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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與成都

2018-11-14 09:21
黃河 2018年2期
關鍵詞:朱自清成都

江蘇北部小城東海,古時稱海州。小城歷史悠久,城址幾經(jīng)變遷,辛亥革命后海州改為東海縣,屬徐海道。始建于光緒年間的隴海鐵路終點就建于此。公元1898年11月22日(清光緒二十四年戊戌十月初九),東??h承審官朱則余的宅邸里,一個小生命呱呱墜地。這個小孩原有兩個哥哥,叫大貴和小貴,相繼夭亡,他的出生給朱家?guī)砹藷o比歡愉。祖父朱則余,號菊坡,原籍浙江紹興,本姓余,因承繼朱氏,遂姓朱。祖母吳氏。父親名鴻鈞,字小坡,娶妻周氏。他對兒子有很大的期望。蘇東坡有詩云“腹有詩書氣自華”,他乃為兒子取名“自華”,由于算命先生說孩子五行缺火,因給他起號曰“實秋”,這一面因“秋”字有半邊“火”,一面是取“春華秋實”之意,希望兒子長大后能詩書傳家,學有所成。家里人迷信,怕他成長不易,還特地替他耳朵穿孔,戴上鐘形耳飾。根據(jù)朱家后人的回憶,朱自清幼年還有一個小名,叫“囡囡”,文靜如女也。朱自華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自幼穩(wěn)重安靜,聰明是毫無疑問的,但他的舉止已近似于一個“小大人”。

1901年,父親朱鴻鈞從東海到高郵的邵伯鎮(zhèn)做官,把他和母親接到任所,住在萬壽宮里。

朱自清之名是朱自華1917年報考北京大學時改用之名,典出《楚辭·卜居》“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意思是廉潔正直使自己保持清白。朱自清選“自清”作為自己的名字,其意是勉勵自己在困境中不喪志,不同流合污,保持清白。他同時還取字“佩弦”。出自《韓非子·觀行》“董安于之性緩,故佩弦以自急”,意為弓弦常緊張,性緩者佩弦以自警。

朱自清用51年孜孜以求,實踐了自己對生命的全部承諾。

朱自清是新文學詩歌、散文大家,著名學者,他的《背影》《荷塘月色》《春》等作品是新文學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作品。1940年夏季至1946年夏季,朱自清斷斷續(xù)續(xù)在成都度過近兩年清貧而忙碌的時光。

陳竹隱是成都新女性

朱自清先生的第一任妻子武鐘謙,出身于揚州著名中醫(yī)世家。1929年,32歲的武鐘謙因肺病病逝于揚州朱家,給朱自清留下3子3女。

肺病是民國的夢魘,堪稱是時代病。國人對待肺病的處方,是增加營養(yǎng)、清新的空氣與神秘的偏方,但未能治其根本。朱自清陷入了絕望的深淵,性格本就內(nèi)向的他,在打擊下愈發(fā)緘默了。武鐘謙逝世3年后,朱自清作散文《給亡婦》,字里行間盤踞著他對妻子的綿綿愛意與思念。有著這樣一位愛妻在前,朱自清發(fā)誓不娶,但獨自撫養(yǎng)6個子女,他覺得力不從心,思想搖擺了一段時間后,決定接受其他女子。這才有了他生命中的第二個,也是一直陪伴他到生命最后的女人——陳竹隱。

陳竹隱1903年7月14日出生于成都平民家庭,父親陳正清有子女12人,陳竹隱最小,全家依靠父親教私塾以及在估衣鋪的工作為生,生活比較清苦。

她是當時成都引領風潮的新女性之一。成都新女性,首先要“從頭做起”。于是成都出現(xiàn)了最早剪短發(fā)的三女子——陳竹隱、李倩云和秦德君。

對于女子剪發(fā),社會上引起了軒然大波。秦德君回憶說:“我們女同學也積極參加活動。但是人們每天天蒙蒙亮就要起床,點起油燈梳長辮子,又做早操,又上自習,再吃早飯,那太匆忙了。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索性就把長辮子剪掉了。同班同寢室的杜芰裳,看見我剪掉長發(fā)以后清爽利落,十分羨慕,叫我?guī)退布舻袅恕]想到她的媽媽跑來又哭又鬧,找我拼命。她撒潑打滾地要我一根一根把她女兒的頭發(fā)接好。后來又把杜芰裳抓回去鎖在屋里不許出門?!?/p>

抵制剪發(fā)的勢力很大,借口什么“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家長們吵的鬧的,紛紛把女兒關起來,斗爭很是激烈。可是剪長辮子的女學生仍然是一天多似一天,形成了女子剪發(fā)運動。

有一回,我到學校附近理發(fā)店把頭發(fā)理得整齊些,便被認為“有傷風化”,市政當局居然把理發(fā)店封了,把為我理發(fā)的工友抓進了監(jiān)牢。

女子剪發(fā),在陳朽腐敗的社會里是要付出代價的。

不久,秦德君給北大校長蔡元培寫信,請求進入初開女禁的北大。蔡元培回信說:“女子實業(yè)學校學生,恐怕未必合格?!边@封信被成都四川省立女子實業(yè)學校當局扣留,并借機開除了秦德君。

在無望之際,成都學生聯(lián)合會介紹秦德君到重慶去找搞聯(lián)省自治和婦女運動的著名人物吳玉章。

1921年春天,桃花開了,四川省立女子實業(yè)學校的秦德君、李倩蕓和益州女校的陳竹隱三位“直覺社”的女社員,女扮男裝在成都東門外的錦江碼頭,坐木船東下重慶。

四川《國民公報》登載了《三女士化裝東下》的消息,描述她們蓄短發(fā)、梳“拿破侖”發(fā)式、著男裝的情形,引起社會各界關注。

重慶果然比成都更開明一些。當時吳玉章領導成立了“全川自治聯(lián)合會”,四川100多個縣都有代表參加。有1000多個座位的重慶總商會大禮堂,是“全川自治聯(lián)合會”的活動基地。每場演講都擠得滿滿的,門窗外也擁擠著佇立聽講的人。

吳玉章熱忱歡迎這三位來自成都的女學生,安排她們?nèi)簧吓_演講,宣傳婦女解放思想。秦德君、陳竹隱、李倩蕓在大會上作了關于女子剪發(fā)、婦女解放的演講。她們的慷慨陳辭引起了極大的反響。

重慶女子第二師范和巴縣女中的許多女學生會后紛紛仿效剪發(fā)。重慶女子第二師范學生自治會還組織排演了 《剪發(fā)辯難》的新劇。重慶女二師七位女生剪發(fā)后,還專門到照相館合影留念。

女生們所剪的兩種樣式,即偏分式和中分式,就是前面四川警廳在 《嚴禁婦女再剪發(fā)》告示中提到的“拿破侖”和“華盛頓”發(fā)式,這正是當年流行的男子發(fā)式。為什么女學生也清一色地剪成這兩種發(fā)式呢?有沒有符合女性特征審美的樣式呢?

據(jù)秦德君和鐘復光回憶,初剪發(fā)時,都不知該梳什么發(fā)式好,連理發(fā)店的師傅也很感為難,因從來沒有設計過婦女的短發(fā),故只好按當時最流行的男發(fā)樣式來剪理了。

陳竹隱回憶說:“有一個警察廳的巡官叫汪頃波的,他在街上發(fā)現(xiàn)有剪短了頭發(fā)的婦女行走,便誠惶誠恐地給成都警察廳上了一個呈文,大意是‘女子剪發(fā),形類優(yōu)尼’,并且說有礙 ‘風化’甚大。建議:‘已剪者令其復蓄’,‘未蓄長前不得在街上行走’,沒有剪發(fā)的女子,叫父兄嚴加管束,若不遵守命令,則‘罪及父兄’云云”。

不久,陳竹隱被她父親騙回成都。李倩蕓也返回了成都。秦德君在吳玉章100元大洋的資助下,跟著前去北京辦理少年中國會務的陳育生,憤然出川。

不過這一場女子剪發(fā)的風波不久就平息了。顯然,官方的道德告示并沒有生效,成都新女性紛紛蓄起了短發(fā),仍在街上昂然行走。

到1921年以后,剪發(fā)的女子不僅在成都、重慶日益增多,滬州、內(nèi)江、自貢、宜賓、達縣等地也能看到不少剪發(fā)的新女性了。

1920年,即陳竹隱16歲那年,她的父母相繼病亡,沉重的打擊使得陳竹隱明白,今后只能靠一己之力去打拼。她考入四川省第一女子師范學校,開始了獨立生活。從女子師畢業(yè)后,她就考入了青島電話局,做女接線生。工作了一年多,又到北平,考入了北平藝術學院,師從齊白石、蕭子泉、壽石公等先生,專攻工筆畫,同時還兼學昆曲,顯示出她的多方面才能,但也顯示出她尚未找準人生目標的心態(tài)。1929年,陳竹隱畢業(yè)后,到北平第二救濟院工作,因不滿院長克扣孤兒口糧,辭職做家庭教師,繼續(xù)在紅豆館主浦熙園門下學昆曲。

