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彬
自中國有史以來,有關華夷之辨的爭論便貫穿中國整部歷史?!叭A夷之辨”也被稱作“夷夏之辨”,一般認為華與“花”通,《春秋左傳》解釋“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解釋夷為“夷,平也,從大,從弓,東夷人也”,以此指代東部使用弓箭的部族。這一概念出現之初最主要的目的是為了將位居中原的華夏子民與周邊的蠻族區(qū)別開來,通過“貴中華、賤夷狄”的方式來展示中原民族的身份優(yōu)越性。華夷之別往往體現在地域、血統(tǒng)以及文化等諸多方面,而按照錢穆先生的說法:“古時的夷夏界限之分主要在文化,不在血統(tǒng)”華夷觀念的實質是位居中原的農耕文明與周邊游牧文明之間的矛盾,反應了農業(yè)文明對其自身文明優(yōu)越性的自信。
在中國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每當華夏族面臨嚴重的民族危機時,便會將加強華夷觀念來抵御周邊民族入侵。華夷之辨給中國古代歷史上入主中原的少數民族政權帶來了沉重的思想壓力。在我國封建社會早期的時候,部分少數民族政權為了淡化華夷觀念,證明本民族統(tǒng)治的合法性,選擇了通過漢化來贏得廣大漢族民眾認可的方式來維護自身的統(tǒng)治。在后期的發(fā)展中更是抓住華夷之辨中重文化而輕血統(tǒng)的的特點,將本民族容納為“華”的一部分,將夷狄的帽子扣在周邊對其統(tǒng)治有威脅的其他少數民族頭上。
這一現狀發(fā)展到清朝以后,入主中原的女真人迫于江南漢族地主近乎瘋狂的抵抗運動,也開始努力清除華夷之辨對于其自身統(tǒng)治的威脅。清朝入關以后的順治皇帝與康熙皇帝漢學造詣非常深厚。在曾靜策動川陜總督岳鐘琪謀反案之后,雍正皇帝更是親自披掛上陣,在《大義覺迷錄》中洋洋灑灑十余萬字對傳統(tǒng)的華夷觀念進行了辯駁,稱“從華夷來說,以夷比禽獸,豈能入住中原”的說法是“至卑至陋之見”。并列舉諸如隋文帝、唐太宗等人身上有胡人血統(tǒng)依舊成為一代圣君來解釋這個問題。但由于《大義覺迷錄》更多將精力放在雍正皇帝繼位合法性問題上,對于華夷觀念的批駁并沒有取得太大的成效。于是到了乾隆時期也仿照前朝采取了將夷狄概念轉嫁的方式。而隨著中國的逐步近代化,西方國家開始與中國接觸,夷狄的概念便自然而然的落到了他們的頭上。清朝統(tǒng)治者們開始稱東來的西方各國為“夷”、“番”等,如將葡萄牙稱之為“澳夷”,英吉利稱之為“紅毛番”。自鴉片戰(zhàn)爭開始以后,盡管清政府屢次敗于外國,但夷的概念已經成為了清王朝對西方列強的固定稱呼,而清王朝自身則理所當然的成為了華夷秩序中央的天朝上國。
公元1793年10月,乾隆皇帝在熱河行宮接見了英國馬戛爾尼使團并致書英國國王喬治三世。乾隆皇帝在國書中稱:“朕批閱表文,詞義肫懇,具見爾國王恭順之誠,甚為嘉許……天朝富有四海,惟勵精圖治,奇珍異寶更無貴重……”從中可以看出清朝統(tǒng)治者已經理所當然以“華”自居,抱著夷不如華的心態(tài)將其通商要求拒絕。而到了鴉片戰(zhàn)爭期間,在與英國的交涉過程中,清政府在華夷觀念影響下的外交方針與英國所奉行的平等外交方針產生了嚴重沖突。軍事上的節(jié)節(jié)失利致使道光皇帝對英國人形成了“英吉利國夷人素行兇狡,向與中華不通文移。英吉利國夷人,犬羊性成,心懷叵測,由來已久。”的印象。關于道光皇帝對于英國人這種印象的形成,軍事不利所造成的憤懣與不滿固然是一方面,但歸根結底還是道光皇帝心底華尊夷卑的觀念在作祟。而這正是英國侵略者所不能接受的。在與英國人交涉的過程中,清政府以對待附庸國的方式同英國交涉,使英國人認為受到了侮辱以及不平等的外交而決心采用武力來解決問題。最終戰(zhàn)場上的慘敗迫使清朝統(tǒng)治者被動的開始重新審視華夷觀念的正確性。正如馬克思所說:“滿族王朝的聲威一遇到英國的槍炮就掃地而盡,天朝立國萬世長存的迷夢破了產?!?/p>
