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 柳
零點一刻,丁思雨嚎叫著翻身坐起來,她披頭散發(fā),大口大口地吸著室內(nèi)污濁的空氣,眼前依舊是大片讓人驚懼的紅色。丈夫李波像是被這聲音刺到了,猛的跳到了地上。丁思雨艱難地咽了口唾液,抓住李波的胳膊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我,我做噩夢了。”她期望著李波把她擁入懷中,輕輕地拍打她的后背或者親吻她的額頭。
“快睡吧?!崩畈ù蛑罚迅觳矎乃龖阎谐樽?。
“等等……”丁思雨伸出的手還沒來得及碰觸到李波的身體,他就已經(jīng)轉(zhuǎn)身鉆進了夜的懷抱,并很快和“夜”融為一體,把顫抖著的她,孤零零地扔在外面。
丁思雨拉起被子蓋住自己的半張臉,她輕撫著自己的胸口,指尖冰涼。剛才的夢境過于真實,她一伸手就能碰觸到噩夢那張可怖猙獰的面孔??謶衷谒睦锿茢D、膨脹,張牙舞爪地撕扯著她脆弱敏感的神經(jīng)。
睡眠到此結束。丁思雨用拳頭揉揉自己由于恐懼而僵硬的臉頰,努力地拉伸臉部的肌肉,卻怎么也無法堆出一個讓自己滿意的笑容。
她的失眠癥是從三個月前開始加劇的。那天天氣不錯,陽光像細密的絲線散散地搭在這個城市上。李波出門后,她把自己被工作壓榨得軟綿綿的身體從沙發(fā)上拎起來。屋子里一團糟,茶幾上散亂地擺著茶杯、煙灰缸、幾個皺巴巴的蘋果;忘記收回廚房的筷子、小勺子;還有一杯沒有喝完的咖啡……沙發(fā)上的衣物凌亂地堆著,地上有幾處污漬,像是某種甜食吸附灰塵形成的結塊。她吸了吸鼻子,垃圾桶里散發(fā)著一股酸腐的味道,她把垃圾袋拎出來系好放在門口,轉(zhuǎn)身時不小心撞到了門口的衣架,衣架上掛著李波的一件羊絨外套。丁思雨突然想不起李波出門的時候穿的什么衣服,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好像把彼此忽略了,都太忙了,忙得沒有時間去關注對方,他們很晚的時候從城市的不同方向奔回來,早上又打著哈欠開始新的奔波。最近她好像都在加班,公司忙著搞一個大型的產(chǎn)品推介會:前期的調(diào)查、活動的各項細節(jié)、選租場地、邀約客戶,總之她和幾個同事都像瘋轉(zhuǎn)的陀螺,整整轉(zhuǎn)了兩三個月,昨天一切才準備就緒。
休息,多好的字眼,丁思雨閉上眼睛就能想象到自己躺在軟綿綿的草地上,看著白云在藍天中悠閑地溜達。
丁思雨凄然一笑,現(xiàn)實就是無比真實,她今天必須打掃衛(wèi)生。她套上軟底家居鞋,脫掉新買的珊瑚絨睡衣,隨便找了件李波的舊衣服套上。她把茶幾上的勺子、筷子收進廚房,然后倒掉煙灰缸,又拿起桌子上的蘋果。丁思雨看看蘋果看看垃圾桶,最終還是決定把它們留下來,畢竟沒有壞掉。她沒時間吃它們,不是它們的錯,她得給它們實現(xiàn) “果生”價值的機會,就像李經(jīng)理明明是讓你加班,最后卻硬生生地說成給你鍛煉自己、提升自己業(yè)務能力的機會,你埋頭苦干的同時還得心存感激。丁思雨想著,她勤勞的雙手已經(jīng)把果盤洗得透亮,她把蘋果規(guī)規(guī)整整地擺進去,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又伸手抓了一個蘋果咔嚓咬了一口。
不知不覺天暗下來,她抬頭用手撩了撩額前的幾縷頭發(fā),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陰下了臉,這洗衣機就在你準備用它的時候壞了,不轉(zhuǎn)了,欺負人一般。
