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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崖溝(長篇選載)

2018-11-14 09:21
黃河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高升愛國寶寶

一 破冰之旅

1

長城越野車顛簸在崎嶇蜿蜒的山路上,車尾塵土飛揚,隨風彌漫在綿延不絕的山川溝壑間。早春二月的太行山,漫山遍野還沒有一絲綠意,但空氣中那點融融的暖意已經(jīng)讓人感受到春的氣息。

此刻,張樹生縮在副駕位置,手按胃部,額頭冷汗涔涔。

那天熬不過疼痛,張樹生背著妻子去了趟醫(yī)院,接過診斷書時,他不覺咬緊下頜?!拔赴眱勺秩绾谏爻u來,仿佛能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他裹在風衣里的身軀不由顫栗了一下。

“你必須住院,”女醫(yī)生說得斬釘截鐵,“馬上?!?/p>

他將診斷書裝兜里跟她說:“不要告訴我老婆……”

“作為醫(yī)生,我知道該怎么做。”女醫(yī)生說。

“作為老同學(xué),你也應(yīng)該知道,”張樹生笑笑,“我可不喜歡你們這個鬼地方?!?/p>

說完,他沖她擺擺手,在刺鼻的來蘇味和嘈雜聲里扭頭走了。女醫(yī)生在背后質(zhì)問:“張樹生,你這人怎么還這樣,有什么比身體更重要的嗎?”

“有?!睆垬渖鷽]有回頭,只留下一溜鏗鏘足音……

開車的是壽川縣聯(lián)社文秘李文孝,他扭頭看一眼疲憊不堪的單位一把手,以為五十多歲的張主任受不了山路顛簸,說:“其實這次扶貧您沒必要親自來,要知道,您是咱縣聯(lián)社的頭兒啊。大大小小的事兒您都得操心,身體哪吃得消?。俊?/p>

張樹生說:“金融扶貧是黨十八大以來,提出的一項扶貧新理念新思想新戰(zhàn)略啊,正因為責任重大,文孝你說,我這個扶貧工作隊長能不親臨一線嗎?”

李文孝說:“也日怪了,紅崖溝這窮山溝人是死狗扶不上墻頭,越扶越貧,越貧越懶。”

話音未落,因路面有未融積雪,汽車左前輪一陣打滑,險些滑出路面,在萬丈深淵邊猛扭幾下腰身,才駛出險境。

李文孝長出一口氣罵道:“媽的,這紅崖溝的山路也太難走了。”

“難?”張樹生說,“是啊,這條難走的路,老百姓走了一輩又一輩啊?!?/p>

張樹生揩去車窗的霧氣,向窗外望去,未解凍的溪水和殘雪覆蓋著漸蘇的土地,巍然挺立的奇峰峻嶺在柔和的陽光下萌發(fā)著生機。

一個月前,在省金融系統(tǒng)表彰大會上,胸戴紅花的張樹生激動地握著為他頒獎的省聯(lián)社王主任的手,王主任說樹生呀,扶貧是場曠日持久的攻堅戰(zhàn),來不得絲毫松懈啊。我送你一句話,激發(fā)金融力量,助力精準扶貧。時至今日,省聯(lián)社王主任語重心長的話語還回旋在耳邊。

忽然李文孝說:“張主任快看,半山腰那兒……”

對面山梁上現(xiàn)出一群羊,隱約可見一老一小兩個身影,有蒼勁的歌聲傳來:“親疙蛋下河洗衣裳,雙腿腿跪在石頭上呀,小親疙蛋……”歌聲與清脆的鞭聲相和,像綿長爽口的陳釀令人回味。

然而那歌聲兀地停下,那兩個身影似乎在向他們這里揮手呼喊:“哎……哎……”

李文孝疑惑地嘀咕道:“山里人,大概是稀罕汽車了吧?”