當時,朱自清的心情頗為灰暗,他寫詩感謝有意給他做媒的顧頡剛。他還寫了一首詩,表達了心情:“此生應寂寞,隨分弄丹鉛。雙梁惹人嫌,美文在心間。”也就是說,這輩子拉倒了吧,就不再作家室之思了,隨便寫點文章教教書吧。

浦熙園頗為關心陳竹隱的終身大事,一次和清華外文系教授葉公超閑談時提起陳竹隱,葉提起當時孤身一人帶著6個孩子的朱自清,兩人一拍即合。1931年4月的一天,朱自清與陳竹隱見面了。

根據(jù)清華大學教授、朱自清好友浦江清回憶:“佩弦認識她乃溥西園先生介紹,第一次(今年秋即1930年秋季)溥西園先生在西單大陸春請客,我亦被邀。后來本校教職員公會娛樂會,她被請來唱昆曲。兩次的印象都很好,佩弦和她交情日深。不過她對佩弦追求太熱,這是我們不以為然的?!保ㄆ纸濉肚迦A園日記 西行日記》【增補本】,三聯(lián)書店1999年11月版,39頁)

1931年1月25日中午,朱自清、陳竹隱應鄒樹椿邀請赴宴,在座有浦江清等人。浦江清回憶說:“佩弦與陳女士已達到互愛程度。陳能畫,善昆曲,亦不俗,但追求佩弦過于熱烈,佩弦亦頗不以為然?!保ㄆ纸濉肚迦A園日記 西行日記》【增補本】,三聯(lián)書店1999年11月版,56頁)

看起來,兩人的戀愛,旁觀者倒是念念不忘。

陳竹隱在《朱自清:情如潭水》一文中,記錄了見面當天的情形:“我與佩弦的相識是在1931年。這一年4月的一天,浦熙元老師帶我們幾個女同學到一個館子去吃飯,安排了我與佩弦的見面。那天佩弦穿一件米黃色綢大褂,他身材不高,白白的臉上戴著一副眼鏡,顯得文雅正氣,但腳上卻穿著一雙老式的雙梁鞋,顯得有些土氣。回到宿舍,我的同學廖書筠笑著說:‘哎呀,穿一雙雙梁鞋,土氣得很,要是我才不要呢!’我并不以為然。他寫的文章我讀過一些,我很喜歡,很敬佩他,以后他給我來信我也回信,于是我們便交往了……”

自此以后,34歲的朱自清陷入戀愛之中。他寫詩《竹影以紅葉見寄,賦此奉達》等等大量詩作,表達了對心上人的衷心感謝和深情厚意。更有上百封書信,后結(jié)集由江蘇教育出版社于2001年2月出版《朱自清愛情書信手跡》。試看兩則:

1931年6月12日,朱自清的情書中寫道:“隱:一見你的眼睛,我便清醒起來,我更喜歡看你那暈紅的雙腮,黃昏時的霞彩似的,謝謝你給我力量?!?/p>

1931年8月8日,朱自清已對陳竹隱換了親昵的稱呼:“親愛的寶妹,我生平?jīng)]有嘗到這種滋味,很害怕真會整個兒變成你的俘虜呢!”

兩人見面,一道參會、赴宴、郊游、看電影是常事,愛情的軌道并不曲折,似乎一路順暢。

1931年5月16日,陳竹隱與朱自清正式訂婚。朱自清說:“十六那晚上是很可紀念的,我們決定了一件大事,謝謝你!想送你一個戒指,下星期六可以一同去看。”

訂婚后,朱自清便去英國訪學,忙于辦理護照,打點行裝。1931年8月22日,朱自清按照清華大學條例休學一年(當時清華大學規(guī)定,教授每工作五年可以享受出國訪學一年的待遇,出國期間除可開一半薪水外,還可以獲得往返路費各520美元以及每月研究費100美元的津貼),乘火車赴英國訪學。陳竹隱與胡秋原、林庚等人在前門火車站送行。

1932年朱自清訪學回國,帶給陳竹隱的禮物是一臺留聲機和幾張膠木唱片。1932年8月1日,朱自清乘船抵達上海碼頭。4日,他與陳竹隱在上海杏花樓酒家舉行了簡樸的婚禮,在一家廣東餐館備了酒席,邀請有茅盾、葉圣陶、豐子愷等文藝界名流作見證。當日,朱自清酒醉狂吐不止……9月,他即被聘請為清華大學文學系主任。

1933年早春,在陳竹隱懷上第一個孩子時,也是他倆結(jié)婚第6個月。為此,朱自清寫下了散文名作《春》:“盼望著,盼望著,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言語之中,喜不自勝。

清貧而忙碌的成都時光

1937年“七七事變”之后,北大、清華和南開、同濟大學等漸次南遷,朱自清先后在長沙臨時大學和昆明西南聯(lián)大任教。1938年7月至9月,朱自清在清華大學的月薪水為360元,實領267元。1940年3月25日,他不得不向吳宓借款300元以解燃眉之急,5月31日趕緊歸還。朱自清日記里,不斷出現(xiàn)大量借款的記載。1940年的昆明、蒙自物價飛漲,校方給教師的工資也只能打折,教授們不得不簽署稿酬律令,以米直接折算稿酬。朱家人口眾多,陳竹隱這時又懷孕了,揚州一地還有父親和幾個孩子要贍養(yǎng),生活陷入極度困境之中。大后方成都的物價比昆明便宜,夫妻倆商量后決定舉家搬赴成都。當時,為湊足家人到成都的路費,朱自清把他從英國帶給陳竹隱禮物——留聲機和2張唱片,以300元的價格賣給舊貨鋪,全家才得以回到蓉城。

宋公橋和報恩寺原是成都的古跡,臨近沉默的錦江,與望江樓隔江對峙。清代末期此處街道形成,逐漸成為宋公橋街(南起古佛寺街,北止化城寺街南口),具體位置在今天452空軍醫(yī)院大門右側(cè)的“江東民居”一帶。明朝初年,被朱元璋稱為“開國文臣之首”的大學者宋濂,因長孫宋慎牽涉胡惟庸案而獲罪,全家被朱元璋貶四川茂州(今四川茂縣),途中宋濂病故于夔州(今重慶奉節(jié))。朱元璋第十一子蜀王朱椿因感宋濂系開國功臣,乃將宋墓遷到華陽縣。成化年間,蜀惠王又將其遷葬于成都凈居寺側(cè),凈居寺又名報恩寺,以祀宋濂,故有報恩寺街。

宋墓之南有一座橋,后人亦稱之為宋公橋。順治三年,“大西皇帝”張獻忠退出成都,報恩寺毀于兵燹。成都荒廢18年后,重新建城,到清乾隆年間,在寺址建有以宋濂之號為名的潛溪書院。民國時期,著名學者、詩人、書法家謝無量憑吊報恩寺遺址時曾有詩云:“報恩元古寺,小隱作茅堂。竹外無墻壁,花間得臥床。江聲終日在,云意坐時涼。何必尋丘壑,郊原樂事長?!笨梢娕f時的報恩寺一帶是江郊野趣盎然、景色宜人的去處。加上臨近錦江碼頭,那里本就是成都最大的生活市場,購買生活物資十分便利,且價格低廉。

1940年5月,陳竹隱攜朱喬森、朱思俞從昆明回到成都,在朋友金拾遺的張羅下,安頓在東門外宋公橋報恩寺。報恩寺當時已成為一座尼姑庵,坐南向北。居民院面向出東門的大路,門內(nèi)有一口古井,井旁有一棵大柳樹,里面是傳統(tǒng)的兩進庭院,前院住滿了貧苦百姓和逃亡的人家。朱家住的是寺邊新搭建的3間茅草屋,與著名實業(yè)家金襄七為鄰。

根據(jù)多人回憶,以及我走訪老人的口述,復原朱家的布局如下:

朱家住房共三間一廚,右臥室,左飯廳,廳之左邊為書房。住房皆為泥壁草頂,陰暗潮濕,地面也是泥地。室內(nèi)家具全借于朋友,無任何擺設裝飾。書房里倒是懸有條幅,上書朱自清游衡岳時寄竹隱女士的一首詩:“勒住群山一徑分,乍行幽谷忽于云。剛腸也學青峰樣,百折千回只憶君?!?941年秋天,朱先生返回昆明后,生活倍加困難,陳竹隱不得不就職于四川大學圖書館。

摯友葉圣陶記錄說:“佩弦所賃屋簡陋殊甚,系寺中草草修建以租于避難者也?!?/p>

另一則史料有更詳細的描繪:“居民院內(nèi)面向出東門的大路,門內(nèi)有一口古井,井旁有棵大柳樹,里面是傳統(tǒng)的兩進庭院,前院住滿了貧苦的百姓和逃亡的人家,穿過前院可見幾叢竹林和幾棵橘樹。朱家住的是林邊新搭建的三間茅草屋,泥土地,竹籬笆墻,茅草頂,陰暗潮濕,冬冷夏熱。這里條件艱苦,特別是下雨天,屋里屋外全是稀泥,屋頂還常漏雨?!?/p>

1940年6月27日,清華大學第八次評議會通過了朱自清、浦薛鳳等6位教授1940年度“休假國內(nèi)研究案”。朱自清在致友人吳組緗的信件里闡明了自己當時的心情:“今年請求休假,一半為的擺脫系務,一半為的補讀基本書籍。一向事忙,許多早該讀的書都還沒有細心讀過,我是四十多了,再遲怕真來不及了?!?/p>

朱自清有此緊迫的想法非常自然。他像一只鉆入風箱的小動物,在現(xiàn)實的颶風與夢境的雷鳴電閃夾擊之下,他絲毫不得喘氣??蓡栴}是,成都并沒有為他安放一張安靜的書桌。他等于從繁雜的公務中,又移身于另外一場油鹽柴米的憂煩。

1940年8月4日,朱自清乘汽車由重慶抵達成都,開啟了他的首次蓉城之旅。從鋪就碎石路面的東大路一進城,他對成都的印象并不壞,但絢麗的西南城市風光仍然無法抵消他的經(jīng)濟困境。在10日致校長梅貽琦的信里他寫道:“蓉市風光繁盛,地域恢宏,確有似北平處。近時物價上漲甚速,日來且有購米不得之苦。但日常生活仍較昆明舒適甚多。唯自昆明來,旅費所需殊不貲耳……”

朱自清在另一首五言詩 《近懷示圣陶》中,如實敘寫了一己的悲酸:

……

累遷來錦城,蕭然始環(huán)堵,

索米米如珠,敝衣余幾縷,

老父淪陷中,殘燭風前舞,

兒女七八輩,東西不相暏,

眾口爭嗷嗷,嬌嬰猶在乳,

百物價如狂,誆躟孰能主?

不憂食無肉,亦有菜園肚,

不擾出無車,每日健步武。

只恐無米炊,萬念日旁午。

況復三間屋,蹙如口鼻聚。

有聲豈能聾,有影豈能瞽,

婦雛逐雞狗,攫人如網(wǎng)罟。

況復地有毛,卑濕叢病蠱,

終歲聞呻吟,心裂腦為盬

……

長詩以紀實的語言描寫了困頓艱澀的成都生活,衣食住行逐一皆寫到了:衣是敝衣,且余幾縷;米是珠米,因其難覓;陰暗卑濕的茅屋致使他疾病頻發(fā),終歲皆聞痛苦的呻吟。沒有車也就罷了吧,權當安步當車,沒有肉也可以對付,權作素食的“菜園肚”了……可見,朱自清的哀嘆與無奈,置身困頓與憂煩之間,一轉(zhuǎn)身就與憂傷撞了一個滿懷。

但在成都期間,他從不愿向外人吐露一己的窘?jīng)r。夜晚,為節(jié)約電費開支,他就在20瓦的白熾燈下看書寫作。那時成都工業(yè)落后,電力嚴重不足,燈光昏暗而跳蕩。他在1941年4月28日的日記里描述自己視力出現(xiàn)問題:“出現(xiàn)復視,怕是老年的信號,但此癥狀可治。曾在油燈下工作幾夜,光線搖曳不定,復視可能由此引起。”

成都米價開始瘋漲,還發(fā)生了“吃大戶”事件。朱自清在日記中寫道:“聞西門外亦有吃大戶者,皆甚激烈。”這一印象揮之不去,7年后他在《論吃飯》中追述:“三十年夏天筆者在成都住家,知道了所謂‘吃大戶’的情形。那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天又干,米糧大漲價,并且不容易買到手。于是乎一群一群的貧民一面搶米倉,一面‘吃大戶’。他們開進大戶人家,讓他們煮出飯來吃了就走。這叫做‘吃大戶’?!?/p>

他同情饑民,激憤地說道:“沒飯吃會餓死,嚴刑峻法大不了也只是個死,這是一群人,群就是力量。誰怕誰!”

“誰怕誰”是豪氣的方言,但文人的干天豪氣,被生存的石磨一推一轉(zhuǎn),就碎裂了。

他1941年3月某一天的日記寫道:“本月支出五百七十元,數(shù)目驚人?!钡搅?月,他用埋怨的口吻寫道:“米價高達四百元,甚可畏,生活越來越困難了?!?月25日,接到父親的信,說已負債700元矣。兩天后,他說:“我嘗到經(jīng)濟拮據(jù)而產(chǎn)生的自卑感?!币驗樗诔啥冀鸪倾y行領取的離校休假月薪為四百一十八元四角六分……

在這樣清苦、憂煩的環(huán)境,朱自清拼命寫作、參加會議、舉行講座,不敢稍微有停歇。

由于成都家中幾乎沒有什么藏書,朱自清憑記憶開始寫作《古詩十九首釋》。他針對中國古代的詩文評釋,要么是作音韻訓詁、征引典故的考論,或者是作興象玲瓏、辭采華茂的體驗,他決心將二者結(jié)合起來,以現(xiàn)代人的學術眼光和審美情趣來重新闡釋。其中既有對詩歌曲事的注解考證,又有著對詩歌意蘊的鑒賞批評,形成了朱自清特有的詩歌闡釋觀,亦成為古詩研究的典范之作。

四川大學教授徐中舒在 《憶佩弦》中敘述:“我初認識佩弦時我對于舊詩曾作了一點小考證,如古詩十九首之類,很能引起他的注意。以后見面的時候,他總喜歡談這個問題。后來抗戰(zhàn)當中,他隨學校遷到昆明,戰(zhàn)前的刊物在這些地方很不易找。他從昆明休假來成都以后,就寫信到峨眉,要我的《古詩十九首考》,他在轟炸中怕我僅存的單行本遺失,他抄了一份之后,仍將原本寄還了我?!敝熳郧宓膰乐斪月桑纱丝梢?。

成都經(jīng)常遭到日本飛機的空襲,困境中的他和家人經(jīng)常得到親朋好友的接濟,這讓朱自清夫婦大為感動。他在日記中寫道:“張志和夫婦送上一百元食品,我們受不起如此厚重禮物;金拾遺夫婦贈送鋪地磚八百塊,還打發(fā)工人來安裝,工錢也支付了,實在令人感激;余中英夫婦贈米一擔……”

閑暇之時,濃濃的友情不時沖淡著他的憂煩。朱自清還常與朋友們一起聚會飲酒、游覽品茗,望江樓、草橋寺、文殊院、少城公園、百花潭、青羊?qū)m、都江堰、青城山、新都桂湖都是他和友人們駐足之地,留下大量行吟詩詞。他對成都的印象很好,認為成都氣候溫潤,物產(chǎn)豐富,最宜居家。其實,這些認識只是相對于物價而言的。而對于一個學者而言,難道僅僅是渴望填飽肚皮嗎?

