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國慶
(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曹禺《日出》中展現(xiàn)了當時社會兩種典型的社會問題:以金錢為核心的社會形態(tài)下的貧富矛盾和奴隸式缺乏自我的“順民思想”。這兩種典型的社會問題是二十世紀前葉中國社會和人民生活狀態(tài)的直接反映。曹禺在劇中通過日出這一大意象的深刻表達揭示了當時中國社會問題的存在與消失,并期待未來社會光明的前景。社會問題的存在是現(xiàn)實情況的直接揭示,而問題的消失則是曹禺對未來社會的美好預示。
曹禺在《雷雨》中展示了封建專制下的家庭關系矛盾和民族資本主義發(fā)展進程中的勞資關系矛盾。雷雨這一自然意象暗示這兩種社會矛盾必將消失。而《日出》則向人們展示了當時社會中人與人之間庸俗的金錢利益關系和巨大的貧富差距。
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說:“天之道其憂張弓與?高者仰之,下者舉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逼渲小皳p不足以奉有余”是說用損害不足的來侍奉有富余的。簡單的說就是把窮人的活命錢拿過來給富人消遣娛樂。曹禺在《日出》中就展現(xiàn)了當時社會存在“損不足以奉有余”的現(xiàn)象,表現(xiàn)出窮人與富人之間巨大的差距,控訴時代的黑暗與社會的不公,描繪出一個崇尚金錢,以錢為核心的社會,深刻揭示了社會貧富差距的矛盾。富人在黑夜里盡情地揮霍瀟灑,在日出開始的時候又沉睡在夢里的黑夜。而窮人則在“黑暗”之中飽受痛苦與折磨,他們內(nèi)心渴望真正“日出”的來臨。
小東西和翠喜是《日出》中典型的“不足者”。小東西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兒,她被黑三等人強迫賣淫,在“黑暗”中苦苦掙扎,掙脫不開命運的枷鎖。她渴望自由,渴望有人能幫助她逃離苦海。小東西一出場便躲在陳白露的豪華房間里可憐地哀求陳白露的收留,因為她內(nèi)心恐懼黑三等人的逼迫與毆打。陳白露在小東西身上隱約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于是求得潘月亭的幫助,使小東西獲得了暫時的安全。然而在第三幕中,小東西卻被販賣到下等妓院,被強制要求去接客,可憐的小東西飽受著心靈與肉體的雙重折磨,最終選擇自殺,因為在她的世界暗無天日,沒有“日出”,沒有光明。她無法逃離“黑暗”的世界,感受不到來自“日出”的光明與溫暖。她選擇死亡則意味著真正的解脫,不必再痛苦地茍活于這“黑暗”的世界。
小東西是一個被逼良為娼的妓女,而同為妓女的翠喜卻是一個肉體上的主動者。為了生存,翠喜懂得適應這個世界,懂得迎合那些丑惡男人的嘴臉。盡管她內(nèi)心恨透了這些世俗、丑惡的男人,更恨透了這荒唐可惡的世界。翠喜在劇中對小東西說:“哼,都是人,誰生下就這么賤骨肉,愿意吃這碗老虎嘴里的飯?”翠喜在言語之間透露了她的無奈與悲哀,而這種無奈與悲哀也恰恰展現(xiàn)出當時社會底層女性的艱難生活。
小東西和翠喜作為在人間煉獄底層掙扎的代表,她們的“不足”映襯著顧八奶奶、胡四、張喬治等庸俗者的“有余”。他們討厭日出,喜歡黑夜的肆意妄為。因為日出之后他們便要沉睡過去,享受不到身體的愉悅?!度粘觥纷詈髮懪嗽峦な芙鸢讼莺Χ鴮е麓筘S銀行破產(chǎn),進一步暗示顧八奶奶等“有余者”走向了“不足”。全劇揭示了當時社會巨大的貧富差距現(xiàn)象,日出這一自然意象寓意著小東西、翠喜、黃省三渴望“日出”的來臨,渴望一個公平正義,能夠容下底層人民生活的社會的到來?!叭粘觥笔俏磥怼肮饷鳌鄙鐣念A示,被“黑暗”籠罩的社會終將遠去,人們心中的“日出”必將升起。社會巨大的貧富差距會隨著日出的來臨而縮小,底層人民生的希望也會在“日出”后的“光明”中閃耀長存。“日出”是平等、自由、正義的象征。