汽車在盤山道上轉(zhuǎn)了個彎兒,羊群和人都看不見了。

忽地一陣轟隆隆巨響,幾塊山石從峭壁上滾落下來,砸在車頭前方。

李文孝一陣手忙腳亂急剎車,離山石半尺距離時車停下來,好險哪,算是躲過一劫。

兩人下得車來,看清情形,均感僥幸。仰頭看盤山路的峭壁,隱約覺得頭頂盤山路上,有摩托車的馬達聲傳來,由近而遠。二人對視一眼,山風呼嘯,吹亂了他們的思緒,兩人不禁面目凝重起來。

費力清理了路面石塊,在乍暖還寒的春風里,汽車繼續(xù)向通往壽川縣古驛鄉(xiāng)紅崖溝村的大山深處行駛。張樹生正正腰身說:“扶貧之路比我們預(yù)想的要兇險啊,看來,我們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打場攻堅戰(zhàn)嘍?!?/p>

此后兩人一路沉默,再沒說話。

直至開進了古驛鄉(xiāng),汽車被一群咩叫的羊擋住去路。

在山路轉(zhuǎn)彎處的兩孔窯洞前,一群咩咩叫的山羊擁擠著。文秘兼司機李文孝一邊按喇叭,一邊降下車窗玻璃,探出英俊的明星臉,大聲催促放羊娃把羊趕走。

放羊娃是個十二三歲的男孩,肩上斜挎綠色舊帆布包,用力甩著鞭子往路邊趕羊,鞭聲啪啪響著。男孩微聳著肩膀時不時扭過頭好奇地看著汽車,那雙眼睛顯得格外大,也許是因為太瘦的緣故,眼睛甚至還有點凹陷的感覺。他看見汽車里的人,眼睛一亮,脫口喊道:“剛才好兇險,我和扣鐵爺喊也喊不住,有人要害你們哩……”

“別亂說話,小娃娃家?!鄙砗笠粋€頭扎白羊肚毛巾的白胡子老羊倌打斷他的話,響亮地甩了一鞭子,“嘴上沒個把門兒的?”

“明明就是嘛,我親眼看見……”話沒說完,男娃突然腳下一滑,仰身倒在地上,鞭子也隨之飛了出去,原來他不小心踩在了路面的暗冰上。

這時,越野車的后車門被打開,男孩看見一個身穿白襯衫和藍色制服長褲,濃眉大眼的中年男人走下車來,快步走到他身邊,把他從地上扶起來,給他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孩子,摔疼了吧?”張樹生溫和地撫摸著放羊娃的頭問。

放羊娃似乎有點怕生,低眉順眼搖了搖頭,兩邊被曬黑的小臉有些皴裂。

“山里的孩子都是跌爬滾打出來的?!睆垬渖钣懈杏|地微微笑著輕嘆一聲,聲音中充滿憐惜與心疼,“孩子,你是哪個村的?叫什么名字呀?”

“我是紅崖溝村的,叫椿椿。”放羊娃怯怯地回答。

“你咋這么小就出來放羊???”

“我家沒錢,我得幫人放羊掙錢養(yǎng)活我爹。我爹一天價就曉得個喝酒,啥也不干?!?/p>

“那你媽呢?”張樹生問。

“我媽走了,我爹說我媽不要我們了?!?/p>

張樹生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了。

“椿椿,你想不想去念書?”

“想啊,咋不想呢?可是,我爹不讓我去念書?!贝淮坏穆曇粼絹碓叫?,“我哭了好幾天都沒用,只能背著課本放羊?!闭f著,從帆布包里掏出課本給張樹生和隨后下車的李文孝看。

張樹生翻開皺巴巴的課本,里面夾著一個作業(yè)本,他翻開作業(yè)本,整齊的字跡密密麻麻擠在田字格里,有的字跡還被擠到了格子四周的空白處。

“椿椿,你爹叫什么名字?”

“我爹叫李開石,是村里頂好的石匠,全村人都知道。不信,你問扣鐵爺?!贝淮恍∧樜⑽F(xiàn)出喜色,幼稚的語氣中還帶著些許自豪感。

白胡子老羊倌這時長長地嘆息一聲,沒有說話。

這引起了張樹生的好奇:“哦?那椿椿給伯伯講講你爹吧?!?/p>

椿椿臉色一變,撇撇嘴支支吾吾地說:“哼!我不想講他,我討厭他?!?/p>

這可真是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張樹生忍不住又問:“椿椿,為啥討厭你爹呢?”