他應鄰居金拾遺、金襄七之邀去參加家庭舞會。朱自清對舞會并不陌生,早在歐洲游學期間就參加過不少。他散文中的女性意象有數(shù)十處,有“正如跳舞著的仙女的臂膊”等充滿感性的妙句??墒?,他的舞姿并不高明,多次因舞步生疏而感到尷尬。有時,遇到沉悶之夜,他也參加張家舉辦的舞會,好奇心驅(qū)使,學習新式的舞步,可惜步伐錯誤頗多。

朱自清跳舞經(jīng)歷里記憶最深的一次,是一個周六去參加張君夫婦舉辦的舞會。這是一個大場面,十二對舞伴同時翩翩起舞。他后來又去過張宅參加舞會,朋友金拾遺對他的跳舞姿勢委婉提出了意見:身子不直,腹部凸出,步伐單調(diào)……面對有點發(fā)木的朱自清,金拾遺熱心傳授跳舞的秘籍。

初夏,他到學道街書鋪買《唐詩三百首》原版,可惜沒有。但買到了葉圣陶囑托買的《史記菁華錄》,價值11元。他開始寫《唐詩三百指導大概》,進展緩慢。日子就這樣一直過到初冬11月最末的星期天。他在日記里寫道:“郭太太邀午餐,客有陳夢家夫婦。話題為談清華女生,甚有趣。錢太太喋喋不休,致不注意別人談話。三時左右回城,路甚滑,跌倒一次?!?/p>

如此精妙的細節(jié)記錄,只有朱自清方能描寫得如此傳神。

偶有閑暇,他就帶夫人與孩子在錦江一線漫步,最愛的去處自然是對岸竹林掩映的望江樓。錦江的流水攜帶著岷山的寒意與野味,伴隨薄霧漫溢而起,行舟點點,宛如動畫。這往往催動朱自清的詩情。1941年5月30日,他和陳竹隱特意去望江樓觀看一年一度的端午龍舟競賽。屈原已隨流水去,是否還待后來人?朱自清的目光穿過水面的喧囂,斜刺入水,他的眼睛濕潤了……

他至少有兩次從九眼橋錦江碼頭入岷江而行至云南,曾在一封致成都金拾遺夫婦等人的信件中,這樣描述順錦江而下的感觀:“江口以上,兩岸平原,鮮綠宜人。沿河多榿木林子,稀疏瘦秀,很像山水畫?!笨梢?,沿江的風致多少沖淡了他淤積在胸的不快。

值得一提的是,錦江下游兩岸的榿木林,歷來是蜀中悠久樹木。王安石在《償薛肇明秀才榿木》中寫道“濯錦江邊木有榿”。蘇東坡也屢次在詩中提到榿木:“二頃良田不難買,三年榿木行可槱?!保?,念yǒu,成柴可燒之意)。榿木能肥田甚于糞壤,一旦得風,樹葉摩擦,發(fā)聲如白楊。北宋嚴有翼在《藝苑雌黃》中也說:此樹“止可充薪而已。惟蜀地最宜種。蜀人以榿為薪三年可燒?!闭驑伳揪哂幸陨咸攸c,當年杜甫在修建草堂的時候,才會在《憑何十一少府邕覓榿木栽》里感嘆“飽聞榿木三年大,與致溪邊十畝陰”,表明杜甫在草堂種植的榿樹,應該不在少數(shù)。

《朱自清年譜》里,沒有一字涉及1942年朱自清突然返回成都的情況。

1942年,朱自清的大女兒朱采芷,已是四川大學教育系學生,一天路遇悍匪,身受重傷。朱自清聽說,在昆明焦急異常。

朱喬森撰寫的《一點零星的回憶》指出:當時大姐朱采芷在四川大學讀書。川大在成都城外望江樓旁,那時學校四周有些地方還相當荒涼。大姐與同學走到學校附近時,遇土匪攔劫,因為沒錢給他們,被土匪在大腿上捅了一刀,傷勢較重。

為了解決回成都的路費,朱自清把他珍藏的清代名書法家包世臣所寫的條幅,向銀行作抵押貸款。銀行以條幅不是不動產(chǎn)為由頭,拒絕接受。這事為西南聯(lián)大就讀的學生遲鏡海所知,他立刻籌措3萬多元法幣給朱自清。朱自清感動萬分,執(zhí)意要把包世臣條幅拿給遲鏡海,遲鏡海堅辭,這樣一來二去送了數(shù)次。

朱自清最后表示:學生不要他的畫,他決不要學生送來的錢。遲鏡海這才勉強把那畫接受了下來。這事已過去了幾十年,大約在1992年,已在巴西定居的遲鏡海才把此事的經(jīng)過說了出來,并把原畫贈給母校,由清華檔案館保存。(孫哲《遲鏡海學長和朱自清師的一段感人故事》,來源:清華校友總會)

朱自清與成都普益圖書館

朱自清日記里,唯一一次提及了著名的“金街”春熙路,不是去逛街買百貨,而是去那里的書店幫友人購買資料。尋訪圖書與友人,成為了他步出書房的主要原因。

姜健、吳為公著《朱自清年譜》里,記錄的1940年12月朱自清行蹤:“同年,作《普益圖書館記》。稿已佚?!保ü饷魅請蟪霭嫔?010年11月版,199頁)

但事實上此稿并未失傳。

普益圖書館是民國成都的一家私立圖書館,主人是馮月樵先生。1920年,他同幾位好友集資,在成都祠堂街少城公園對面的牌坊巷口處,辦了一家普益閱報室,免費為讀者提供省內(nèi)外十幾種報刊。1926年,馮月樵與畢業(yè)于四川國立高等師范(四川大學前身)英語部的李畹青結(jié)婚,夫妻倆同心協(xié)力,改普益閱報室為“普益協(xié)社”,發(fā)展為銷售四川省內(nèi)外各地書刊的大書店,經(jīng)銷左翼作家、進步作家的作品,近似于“五四”前陳岳安在成都地區(qū)所辦的“華陽書報流通社”。普益后成為上海開明書店在成都的特約經(jīng)銷處,馮月樵也順理成章成為開明書店的股東之一。由于新書暢銷,祠堂街新書店漸次跟進,最終形成了著名的新文化一條街。

1935年,馮月樵離開金融界,回到成都,一心一意打理書店。抗戰(zhàn)之前,他想把私家藏書公諸同好,便在少城公園內(nèi)租下一間房屋,取名為普益圖書館,兼營書刊出版與發(fā)行。

早在上海繁興銀行工作時,馮月樵就認識剛從歐洲游學歸來的朱自清。當時,陳竹隱趕到上海去迎接朱自清,恰與馮月樵相會。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分外親切。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馮月樵憤于日寇入侵,國家民族危亡,在成都與黃啟明(中共地下黨員)合辦《救亡日報》,宣傳抗戰(zhàn),呼吁民眾救亡圖存。為了普及讀物,他們用鉛字排版,選用夾江土紙印刷“活葉文選”,成本低廉,傳播廣泛。當時,他與在上海開明書店編輯部結(jié)識的葉圣陶、胡墨林夫婦在成都重逢。自此,馮月樵與之過從漸密,曾請圣陶夫婦編寫語文教材,印成國文活葉文選,供學校師生之用??箲?zhàn)初期,月樵先生又在少城公園內(nèi)租得一間房屋,開辦一個小型圖書館,取名為“普益圖書館”,并將其歷年所藏新舊書刊和字畫等公開陳列,任人取閱。

著名的“活葉文選”,人們都以為是老開明即葉圣陶主辦的開明書店的出版物。其實,馮月樵才是最早編印甚至是精雕刻印“活葉文選”的出版家。早在1924年左右,馮月樵就開始自行創(chuàng)制“活葉文選”了。這一價廉物美、開啟民智之舉后來才被開明書店、中華書局等普遍采用。

1940年8月,朱自清由昆明到成都探視家眷,長住一年時間,其間偶然得知馮月樵在少城公園內(nèi)舉辦小型圖書館閱讀活動消息,主動前往,自此二人交往頻頻。朱自清對馮月樵歷經(jīng)世變卻鍥而不舍的學人本色十分欽佩,尤其對他“普益”民眾、“不孳孳為利而惟啟迪民智促進學術是務”的善舉非常欣賞。因為,他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圖書的浩劫,已經(jīng)讓他悲痛欲絕。

南遷途中,朱自清由湖南經(jīng)巴蜀至昆明時,曾為清華大學運送一批圖書,好不容易運來四川,抵達重慶了,恰值日機轟炸,大部分圖書毀于一旦。至昆明清點余物時,圖書已所剩無幾。他回到報恩寺,當夜動筆寫出《普益圖書館記》。

普益圖書館記二十九年十二月朱自清記

古今藏書者眾矣,或集精槧,或收秘籍。大抵有所得則世襲而納諸篋笥,不輕以示人。間有共雅量者,亦只輯印書目,傳列善本。所以為人者,如是而已。若范氏天一閣略具圖書館規(guī)模者,蓋絕無僅有。

圖書館之盛,肇自近代。所以綱羅群籍,供應群覽。其啟迪民智促進學術之功,遠在藏書家上。然必群策群力,始克觀成,公家為之,其勢順而易,一二人為之,其勢逆而難。其有以一二人之力集事者,則必位尊而多金者也。而馮君月樵則不然。君,今之有心人也,其辦開明書店垂二十年。滬上新書日出,君畢力致之,以饗學子。其經(jīng)營也,不孳孳為利。而惟啟迪民智促進學術是務。故人爭趨之。

君有意于圖書館久矣。身為布衣,又非素封之家,慮無以成其志。則就得書擇其尤精者,各儲副本,日往月來,所積遂多。此普益圖書館之始基也。設館之義,甫定于抗戰(zhàn)前年。歷經(jīng)世變,荏苒至今。君念茲在茲,鍥而不舍,卒底于成。自經(jīng)始以迄于樂成,皆君一人也。其發(fā)愿之宏,立意之堅,蓋所謂能而貴者。豈彼沾沾自喜之藏書家所可同日而語哉!

