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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浮

2018-11-14 09:42賈若萱
山東文學(xué)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賈若萱

剛走出汽車站,她的左眼皮跳個不停,“左眼跳財,右眼跳災(zāi)”與“左兇右吉”兩種說法,不知該相信哪一個。算了,無所謂,她很快打斷思路,左手輕輕按壓眼眶,右手緊緊攥著行李箱。

外面沒有陽光,或許是霧霾的原因,連遠(yuǎn)離重工業(yè)的縣城都不能幸免于難。天空灰撲撲的,空氣里漂浮著肉眼可見的塵埃。她踩在水泥地上,用力呼吸,身體像處在密不透風(fēng)的玻璃罩,炎熱,沉悶,腥臭。她開始后悔,這里依然是不該回來的地方。她想著,腳踝的陣痛蔓延到膝蓋,她害怕下一秒會暈倒在地。

現(xiàn)在是中午,溫度上升很快,她身上冒出細(xì)密的汗,仿佛無數(shù)小蟲子在蠕動。于是把外套脫掉,一只手抱在懷里。對面,有個木柱和尼龍布支起的簡易棚,布上落滿灰塵,棚邊放著一張桌子,桌上堆著兩個筐,裝著方形吊爐燒餅。桌前有塊木板,兩個藍(lán)色大字貼在上面,“碗肉”,是她家鄉(xiāng)特有的食物,用羊肉熬出來的湯,加點羊雜,浸入整張玉米面薄餅。自從五年前離開這里,她再也沒吃過。

她餓極了。這個縣城沒通火車,畢竟是國家級貧困縣,只能從上海坐火車到市里,再從市里坐客車回來。羊肉香氣飄進(jìn)她鼻子里,她走進(jìn)棚,一男一女圍著一口大鍋,鍋里咕嘟咕嘟煮著羊肉,紅色的辣椒油覆在黑乎乎的羊肚上,刺激著她的食欲。她記得小時候,大概是六七歲,臨近春節(jié),母親帶她來縣城置備年貨,印象中街邊全是這種碗肉攤,攤前會掛一只羊頭,鮮血淋淋,她問母親那是真的還是假的,母親說真的,從活羊身上砍下的,母親問她吃不吃,她恐懼地?fù)u頭。直到后來,她來縣城讀高中,才第一次吃到,味道鮮美刺激,至今難忘。

“吃什么?”女人迎出來問。

“一碗碗肉,辣的,再要一個燒餅?!彼鞠胝f家鄉(xiāng)話,但從嘴邊吐出的還是普通話,加點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像一個實實在在的外地人。

她走進(jìn)去,竟然一個顧客都沒有,男人一動不動坐在鍋旁,背對她,沒有朝她看一眼。她心里嘀咕,這樣懶散,難怪沒生意。她挑出最干凈的桌子,用餐巾紙仔細(xì)擦拭凳子,小心坐下。她盯著棚外的行人,想著什么時候給舅舅打電話。

“南方來的?”女人把碗肉和燒餅放到她面前,用生澀的普通話問。

她點頭,沒說話,拿起筷子,夾起一塊羊肚送進(jìn)嘴里,她太餓了,這種饑餓感伴隨說不出的疼痛,每嚼一次就加劇一點。突然又咬到舌頭,尖銳的血腥味充滿整個口腔,她倒吸一口涼氣,鎖緊眉頭。

“你一個人?”女人又問。

“是。”她不情愿地抬起頭,發(fā)現(xiàn)是個非常年輕的女人,或許用女孩更準(zhǔn)確,臉黑黑的,又瘦又小,她的眼神亮得像兩個手電筒,透出天真的底色。

“啊,好棒!南方好玩兒嗎?”

她咬一口燒餅,煩躁下去一半,“好玩,比這里好玩?!?/p>

“我也好想出去走走,我長這么大去過最遠(yuǎn)的地方是市里?!?/p>

“你多大?”