丁思雨只好拉出藍色的洗衣盆,嘩啦啦地擰開水管,把熱水和涼水摻在一起。外面的天色更暗了,看來陽光還是不夠強大,不然怎么這么快就被烏云吞噬了。丁思雨想著,有氣無力地揉搓著衣服,她的手突然觸到了一個涼冰冰的東西。
丁思雨用冰涼的手指夾著燈的開關輕輕一轉(zhuǎn),整個房間就附上了一層粉紅色。燈是布置新房時她在網(wǎng)上淘的3D小夜燈,三朵由線條勾勒的玫瑰花。她還清晰地記得這款臺燈的設計理念——假如每次想起你我都會得到一朵鮮花,那么我將永遠在花叢中徜徉,戀人眼中的整個世界將是粉紅色的。丁思雨坐在床邊,盯著這片粉紅色,卻怎么也找不出當初那種溫馨甜蜜的感覺,現(xiàn)在這片粉色的光線中夾雜著太多東西:夜色的暗,一團團隱匿其中,詭異得很;還有不知什么東西發(fā)出的細微的斷裂聲;人的輕語聲和腳步聲——和她一樣失眠的人;甚至廚房里冰箱的嗡嗡聲,她都聽得清晰。丁思雨凝視著李波的后背,吸氣呼氣,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
“我想我們應該好好談一談?!彼κ棺约旱穆曇袈犉饋砣岷停拔艺娴目煲罎⒘??!倍∷加耆啻曛约杭氒浀念^發(fā)。
李波以鼾聲作為回應,那種鼾聲像一根長長的枝條,卻帶著突兀的枝椏,既不勻稱,也毫無美感,硌得丁思雨渾身難受。丁思雨拿出手機,打開陌陌,她突然想找個陌生人聊聊天。
網(wǎng)名:未成年面包。距離0.49km。丁思雨覺得這個距離合適,不是太近,也不是太遠,至于“未成年”,這個嘛,年輕人也許會帶給她一些“光亮”的東西。
“你在玩什么?”丁思雨把一行字敲過去。
未成年面包很快回復道:“失眠的同時努力思考人生。”
“小小年紀懂得思考人生,挺不錯的啊?!倍∷加晏袅颂糇旖?,沒有笑容。
“‘未成年’那是我希望擁有的心態(tài),其實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這個……你明白?”
“裝嫩!你是個男人?”丁思雨手指靈活地在手機屏幕上移動。
“保證,貨真價實,絕對是個帶把的(指男孩、男人)?!蔽闯赡昝姘f。
“別誤會,我只是想找人聊聊天。”丁思雨拉了件衣服披上,她不想找女人聊天,這種時候她突然覺得女人就是一種細碎、繁瑣、柔軟、纏繞、憂傷的物種,她害怕同性身體里、話語里散發(fā)出和她一樣憂郁的氣息,像毒藥。
“反正我也睡不著,聽聽也無妨?!?/p>
“我懷疑我丈夫不愛我了,他好像不再關心我了……”夜里的空氣涼颼颼的,她伸手按開了空調(diào)。
今年是她和李波結婚的第五年,剛結婚的時候,他們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亮晶晶的東西,出去散個步,李波都會緊緊地攥著她的手,走到人少的地方,就猛不防地在她臉上親一口,可現(xiàn)在那團亮亮的東西熄滅了,無影無蹤。至于那團東西是什么時候熄滅的,她真的記不起來,她腦子里只有車貸、房貸,兩個人終日在歲月里奔走旋轉(zhuǎn)。剛結婚的時候,李波還急急慌慌地想要個孩子,新婚夜里他問她,你說我們要個男孩還是女孩?丁思雨笑了,那時候她對生孩子還沒有太多概念,但第二天她清醒了,她不能生孩子,她工作剛剛穩(wěn)定,這時候要孩子……何況他們的經(jīng)濟并不寬裕。丁思雨果斷地跑到附近的藥店,買了盒緊急避孕藥,又買了兩盒安全套塞進包里。
晚上李波吃完飯就抱著她的腰,撒嬌般地擁著她去臥室。丁思雨此刻卻清醒無比,她掰開他的手,把他按在沙發(fā)上。李波愣了愣,又滿臉驚喜地說:“這也不錯,你這么快就想找新鮮感了?!倍∷加甓汩_了李波伸過來的手,拿過一個小本子,又找了一支筆咬掉筆帽,她得讓李波看清楚現(xiàn)實,男人總應該比女人更有擔當。丁思雨說著,筆唰唰地在本上劃著,李波一點點地癱軟在沙發(fā)上。