成都固有圖書館而所藏者多舊籍。往求新書者入寶山,空手而返,君今設此館,足以彌此缺憾。所謂獨具只眼者非耶?普益之稱,誠哉名副其實矣。國中乏有心之士,有聞馮君之風而興起者乎?余日望之矣。

朱自清隨即抄了一份寄給當時在樂山的葉圣陶。1940年12月24日,葉圣陶日記記載:“晨得佩弦書,抄示所作《普益圖書館記》及和蕭公權詩三首。”在詩中朱自清流露了沉郁的心境:“堂堂歲月暗消磨,已分無聞井不波。八口累人前事拙,一時脫穎后生多。東西衣食驢推磨,朝夜丹鉛鼠飲河。剩簡零編亦何補?且看茅屋學牽蘿。”

12月1日,葉圣陶應馮月樵先生約請,寫過一篇 《普益圖書館序》,可惜此稿已佚。1941年6月30日,此文發(fā)表在《中華圖書館協(xié)會會報》第15卷6期“論著”欄目內(nèi),署名朱佩弦。我在此引述的全文,由成都詩詞大家黃稚荃保存才得以流傳。她寫有《抗戰(zhàn)期間馮月樵對成都文化事業(yè)的貢獻》,刊載于1985年《成都文史資料選集》總第九輯。但黃稚荃抄錄的《普益圖書館序》與《中華圖書館協(xié)會會報》刊發(fā)的文章頗有出入,我估計,應該是朱自清后來潤色過才提供給雜志發(fā)表,造成了這一差異。

馮月樵沒有辜負朱自清的希望。

黃稚荃回憶:“1950年,馮月樵響應政府的號召,走聯(lián)營的道路,與北新書店等五家聯(lián)合成立新川圖書公司,由新聞出版處領導。一九六五年合為成都書店,最后合并入成都市新華書店?!保?985年《成都文史資料選集》總第九輯)

值得一說的是,成都普益圖書館從1920年代一直開辦到1952年。其間還出版了《子愷近作散文集》(1941年)等大量優(yōu)秀讀物。如今四川大學、四川師范大學圖書館里,至少有數(shù)百種珍貴書刊來自馮月樵的購置。“普益圖書館”的貼標至今還保留在這些書刊上,睹物思人,豈不讓人感念……

病情與中年心情

1930年,33歲的朱自清特寫作了一首詩《盛年》,收入稿本《敝帚集》,表達了人到中年的復雜況味——

盛年今已盡蹉跎,游騎無歸可奈何?

轉(zhuǎn)眼行看四十至,無聞還畏后生多。

前塵項背遙難望,當世權衡苦太苛。

剩欲向人賈余勇,漫將頑石自磋磨。

稍后的1931年,也就是朱自清與陳竹隱熱戀之際,朱自清在致戀人的書信里就透露出一種“未老先衰”之況:“我這個人有兩樣不小的毛病,一是思慮太多,二是因循,精神不好時更是如此。這也許正是中年人的表征吧?所思慮的無非是時代及自己的將來等等這在別人用不著怎樣想的問題,但我是從最近的啟蒙時代過來的人,便禁不住不想了。想來想去,所得的只是彷徨?!边@種復雜心情與現(xiàn)實處境相加,再疊壓上腸胃病的多年折磨,他似乎提前進入了人生的秋季。

遺憾的是在成都一年的 “休假式研究”,并沒有減輕朱自清的十二指腸潰瘍。他相當自責地在日記中寫道:“因咖啡過多,神經(jīng)頗緊張;遇王云五,飲酒過多,一定要喝到最后一滴酒方罷休,這不僅不必要而且很不好;參加馮家的生日宴會,一口氣喝了十杯,醉。回家甚至步履不穩(wěn)。應該避免喝酒過急;夜飲茶,未能安睡……”

為此他寫下了《胃疾自儆》,權當座右銘:

孤影猙獰鏡里看,摩霄意氣凜冰寒。

肥甘臘毒頻貪味,腸胃生瘍信素餐。

尚賴仔肩承老幼,剩憑瘦骨柱悲歡。

異時亦自堂堂地,饕餮何容蝕五官。

文學批評家李長之到成都,特意去報恩寺看他,一見面就感到十分驚訝,他雖然才四十出頭,但“頭發(fā)像多了一層霜,簡直是個老人了?!钡钏袆拥氖牵煜壬允乔趹┤绻?,桌上擺著《十三經(jīng)注疏》。

朱自清自己解釋緣故:“警訊頻傳,日懔冰淵之戒;生資不易,時惟凍餒之侵。白發(fā)益滋,煩憂徒甚?!?/p>

他在1941年5月18日日記里,寫了一段長長的憂煩:“……米價飛漲至六百元左右一擔,這一情況及我休假行將期滿,都使我很憂慮,我的研究工作遠未完成,我們可能指望政府的補助,但補助將與當?shù)孛變r一致。我們的補助無疑是根據(jù)昆明物價,而昆明物價比這里低得多,我的家庭必須住在這里,因此補貼比起沒有搬家到這里時大大不夠。舉家遷此,實在鑄成大錯,現(xiàn)在無法彌補,甚至以我生命為代價。等著瞧吧!”

這段窮愁的文字,正好否定了一年多前他以為成都物價比昆明低的想法。同時,也清楚地預感到自己終將要被飛漲的物價撂倒。哎,他的家庭負擔實在太重了。

在成都諸友中,葉圣陶與朱自清情義最為深厚,交往最為頻繁。葉圣陶住在城西,朱自清在城東,少城公園剛好在兩者中間,這里的茶社成為他們碰面之地。暮春時,他到少城公園鶴鳴茶社等候葉圣陶,突遇空襲警報大作,就按事先說定的,約會取消。

1941年晚秋,休假結(jié)束,即將回昆明上課。朱自清考慮再三,還是將家眷留在了成都,只身返滇。葉圣陶聞訊趕來相送。在九眼橋碼頭,遙看望江樓,兩人相視,默然無語。從此天各一方,不知何時再得相晤?看著滔滔江水,彼此心生無限惆悵。

葉圣陶臨別有贈詩《送佩弦之昆明》:

平生儔侶寡,感子性情真。

南北萍蹤聚,東西錦水濱。

追尋逾密約,相對擬芳醇。

不謂秋風起,又來別恨新。

此日一為別,成都頓寂寥。

獨尋洪度井,悵望宋公橋。

詩興憑誰發(fā)?茗園復孰招?

