鞋匠懵了一下,跪下來,給蘋果磕了一個頭,又給我磕了一個頭,然后準備離開。
蘋果說,老東西,你等等。鞋匠心里一喜,說,讓我看你媽一眼?蘋果鄙夷的說,想得倒美,我媽死了,現(xiàn)在我們家與你沒任何關系,你趕緊從我們家搬走,后山有個山洞,你住那兒去吧。
鞋匠又給蘋果鞠了一躬。
葬了麥姑,我一下子覺得腦子里空蕩蕩的,心里空蕩蕩的,渾身上下空蕩蕩的。這個世界上,唯一與我的生命息息相關的人,這個給了我名字的人,從此將變成一堆黃土,消失在我們能找到她的任何地方。
我當然不會有悲傷,我怎么可能悲傷?
這個唯一知曉我的來歷的人,帶走了麥浪溝所有人都知道的關于我的,就我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我覺得,我自由了。
盡管往后,依舊會被所有人忽視我的存在,沒有人和我說話,沒有人叫我的名字,沒有人在乎我是死了,還是活著。但是,我自由了,可以自由地活著,可以自由地播種和收割,可以自由地在風中行走,在起伏的麥浪里親吻麥粒。
所以,我是一身輕松回到麥浪溝的。帶著自我陶醉的幸?;氐禁溊藴系?。
可是,一個猥瑣的男人,一句話,讓我所有的輕松和幸福,成為破滅的泡沫,蕩然無存。是的,還是他,鞋匠。鞋匠卑微的站在我的面前,像一個一再犯錯的孩子,用微弱的聲音,小心翼翼地說,告訴我,你們把你媽葬在哪里了,我去看一眼,給她燒香,燒紙。你看,麥兜,我已經收拾好行李,準備從這里搬走了。我只是想去你媽的墳前,看一眼,你告訴我,她在哪里,可以嗎?
我啞然失笑,這個在蘋果面前膽小如鼠的人,心里在想什么?他的勇氣又是來自哪里?
我怎么可能搭理他。自從那個能帶我離開麥浪溝的男人,掉下山崖的那一天起,我就不再和鞋匠說話,永遠不。這成了我心里放不下的執(zhí)念。他是明白的,他明白自己口里出了禍端,所以他才想變成啞巴。
可是,他還是忍不住開口求我。
但是,我怎么可能搭理他。
鞋匠無法在我這里得到他任何想要的消息,提著行李走出我們的家門,去了蘋果指給他的山洞。
誰又能想到,2000年的秋天,麥子收割的時節(jié),張?zhí)O果會興沖沖地跑回來找我。這該是一種什么樣的奇跡?張?zhí)O果她居然叫我姐姐。姐姐,你趕緊把屋子收拾一下,換上我給你帶回來的新衣服,馬上有重要的客人來家里。
我的腦子是空白的,張?zhí)O果突如其來的熱情,猝不及防。我唯有一言不發(fā),聽從她的指令,梳妝打扮。
蘋果所說的重要客人,是來自日本的一個中年男人,看起來四十出頭。陪同他來的,還有市長,縣長,鎮(zhèn)長,等等,多數(shù)是我從沒聽說過的官職。日本人笑著對我說話,嘰里咕嚕,喋喋不休。這讓我想起鞋匠,不管別人愛不愛聽,他總是喋喋不休,自顧自的說。日本人說一句,邊上就有個比蘋果更有氣質的女子翻譯一句。
日本人的第一句話是:你叫什么名字?