“每月我們要還車貸一千九百元,房貸兩千三百元,加油每月六百元,水電費每月二百元,吃飯每月一千元,應酬請客起碼得再加一千元,再加上牙膏、洗發(fā)水這些生活用品二百元吧,這是七千多?!?/p>
李波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他的魂魄像是被她的話吸走了。
“如果我們現(xiàn)在要個孩子的話,一月奶粉錢一千,請保姆,還有孩子的衣服,尿不濕……”
“停,你嚇到我了?!崩畈ㄕ酒饋恚翱磥砩钫媸遣灰?,必須努力工作?!蹦翘焱砩纤麄兩塘亢?,等幾年再要孩子?,F(xiàn)在他們要為自己的未來做好準備。生活瑣碎、平淡、忙碌,但這畢竟是大多數(shù)人生活的常態(tài),丁思雨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芍钡侥翘?,她突然覺得他們的生活出了問題,不小的問題。
她的手指觸到的那個涼冰冰的東西是一支口紅,丁思雨用手指滑過它黑色亮漆般的金屬外殼,一種陌生感透過她的指尖傳遍全身,她警惕地盯著那個東西,努力咽了口唾液。愣了許久,她才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撕開外面的包裝薄膜,輕輕地旋開口紅的蓋子,“一瞥驚紅”,她腦子里突然跳出這個詞。那種妖嬈的紅,跳上她的指尖,撲向她,一股馥郁的香氣。她忽然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身體好像失去了知覺,等她慢慢回過神來,把目光重新凝聚在那支口紅上,腦子才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對那支口紅做出判斷。紅艷艷的色澤,這絕對不可能是她的,她喜歡淡雅的色彩,喜歡清新靈動的裝束,而這支口紅妖艷、招搖,女人味十足。她伸手從盆子里拽出李波的西褲,心里一陣撕裂的疼痛。
該怎么辦呢?她攥著口紅,來回在客廳里走動,拖鞋在地上留下斑駁的水漬。她想要哭喊,或者狠狠地給李波一個耳光。但當李波進門的時候,她沒有這么做。她把拖鞋遞了過去,李波愣了愣,接過拖鞋笑了:“老婆今天真體貼?!?/p>
這句話軟綿綿地拍在她胸口,讓她有些恍惚,他們很長時間沒有好好地看過對方。李波好像突然老了些,胡子茬茂盛地栽在下巴上,看起來多了些滄桑感。這一刻她突然有些心疼他了,可是他背叛了她,已經(jīng)不配得到她的愛了,她很快把心里那股柔情捻碎清掃出去。這個時候她不能哭,不能鬧,僅憑一支口紅能說明什么,他會說是買給她的,忘記了給她,或者說是某同事落下的,準備明天還給人家,就是一個小小的玩笑。她現(xiàn)在只能裝作什么都不知道,以便找到更有力的證據(jù)。
李波把包掛在門口的衣架上,脫掉外套抖了抖:“好好的天氣,怎么突然就下雨了?!?/p>
他說著進了書房:“你看見我桌子上的文件袋了嗎?我還得出去見個客戶,晚上你自己吃點什么吧。”
李波準備出門,丁思雨用身體堵住了他:“洗衣機壞了?!?/p>
“打電話,明天叫售后的人來修?!崩畈ㄔ噲D繞開她,她又移動了一下?lián)踉谒媲?,像一個任性耍賴的孩子:“不行,你現(xiàn)在給我修好,我還等著洗衣服。”李波抬手看了看表:“別鬧,我有事,你自己找人修吧?!?/p>
“不行,你的褲子還沒洗呢!”丁思雨的聲音突然尖銳起來。
李波愣了愣,推開她:“發(fā)什么神經(jīng),沒洗就先放那,明天再洗?!?/p>
丁思雨不依不饒:“你去哪吃飯?見哪個客戶?”
李波的眼里噴射出微微的憤怒:“你今天怎么這么多事!”
他走了。丁思雨縮在墻角靠著自己的影子,嚶嚶地哭泣。
李波回來的時候,她裹著被子,背對著他。李波把手搭在她肩膀上輕聲問:“睡著了嗎?”