共期抱貞粹,雙鬢漫蕭條。

在成都一地,朱自清與葉圣陶關系最為親密,也許是兩人性情相投的緣故。他們的唱和、合作、聚會極多。

直到1946年8月28日,朱自清與張志和一道,去城西王家崗的葉圣陶居所辭行,此為兩人人生最后訣別。

西南民族大學圖書館學者李興輝在 《朱自清錦江往事》一文指出,朱自清是乘船離開成都的,且有一封珍貴書信為證據(jù)。他考證指出這封信是朱自清最后一次離開成都而寫,時間是1946年8月20日。我細考《朱自清年譜》等材料,他最后一次離開成都是舉家乘汽車走的,不是獨行,且走的不是岷江水路。

顯然,這封朱自清的書信原件所反映的情況,是1941年8月下旬他順江而下抵達重慶的所見所聞:

七嫂 拾遺 歌春 九妹 七妹 滿妹大鑒:

在成都一年,多承照應。臨行又承厚贈,并打擾,上船時又承送別,感謝不盡!清十一日上船。李先生臨時派人來通知,等著開船。匆忙出門,就像趕汽車似的。竹隱向來慢,不知如何居然趕到河邊送我,喬俞也來了。岷江多曲折,船隨時轉(zhuǎn)向,隨時有新景可看。江口以上,兩岸平原,鮮綠宜人。沿河多榿木林子,稀疏瘦秀,很像山水畫。我們坐的是裝機器的船,機器隔斷前后倉,每天拿洗臉水拿飯,以及上岸下船,都得費很大的力。我們在后倉,所以如此。我睡在兩張沙發(fā)椅上,相當舒服,也相當?shù)牟皇娣?,因為空子太短,伸直腳桿又伸不直腰,伸直腰又伸不直腳桿。但我行李太少,這樣也就算舒服了。船上飯很香,菜是李先生家里燒,吃得很好,有時候太飽。只有末一日,換了一個燒火的,燒的是“三代飯”:有焦的,有生的,有軟的。船上沒法換衣服,幸而沒有生虱子。

到嘉定走了四天半,因為江口耽擱了一天。我倒不著急,著急也沒用。況且著急也不必坐木船了。嘉定以下很快,只三天就到了納溪。嘉定去逛了烏尤寺、大佛寺,也吃了江豚。只烏尤寺的懸?guī)r還雄壯,大佛大得很,可是也傻得很。蠻洞倒很別致。敘府街好,簡直有春熙路的光景。公園極小,但鐘樓一座非常偉大堅固,可算四川第一,石基入地二三丈,地上一丈多,上用磚砌,非抬頭看不到頂。這是一家大商店因走私被罰款修的。

沿路灘險不少,因水不大不小,平安度過。只有十八日早過乾碓窩很嚇人,我們船已漏水。若是船夫不用力,一碰在石頭上就完了,我們看見水渦里冒出死人的肚腹。敘府上面有匪,我們也幸而未遇著。我昨天由納溪“趕黃魚”到敘永,大約后天上昆明去。

再見,祝好!

錫鵬 錫□

大、二、三、四、五妹都好

弟 朱自清

二十日

這封信沒有刊載過,也沒有收入《朱自清全集》。

朱自清的一路考察細膩而生動。宜賓的鐘樓,由民國時期宜賓規(guī)模最大的民族企業(yè)寶元通公司捐資修建,于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建成。信里提到的“乾碓窩”,在嘉定,盛產(chǎn)蜀地荔枝。所謂“趕黃魚”,為四川土語。由于當時汽車少,車票難以買到,只好出高價和司機商量搭乘。司機私下把搭乘的乘客叫做“黃魚”,搭那種車的就稱“趕黃魚”。不料天下大雨,傍晚時車還沒到敘永站,卻因油盡而拋錨,他只得摸黑走路。走10多里泥濘的石子路才到達敘永縣城。

當時西南聯(lián)大在敘永縣城設有西南聯(lián)大敘永分校,朱自清就住進了成都好友李鐵夫在敘永的家中。第二天,他見到了在分校任教的作家李廣田。李廣田后來回憶說:“……相隔十年,朱先生完全變了,穿短服,顯得有些消瘦,大約已患胃病,特別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的灰白頭發(fā)和長眉毛,我很少見過別人有這么長的眉毛,當時還以為這是一種長壽的象征。為了等車,他在敘永住了不少日子,我們見過幾次,都談得很愉快,主要的是談到抗戰(zhàn)文藝,尤其是抗戰(zhàn)詩,這引起他寫《新詩雜話》的興致?!保ɡ顝V田《記朱佩弦先生》,刊《中建》第三卷第七期【北平航空版第四期】,1948年9月5日)

看來,即使擁有修長的壽眉,也不能改變一個人的現(xiàn)實處境,尤其是被物質(zhì)匱乏所摧折的情感,注定不會復原。

朱家與劉云波醫(yī)師的緣分

劉云波1905年出生于四川遂寧,父親劉萬和是遠近聞名的綢緞大亨。巴金小說《家》《春》《秋》里,多處描述成都商業(yè)場的繁華,尤其提及劉萬和綢布莊失火之事。劉云波留學日本3年,留學德國耶拿大學醫(yī)學院,1937年獲德國醫(yī)科大學醫(yī)學博士學位?;貒?,先后在成都私立宏慈助產(chǎn)學校、宏慈醫(yī)院、宏濟醫(yī)院,歷任成都市立醫(yī)院婦產(chǎn)科主任、四川省立醫(yī)事職業(yè)學校校長兼附屬醫(yī)院院長。建國后,歷任四川省衛(wèi)生干部進修學院副院長,四川省第四屆政協(xié)副主席和第五、六屆人大常委會副主任,農(nóng)工黨中央常委、咨監(jiān)委員會常委,農(nóng)工黨四川省委主任委員、名譽主委。1979年獲全國三八紅旗手稱號。第三、五、六、七屆全國人大代表。2000年6月22日在成都逝世。她不但是成都醫(yī)學界泰斗級人物,而且也是四川婦科的開創(chuàng)者。

劉云波與陳竹隱為中學同窗,同時也是成都金世遺先生第一夫人的二姐,她與金世遺和哥哥金襄七一起用愛心構(gòu)筑了一道保護朱自清家人的成都防線。

當年劉云波常去朱自清家出診,陳竹隱很喜歡劉醫(yī)師身邊的小護士,有一篇散文還提到過漂亮的護士小姐,朱自清有一個孩子還是劉云波接生的。

朱家人看病抓藥,劉云波不收一分錢,且給予最好的治療,用最好的藥。在她的悉心照料之下,突發(fā)猩紅熱,眼看命垂一線的2歲小女兒最終又活蹦亂跳了?;挤尾〉膬蓚€男孩子也終于痊愈,均使用了當時稀罕而昂貴的盤尼西林(民國時期,成都盤尼西林價格堪比黃金,一支針劑換一條“黃魚”,而到抗戰(zhàn)時期根本買不到)。這在民國時節(jié)的成都,非常不易。

1944年8月19日,朱自清在揚州的二女兒朱逖,患上了斑疹傷寒,21歲的大姑娘不到兩日竟撒手人寰。幾日之后朱自清得到噩耗。

親情是藏于血脈的,也許恰是得到了冥冥之中的某種強烈暗示,19日當晚,他睡不著,想到了很多,思前顧后,輾轉(zhuǎn)反側(cè)。劉醫(yī)生無疑是朱家遇到的貴人,任何話語也傾訴不了涌蕩于心的感恩之情。第二天一早,他撰寫了一副對聯(lián),請精于書法的葉圣陶寫好贈予劉云波。其聯(lián)云:“生死人而肉白骨,保赤子如拯斯民 ”。

幾天之后,接到二女兒朱逖病逝揚州的消息,他如遭雷擊。朱自清有一種“中讖”之感。

1946年6月,西南聯(lián)大正式結(jié)束階段性使命,奉命解散。北大、清華、南開三校分別恢復。朱自清準備回北平了,突然接到成都來信,得知陳竹隱生病住進了醫(yī)院,遂于14日匆匆趕到機場,等了3個鐘頭才坐上飛機到達重慶,再乘汽車到成都,沿途逢大雨,距內(nèi)江10公里處輪胎又破裂,徹底停擺。只好宿于旅館,不料胃病又復發(fā)了,竟連夜嘔吐不止,困頓非常。

18日好不容易到家,才得知陳竹隱住在劉云波的醫(yī)院,朱自清立刻趕往探視。經(jīng)詢問,始知系心臟病,經(jīng)劉云波治療已有好轉(zhuǎn),才放下心來。

劉云波設立有私立宏慈高級助產(chǎn)職業(yè)學校及附屬的宏濟醫(yī)院,位置在成都龍王廟街。另據(jù)《中國婦女大百科全書》記載,1938年,劉云波建立這所學校及附屬醫(yī)院,位于“龍黃廟街”(北方婦女兒童出版社1995年8月版,592頁),這顯然寫錯了。

朱自清回想起曾經(jīng)為劉云波撰寫的對聯(lián),他明顯感覺到“人情太輕”。這促使他提筆撰寫了一篇樸實真摯的散文《劉云波醫(yī)師》,表面是贊美劉云波,其實字字飽灌了文人的血淚。文章發(fā)表于當時重慶的《人物》雜志。當抗戰(zhàn)勝利一家人返回北平后,1948年4月,聽說劉云波的新醫(yī)院落成,他又特意將這篇舊稿重抄了一篇,寄給劉醫(yī)生以作賀禮。

一聯(lián)一文,照朱自清自己的話說,這是他的“秀才人情”。他在給劉醫(yī)生的信中說:“這一篇的初稿已經(jīng)交給重慶《人物》雜志發(fā)表。這里是謄清的稿子。但是隨抄隨改,不成其為清稿。這樣送給文欽,算是不拘形跡罷。宏濟醫(yī)院的新屋落成已久,我們這一點秀才禮物,文欽不見笑罷。我們感謝你!祝福你!”