“哼,他在村里受黑蘭栓的氣,挖不成石頭,把氣撒在我和我媽身上,還不讓我念書。”男娃一臉委屈。

“椿娃莫亂說,你頭前回,把羊去圈了吧?!崩涎蛸娜滩蛔〔逶捳f,“戚人們從縣里來的吧?娃不曉事,別怪怨?!?/p>

“老哥說哪里話,”張樹生抬眼看看四下里的大山說,“咱紅崖溝可是革命老區(qū)哩,咱父輩們打江山流血流汗,你說,咱能忍心看后輩娃們上不了學(xué),曉不了個事?”

老羊倌看著眼前這位從城里來的,五十多歲,白凈面皮,濃眉大眼的壯實漢子,從腰間抽出煙袋來,吸得直咳嗽卻不敢輕易搭話。

張樹生合上書本,把揉皺了的書角用指頭使勁搓了搓,書皮似乎沒那么皺了,沖男娃說:“你放心,伯伯一定會想辦法讓你重返校園讀書的?!?/p>

椿椿黝黑的小臉上掠過一絲驚喜,可又有些不敢相信的樣子,他生怕這又是大人欺騙小孩的謊話。椿椿接過書本,小心翼翼地塞進包里,小聲問道:“伯伯,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

張樹生鄭重地點點頭:“椿椿,伯伯說話算話??鞌f羊去吧,一會兒羊都跑遠了?!?/p>

椿椿撿起羊鞭這才放心地撒歡兒跑去追羊,那股興奮勁兒使他的鞭聲比剛才更響亮了。

李文孝望著椿椿的背影,也不禁感嘆:“唉!這么小的孩子,不上學(xué)太可惜了?!?/p>

不遠處一孔土窯洞里快步走出一個人,是個年輕精干的小伙子,他幾步快跑來眾人跟前,興奮地說:“張主任,可把你們盼來了!”

張樹生和他握著手,向李文孝介紹說:“李寶寶,小伙子年輕有為,紅頭文件已下了,馬上要調(diào)到咱壽川縣農(nóng)村信用合作聯(lián)社,擔任黨群工作部副部長哩。”

李文孝笑著說:“我們早就認識啦,寶寶是紅崖溝人,還是咱壽川縣委選派到紅崖溝村的第一書記哩?!?/p>

“寶寶,你怎么跑這么遠來接我們?”李文孝握著李寶寶的手問。

“紅崖溝路險,汽車根本開不進去。咱先去古驛鄉(xiāng),跟鄉(xiāng)黨委政府接上頭,去紅崖溝還得步行五六里山路哩,”李寶寶看到老羊倌也在,便說,“是了吧,扣鐵叔?!?/p>

“五六里,只多不少,路倒不遠,卻分外險著哩。”老羊倌咳嗽幾聲,話語意味深長。

李寶寶給老漢介紹道:“這就是我說過的我們壽川縣聯(lián)社的張樹生主任,到咱們村搞精準扶貧的工作隊長。”

“扣鐵老哥也是……”張樹生握著老漢的手問。

“也是紅崖溝的,放了一輩子羊,剛才那群羊就是他的?!崩顚殞毥榻B。

“老哥,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咋雇個小娃給你放羊?”張樹生問李扣鐵。

“唉!我也不愿意,椿娃命苦??!他媽跑了,他爹開石……唉,全村人就數(shù)他們家過得最恓惶。讓娃放羊是假,給娃幾個零花錢養(yǎng)家是真……”李扣鐵一臉心疼,語氣中便帶了些許憤慨,“大兄弟,老漢說話不拐彎,這扶貧工作隊呀,咱紅崖溝不是沒駐過,可……唉!”

“在紅崖溝村,像椿椿這樣輟學(xué)的孩子有多少?”張樹生問。

“大概還有七八個吧!”李寶寶難為情地低下了頭。

張樹生動情地說:“我們常說,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眼睜睜地看著孩子們輟學(xué),咱不愧得慌嗎?”