“十六。”

她點頭。十六歲的時候,她還在縣城讀高中。這個縣城依山而建,她家在半山腰的村子里,每次回家,要擠在狹小的汽車?yán)?,順著蜿蜒盤旋的山路,搖搖晃晃回家,像在坐船。她暈車厲害,身體難受,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回去,母親似乎很少想她。也難怪,母親身邊不缺人,有的是陪伴,她從來不是一個甘愿寂寞的人。

“你能帶我走嗎?我跟你去南方,你捎我一程。”女孩回頭看身后的男人,壓低聲音。男人始終不把頭轉(zhuǎn)過來,她猜不到他們什么關(guān)系。

她笑笑,沒有回答,專心吃著碗肉,肚子漸漸被填滿,心情終于變平靜。她聽著這些話,想到自己漫長的青春期,那段時間,她曾對母親以外的任何人都抱有幻想,她無所畏懼,愿意跟隨便一個人頭也不回地走掉。母親罵她“精神病”,她回?fù)裟赣H“公交車”,不過現(xiàn)在好了,人一死,一切都一筆勾銷。

“我攢的錢夠車票了應(yīng)該。”女孩又補(bǔ)充道。

她抬起頭打量女孩,“你不上學(xué)嗎?小姑娘?!?/p>

“我不是上學(xué)的料,我想離開這,去大城市?!迸⑿攀牡┑?/p>

她覺得好笑,“你想去哪個大城市?”

“上?;蛘呱钲诎桑蚁矚g南方,具體我還沒想好。你在哪個城市?”

“上海?!?/p>

“那我也去上海,我喜歡上海,紙醉金迷?!?/p>

她又笑了,對她來說,上??刹皇羌堊斫鹈?,她只能滿足溫飽,房租扣去工資一大半,化妝品的錢都要咬牙省。她問女孩:“到了那里做什么工作?”

“打工吧,還沒想好。我只是不想再呆在這兒?!迸⒋诡^喪氣。

她把碗里的湯喝干凈,拿餐巾紙擦擦嘴巴,身上又起了一層熱汗。“好吧,我?guī)阕摺!边@次不止是腿,她感到頭開始痛,“如果我能走掉的話?!边@種疼痛非常真實。

“你是來旅游還是走親戚?”

“走親戚,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去?!彼龔陌锾统隽沐X,數(shù)數(shù),遞給女孩。

“沒事,我等你,你總要回來汽車站,我天天在這。”

“好。”她走出棚,并不在意剛才的決定。女孩子最善變,尤其是十六歲的女孩,今天她想跟你走,明天也許會懶得起床。

“一定要來接我啊?!迸⑿÷暫?。

她沖女孩揮揮手,走出很遠(yuǎn)又回頭看,她還站在棚外望著她。

多好的年紀(jì),她想,沒有陰影的十六歲是多么幸運。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幸運的人,還好,時光不會倒流,她寧可自殺也不愿回到以前的生活,不愿給過去任何機(jī)會。突然,她意識到她的記憶變得格外清晰,而且已越來越清晰的趨勢。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她想,噩夢,一切都是噩夢,不存在,不真實。頭痛,還是痛得厲害。

她走進(jìn)汽車站,買了回家的車票,八塊錢,比過去漲了三塊。還有半小時發(fā)車,人們已在門口排隊等著,大聲交流,熙熙攘攘。她發(fā)現(xiàn),縣城人民喜歡穿色彩鮮艷的衣服,花花綠綠,仿佛宣告對生活的不屑一顧,而她現(xiàn)在只穿黑白灰,一隱就湮沒在人群里。算起來,從大學(xué)到現(xiàn)在,她只在家短暫呆過一年,外面的世界悄無聲息改變了她。這樣真好,她想,她在脫胎換骨,直至完全拋棄過去的烙印,抵達(dá)嶄新的自己。

她上車,坐在靠窗位置,盯著外面。她把玻璃扇推開,一顆小沙粒吹到眼睛里,眼淚突然流下來,疼,但她不敢揉眼睛,因為戴著隱形眼鏡,只好眨幾下,再閉上。她的頭疼得無法忍受,胳膊、肚子也開始疼起來,這種疼非常劇烈。她想抽煙來緩解疼痛,但又一想,抽煙的女人在縣城不受尊重,還是作罷。心理作用,她告訴自己,疼痛是心理作用,要鎮(zhèn)靜,回家沒什么大不了,辦完事就立刻回上海。