她閉著眼睛沒有吱聲。
短暫的沉默后,她又聽到李波自言自語地說:“一個很重要的客戶,領導說讓我務必拿下,否則……”
李波睡著了。丁思雨坐起來,拉了拉枕頭靠著:“什么見客戶,真是低俗的伎倆?!?/p>
從那天晚上起,她的睡眠就像琉璃嘎嘣一樣脆弱敏感。
丁思雨舔了舔嘴唇,做了個深呼吸。未成年面包問:“還聊嗎?怎么不說話了?”丁思雨發(fā)過去一個擺手再見的小頭像,然后光著腳下床。她臉頰上的液體搖搖欲墜,在她腳步挪動的瞬間砸在木質(zhì)地板上,“吧嗒吧嗒”,碎裂一地。她眨了眨眼睛,把眼眶里儲蓄的液體擠出來。她覺得很奇怪,胸口不再疼痛,而是種木木的飽脹感。她伸出雙手,用左手食指的指尖輕輕地撥弄右手手掌上的事業(yè)線、生命線、愛情線,它們混雜在密密麻麻細小的手紋中,和她的生活一樣,亂糟糟的。她想出去走走。
夜幕籠罩下的城市好像是另一個世界,很靜,讓人覺得一腳就邁進了一種虛無的空洞。丁思雨住的這個小區(qū)在城市的東北方向,房價比市區(qū)低,沒有市區(qū)的繁華和喧鬧,住戶大多是像她一樣的小白領,工資僅僅夠維持日常基本開銷,他們大多數(shù)都是早出晚歸,晚上倒頭就睡,當然也有失眠者,或者夜貓子,但畢竟是少數(shù)。丁思雨沿著小區(qū)蜿蜒的小道慢慢地走著,草坪燈亮著,像守夜者,安靜、疲憊。枇杷樹長條形的葉子間開著小小的白色花朵,吸收著夜里的寒氣。丁思雨加快了腳步,逃出這片靜謐。馬路上“熱鬧了些”,偶爾有車輛疾馳而過,丁思雨拉了拉領子把自己的半張臉埋進去。抬頭張望著樹上纏繞著的霓虹?!班耍琅?,走嗎?”丁思雨被這聲音嚇得渾身一震,低頭看見一個騎著摩托車的男人停在自己的面前,他戴著藍色的頭盔,穿著黑色的羽絨服,丁思雨定定地看著他?!白邌??”男人又重復了一遍。丁思雨撕開自己內(nèi)心的那種恐懼鉆了出來,“有什么好怕的呢?!彼龑ψ约赫f。男人見她依舊不說話,擰了幾下車把,摩托車嗡嗡地響了起來,像是催促她上車。丁思雨搖了搖頭,她沒什么欲望,就算有也不想以這種方式發(fā)泄。她站在那里不動也不說話,男人自顧自地點了點頭:“明白,你有約了?!倍∷加晗霠庌q但又覺得沒這個必要,難道說一個無人問津的女人會比一個妓女更值得炫耀嗎?男人把腳抬起來放在踏板上的瞬間,丁思雨突然拉住了他:“你有煙嗎?”
男人又把腳支在地上,在厚厚的棉衣里摸了半天,遞給她一根煙,然后男人打了個響指,朝夜的深處奔去。丁思雨不喜歡這種煙的味道,很男性化,味道濃重,吸起來有些費勁,煙絲好像總也得不到充分燃燒,她被嗆得咳嗽起來。一股風吹來,她連忙縮了縮脖子,在馬路邊蹲下。她的失眠越來越嚴重了,晚上她瞪著天花板一點一點地熬時間,她把頭埋進枕頭,數(shù)星星,數(shù)綿羊,都無法入睡。她拼了命地想擠進睡眠里卻被睡眠拒之門外,失眠的抓狂和痛苦折磨著她。她常常在黑暗中沖下床,慌亂地抓一把藥塞進嘴里,可是現(xiàn)在就連那種藥物換來的劣質(zhì)睡眠也變得越來越少,她產(chǎn)生了抗藥性。醫(yī)生說,她是由抑郁癥引起的失眠癥。醫(yī)生這么說的時候是一個月前,那天城市灰蒙蒙的,霾肆意侵蝕著這個城市。丁思雨站在咖啡館木質(zhì)的招牌下,大口地吸著內(nèi)容豐富的空氣。從車里下來的男人、女人都帶著防霾口罩,看起來像一群怪異的物種,丁思雨冷冷地挑了挑嘴唇,這些人算什么,他們把空氣弄成這樣,卻不敢承受,反而對霾表現(xiàn)出一臉的憎惡,都是虛偽,沒擔當?shù)膫尉印6∷加杲鈿獍愕孛臀艘豢诳諝?,一股焦糊的氣味立刻充溢她的鼻腔和喉部。她再次撥打李波的手機,依然是被掛斷。她生氣了,把手機設置成重撥五遍,她一定要等到他接電話為止。電話通了,一股壓抑著的憤怒:“你干什么,我剛才正在領導屋子里,你怎么一直打電話?!倍∷加瓯亲铀崴岬模瑒偛诺呐瓪馔蝗换闪藵庵氐奈?。
他們一起吃飯,坐在靠窗的位置,外面灰突突的一片,咖啡廳里音樂的調(diào)子像細小的雨點拍打在人們的身上,澆灌進他們的耳朵里,丁思雨掰得指關節(jié)咔咔作響,她覺得整個世界都是濕漉漉的一片。
“你怎么來了?”李波點燃一根煙。丁思雨伸手搶過他的煙盒,肆無忌憚地點了一根。李波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他討厭女人抽煙,好像女人一抽煙就丟失了該有的賢良淑德。丁思雨沒有看他,她用手指撥弄著咖啡杯里的瓷勺。
“你怎么來了,不用上班嗎?”李波又問了一遍。
丁思雨從鼻孔噴出灰藍色的煙霧,她剛剛從醫(yī)院出來,穿越了大半個城市來找他,可是現(xiàn)在她不打算告訴他失眠癥的事了。
“我去商場了,買了支口紅。”丁思雨帶著一種悲壯的氣息迅速從包里摸出那支口紅,然后緩緩地旋出口紅,輕輕地畫在唇部,在這灰色調(diào)的天氣里,她唇部的那片紅過于熱烈,讓人覺得有些驚悸。
李波緊緊地皺著眉頭:“你到底怎么了?”