自鴉片戰(zhàn)爭以后,傳統(tǒng)的華夷觀念逐步受到沖擊,被迫開始接受西方的民族主義思潮對其自身進行補充和修正。在這一過程中,“夷”代指西方國家已經成為了慣例,比如近代著名睜眼看世界的先驅人物魏源提出的師夷長技以制夷。而華的概念在這一過程中則是進一步的擴張,到了清末革命派登上歷史舞臺時已經可以看出這一時期的華夷觀念與傳統(tǒng)中國的華夷觀念有了很大的不同,從原本強調文化差異到這一時期已經帶有明顯的種族色彩。1895年嚴復提出“保國、保種、保教”的口號,已經與傳統(tǒng)的華夷觀念大不相同?!叭A”開始被賦予新的含義,逐漸開始指代從古至今生活在中國土地上的所有民族。梁啟超等人也屢次按照現代民族理念對“華”的概念進行解釋。至19世紀末,作為近代民族學術語的“民族”概念傳入中國后,中華民族這個民族學詞匯也應運而生。雖然“華”、“中華”、“中華民族”這些族稱之間依舊存在微小的差異,但其內涵卻是一致的,即指代從古至今生活在中國領土上的所有民族。最終從結果上來看,當夷的概念在那個時代固定代指西方列強以后,華的范圍不斷擴大,最終囊括了今天中國境內的所有民族。這是中國傳統(tǒng)華夷觀念的一次轉型,同時也是一次自我超越,它比歷史上歷次華夷之辨都具有更加深遠的影響。
近代以來,傳統(tǒng)華夷觀念向近代民族主義轉變的最終結果是中華民族觀念的形成。在這一過程中,由于西方種族意識的傳入,使得華夷觀念向近代轉型過程中帶有明顯的種族色彩,進而形成了近代中國的民族主義思潮,提出了中華民族這一政治概念。關于中華民族概念的提出也經歷了一段漫長的歷程,是許多先進知識分子關注國際大勢結合中國民族問題實際得出的結論。中華民族這一概念的實質是對中國自古以來多元一體的民族共同體格局的總結與超脫。
關于中華民族,就目前來看最早的提出者應當是梁啟超。在戊戌變法期間梁啟超對于中國的民族問題實際就已經有了比較明確的認識。變法失敗流亡日本以后他又閱覽了相當多的民族主義論著。1899年在《東籍月旦》一文中先是破天荒的使用了“民族”一詞,大膽提出民族主義是近代史學的靈魂的論斷。20世紀以后他又逐漸產生了中國各民族必須一體化的觀念。1901年梁啟超在《中國史緒論》一書中使用了“中國民族”。1902年《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一文中正式使用了“中華民族”的字眼。而到了1905年《中國歷史上民族之觀察》一文中再次使用“中華民族”一詞,并斷言稱“中華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實由多數民族混合而成?!钡竭@一時期他關于中華民族已經有了比較清晰地認識,認為“中華民族”應當是我們這個民族統(tǒng)一體的共同稱謂。而梁啟超能產生這樣清醒的認識,除了他本人的卓越學識之外,當時社會環(huán)境下民眾產生的模糊的種族意識也是極其重要的。在這種近代種族意識的驅使之下生活在中國國土上的多民族之間再一次走上了華夷一統(tǒng)的道路,而將夷的概念轉嫁給了西方。
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曾經指出過一個有趣的現象:“中華民族這個多元一體格局形成的特色,距今3000年前,在黃河中游出現了一個由若干民族集團匯集和逐步融合的核心,被稱為華夏,像滾雪球一般的越滾越大,把周圍的異族吸收進入了這個核心。它擁有黃河和長江中下游平原以后,被其他民族稱為漢族。漢族繼續(xù)不斷吸收其他民族的成分而日益壯大,而且滲入其他民族的聚居區(qū),構成起著凝聚和聯系關系作用的網絡,奠定了以這個疆域內許多民族聯合成的不可分割的統(tǒng)一體的基礎,成為一個自在的民族實體,經過民族自覺而成為中華民族?!苯M成我們這個多民族國家的各民族都有其獨立體系的歷史文化,但由于長期處于一個統(tǒng)一的國家統(tǒng)治之下,從多源交融到多元一體,自覺的聯合成為一個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這個多民族統(tǒng)一體的實質就是現如今我們所談的中華民族。中華民族這一概念的出現,是對傳統(tǒng)華夷觀念的超越,是傳統(tǒng)華夷觀念向近代民族主義轉型的最終結果。從費孝通先生的論斷中我們可以看出這個統(tǒng)一的民族共同體早就存在,只是沒有被總結出來。而近代中華民族概念的提出將華夷之辨超脫成了華夷一統(tǒng),正式將這個實際早就存在的民族共同體確認了下來。