“順民思想”在《日出》中指的是順從紙醉金迷生活的世俗、腐朽思想。《日出》中的“順民”和《雷雨》中的有所不同。《雷雨》中的“順民”是指順從封建專制思想的魯貴、周萍,而《日出》中的“順民”則主要是指陳白露、顧八奶奶、胡四等順從金錢生活的人。順從金錢生活的“順民”們享受著金錢帶給他們的快感,在每一個黑夜之中盡情尋歡作樂。
顧八奶奶、胡四等人憑借“上流人物”的地位和財富在陳白露所居住的豪華酒店內(nèi)徜徉開懷。他們沒有窮人的煩惱,不用為生存問題而發(fā)愁;他們也沒有社會進步者的追求,不用為解決社會矛盾而奮斗。他們只是他們自己,他們也只為他們自己。他們平日里的生活便是在黑夜里跳舞、搓麻等,在白天中睡覺,然后再次等待黑夜的來臨。顧八奶奶、胡四等人順從紙醉金迷的生活,并沉淪于此,享受無盡的風流與灑脫。
相比顧八奶奶的瀟灑風流和自愿順從,陳白露則是一個糾結的“順民”。她和顧八奶奶、胡四等人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那就是她心中有夢、有愛、有情。但是陳白露依然抵擋不住金錢的誘惑,因為她討厭像第一段感情那樣過毫無激情、平庸無趣的生活。雖然陳白露的內(nèi)心對于這樣一種“包養(yǎng)式”的生活充滿糾結,但面對金錢,她依然選擇順從,因為只有這樣,她才能滿足內(nèi)心對物質(zhì)的渴求,才能提高自身地位,成為下等人眼中的“上等人”。陳白露的順從無疑受物質(zhì)欲望的驅(qū)使,在紙醉金迷的金錢生活中,陳白露獲得了一種平庸生活所無法帶來的優(yōu)越感。
日出這個意象在這里象征著陳白露、顧八奶奶、胡四等人的“順從思想”的安逸與危害。一方面,日出之時,他們才開始睡覺,快活一夜之后的休息對于他們來說是安逸且十分舒適的。但光芒耀眼的日出,對于陳白露、顧八奶奶等“見不得光”的人來說是絕不愿看見的,因為他們屬于“黑夜”,他們在“黑夜”里快活,在“黑夜”里逍遙。然而“黑夜”終將過去,“日出”也必然來臨。他們甘愿順從紙醉金迷生活中的“順民思想”必將在一個新的“日出式”的社會里終結。陳白露、顧八奶奶等具有“順民思想”的人物必將隨著新思想、新潮流、新社會的到來而逐漸沒落。只有順應時代發(fā)展潮流、勇于追求思想進步的進步者才能適應一個更加平等、自由的社會環(huán)境。
曹禺還將《日出》的社會意義推進到人性力量的展示上。就人類生存的現(xiàn)實狀況而言,人性是人本質(zhì)的核心,也就是人的本質(zhì)。馬克思就人的本質(zhì)給出的定義是:“人的本質(zhì)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現(xiàn)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本腿祟愖陨硇睦頎顟B(tài)而言,人性是自我情感、個性、道德等方面綜合的產(chǎn)物。曹禺在兩部劇作中既展示了社會關系下的人性陰暗面與陽光面,也展示了人性力量自我生長過程中對人性陰暗面的徹底突破以及對人性陽光面的暗中凸顯,用自然意象寓意陰暗人性對社會和他人的侵害以及陽光人性的溫暖和美好。
《雷雨》側重展示人性的陰暗面,雷雨天氣寓意著舊社會陰暗人性終究被突破,自由、平等、博愛的理想人性最終會成為現(xiàn)實。而《日出》也展現(xiàn)了人性的陰暗面,如李石清、潘月亭對無產(chǎn)階級的剝削,金八、黑三等“黑暗”社會的“閻王”“小鬼”對底層人民的虐待。但曹禺在展現(xiàn)陰暗人性的同時,突出展現(xiàn)了“黑暗”社會中所具有“日出”特征的陽光人性。這一點主要體現(xiàn)在陳白露、方達生和翠喜對小東西的三次救助上。在黑暗的夜晚,陳白露看到小東西無處藏身的可憐情景,感觸良多,對小東西第一次施以援手。陳白露面對方達生,展示了她世俗、矛盾的一面,但是當她面對小東西時卻無比的真誠。陳白露對小東西的遭遇感同身受,在“金絲籠”中的生活并沒有讓她完全喪失健康的人性。