她拿出手機(jī),給舅舅打電話,一直是正在通話中。她突然有些生氣,明知她今天回來,還要接連不斷給別人打電話。她知道舅舅不喜歡她,某個算命先生說過她命硬,注定要克死親人,結(jié)果她父親在她八歲時觸電身亡,迷信的舅舅把這歸咎為她的責(zé)任?!叭绻皇撬玻瑥堟i怎么會死?干嘛留著這個拖油瓶?送走吧,再找個好人家嫁了。”舅舅這樣勸母親。但母親還是把她留在身邊。不過,她清楚母親的目的——她是她不再嫁人的擋箭牌。嫁人是件不劃算的事,母親早就看透,所以她不找丈夫,只找男人。有一次母親喝醉酒,哭著對她說,你覺得我應(yīng)該找個丈夫繼續(xù)折磨自己?我可沒那么傻,要什么名聲,我要的是快樂,人可就一輩子。

丈夫,她的丈夫是她的父親,她記得父親的臉,左鼻翼上有一塊突起,是與母親打架留下的疤痕。他總陰著臉,要么喝酒要么打麻將。高興的時候,比如贏錢,會把她摟在懷里喊“我的小閨女”,噴出的口氣全是酒精味,熏得她眼睛疼。不高興時就拿酒瓶拍母親的腦袋,她聽過母親的尖叫聲,見過母親淌著血的長發(fā),濕漉漉的,像剛從地獄爬出的女鬼。每次他們打架,她會躲進(jìn)柜子里瑟瑟發(fā)抖,她害怕母親真的變成女鬼,也害怕自己像母親那樣挨打。

“你是怡珊?”她耳邊響起男人的聲音,家鄉(xiāng)話。她抬頭,看到一個中年男人,瘦,臟,額頭上有塊紅色血痂,目光兇狠。

她的眼前出現(xiàn)一堆星星,大腦禁區(qū)清晰投射出男人的臉。記憶被喚醒,她頭暈得厲害,身體輕飄飄的,快要脫離安全帶。十六歲,十六歲是個黑洞,巨大的悲傷的黑洞,她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面頰抽搐起來。但她很快就平定心情,掐著自己的手心,用普通話冷冷地說:“不是?!?/p>

男人依然死死盯著她,她把臉轉(zhuǎn)向窗邊?!霸趺纯赡懿皇?,你和你媽長得一模一樣。”

“你認(rèn)錯人了?!彼龥]有把臉轉(zhuǎn)過來,卻出了一層冷汗。她覺得憤怒,呼吸不再通暢,鼻腔周圍覆滿疼痛。她希望手里能有把斧頭,狠狠地,把他砍死或砸碎窗玻璃逃脫。

“我不可能認(rèn)錯。”男人的聲音像一雙骯臟的手,用力朝她撲來,她的心突突跳著,一團(tuán)熱氣堵在喉嚨。

“離我遠(yuǎn)點?!彼D(zhuǎn)過臉,狠狠盯著他,盡力保持鎮(zhèn)靜。

男人笑了,笑容意味深長,然后看看車?yán)锏某丝停┫律碣N近她的耳朵:“你可比你媽嫩多了,我怎么可能忘?!?/p>

“滾!”她聲音顫抖,肩膀也抖得厲害,拼命抑制住想哭的沖動。雖然她現(xiàn)在二十九歲,但此刻的無助感和十六歲相比有增無減。剛開始,她經(jīng)常做同一個噩夢,夢里男人的長相隨著時間模糊,唯一不變的是一件黑色斗篷,她認(rèn)得那件斗篷,奇黑無比,抓住她,進(jìn)入她,毆打她,讓她痛不欲生。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做夢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本以為這件事已從她生命中淡去,可以重新生活,直到剛才,這種感覺猛烈襲來,像在夢里又死去一遍。她真的想死掉。

男人在她身邊坐下,吃吃笑著。她小聲哭出來,想離他遠(yuǎn)一點。車?yán)锖馨察o,能聽到她的啜泣聲。一分鐘后,她身后的小男孩也大哭起來。乘客齊刷刷沖向這邊,依舊沒人說話。

疼,身體越來越疼,心臟也開始疼了,她攥緊拳頭。“滾?!薄半x我遠(yuǎn)點?!薄皠e碰我?!薄熬让!笔鶜q的呼喊貫穿她的大腦,她眼前浮現(xiàn)出當(dāng)年那個弱小無力的自己,滿臉眼淚,在邪惡的身體下想著趕快死掉。為什么偏偏是她,她到底做錯了什么?