第一次有人關心我的名字,這比蘋果叫我姐姐讓我更惶恐。我想,也許我快要被拉出去槍斃了,這究竟是什么世道?我顫抖著說,我叫麥兜。
那個被人稱為縣長的人,看出我有問題,和藹地對我說,不要緊張,麥兜同志,這位尊貴的日本客人是專門來看你的,他問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怕。
女翻譯對我轉告日本人的話。我叫三木正雄,是三木植的侄子,也就是說,我是你的堂弟,很高興在遙遠的中國找到你,麥兜女士,我的姐姐。我的伯父,也就是你的父親三木植,臨終前囑托我們,一定要來到中國,找到你的母親。很遺憾,你的母親去世了。但是很慶幸,我們找到了你,我的姐姐。
眾人鼓掌,熱烈地鼓掌。我也鼓掌,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鼓掌,只是怕不鼓掌會犯下什么錯誤。
這時,市長出來講話。邊鼓掌邊講話。祝賀三木先生在中國尋找到親人,更要感謝三木家族在我市投資幾個重大項目,現(xiàn)在,三木先生和我市是親上加親了。
眾人鼓掌,更加熱烈地鼓掌。
女翻譯在掌聲中繼續(xù)轉達日本人話。三木先生的意思是,麥兜女士意去日本定居的話,他會馬上和有關方面協(xié)商,妥善安排您的行程,三木家族非常歡迎您回到日本。
掌聲戛然而止,現(xiàn)場一片死寂。去日本是什么概念?我為什么要去日本?因為他關心我的名字,我就要去日本?因為他說日本有我一個已經去世的父親?這些問題,攪得我頭痛欲裂。
這時蘋果附在我耳邊說,快答應,說你愿意去日本。我說,不去,去日本了地誰種,麥子誰種?不能讓我媽留下的地荒蕪了。蘋果替我著急,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悄悄說,你去了日本,咱媽的名譽就恢復了,我也有了一個海外親戚,多好,你不知道有多好的好。
不去,我要留在麥浪溝,種我的麥子。我大聲說。
短暫的沉寂,然后是熱烈的掌聲??h長說,故土難離啊,理解,難得麥兜同志對麥浪溝有如此深厚的感情,我為我們麥浪溝老百姓的素質和覺悟深感自豪。
縣長又小聲對身邊的鎮(zhèn)長說,這個女人的戶口和身份等遺留問題,立刻,馬上,給我解決好!
尊貴的客人散去,麥浪溝回復往日的寧靜。唯一的變化是,人們再碰見我時,不再繞山繞水,臉上寫滿親切的笑意。蘋果破天荒留在家里過夜,還非得和我擠在一張床上,睡覺時還拉著我的手,像是怕弄丟了我。我感覺到蘋果的手是溫暖的,微微有汗。我突然想哭,記憶中,麥姑的手心,也是這樣的溫度。
姐姐,你不去日本也好,留下來,我娘家還有個親人。你走了,我娘家就沒人了,就是孤兒一個了。
嗯。我不去日本。我要種麥子。
姐姐,你去找領導們說說,把我調到縣城的學校去吧。你看,你三個侄兒都在縣城,你妹夫也在縣城,就我一個人留在麥浪溝鎮(zhèn)上,兩地分居的日子太難熬,我真真受夠了。姐姐,求求你一定幫妹妹這個忙。
我不認識領導,也不會說話。你比我機靈,會說話,你自己去找他們說是一樣的。
好,那我就給縣長說,這是姐姐你的意思啊。
嗯。睡吧。好困。明天麥子該收割了。
2005年冬天,我六十歲生日這天,鎮(zhèn)上來了人。竟然有人知道我的生日。他們用小車把我送進縣里的敬老院。這個敬老院的院民,全是縣里的離退休干部。據(jù)說,我入住敬老院的所有費用,是市里一家中日合資企業(yè)贊助的,在這里,我衣食無憂,每月還能領到一筆零用錢,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
每天清晨,我站在敬老院的花園里享受鮮花和青草的芳香,或者遙望麥浪溝的方向。離敬老院不遠的地方有一所小學,總是有孩童的瑯瑯讀書聲,傳入我的耳際?,F(xiàn)在,張?zhí)O果,我的妹妹,是這所小學的校長。
日子平靜,如流水逝去。
有一天,敬老院的門衛(wèi)交給我一個布袋。打開一看,竟是數(shù)十個老面饅頭。饅頭們早已僵硬冰冷,靜靜躺在布袋里。只是,那久遠的,巫山老面饅頭的味道,讓我頭暈目眩。
我向院里請假,回到麥浪溝。找人在麥姑的墳塋旁邊,挖出一個新的墳坑。然后又去到后山的山洞里。他果然還在那里。鞋匠,頭發(fā)花白,步履遲緩,目光癡呆。看見我,鞋匠微微一笑,張開嘴,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淚水沿著臉上的溝壑,緩緩下落。
我?guī)е常瑏淼禁湽脡炃啊?/p>
記住,這個新的墳坑,是你的。有一天你死了,就埋在這里?,F(xiàn)在,你要記住這條路,你想說話,就來這里,找麥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