這封信代表了朱自清全家的感恩之情,他們的三個孩子朱喬森、朱思俞,以及在成都出生的朱蓉雋也用稚嫩的筆墨簽上自己的名字,并一一加蓋私人印章。這位清貧的教授、散文家,平實的語言透著濃烈的情感,后人不但讀出了劉云波的大愛,也讀出了朱自清的悲哀,也品出了那種直灌天地的真情善意。

富有深意的是,劉云波從未對自己救助朱家的事情寫過一個字,她把大愛融入天地之間,是仁者所為。

1960年代,劉云波把這一禮物,寄回給了清華大學的陳竹隱。后來陳竹隱又將這一包含了多重情感的信件、信封,轉(zhuǎn)贈曾經(jīng)工作過的四川大學圖書館。

在成都悼念聞一多

1945年,昆明直飛成都的航班終于開通,朱自清感到了特殊的便利。6月29日他順利飛抵成都。7月4日去書院正街餐廳出席為陳竹隱生日而舉行的慶祝會。但他畢竟囊中太過羞澀,豐子愷來成都舉辦畫展,他竟然連請一頓酒也做不到,最后只好寫了4首詩送去祝賀。次日,心中不安的他委托朋友去畫展現(xiàn)場代購了豐子愷兩幅畫。我估計,這個朋友,多半是金家人吧。

1946年7月16日,針對有讀者對《荷塘月色》里晚上蟬鳴現(xiàn)象的質(zhì)疑,在昆明以及在錦江邊就很容易找到答案。悶熱夏日的上半夜,蟬的確是要鳴叫的。朱自清多次陳述過這樣的寫作觀,應“于一言一動之微,一沙一石之細,都不輕易放過”,“每事每物,必要拆開來看,拆穿來看;無論錙銖之別,淄澠之辨,總要看出后而已,正如顯微鏡一樣。這樣可以辨出許多新異的滋味?!保ā吨熳郧迦?(第1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215頁)

朱自清很快寫出《關于“月夜蟬聲”》一文,算是回答。第二天他起床略遲,翻翻當日的報紙,一看,他就呆住了:聞一多先生于前天在昆明遇害!

朱自清和聞一多曾被譽為清華中文系的雙子星座,情深義重,且是前后任的關系。

在報恩寺的居室里,他無心茶飯,陷入了無限悲痛。好友的鮮血,讓他無法入眠。他在《日記》中寫下了如此看法:“此誠慘絕人寰之事。自李公樸被刺后,余即時時為一多之安全擔心,但絕未想到發(fā)生如此之突然與手段如此之卑鄙!此成何世界!”表達了他對黑暗制度的極度痛恨。聞一多事件對于朱自清而言是一個性格的分水嶺,他徹底變了。他不再是溫文爾雅的循循儒者,他要吶喊,他要燃燒……

他顧不上別的了。他奔走呼號,參加了在成都舉行的一系列悼念活動。

1946年8月16日,寫新詩《悼一多》。這是朱自清新詩擱筆20年來的第一首力作,該詩最后一節(jié)寫道:

你是一團火,

照見了魔鬼;

燒毀你自己,

遺燼里爆出新中國!

18日,朱自清決定立即返回昆明,要立即擔負起“整理聞一多先生遺著委員會”召集人的責任。當天,由民主人士張瀾主持、成都各界齊聚西順城街蓉光大戲院,召開紀念李公樸、聞一多追悼大會。朱自清抱病趕往會場,有人提醒他要注意暗殺,他憤怒不已:“誰怕誰!”他在會上義憤填膺,悲傷慟哭,演講完畢中途退場。會后,張瀾即遭到暴徒襲擊,頭部血流如注……

第二天一早,他帶家屬從牛市口東門汽車站乘車,奔赴重慶。

這一天,也是朱自清與成都的訣別之日。

到達重慶后,他仍然到處講演聞一多功績,宣揚他“不怕燒毀”的抗爭精神。

如果說,真誠是朱自清散文的最高圭臬,那么,反帝愛國精神和決不與黑暗勢力同流合污的清潔精神,勇于反思和揚棄的人格,構(gòu)成了朱自清的文化向度。這恰恰是如今的文化人最應該緬懷、反思、汲取的骨中之鈣。

《外東消夏錄》是朱自清回報成都的力作

在我看來,這篇文章與他后來所寫的《我是揚州人》一樣,具有劃時代意義。

這個題目是仿高士奇的 《江村消夏錄》。文章寫畢于1944年8月31日的昆明。費時5日。原文計6節(jié),初次發(fā)表于《新民報》時,竟被編輯大筆一揮刪去一節(jié)。當時流行“只有大編輯和小作家”的編輯觀,由此也窺見民國時期報刊編輯的剛健之氣。文章分 “引子”、“夜大學”、“人和書”、“詩境的成都”和“蛇尾”五節(jié),敘述了他對成都的印象。朱自清畢竟文筆老辣,“持中”敘述中,對成都作了細膩入微的描述。親歷的苦難總會反芻為一種淚水浸泡的溫情。他認為成都是與北京很相似的古城,且氣候溫潤,物產(chǎn)豐富,最宜家居。在其中一節(jié)《成都詩》中,他寫道:“據(jù)說成都是中國第四大城。城太大了,要指出它的特色倒不容易。”我就沒能找出這個“據(jù)說”的另外出典,這分明是歷史上第一次提出成都為“中國第四城”之說。

現(xiàn)在,我們承認朱自清是“中國第四城——成都”的命名者,毫不夸張。

一個城市的特點往往與古跡具有藕斷絲連的關系。由于張獻忠之亂,成都城內(nèi)的古跡幾乎被蕩滌一空。即便不容易找,朱自清還是找到了成都的一大特色,那就是回蕩在大街小巷里的“閑味”。這種“閑”,似乎已經(jīng)浸入了他內(nèi)心深處。他體味出成都的“閑”,既為一種銀杏落葉飄在地面、被微風帶動兀自而舞的“閑”,又為一種“早睡早起身體好”的農(nóng)耕時代的“閑”。而對于朱自清來說,這種“閑”是一種很難細訴的狀態(tài),猶如蜀地無處不在的薄霧,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說的群體氛圍。盡管他已竭力以老道的文筆表達了這種漂浮在空氣里的氣氛,但還引用了被譽為“現(xiàn)代游記寫作第一人”的易君左先生的《成都》一詩,來進一步佐證這種感覺:“細雨成都路,微塵護落花。據(jù)門撐古木,繞屋噪棲鴉。入暮旋收市,凌晨即品茶。承平風味足,楚客獨興嗟?!敝熳郧鍖κ芯镞@種閑到乏味的生活,是有看法的。他特意對這首詩進行了一番闡釋,仍然采用的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之法:

“易君左‘興嗟’于成都的‘承平風味’。但詩中寫出的‘承平風味’,其實無傷于抗戰(zhàn);我們該嗟嘆的恐怕是另有所在的。我倒是在想,這種‘承平風味’戰(zhàn)后還能‘承’下去不能呢?在工業(yè)化的新中國里,成都這座大城該不能老是這么閑著罷。

他仍覺得,只有“住過成都的人該能夠領略這首詩的妙處。它抓住了成都的閑味。北平也閑得可以的,但成都的閑是成都的閑,像而不像,非細辨不知?!北逼降拈e,似乎還摻雜有皇城根兒的隱然傲意;成都的閑,是平民們開源節(jié)流、想方設法舒適自己的氣場。成都人從河邊撿回幾塊大石頭,在院子里隨意一擺,再種上幾棵泡桐樹,就可以美其名曰地欣賞“園林夢”了。這在江南人或北平人看來,注定驚詫莫名。個中深意,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文章結(jié)尾,朱自清的筆再次回到了樹:

成都舊宅于門前常栽得有一株泡桐樹或黃桷(葛)樹,粗而且大,往往叫人只見樹,不見屋,更不見門洞兒。說是“撐”,一點兒不冤枉,這些樹戇粗偃蹇,老氣橫秋,北平是見不著的??墒沁@些樹都上了年紀,也只閑閑的“據(jù)”著“撐”著而已。

看起來,他固然實現(xiàn)了“消夏”,但如何才能實現(xiàn)“消愁”呢?朱自清并沒有找到答案。

朱自清的夢

朱自清寫有大量日記,生前并沒有公開發(fā)表的打算。翻閱這些日記,更能近距離地了解先生真誠、樸實、單純的內(nèi)心世界。1931年到1936年的日記里,有3則都是寫他夜里做夢的情況。奇怪的是,這些日記所記的3個夢,竟然指向同一個沮喪的內(nèi)容:

1931年12月5日:“……夢里,我被清華大學解聘,并取消了教授資格,因為我的學識不足……”

1932年1月11日:“夢見我因研究精神不夠而被解聘……”

1936年3月19日:“昨夜得夢,大學內(nèi)起騷動。我們躲進一座大鐘寺的寺廟,在廁所偶一露面,即為沖入的學生發(fā)現(xiàn)。他們縛住我的手,譴責我從不讀書,并且研究毫無系統(tǒng)。我承認這兩點并愿一旦獲釋即提出辭職。”

這3則日記分別寫于不同年份,前兩則是在英國游學時所寫,后一則寫于清華大學,這期間,他也由中文系代理主任正式擔任系主任之職。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不同的境遇,而竟做著同一個內(nèi)容的夢。足以發(fā)現(xiàn),他內(nèi)心承受著巨大的壓力。朱自清做事做人本就極其認真嚴謹,從日記中可看出他永遠覺得自己資質(zhì)一般,不夠聰敏,也不夠勤奮努力。他不時地自我反省,自我審視。到清華大學后,心理壓力就更大了。巨大的壓力,清貧的生活,繁重的工作,使得他的健康狀況越來越差。

朱自清孫子朱小濤認為,祖父之所以有如此巨大的壓力,應該有如下三個原因:

第一,教非所學。朱自清是學哲學的,但教的卻是國學。第二,他只是本科生,而清華大學卻是名流薈萃、大師云集之地。第三,清華大學嚴格的用人機制和學術競爭環(huán)境。再加上他自己由中學教師升為教授,由教授又任系主任,他自覺“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因而壓力越來越大。他擔心自己在學術研究上落伍,曾幾次提出辭職,想專心治學。他不斷地自我要求,自我完善,大量閱讀各種書籍,每隔一段時間就制定一個讀書計劃。他虛心向語言學家王力、詩詞專家黃節(jié)、俞平伯等人請教,借來他們的著作閱讀學習。自己的日記,他也用中、英、日三種文字甚至漢語拼音書寫,以此來鞏固和提高自己的外語水平。

當然,朱自清所記的夢里,并非一律暗無天日的愁緒,他也有怡然之夢。

1941年11月19日,他住在敘永縣李鐵夫家里,吃得太好,他一夜盡在夢境中度過。第二天起床,朱自清寫成《好夢·再疊何字韻》詩:“山陰道上一宵過,菜圃羊蹄亂睡魔。弱歲情懷偕日麗,承平風物殢人多。魚龍曼衍歡無極,覺夢懸殊帶有科。但恨此宵難再得,勞生敢計醒如何?”夢境與現(xiàn)實的判然疏離,反而更讓人覺得,不如不做這樣的夢。

讓人傷感的是,這般“娛目暢懷”,他只有在夢里可以窺見了。而且,好像僅有這么一次。

1947年除夕,清華大學國文系舉辦了一場師生同樂晚會,當時朱自清的腸胃病已經(jīng)頗為嚴重,他是帶一臉病容參加的。學生們給他化了妝,穿上一件紅紅綠綠的衣服,頭上戴了一朵大紅花,他還和同學一起跳舞。余冠英、李廣田教授也來了,大家高唱《青春進行曲》:“我們的青春像烈火一樣鮮紅,燃燒在戰(zhàn)斗的原野。我們的青春像海燕一樣的勇敢,飛躍在暴風雨的天空……”

1948年夏天,在腸胃病的折磨下,朱自清的體重越來越輕,最輕時才38.8公斤,真是身輕如燕了。也就是這個時候,他在拒絕領取美援面粉的聲明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以區(qū)區(qū)不足80斤的身軀托舉起國家和民族的尊嚴。但他由于胃病原因,仍然渴望吃東西,甚至暴飲暴食……這進一步加劇了病情。也就是說,朱自清不是被餓死的。

翻開1948年的日記,我們沒有看到他為食物短缺而苦的記載,相反,多的倒是下面一些文字:“飲藕粉少許,立即嘔吐”;“飲牛乳,但甚痛苦”;“晚食過多”;“食欲佳,終因病患而克制”;“吃得太飽”……

就在他逝世前14天的1948年7月29日,也就是他在拒領美國“救濟糧”宣言上簽名后的第11天,他還在日記里提醒自己:“仍貪食,需當心!”

1948年8月12日,朱自清辭世。

朱自清去世后,夫人陳竹隱在整理他的遺物時,看到他的錢包里整齊地放著6萬元法幣,可惜,這點錢連一塊小燒餅都買不到。清華大學第一次降半旗致哀。追悼會上,校長梅貽琦致辭時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數(shù)月之內(nèi),社會各界紀念詩文多達160余篇,形成了轟動一時的文化事件。

……

我在九眼橋順江路已經(jīng)居住了10年。

每日傍晚沿江散步,銀杏樹、小葉榕一路排開,樹葉嘩嘩,比流水聲更亮。二江珥其市,九橋帶其流,府河與南河宛如人體任督二脈,吐故納新,使“江環(huán)城中”的城市格局一直得到承襲。走到宋公橋街,殘剩的半條小街早被壓在摩天大樓的陰影里。大樹、古井、廟宇……全被蕩滌一空。

數(shù)千年以降,成都碼頭鐫刻著深縱的城市記憶。三國之時,諸葛亮送費祎出使東吳,因有“萬里之行,始于此橋”的感嘆,萬里橋就此成為錦江文化的地標。進入民國,成都尚有12座碼頭,其中6座分布于錦江沿岸。無論是人頭攢動的水東門貨運碼頭,還是運送鹽糖、布匹為主的合江亭碼頭,抑或因木柴而興的九眼橋碼頭,浪涌人聚,千帆競流,逐漸形成上起新南門、下達望江樓的龐大碼頭聚落。成都人名之:錦江碼頭。

馬可·波羅、威廉·蓋洛、大衛(wèi)·妮爾、山川早水等旅行家進出成都均在錦江碼頭。1879年,一代大儒王闿運入主成都尊經(jīng)書院,十幾次進出錦江。20世紀初葉,青年巴金正是從這里出發(fā),遠渡重洋,負笈法國,郭沫若的“東渡”、艾蕪的“南行”也是以此為起點……

朱自清在成都期間,學界、文學界、報界、官場的應酬不少,他應該也見過四川軍界要人王瓚緒 (1886—1960,抗戰(zhàn)時期為四川省主席),當時王的秘書兼保鏢,乃是日后彪炳畫壇的一代宗師陳子莊。1960年晚期,陳子莊經(jīng)濟陷入了極度困苦之中,夫人精神病發(fā)作,小兒子溺水身亡,另外幾個子女漸漸長大,吃飯看漲,且均無分文收入,他就像陷入了一個泥潭,而泥潭之下,似乎還有陷阱。他常常在錦江望江樓畔散步、散心,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就是在這樣的情景下,他寫有一首自況詩《題山水》:

百年難得詩千首,

畫里青山便是家。

莫愁明日無米煮,

河東分我一杯霞。

有骨,有力,有情,悲痛浸紙,以至于漫漶了所有的仁義道德、高頭講章。我說,這是1960年代最好的漢詩。因為骨髓里流出的全是悲痛,但一道神奇的亮銀越悲痛之峰而起,在高空,緩慢打開了它的垂天之云……

宋公橋街斜對岸,就是望江樓,水邊有一對挖自江心的巨大古石牛。朱自清那清癯之影,就像望江樓倒影里的橫斜老竹,更像繃直的弓弦,在江風里微微搖曳。水波一擊,弦斷,遂成千古絕響。突然,有一條魚“啪”地一聲,躍出水面,灑下萬千碎銀……

“但恨此宵難再得,勞生敢計醒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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