司機(jī)走過來,問怎么了,如果沒事就發(fā)車了。她說:“救救我?!闭f完,她全身劇烈地顫抖,像被刀子劃開一樣疼?!熬染任摇!彼_始說方言,抽搐著,眼淚迷得睜不開眼。

“怎么了?”司機(jī)問。

背后的小男孩停止哭泣,男孩的媽媽說,“沒事沒事,小孩子老鬧,發(fā)車吧,沒事?!彼龔幕靵y回到現(xiàn)實,用拳頭敲擊自己的額頭,告訴自己沒什么過不去,絕對不會再發(fā)生那樣的事,錯的是別人,沒必要懲罰自己。然后從包里抽出紙把眼淚鼻涕擦干凈?!皼]事,我要下車?!彼謴?fù)普通話,看著司機(jī),但司機(jī)并沒有看向她。

男人站起來給她讓路,她也站起來,經(jīng)過他身邊時,在他耳邊小聲說:“你遲早下地獄?!比绻梢?,她真想親手了結(jié)他,但她不想因為這樣的人毀掉自己的人生。

“呵呵,精神病!”男人在她身后小聲嘟囔。

精神病,男人罵她精神病,母親也罵她精神病,也許自己真是個精神病。汽車在她眼里絕塵而去,她依然感覺男人的眼睛在盯著她。她又哭了一會兒,捏捏疼痛的胳膊和腿,怎么這樣疼,像被人肢解。她走不動了。

頭痛欲裂,記憶卻絲毫沒有減退,真神奇。她重新記起母親的秘密,那雙合上電閘的手,那雙拿著枕頭的手,都是同一雙漂亮的手。她也記得母親的每一任男朋友,一些事情永遠(yuǎn)都不會改變,包括十六歲那年,她身體里的某些東西被撕裂。

不想坐汽車回去了,她怕再碰到能認(rèn)出她的人。全身的疼痛越來越明顯,她懷疑是水土不服的原因,長久呆在南方,身體早已不適應(yīng)北方。現(xiàn)在她只想找個地方休息,于是慢悠悠走出汽車站,不知不覺又來到簡易棚。這里還是沒客人,女孩孤零零站在里面,男人不見了。

“你怎么又回來了?”女孩看到她,很興奮,跳著跑出來。

“我身體難受,沒法坐車了?!彼杏X自己站不穩(wěn),一陣風(fēng)吹過,快要把她吹到天上去。

“你要去哪,我可以騎電動三輪車送你?!迸⒎鲋隆?/p>

村子的名字從嘴里蹦出來,她覺得怪怪的。

“不遠(yuǎn),我知道怎么走,休息一會兒我就送你去?!?/p>

她看表,下午四點,奇怪,時間走得真快,從汽車站到簡易棚她走了整整兩個小時,她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是幻覺嗎,還是她腦子糊涂了?“那你能回來嗎?估計就很晚了。”

“沒事,那個村子我有親戚,我可以住親戚家。不過,你竟然在那個村子也有親戚,你知道嗎,前天那里發(fā)生一件慘事,死了一男一女,騎摩托車撞死的,那個女人好像是小姐。”女孩睜大眼睛,看看四周。

她沒接話,母親的死亡被陌生人不痛不癢說出來,她還是為這種感覺驚訝。她至今不知道母親和哪個男朋友一起死的,是第十個還是第十一個?她經(jīng)常比較母親的男朋友們,猜測她最愛哪一個,她猜不到,唯一確定的是母親不愛父親,也許愛過,只是后來被時光磨干凈了。母親深知婚姻的本質(zhì)不如表面美好,在某些方面,母親是聰明人,至少比她聰明。

“太不幸了?!迸⒂终f。

“是啊?!彼c點頭,“太不幸了。”