在中國古代史上,中原王朝的政權在面對武力不敵外夷時往往會以自身的文化優(yōu)越性來取勝。蒙古人、女真人入主中原后最終都是采取了漢人的方式來維系統(tǒng)治,在文化上主動或者被動的接受漢文化來完成自身的轉型。如元世祖忽必烈的文士郝經就曾經宣稱:“夷進于中國,則中國之,茍有善者,與之可也,何有于中國于夷?”并在此基礎上又稱:“今日能用士,而能行中國之道,則中國之主也?!泵鞔_指出蒙古人即已使用漢人的方式統(tǒng)治中原,接受了漢文化的熏陶,那華夷又有何區(qū)別。而元朝在編修宋金遼三史的時候也采取了分別纂修三史的方式,“各國各與正統(tǒng),各系其年號”。這一驚世駭俗、曲高和寡的觀念證明元朝統(tǒng)治者在面臨華夷觀念的思想壓力時在努力證明自己已經“中國之”了,以此來贏取漢地民眾的支持。
自鴉片戰(zhàn)爭伊始,清政府的傳統(tǒng)華尊夷卑的觀念遭到來自西方各國堅船利炮的猛烈沖擊之后,這種以文化同化蠻夷并使之中國化的方式便顯得不是那么牢靠。華尊夷卑的前提是“華”對“夷”有明顯的文化優(yōu)越性,而鴉片戰(zhàn)爭以后西方社會先進的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令清政府感到無所適從。當文化不再具有優(yōu)勢的時候,華夷觀念的局限性便顯現出來?,F實迫使它必須從自身做出改變來適應這一“兩千年來中華未有之變局”。在這一改變過程中,睜眼看世界的先驅人物魏源盡管宣稱師夷長技但仍將西方各國以“夷狄”視之。而更先進者如馮桂芬則直接將我們這個多民族共同體當做世界民族之林的一員,宣稱:“今則地球九萬里,莫非舟車所通,人力所到……據西人輿圖所列,不下百國……”采用通俗語言說明華夏并非天之驕子,而是世界諸民族、諸國家的一員。面對西方高度發(fā)達的文明體系,中國近代知識分子對于傳統(tǒng)華夷觀念的這種反思與修正正是這一時期多民族共同體文化優(yōu)越性喪失的體現。由此可見,文化優(yōu)越性的喪失是傳統(tǒng)華夷觀念在近代轉型為“中華民族”理念的內部因素。
在1840年以前的中國,由于沒有遇到過來自中華大地以外足以威脅整個“中華民族”生存的壓力,無法在與外部勢力的斗爭中凸顯出我們這個多民族統(tǒng)一體的整體性特征。而在1840年西方文明打開中國大門以后,中華文化開始受到沖擊,發(fā)現自己似乎并不具備絕對的文化優(yōu)勢,文化優(yōu)越論與地理中心論不再是理所當然。直到甲午中日戰(zhàn)爭中國戰(zhàn)敗,國人感受到亡國滅種的氣息,在一片片救亡圖存的浪潮中,“合族”衛(wèi)國終于成為今天中國境內所有民族的共識。近代資本主義侵略使中華民族面臨巨大的生存壓力,再加上來自西方的現代民族理念的熏陶,國人的近代民族觀念經過曲折歷程終于形成。直至1912年中華民國的成立,“滿漢一家”、“五族共和”,中國現代民族國家的觀念才正式形成。傳統(tǒng)華夷觀念在面臨西方文明的巨大壓力之下,又受到現代種族理念的啟迪,正式轉變成為偉大的中華民族。因此,巨大的外部壓力是傳統(tǒng)華夷觀念轉型為近代民族主義的外部因素。
文化優(yōu)越性的喪失與西方文明所帶來的巨大壓力一內一外,共同促使傳統(tǒng)的華夷觀念作出轉型,以適應新的時代要求。而正好在這一時期現代民族理念傳入中國,并迅速與中國傳統(tǒng)觀念相結合,最終產生了滿漢蒙回藏等民族合為一國的效果,是為現代意義上的中華民族。
在中國歷史上,每一次華夷之辨最終的結果都是有新的血液注入這個多民族共同體的整體。自秦朝以來大一統(tǒng)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證明在中國古代已經出現了中華民族的實體。只是在鴉片戰(zhàn)爭以前中華文明都沒有遇到過足以威脅整個中華文明的外來壓力。當西方文明對近代中國文明造成沖擊,使之面臨危機的時候,生活在中國境內的各民族聯合起來抵制侵略,自覺轉型成為中華民族,建立起現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在將近兩千年的封建歷史中,華夷之辨讓我們看到的是生活在中國境內的各民族之間的區(qū)別與斗爭,卻忽視了他們之間的聯系。近代以來中國所遭受的屈辱與不平等將各民族的潛力激發(fā)了出來,加強了各民族之間的緊密聯系,這樣就促使這個本就存在的多民族共同體爆發(fā)出蓬勃的生命力,最終雄立于世界民族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