方達生具有自由、平等、仁愛的人道主義精神,在陳白露救下小東西之后,盡心盡力地照顧和關愛小東西,使小東西獲得第二次救助。當小東西失蹤后,方達生不顧一切地尋找,他不懼困難,不畏強權,在拯救小東西的道路上勇敢堅持,是“黑暗”社會里的一縷曙光。
小東西被販賣到下等妓院,飽受欺辱。翠喜同情她的遭遇,替她說話,教她要學會從“老虎”嘴里吃飯的道理,并對她進行心理安慰與疏導,這是小東西獲得的第三次救助。翠喜是黑暗社會最底層的下等妓女,苦難的生活卻讓她保有一顆金子般的心靈。翠喜沒有上流人物的包養(yǎng),也沒有陳白露的瀟灑風流,有的只是狹小的生存空間和身體殘疾的家人。她在下等妓院還要遭黑三等人的侮辱和折磨。但是面對生活的艱難困苦,她學會了適應,學會了勇敢,并頑強地生長。
全劇圍繞對小東西進行的三次救助,體現(xiàn)出在無情冷漠、毫無道義的社會中仍存有的一絲人性溫暖。從三個救助者的身份來說,陳白露是富人眼中的“玩物”,方達生是貧窮的鄉(xiāng)村書生,而翠喜僅僅是一個下等妓女,但這樣的身份之差并沒有阻止他們閃耀出人性的光芒。他們同情并救助小東西于危難之中,他們的內(nèi)心存留“光明”,向往“日出”,他們的人性光輝體現(xiàn)了“黑暗”社會中溫情的一面?!叭粘觥币庀蟪蔀樗麄兒托|西之間在精神上和現(xiàn)實中互相慰藉的溫暖折射。他們具有善良真誠的一面,具有一顆日出般的心靈,黑暗苦難的現(xiàn)實社會并沒有磨滅他們?nèi)诵灾姓x的一面,他們的人性在苦難之中反而發(fā)出金子般閃耀的光芒。
曹禺在《日出》中揭示了當時社會的問題與現(xiàn)狀,展現(xiàn)了以人為核心、關注人的生存與發(fā)展、重視人的價值與意義、強調(diào)以人為本的現(xiàn)代文明觀。社會問題的存在使社會成員之間的關系復雜多變,正確的社會價值觀缺失,社會無法得到穩(wěn)定和諧的發(fā)展,而社會問題的解決則使人們越發(fā)接近美好未來的預設。人性力量一方面是人的本質(zhì),另一方面也是人的人格、個性的展現(xiàn)。具有陰暗人性的人物會使其周圍人感到壓抑、束縛,并促使其徹底突破束縛。陽光溫暖的人性具有現(xiàn)代文明的光輝,在“黑暗”的社會環(huán)境下暗中生長,并成為未來社會的人性力量支撐?!度粘觥返纳鐣饬x使該劇散發(fā)出現(xiàn)代文明的藝術氣息,也使其經(jīng)久不衰,成為衡量當代社會文明發(fā)展程度,具有現(xiàn)實價值和永恒藝術魅力的經(jīng)典佳作。
注釋:
①陳鼓應.老子注釋及評價[M].北京:中華書局,1988:346.
②曹禺.曹禺精選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5:241.
③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馬恩選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56.
[1]曹禺.曹禺精選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5.
[2]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3]張耀杰.曹禺:戲里戲外[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2.
[4]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價[M].北京:中華書局,1984.
[5]黃善明.論《日出》的悲劇思想[J].揚州師院學報,1992(3).
[6]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馬恩選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