女孩不知從哪里找來一輛電動三輪,她坐在后邊,女孩在前邊駕駛。風(fēng)很大,她不得不緊緊抓著扶手,以免被即將吹走的恐懼侵蝕。她的身體不再疼了,只是覺得冷,平靜的麻木的冷。三輪車飛快穿過縣城的街道,路上的行人很少,看上去飄忽不定,像失控的電視頻道。

路過“金泰會所”,縣城最豪華的娛樂場所,也是母親上班的地方。高中時,她一個人溜達(dá)到這里,看到母親,被一個油光滿面的胖男人摟在懷里,母親的臉很白,笑得很開心——像是真正的開心。那個男人是母親第七個帶回家的男人,還給她買過一大盒巧克力,她沒有吃,放在陽臺上,被陽光照成一攤苦水,她長久看著,聯(lián)想到母親,被男人融化的母親,會不會終有一天溺死。果然應(yīng)驗了,她最終還是死在男人手里。

“你結(jié)婚了嗎?”女孩問她。

“沒有。”

“那你有男朋友嗎?”

“沒有?!彼龘u搖頭,沉默片刻,接著說:“我對男人沒興趣?!?/p>

“什么?”女孩突然剎車。

“我不喜歡男人,不能和男人戀愛?!?/p>

女孩回頭,睜大眼睛望著她,“什么意思呀?不喜歡所有男人?”

她點頭,“我喜歡女人?!彼龥]想到自己可以如此平靜地說出這個秘密,而且是說給陌生人。這個曾差點讓她死掉的秘密。

“??!”女孩驚呼,“好酷,我第一次見到真人同性戀。”

十六歲那天下午發(fā)生的事,她從來沒告訴過母親。她知道母親不愛她,寧可相信男人,也不相信自己。何況男人說,如果她把那件事說出去,他就把她和母親都?xì)⒌?,砍成碎片包餃子吃,于是她選擇忍耐。男人每一次來,她都盡量逃出去,這樣的日子直到母親和男人分手才結(jié)束,還好她沒懷孕。但從那個時候起,她對男人充滿恐懼,她沒有任何異性朋友,這又成為母親不愛她的一個理由。

她出去讀大學(xué),偷偷談了一個女朋友,是和她同宿舍的女生。她們晚上躺在一起睡覺,女朋友抱著她,讓她覺得心安又舒服。她們接吻,互摸身體,在每個夜晚四目相對。那是她最快樂的日子,她覺得好生活正在趕來,幸福突然降臨在她身上?!拔視肋h(yuǎn)愛你,永遠(yuǎn)和你在一起?!迸笥芽傔@樣說。

直到畢業(yè),她回家,母親發(fā)現(xiàn)她的秘密,驚得把手里的化妝品摔在地上。母親先是勸她,逼迫她和男人相親,但她見到男人連話都說不出來。母親打她耳光,揪她頭發(fā),用煙蒂燙她的臉,罵她“精神病”。她一開始覺得抱歉,后來這種歉意被母親一點點磨滅,反而更加堅定自己的內(nèi)心,她冷笑道:“還不是你偷男人偷得太多,報應(yīng)在我頭上?我這輩子只會喜歡女人。”

“你是我生的,我一定要治好你!”母親并不死心,帶她去醫(yī)院看心理醫(yī)生,她不去,母親直接把她綁到精神病醫(yī)院,把錢甩到桌子上,囑咐醫(yī)生,看住她,別讓她跑掉。在精神病醫(yī)院呆了一年多,醫(yī)生對她心理輔導(dǎo),電擊,做康復(fù)訓(xùn)練,她都沒反應(yīng)。沒辦法,母親又把她接出來,對她心灰意冷。

“我不再管你,我把你養(yǎng)這么大也算對得起你,對得起你爸,以后你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蹦赣H一邊抽煙一邊說,那一刻,在陽光下,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母親臉上的皺紋。她又看母親的手,還是像以前一樣好看,又細(xì)又長,有人說過這是未來鋼琴家的手。她就用這雙手,殺掉以前的生活,開始她想要的人生。母親是勇敢的,不像她那樣懦弱,她只會把一切藏在心里,等著時間撫平。所以她和母親,注定誰也不能理解誰。

“你知道嗎?”她看著母親,“精神病院的醫(yī)生在晚上會強(qiáng)奸女患者?!?/p>

“他們對你做什么了嗎?”