李寶寶說:“我回村了解到這一情況就去找村委主任郝蘭栓,和他商量如何幫助輟學(xué)孩子重返校園的問題,可他……”

“郝蘭栓,黑蘭栓,哼……”老羊倌又響亮地甩了一鞭子,扭頭就走。

這時,一輛摩托車隆隆地從岔道上沖下來,騰起一路煙塵,示威似的在他們面前打個旋兒,又隆隆地飛馳而去。

李寶寶看著遠去的摩托車,又抬頭看了看天,生生咽下即將脫口而出的話,轉(zhuǎn)而改變了話題:“唉!過了年也沒下過一場雪一場雨,土地干旱,眼看就到了春播的時候,村民們可咋下種呀?”

走遠的老羊倌頭也沒回地說了句:“大兄弟,紅崖溝山路兇險,該當心了。”

李寶寶領(lǐng)著張樹生和李文孝,開車進了古驛鄉(xiāng)政府院子。

古驛鄉(xiāng)政府門口,分管扶貧工作的副鄉(xiāng)長馬高升和古驛信用社主任胡聚財已在門口迎候,二人一瘦一胖,一高一矮,一見汽車都笑著張開臂膀迎接過來。

外號胡胖子的胡聚財此次到紅崖溝村,是擔任扶貧工作隊副隊長,配合張樹生搞精準扶貧工作的。

眾人寒暄罷,馬高升一邊引路向屋里走,一邊給眾人散煙,結(jié)果一伙人里只胡聚財吸煙,馬高升遞煙點火,顯得十分殷勤,但對李寶寶就不很客氣了,擺出一副領(lǐng)導(dǎo)姿態(tài)責問道:“怎么不見你們郝主任來迎接工作隊???”

李寶寶說:“郝蘭栓說他身體不舒服……”

“這人也真是的!”馬高升臉陰了一下,不過馬上就轉(zhuǎn)晴了,“倒是確有其事,聽說前一陣他被自家的大狼狗咬了一口?!?/p>

張樹生多年跟基層鄉(xiāng)干部打交道,看不慣這種領(lǐng)導(dǎo)面前溜須拍馬,下級面前官僚十足的“官油子”作派,皺了皺眉。

一進辦公室,馬高升就交給李寶寶一把茶壺,要他快去給領(lǐng)導(dǎo)們燒水。

馬高升夸張地用袖子擦了擦椅子,請張樹生入坐:“張主任,這一路顛簸辛苦了。其實您工作那么忙,不用親自在紅崖溝駐村蹲點,把精準扶貧工作交給胡主任他們就行了?!?/p>

張樹生說:“民不富心不安啊!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了,老區(qū)人民還沒有走出貧困,有的連溫飽問題都解決不了,我哪能在辦公室里坐得住??!”

馬高升聽了張樹生的話,馬上豎起大拇指,把臉扭向胡聚財,充滿敬意地說:“胡主任,我剛才對你說的沒錯吧?張主任不僅具有很高的思想覺悟,而且是一位真正踐行群眾路線的好干部?。 ?/p>

胡聚財怔了怔,立馬腆起大肚子,附和著說:“對對對,咱們以后可得多向張主任學(xué)習(xí)!”

李寶寶端著茶壺進來,邊挨個兒倒水邊問:“張主任,咱啥時候動身去紅崖溝?”

馬高升一聽,就訓(xùn)斥道:“好不曉事的后生……”

這時門哐啷一聲打開,一個扎圍裙伙夫模樣的男人闖進來,冒冒失失問:“馬頭兒,這回還是按老規(guī)矩殺頭羊,來個全羊宴了哇?”

馬高升一愣,下意識地扭頭瞅了張樹生一眼,眾人也不由地扭頭去看張樹生……

張樹生一行在鄉(xiāng)政府院里暫且不提,卻說那輛風馳電掣的摩托車,在山路上一路煙塵,直接開進了座落在山凹里的紅崖溝村。

村道上羊群咩咩地被摩托車沖亂了隊形,椿椿邊甩著羊鞭攆羊,邊沖摩托車背影吐口唾沫,跟幾個放學(xué)回家的小孩子一起喊:“愣貨愣貨,腿拐嘴結(jié)磕,一見黑蘭栓,尾巴晃三晃……”