李波說著抽了張餐巾紙去擦她的唇部:“這種顏色不適合你。”
“那適合誰?”丁思雨猛的睜大了眼睛,她感覺自己的眼睛里伸出無數(shù)的觸角,等不及要把李波的虛偽撕得粉碎。
李波按壓著太陽穴:“我不知道,我其實對這些女人的東西一點都不感興趣,只是覺得不太適合你?!?/p>
丁思雨冷冷地笑了,瞧瞧,絕對是專業(yè)的演員,這支口紅難道不是他買的嗎?還裝出一副一無所知的樣子。丁思雨心里的怒火一點點地燃起來,迅速彌漫整個胸腔,她又點燃一根煙,猛吸了一口,她努力壓制著內(nèi)心的憤怒。她嘟起嘴朝李波吐出了兩個煙圈,煙圈挑釁般撲到李波臉上。
李波被激怒了,他站起身來,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你看看你自己,現(xiàn)在成什么樣子了!”
丁思雨注視著李波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她視線中,她才起身朝洗手間走去。鏡子里的女人皮膚蒼白,滿臉色斑,眼窩青黑,唇部鮮紅。
丁思雨痛哭起來。
微信的聲音把丁思雨嚇了一跳,她踉踉蹌蹌地站起來,用手背抹了抹臉上的水,地上已是濕漉漉的一片。她按開手機,還是未成年面包。
他問:“睡著了嗎,你一個人在家嗎?我也是……”
丁思雨冷笑了一聲,快速地發(fā)過去一個親親的圖像。虛偽,虛偽,想就直接說嘛,何必這樣躲躲閃閃,惺惺作態(tài)。丁思雨恨恨地想。男人發(fā)過來一個羞澀的表情,丁思雨把他一頓罵,然后拉進了黑名單。但這時她卻奇跡般地產(chǎn)生了欲望,那種欲望順著她的下身爬上來,像一株迅速生長的植物,頃刻間就把她覆蓋了。丁思雨不想找一個陌生的男人,可李波現(xiàn)在對她也沒什么興致。此刻她的身體焦灼、干渴,她需要一個男人,立刻,馬上。對面的霓虹讓她的眼睛亮了,無人售貨店。丁思雨喜出望外,她一邊掏口袋里的錢一邊快步朝馬路對面走去。她第一次走進無人售貨店,以前由于好奇也想進去看看,卻終究沒有膽量。她害怕被哪個熟人看見,這種事,夫妻的日常,人人心知肚明,但終究不好意思明明白白地擺出來,現(xiàn)在她沒什么可怕的了。她用力推開門,屋子里暖烘烘的,粉色的射燈給房間里鍍上一層奇怪的色彩,里面裝修得很簡單,白墻,米黃色的瓷磚上有零星的污漬和煙頭。丁思雨注視著面前的三個自動銷售柜,那種東西在花花綠綠的紙質(zhì)包裝盒里,看起來白花花的,讓人毫無欲望。她轉(zhuǎn)身走到門口的時候,又突然轉(zhuǎn)回去買了盒避孕套。她有男人,她和李波上次做愛是在兩個月以前了,或者說這兩三年,他們做愛的頻率都在逐漸減少,大多時候是一個月一次,有時候時間間隔更長,忙起來就忘了這種事,或者說是疲憊感吞噬了他們本該有的欲望。她也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好,但那支口紅徹底把她激醒了,他們很久沒有在一起了,有兩三個月了,丁思雨突然覺得這是一件無比可怕的事情,書上常說性生活和諧是家庭穩(wěn)固的基礎,可他們和諧嗎?李波沒了那種熱烈的渴望,也沒了以前的戰(zhàn)斗力,他們的性愛更像是簡單展示夫妻關系的工具,由于他們是夫妻,所以他們必須找一個時間在一起一次。兩個月前的那個晚上,她特意穿上了從網(wǎng)上買的絲質(zhì)睡衣,噴了花果香調(diào)的香水,李波輕輕地吻她的唇,他喃喃地說:“對不起寶貝,我最近太忙了,但我們不是說好了嘛,努力掙錢……”丁思雨睜著眼睛繞開他柔和的眼神,看著上面的天花板:心虛了,男人心虛的時候才會突然對女人甜言蜜語。丁思雨想著把手伸到枕頭下面,緊緊地攥住那支口紅,又涼又堅硬的觸感。李波很快癱軟下來,丁思雨把口紅舉起來,放在燈下細細把玩。李波抱著她柔柔地說:“怎么,新買了口紅,女孩就該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崩畈ㄕf完,靠著床頭玩起了手機。