她轉(zhuǎn)過身,咬著下唇,說:“沒有。”

后來她去了上海。走的那天母親沒有送她,一大早就不見人影。她不覺得失望,一個人坐車到縣里,再到市里,再坐火車到上海。她離家鄉(xiāng)越來越遠(yuǎn),一走就是五年,她沒給母親打過多少電話,也沒問過她好不好。她與家鄉(xiāng)的一切漸漸斷開,一點也不難過,反正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回去生活。直到前天接到舅舅的電話,母親死了,讓她趕快回來送葬。

那天晚上她又做了那個噩夢,被男人抓住,撕掉衣服。在夢里母親出現(xiàn)了,依舊是年輕時候的臉,冷眼旁觀這一切。醒來,她大哭一場,無法言說的情緒浸滿她的身體,有什么東西離她越來越遠(yuǎn),她感到心里陣陣空虛。

“你確定什么時候走了嗎?”女孩問。

“還沒?!彼龘u頭。

“不管你去哪里,一定要帶我走,我想離開這里。我都在這里好幾百年了,依然走不出去?!?/p>

“好?!彼凰脑挾盒α耍脦装倌?,是夠漫長的。

“那你有女朋友嗎?”女孩問。

“沒有?!彼f,“大學(xué)的女友擋不住家里的壓力,嫁人了,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媽媽?!?/p>

“哦。”女孩點頭,“不幸?!?/p>

“是啊,不幸?!?/p>

三輪車開出城外,行駛在狹窄的土路上,田野里雜草叢生,形狀宛如某種字符。遠(yuǎn)處有幾個小土堆,是年代久遠(yuǎn)的墳?zāi)?。風(fēng)越來越大,天色也暗下去,她看表,六點鐘,天,她心想,兩個小時又過去了,怎么時間這樣快。她用一只手敲敲腿,不疼,什么感覺都沒有,像是別人的腿。她覺得自己在做夢,時間空間,都變得很虛無。她們都不再說話。

到了村口,她下車,女孩再次叮囑一定要來接她,然后就消失在小路盡頭。她拿起手機(jī),給舅舅打電話,這次是暫時無法接通。該死的,她在心里咒罵,只能自己回家了。這個村子其實沒什么變化,路還是不平,樹依然茂盛。旁邊還有一個池塘,水面平靜,荷葉附在上面,像一張床。她定睛一看,上面似乎真的躺著一個人,她揉揉眼,人又消失了。拍拍額頭,她告訴自己要清醒一點。回家的路她還記得,先穿過一條比較寬的路,左拐進(jìn)一個小胡同,再右拐,再左拐,再右拐,走到第三間就是。這一路上她只見到一個人,臉色蒼白,面無表情從她身邊走過。其他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整個村子空蕩蕩的,這樣也好,免得碰到熟人。

門沒鎖,她推開門走進(jìn)去,并沒有所謂的葬禮,院子里一個人都沒有,難道是在舅舅家送葬的?她疑惑地想為何不鎖門,是不是來過小偷。她走進(jìn)屋,客廳很臟,碎掉的碗、剩飯扔在地上,她走進(jìn)臥室,衣服遍地都是,像是搶劫現(xiàn)場,母親正坐在床上抽煙。她有一種被戲耍的感覺。該死的舅舅,她在心里罵,為何要撒謊騙她回來。

母親看到她,很吃驚,拿掉嘴里的煙,問:“你怎么在這里?”聲音遙遠(yuǎn)破碎。

“舅舅把我騙回來的?!?/p>

“什么?”母親臉上的表情很驚恐。

“舅舅想讓我回來,就騙我說你死了,真是會編理由啊。”

“他沒有騙你,是真的!”母親尖叫。

“你當(dāng)我瞎了嗎?你活得比誰都好?!彼湫?。

“你走吧!”母親唰的站起來,不知怎么一下子就跑到她身邊,推搡著她,“你趕緊走,你趕緊回去?!?/p>

她被母親弄得摸不到頭腦,“什么?你干嘛趕我走?”