愣貨騎著摩托進了村,在一座高大的青磚門樓前停下車,那門頭上貼著彩色陶瓷山水畫,“富貴人家”四個金色的大字格外惹人注目。

黑色的大門敞開著,愣貨摘了頭盔露出光頭進了院,走路一瘸一拐的。

院子里很開闊,中央還修了個花池,五眼青石窯洞上的玻璃明晃晃的,窗欞用油漆刷得翠綠鮮艷。一條拴著鐵鏈子的大狼狗見有人進來,狂吠起來。

腿剛邁進門檻兒,愣貨就向姑夫郝蘭栓邀功,結(jié)結(jié)巴巴說他剛剛干了一件大事。

牛高馬大的郝蘭栓坐在沙發(fā)上,村委幾個心腹圍著他,正商量什么,見愣貨進來,屋里人都停下來問他做了什么大事?愣貨一口氣喝完茶缸里的水,正要講什么,看到郝蘭栓威嚴地瞪著他,便不敢說什么了。

郝蘭栓黑著臉,不耐煩地擺擺手,將賈會計一干人攆了出去。

賈會計等人走后,愣貨壓低嗓,神神秘秘地講訴他的“功績”,等愣貨像打了勝仗一樣,得意地將他如何在盤山路上,給扶貧工作隊來了個下馬威的事,在郝蘭栓耳跟前說出來時,不料得到的不是獎賞,而是一記結(jié)結(jié)實實的耳光。

郝蘭栓罵,胡球鬧!

2

張樹生在古驛鄉(xiāng)政府開了句玩笑說:“這洋(羊)葷啊,還得發(fā)了洋財才能吃?!?/p>

說完便吩咐李寶寶帶路,起身去紅崖溝,連茶也不喝了。

馬高升趕忙勸說山高路險,扶貧也不在這一兩天,不妨吃了飯,歇一晚明兒去。話未說完,卻見張樹生已出了屋朝外急走,馬高升只得快步跟上,說紅崖溝是他的包片村,他也要去的。

不過,臨上路馬高升還是借口上個廁所,給郝蘭栓打了個電話,電話里,他再三強調(diào)這家伙油鹽不進,不好對付,只能智取不能硬來。

李寶寶看出張主任是個辦實事的人,面露喜色,提議說,要不向老鄉(xiāng)借個三輪車去?

“不就是五里路嘛,我們還是步行吧,正好也能鍛煉一下身體?!睆垬渖f完就大踏步向前走。

其他人跟隨張樹生向紅崖溝走去,胡胖子累得氣喘吁吁,落在最后面。

路果然損壞得厲害,有些路段僅能容一輛三輪車過去,而且另一面是深深的山溝,讓人走得頭暈心悸。

馬高升緊跟在張樹生身后,不時提醒張樹生慢點,張樹生身子稍微有點傾斜,馬高升就大聲驚叫一番,惹得文孝在后面掩嘴竊笑。

文孝說:“馬鄉(xiāng)長,你還是自己小心看路吧,我們張主任是軍人出身,參加過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老兵了,別說走這路,攀巖也不在話下?!?/p>

馬高升驚訝地附和說:“那是那是,一看張主任就身手不凡!”又說,“這倒是巧了?!?/p>

文孝問:“什么巧了?”

馬高升說:“郝蘭栓也是參加過對越反擊戰(zhàn)的老兵啊,我還見過他的軍功章哩?!?/p>

張樹生心里一驚,卻不露神色,只說:“不丟本色,才算老兵啊。”

眾人一時無話。

“要想富,先修路,看來這句話一點也不假??!”張樹生扶著山壁,深有感觸地說。

“就是嘛,以前大汽車進不了村,石場產(chǎn)的石料全靠牛車往外拉,運到你們停車的地方才能裝車?!崩顚殞氄f。

“那村里就一直沒有修過路?”張樹生問。

“怎么不修,村里組織修過,扶貧工作隊也幫著修過,可是修了好幾次,基本都是花錢不少,效果不好,再加上沒人維護,最終還是有路難行。正如我們村的快嘴辛愛國說的,經(jīng)常修路路難行,五里山路愁煞人,腳下如果不留神,溝里去見老祖宗。”李寶寶說。