“我們聊會?!倍∷加曛便躲兜囟⒅诩t說。李波盯著手機屏幕看搞笑視頻,自顧自地笑個不停。
“我們聊會?!倍∷加昙哟笠袅?。
“噢?!崩畈ǖ貞艘宦?,眼睛始終沒離開手機屏幕。
“我有事情問你!”丁思雨拉著他的胳膊?!芭叮銌??!崩畈ㄑ劬Χ⒅謾C屏幕,“你看這個超搞笑。”說著他又自顧自地笑起來。
“滾出去!”丁思雨一把奪過他的手機狠狠地朝墻上砸去。
丁思雨是一路小跑著回去的,她被夜里的寒氣浸透了。房間里沒有燈光,李波睡得很沉。丁思雨的心和身體瞬間被一股寒意擊垮,她跌坐在沙發(fā)上,腦袋木木的,但精神卻好得出奇,一種病態(tài)的亢奮。她撥通了米陽的電話,米陽的聲音很小,丁思雨能想象到她是如何捂著電話,貓著腰從老公和孩子之間偷偷地溜出來的。
“乖,大半夜的,怎么不睡覺?”米陽迷迷糊糊地問。
“我睡不著。”丁思雨半躺在沙發(fā)上,描述了今晚那個可怖的夢境,她重點強調(diào)了口紅、刀子、鮮血……
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覺得那個夢可怕了,她趴在自己胳膊上咬了一口,深深的牙印,但也不怎么痛。
“你說,那個夢會不會變成現(xiàn)實?”丁思雨用肩膀夾著手機,摳著右手食指上的倒鉤刺。
“妞,你別亂想,明天中午我去找你好不好,陪你轉(zhuǎn)轉(zhuǎn),逛逛街,看看電影?!泵钻栍煤搴⒆影愕穆曇粽f。
丁思雨上次和米陽一起逛街是在發(fā)現(xiàn)那支口紅的前兩周。那天陽光明媚,她們挽著胳膊在商場里穿梭,米陽把臉貼在她胳膊上說:“生完孩子后我覺得我在迅速衰老,必須盡快采取措施。”
名貴的化妝品,米陽咬著牙買了一堆,她發(fā)誓要重新堆砌起生機勃勃的臉龐,她還建議丁思雨買些化妝品,她說丁思雨“太素了”,清湯掛面一般,男人早晚會失去了胃口。
果真失了胃口,丁思雨這么想的時候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的側臉,看不清她的五官,只能看到她臉上堆砌著濃厚的粉質(zhì)顆粒,和那“印章”一樣的紅唇。李波竟然喜歡這種妖嬈的女人,他對她不再有任何柔情,就算周末都呆在家里,他對她也“視而不見”,吃完晚飯,她收拾碗筷,他就鉆進書房玩電腦。她走過去從后面環(huán)著他的脖子,他沒動。她轉(zhuǎn)過來撒嬌般鉆進他的懷里,他扳開她的頭:“快看,快看,進球了?!痹谶M球的那一剎那,他也高興地歡呼起來。他的視線一直緊緊地攀附在電腦屏幕上,沒有時間看她,她知趣地走開了。
她開始翻他的衣物,她在衣物上仔細地尋找那些細微的附著物,一點點地聞嗅,她期望發(fā)現(xiàn)又害怕發(fā)現(xiàn)任何線索。當然,她一無所獲,他的手機里也查不出蛛絲馬跡。他整日一副坦坦蕩蕩的樣子,有時候丁思雨都覺得自己像一只病態(tài)的神經(jīng)質(zhì)的狗??僧斔吹侥侵Э诩t時,她就越發(fā)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他背叛了她。
記得那天,天氣不好也不壞,她下班游魂般地飄進了家,打開門她嚇了一跳,他竟然站在客廳里。他擁抱了她,然后急匆匆地開始收拾,他對著鏡子仔細地刮了胡子,換了身干凈的衣服,他身上疲沓的氣息一下子就沒了,他頃刻間就變得精神煥發(fā)。丁思雨站在門口看著他,他邊穿衣服邊說:“你最近怎么了,氣色不好,哪不舒服,去看看吧?!彼f著就要出門。丁思雨拽住了他的衣角:“你去哪?”