“你趕緊回去??!”母親快要哭出來。

她開始生氣,這樣辛苦跑一趟,還沒歇一會兒就被趕走。她倒是想走,但是她太累了,身上一點力氣都沒了,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覺?!拔倚粫瓤谒僮??!彼﹂_母親的手。

“不行,你趕緊走!應(yīng)該還來得及?!?/p>

“不用你操心?!彼室怆x母親遠(yuǎn)遠(yuǎn)的。

母親繼續(xù)盯著她看,驚恐轉(zhuǎn)為詫異,詫異轉(zhuǎn)為絕望,最后回歸平靜,“好吧好吧?!彼龘u頭,“回來吧,陪著我也好,我一個人好孤單啊。”

“不是。”她說,“我一會兒就走,我不會一直呆在這里?!?/p>

“你走不了的。”母親說。

“呵?!彼α诵?,觀察母親的臉,她沒什么變化,看著不像中年婦女。她心里計算母親的年齡,應(yīng)該是五十歲?!澳隳信笥涯??”她問。

“不知道?!蹦赣H搖搖頭,“他剛才還在我身邊的?!?/p>

她們一同坐在床上,看看表,八點鐘,但是外邊的天還亮著,甚至比剛才還亮,原來是太陽出來了,整個屋子亮得可怕。她有點難受,往陰涼處挪了挪,胸口一陣悶,有什么東西要涌出來。

“你過得好嗎?”母親問。

“好。”

“有女朋友了嗎?”

“還沒。”

“這幾年我想開了?!蹦赣H說,“喜歡男人和女人無所謂,你只要活得好就行?!?/p>

“是?!彼掏痰卣f,“你早點想開多好,我就不用受罪?!?/p>

“是我對不起你?!蹦赣H盯著她。

“不在乎了,單身也很好,自由自在?!?/p>

“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以前?!?/p>

“什么?”她抬頭看著母親。

“我知道有個男人傷害過你?!?/p>

她沉下臉。

“我什么都知道,但我什么都沒有做,對不起。”

她低下頭,“你從來都沒有愛過我對不對?”

“愛過吧,不然我也不會把你留在身邊。”

“你撒謊?!?/p>

“我為何要騙你?哪個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

“不,你沒愛過我?!彼呎f邊控制自己的語氣,“我什么都知道?!?/p>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p>

“你把我留在身邊是因為你不想結(jié)婚!我清楚你怎么想的,有一次你差點殺掉我!”她沖母親吼,不小心哭出來。

母親的臉也變得冰冷。

“別以為我不知道,爸爸就是你殺掉的,你也想殺掉我,因為你覺得我們毀掉了你的人生!”控制不住的情緒不停從她身體里溢出來,她不敢面對,但她說了出來。父親死的那天,她們都在家,暴雨過后,有一根電線從房梁掉下來。父親剛喝過酒,和母親發(fā)生爭吵,打了母親幾個耳光,然后把電閘閉合,爬上梯子修電線。父親手搓外露的金屬線,一邊搓一邊罵母親是個婊子。母親悄悄走到屋里,把電閘一拉,父親就像一根冰棍從梯子上掉下來。她看到母親那雙手,修長白皙,微微顫抖。

“隨便你怎么說,我不在乎,我已經(jīng)死了,我什么都不怕了?!?/p>

“別想逃避!”她閉著眼,眼淚像洪水。她曾幻想過母親愛她,但每次都失望。她記得母親不回來的夜晚,也記得母親看男人的溫柔眼神,那才是愛吧,她把所有愛都傾注在男人身上,她是個好情人,卻是個糟糕的母親。

“你是不是也想殺掉我?因為我喜歡女人?我知道,你肯定是想殺掉我。”她永遠(yuǎn)無法忘記那個夜晚,母親輕手輕腳走到她床前,拿著一個枕頭。月光落在屋子里,她瞇著眼睛,心臟突突跳動。母親靠近她,舉起枕頭。她想著什么時候醒來,把母親摁到床上。但母親停止動作,又悄悄離去。第二天,就把她送到精神病醫(yī)院治療。她一直好奇那天晚上母親在想什么,為什么會手下留情。

“我沒有?!?/p>

“你別不承認(rèn),那晚我沒睡著?!?/p>

“我要是想殺你,你還能活到二十九歲?你太高估你自己了。”

“呵,我不想再說這個話題。”她擦擦眼淚,“你知道我受的傷害,你為何不和他分手?”