除了張樹生和馬高升,大家都笑了起來。

張樹生沒有心思聽馬高升喋喋不休,更無心欣賞太行山的春光,此刻走在太行山脈里,張樹生在心里對自己說,太行精神,依然是精準扶貧的致勝法寶啊。

幾人走得氣喘吁吁,忽然馬高升喘著粗氣指著遠處一座破舊的古廟說:“看那邊,那是明朝萬歷年間留下來的龍泉寺,距今已有四百多年的歷史了,清朝名士傅山先生在此旅居修行過,目前已被列入省級文物保護名單?!?/p>

這時,后山梁上傳來一陣鑼鼓嗩吶聲,張樹生抬眼望去,只見四個光著膀子男人抬著一座泥像跟在幾個吹鼓手后面緩緩走向山頂,最前面的老漢舉著五色神幡用蒼老的聲音在唱:“傅山大仙抬山頂,為民求雨感天神,普救眾生降甘霖,萬民還愿造金身……”

“這是搞得什么名堂?”張樹生詫異地問李寶寶。

“我爹他們?nèi)ド仙狡碛辍!崩顚殞毤t著臉尷尬地回答。

“不是三令五申禁止搞這種迷信活動嗎?你們村怎么還再搞,而且你爹也參與?”張樹生問。

“是村主任郝蘭栓讓搞的,他說這是民俗文化,得延續(xù)下來發(fā)揚光大?!崩顚殞氈е嵛岬卣f。

“亂彈琴,該延續(xù)的不延續(xù),不該發(fā)揚光大的頂著規(guī)定發(fā)揚光大,紅崖溝貧困多年,怎么就沒有把老一輩的太行精神繼續(xù)發(fā)揚光大,走出貧困呢?”

馬高升有點不知所措,他把張樹生的話在腦海里飛快地轉(zhuǎn)了轉(zhuǎn),然后說:“總體上說,老郝工作還不錯,是多年的縣鄉(xiāng)優(yōu)秀黨員呢?!?/p>

“優(yōu)秀黨員?”張樹生說,“老馬啊,依我看,你的這位老兵朋友是很有點問題哩。”

問題?愣貨挨了爆脾氣的郝蘭栓一耳光后,捂著臉結(jié)結(jié)巴巴問自己哪兒出了問題?那張樹生不早就在縣里放出話來,不把咱紅崖溝治個底朝天,就死也不離開紅崖溝,他來了還有咱的好日子過?

郝蘭栓罵他胡球鬧,說你知道那張樹生是什么人?是壽川出了名的硬茬兒,不是扔幾塊石頭就能叫他服了紅崖溝水土的。

愣貨強詞奪理辯解道,別的工作隊進村,哪個不是提前打招呼拜山頭,這張樹生也太不識抬舉了,不哼不哈就上山來奪權(quán)了?

“紅崖溝反不了天,”郝蘭栓問愣貨,“老子在紅崖溝說一不二,憑的是啥?”

愣貨奉稱說:“那誰都,都,都知道……霸氣!”

郝蘭栓將煙頭擰滅:“老子倒要看看,是他張樹生的腦袋硬,還是我紅崖溝的水土硬?!?/p>

在郝蘭栓妻子金嬋的一番安撫下,愣貨摸著腮幫子,懷著對郝蘭栓的敬畏離開了郝家,說去探探情報,估計那伙人快進村了。

為了避開金嬋的絮絮叨叨,也為了給自己騰點冷靜的空間,郝蘭栓獨自走進一間小屋,“砰”地一聲關(guān)上門。隨著關(guān)門聲,金嬋和女兒紅紅都冷不丁打了個寒顫,二人明白,毫無疑問,郝蘭栓又去上香了。

上香,是郝蘭栓每天必做的事情,也是他多年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但凡有什么煩心事,他總喜歡把自己關(guān)在小屋里,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找回被歲月逐漸抹去的激情,和在現(xiàn)實生活里頑狠的斗志。

小屋里光線幽暗而又柔和,一面墻上貼了許多泛黃的照片,他們都是他郝蘭栓的戰(zhàn)友,把生命熱血灑在了南疆。照片下方靠墻有一面供桌,郝蘭栓恭恭敬敬上了香,將倒在碗里的酒潑灑在地上,說:“20軍58師174團偵察連司號員郝蘭栓,敬禮!”