“哦,老婆大人我忘了匯報,我一個大學的好哥們,今天出差路過這里,我去看看他。”李波眼睛里的歡喜忍不住地往外跳。“不想做飯就叫點外賣?!彼f著在她臉上親了一口,歡快地“飛走了”。
丁思雨飛奔下樓,她攔了輛出租車跟著李波的車過了三個路口,看著他在一家賓館門前停下。她沒進去,她不敢,她害怕那鮮艷艷的嘴唇刺傷她的眼睛。她回去關上門,仔仔細細地開始清洗自己的身體,多丑的身體,消瘦、偏平,腿上的汗毛又細又長,鏡子中的她蒼白、疲憊。她拼命地搓自己的身體,直到皮膚泛紅,有股火辣辣的刺痛感。好像在賓館里亂來的是她。
他回來了,她反鎖了門。
她問:“那個女人好嗎?”
“什么女人?”他無辜的聲調(diào)隔著門板傳來。
“你不是去見她了嗎?”她的臉貼在冰涼的木質(zhì)門板上,熱熱的淚水,啪啪地滴落。
李波沉默了一會,突然變得惱火起來:“我去見我同學了,是男的,男的!”
“男的為什么要去賓館見面?”丁思雨哭喊起來。
“他在賓館住。”李波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你別胡思亂想好不好,你怎么會突然往那方面想呢……”李波所有的解釋在她聽來,都是無意義的字符。
“我們說好的信任呢?”李波的拳頭重重地砸在門上。是呀,結婚的時候他們說過要彼此信任,不欺騙隱瞞對方,有事情要共同面對,丁思雨當時還開玩笑地說:“那要是你有心動的美女,也要告訴我,說不定我還能準許你搞一次一夜情什么的?!彼麄冋f著笑嘻嘻地滾在一起??涩F(xiàn)在他竟然跟她說信任……
米陽早就提醒過她,要盡早要個孩子。婚后兩個人朝夕相對,日子久了難免會覺得乏味,孩子就是最好的維系紐帶,孩子會是男人心里最柔軟的那塊。丁思雨覺得養(yǎng)個孩子太麻煩,可是米陽不以為然,她說這叫忙并幸福著?!靶腋!边@兩字重重地砸在丁思雨心里,其實有段時間她也想著要個孩子,她有這種想法的時候正坐在辦公室里,她邊想著要孩子的事情,邊敲著電腦鍵盤,陽光透過百葉窗鋪灑在桌子上。
“思雨你過來一下。”李經(jīng)理尖銳的叫聲在辦公室回蕩。丁思雨身體猛的一震,其他同事關切地看了她一眼,以示慰問。
“準備會議材料,后天召開工作分析會?!崩罱?jīng)理皺著眉頭。
“會議材料昨天不是交給您了嗎?”她笑著輕聲說。
李經(jīng)理把手邊的打印稿拉到面前,敲著桌子說道:“你天天寫東西,就不動動腦子,沒有一點新鮮感,一看就是沒有用心?!?/p>
丁思雨拿著稿子走出來,腦子一片空白。收入完成情況,構成的項目及運作情況,亮點分析,以及下個月的運營計劃。無非這些,她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創(chuàng)新。
她正在發(fā)愣,同事叫她接電話,是省公司叫她盡快報這個月的報表。丁思雨頓時覺得天都暗了下來,晚上10點她才到家,吃了包方便面就倒頭睡了。她連續(xù)一周都是這樣,稿子一遍遍地改,以不同的形式匯報一樣的工作,一樣的數(shù)據(jù)。一周后,她又接到通知,經(jīng)營分析會不開了,要開務虛會,所有人都傻了眼,大家都知道務實,但這個務虛會的材料還真不知道怎么寫。丁思雨又開始一遍遍地寫,寫了一個月,市公司通知務虛會不開了。丁思雨邊拿著筆在臺歷上畫圈圈,計算排卵期,邊想著自己天天連吃早餐的時間都沒有,能要孩子嗎?