“我不能。”母親用近乎哀求的眼神望著她,“你知道的,我不能?!?/p>

“好吧。”

“我們需要錢,我也需要愛,沒有愛我就會死。你知道的,你爸爸毀了我,也毀了你,一切都是他的錯。我殺了他,我殺了他,殺了他我們都解脫了?!?/p>

“隨便你怎么說吧,我累了。”她不想再多說一句,“我現(xiàn)在就走,我要回上海?!?/p>

“你走不了,你會一直在這個縣城。”

“什么?”她冷笑道,“你還想困住我嗎?五年前你困不住,現(xiàn)在你更做不到。”

“因為你也死了。”

“是的,我死了,我十六歲的時候就死了,是你親手殺了我!”

“不是。”母親的臉扭成一團(tuán),“你真的死了,我也真的死了,我馬上就要下葬。你進(jìn)門的瞬間我就知道你也死了,回不去了?!?/p>

她錯愕地看著母親,又看看自己的身體,“你在胡言亂語什么?”

“你死在哪里,就會留在哪里?!蹦赣H說,“你現(xiàn)在是不是覺得非常空虛,一種感受不到任何東西的空虛?”

是的,她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捏胳膊敲腿,她都感受不到。她只覺得自己像一陣空蕩蕩的風(fēng),或者一扇靜默的門。

“沒事的。”母親說,“傷害過你的男人也死了,和我一起死的,我們騎著摩托撞在電線桿上。死后好久我才知道我死了,我看到他們圍著我的尸體指指點點。”

她想到公交車上的男人,哭泣的男孩,走過來的司機(jī)。她閉上眼,努力回想發(fā)生的一切,她只記得她從上海到市里,在回家的客車上聽音樂。她不敢相信,真的死了嗎?一開始的疼痛是死去的征兆?那小女孩又是怎么回事?她突然記起小女孩說她已在這里呆了好幾百年,不由得心里一緊。

“接受自己的死亡不容易,不過有時候想,這也算人生的重新開始?!蹦赣H說,“你能看到的全是死去的鬼魂?!?/p>

她拼命敲打自己的頭,想獲得疼痛感,但什么都沒有?!拔也幌嘈?。”她惡狠狠地對母親說,“是你的人生結(jié)束了,而我的才剛剛開始。我要走,我要回上海,我還要上班?!?/p>

說完,她的身體一激靈,被甩到空中,陽光刺得她千瘡百孔。她睜大眼睛,想阻止這一切,卻離地面越來越遠(yuǎn),母親的身影逐漸縮小,最終完全看不見。她漂過街道,漂過田野,漂過樹林,漂過縣城的高樓,最終停在高速路。她看到路邊靜止的救護(hù)車,喧鬧的人群,還有變形的護(hù)欄,破裂的大客車。七八具尸體躺在擔(dān)架上,她湊近看,自己的身體躺在中間,渾身是血,表情痛苦。她旁邊是神情冷漠的舅舅,他在和人交談,打著手勢,聽不清在說什么。

這時,她才感到整個世界離她好遠(yuǎn),是毫無感應(yīng)的模糊又清晰的遠(yuǎn)。她的周圍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奶摕o,甚至聽不到任何聲音。白茫茫的,白茫茫的虛無。她突然有點想笑,這他媽怎么回事。她想到小女孩,不行,不能這樣,她還要去找小女孩,帶她走,遠(yuǎn)遠(yuǎn)離開這里,她答應(yīng)過她,不能言而無信。她發(fā)誓,這次回上海就再也不回來,她要開始新生活,找一個女朋友,享受人生。她想落下去,用腳觸地,踏踏實實生活,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根本行不通。她的身體沒有重量,引力也不起作用,只能這樣一直漂浮著,沒有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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