郝蘭栓舉起右臂,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每當此時,他的腦海里總是會浮起當年戰(zhàn)火連天、硝煙彌漫的畫面。

那次戰(zhàn)斗擊斃敵人80余人,然而包括連長在內(nèi)的13位戰(zhàn)友犧牲了,他們連榮獲了集體二等功。

小屋里香煙裊裊,供桌上有一枚銅質(zhì)的二等功獎?wù)麻W著亮光。獎?wù)虑吧w著一塊紅布,郝蘭栓輕輕將紅布掀開,一把泛著陳年光澤的銅號露了出來。

郝蘭栓久久摩挲著軍號,仿佛嘹亮的軍號聲又響在耳邊。最后像是下了決心般,他忍不住拿起軍號來,在戰(zhàn)友照片默默地注視下走出小屋,在妻子和女兒詫異的目光里,走出院子,郝蘭栓似乎沒有在意,幾個村里人正用驚詫而畏懼的目光看著他。

外面遠山蒼茫,近樹泛青,郝蘭栓神色凝重地來到村口一株大樹下,站在寫有 “紅崖溝”的一塊山石前,緩緩舉起了軍號……

張樹生一行是從村子西邊進的紅崖溝,村子橫臥在半山腰上,由西到東分布著錯落有致的石窯洞院落,石窯洞院落之間是縱橫交錯的石板路和成片的楊樹棗樹。

村口山崖上高高聳立著一座十三層八角磚塔,磚塔頂上是一個葫蘆狀的琉璃物體,在陽光照射下發(fā)出幽藍的光澤。

李寶寶告訴張樹生,古塔原來叫凌涇塔,后來被改成紀念塔,紀念塔后面是紅崖溝的革命烈士陵園。

張樹生遠遠打量著烈士陵園,感慨地說,我們愧對英魂啊。

這時,一陣嘹亮的軍號聲傳來。

聽到號聲,扶貧工作隊的其他成員倒沒覺得有什么異樣,張樹生卻是一震,他停下腳步,在午后炫目的陽光里仔細聆聽,他聽出來了,這是一種“反沖擊”的命令號聲。

這號聲高亢激越,在張樹生聽來,像是一種示威,又像是一種挑戰(zhàn)。

這號聲悠長連綿,郝蘭栓吹響它,好像是傳達內(nèi)心的某種信息,又好像表明了一種姿態(tài)。

郝蘭栓吹完軍號,一下子很是莫名地變得輕松起來,步履輕快地回到家,將軍號收起來蓋上紅布。

這時愣貨又急匆匆闖進來,向走出堂屋的郝蘭栓報告說他們來了,咱該咋辦?

郝蘭栓站在院子里,只簡短地說:擺宴。

走到村中央一塊很寬闊的地方時,張樹生看到了一座高大的青磚門樓,他注視著上面“富貴人家”的匾額,像是陷入了沉思。

隔著一道沉重的大門,張樹生和郝蘭栓都久久地站立著,沉默不語。

一只雄赳赳的大紅公雞咯咯咯地院子里走動,幾條鯉魚在案板上垂死掙扎,一旁的菜刀閃爍著寒光。

金嬋問丈夫,倒底殺不殺,你倒是說句話呀?

郝蘭栓依然沉默著,或許他內(nèi)心有著某種期盼,或許他期待著那道門吱呀一聲打開,他期待著那個聞名已久的硬漢成為他的坐上客,那樣的話,我為刀俎,你為魚肉,你們都是我郝蘭栓的菜,他郝蘭栓就可以響亮地喊一聲:“殺雞——!宰魚——!”