等到她下定決心要孩子,日期也算好的時候,李波大醉而歸,他說沒辦法,陪客戶了,然后就沖到衛(wèi)生間嘔吐。他不戒酒怎么要孩子,但目前的情況下,他要戒酒是不可能的啊。丁思雨如蒙大赦,要孩子還是等等吧,但現(xiàn)在比那時候的情況還要糟糕,丁思雨想著眼眶里就起了水氣。公司每年都進很多新人,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充滿朝氣,還有一部分是領導的熟人??伤闶裁?,沒有突出業(yè)績,最多是苦勞,一個月前公司說要競聘上崗,所謂的競聘無非是借此人事大調(diào)整,大學生能說能跳的,而她只是個大專,平時又不喜歡和領導套近乎。最重要的是,最近由于嚴重的失眠,終日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再多的化妝品都遮蓋不了她逐漸坍塌的內(nèi)心。她被判處“死刑”,那是早晚的事。
丁思雨皺著眉頭,抓了抓頭發(fā),搖搖晃晃地從沙發(fā)上爬起來。她倒了杯紅酒,輕輕地搖著,今天下午李經(jīng)理找她談話,先是一番虛假的問寒問暖,然后囑咐她注意身體,最后才說公司決定把她調(diào)到縣里的一個支局。李經(jīng)理笑著偷偷地注視著她臉上細微的變化,可她只是聽著,沒有一點反應。李經(jīng)理最后拉著她的手語重心長:“依我看,去那還不如回家好好養(yǎng)養(yǎng)身子,先要個孩子,等孩子大了再出來工作?!倍∷加挈c點頭,慢吞吞地從辦公室走出去。她想給李波打個電話,可她忍住了,她不想讓他知道,一個感情崩塌、事業(yè)失敗的女人還有什么臉面去索取別人的同情。
丁思雨彎下腰捂著嘴嗚嗚地哭了,她的頭發(fā)散亂地貼在臉上,還有一縷滑進了紅酒杯??蘼暟阉龓нM了一個更加痛苦絕望的境地,她突然想結束這一切,結束她失敗的人生。她閉上眼睛,面前突然浮現(xiàn)出李波微笑的臉龐,甜甜的、暖暖的。他揉著她的頭發(fā)說:“傻丫頭,大半夜的不睡覺,瞎想什么呢?!?/p>
丁思雨緊緊地攥著拳頭:“他是我的老公,我的男人,他憑什么不愛我。”她的身體突然又涌起一股熱流,是的,今天晚上她要和他在一起,無論如何都要,她害怕看不到明天的太陽。這么想的時候,她出奇地安靜下來,眼睛里往外溢的淚水也戛然而止。
她趿拉著拖鞋,走向洗漱間,按開燈,強烈的光線刺得她眼睛一陣酸疼。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干巴巴的,周身散發(fā)著一種病態(tài)的氣息,她仿佛聞到了自己身上酸腐的氣味。她從架子上拿下滿是灰塵的化妝包,取出香水對著自己頸部、腋窩、腳踝一陣猛噴,過于濃郁的香氣嗆得她咳嗽起來。接著她開始仔細地洗臉,化妝。她先拍化妝水,然后涂抹精華液,然后是乳液和霜。鏡子中的她依舊臉色灰暗,她擠了比平時多兩倍的隔離霜涂在臉上,頓時她的整張臉變得慘白,連眉毛都被隔離霜糊住了,她又細致地畫了眉毛,涂了腮紅,最后她找到自己的黑色手提包,從里面摸出了那支口紅。她用冰涼的指尖輕觸著口紅黑色亮漆般的金屬外殼,然后她緩緩將它打開,輕輕地把紅艷艷的膏體旋轉(zhuǎn)出來。她嘴唇微張,一點點把口紅涂上去,鏡子中的一張臉頓時多了些詭異可怖的氣息。
丁思雨笑了,果真是無可救藥了,她已經(jīng)人無人樣了。她脫掉棉睡衣?lián)Q上淡藍色的絲綢睡衣,然后輕輕地滑進了被窩,里面熱烘烘的氣息,讓她覺得有些刺痛,一種融化的刺痛。
她往李波身邊靠了靠,他的背很暖,但輪廓很硬,似乎拒絕給她一點點溫暖,丁思雨把臉貼在男人的背部,手臂去環(huán)繞男人的腰。男人不耐煩地扭動了一下身體,她把腿搭在男人身上,輕輕地碰觸他的敏感部位,可李波依舊沒有反應。丁思雨用力把李波的身體扳過來,然后爬到男人身上:“我想!”
他嘟囔道:“睡吧,好困。”李波說著把她從身上推下去。
丁思雨不甘心地去觸摸男人的身體,可那里軟塌塌的,沒有一點動靜。丁思雨氣餒且惱怒,她唇上那種鮮艷艷的紅“燃”起來,她的體內(nèi)開始痛苦地抽搐。她死死地咬著嘴唇,嘴里滲入腥咸的味道,并緩緩地擴散到她的喉部。她突然從床上跳了下去,沖到廚房拿起了菜刀。到處都是紅色,鮮艷艷的紅色……
丁思雨痛苦地嚎叫……
她什么都看不到,只看見一片鮮亮的紅色,手機急促地響起來,她的手指習慣性地按了通話鍵,里面?zhèn)鱽砹嗣钻柕穆曇簦骸版?,你剛剛說你夢見了口紅,特別紅的那種,我突然想起上次我們逛街時,我買化妝品時送了一支口紅,我隨手給了你,我選了‘一瞥驚紅’,就是很艷的那種紅……”
丁思雨跪在地上,嘴唇顫抖,臉色蒼白,淚水決堤般從眼眶里涌出來。
天還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