張樹生站在郝蘭栓家門前久久不語,他對郝蘭栓早有耳聞,知道郝蘭栓的為人,然而他更知道,治理紅崖溝,郝蘭栓是一道難過而必過的坎兒。

工作隊一行人看著這處大院子都不禁暗自感嘆,這里竟有這么大的院落,而且周邊景致也好。

“這是紅崖溝村委主任郝蘭栓的院子,我看張主任也走累了,咱們進去歇會兒吧?!瘪R高升邊說邊看著張樹生臉上微妙的變化。

張樹生微微笑著說:“既然郝主任身體不舒服,我們就不進去打擾了,讓李寶寶給我們安排住宿就行了。”

“那哪能呢,已經(jīng)到了郝主任門前了?!瘪R高升顯出一副挺難為情的樣子,他見張樹生沒有進去的意思,趕緊又說:“要不我先進去看看情況,順便和郝主任說一聲?”

張樹生點點頭:“也好,你告訴郝主任,等他身體好了我再拜訪他?!?/p>

“張主任稍等,我馬上就出來?!瘪R高升說完就快步走向那座青磚門樓。

馬高升走進青磚門樓的黑色大門,蹲在門道里的黑色狼狗見馬高升走進來,立刻抖擻著身軀站起來,在馬高升屁股后面搖頭乞尾的。

已然不抱任何希望的郝蘭栓正向堂屋走去,身后大門卻吱呀響了。

郝蘭栓急回頭,待看清來人是馬高升后,不禁長嘆一聲,兀自背操雙手進了屋。

3

看著馬高升進了郝家大院的情景,張樹生說:“看來馬鄉(xiāng)長在這院里很受歡迎嘛。”

李寶寶猶豫著問張樹生:“張主任,咱們等等馬鄉(xiāng)長還是……”

“咱們到古戲臺那兒看看?!睆垬渖麛嗟財[了擺手。

馬高升走進郝蘭栓院門,瞥見郝妻急端了案板和案板上的魚進屋。他放慢節(jié)奏,邁出鄉(xiāng)長的步伐,還故意咳嗽幾聲,但沒有人出來迎接他。

屋里,郝蘭栓正沖媳婦金蟬發(fā)火,責備金蟬把她侄子愣貨慣壞了,不該拿他的好煙好酒給愣貨,愣貨為此常在村民們面前顯擺。

愣貨見郝蘭栓發(fā)火,找個借口想溜走,被郝蘭栓喝止,只得如坐針氈般挨訓(xùn)。

金蟬見郝蘭栓臉色鐵青,知道男人是有氣撒不出,拿自己家人開張,便蜷在沙發(fā)上抹著眼淚不吭聲。

“老郝,能有力氣和媳婦吵架卻沒精神去和扶貧工作隊碰個頭?”馬高升一進門就問郝蘭栓。

郝蘭栓白了馬高升一眼,擠出一絲笑來,算是打了招呼。

郝蘭栓沒想到馬高升會親自陪著扶貧工作隊來到紅崖溝,以往這種情況很少見,按照往常慣例,工作隊動身前,跟郝蘭栓的先頭聯(lián)絡(luò)工作已就緒,等縣里的扶貧工作隊到了古驛鄉(xiāng)政府后,馬高升會打電話指定讓郝蘭栓本人或者派人去接,馬高升自己很少親自陪著下來。這次馬高升親自出馬,這就更加驗證了他郝蘭栓的直覺,這個張樹生真的不一般。

郝蘭栓指著自己的腿說:“馬鄉(xiāng)長,要怪只怪我這腿不爭氣。”

馬高升說:“行了,在我面前就別裝了,姓張的不進來見你,你怎樣想?”

郝蘭栓說:“有馬大鄉(xiāng)長在,還有擺不平的事?”

“行了行了,少給我戴高帽。說正經(jīng)的,他雖然端著架子,好歹算是扶貧來的財神爺吧,就為這,你這村主任還不趕緊出去接接財神?”

郝蘭栓沒有吭聲,一旁的愣貨忍不住了說:“姓張的不來拜山頭就算了,還讓我姑夫去迎接他?他算什么東西,紅崖溝姓郝不姓張。”

“你懂個屁。”郝蘭栓打斷愣貨的話,轉(zhuǎn)頭又向馬高升說,“他倒也不是端架子?!?/p>

“那他,他,他想干啥?”愣貨問。

“他是想占領(lǐng)制高點哩?!焙绿m栓說。

“又不是打,打仗,整啥制高點?”愣貨不解。

馬高升說:“縣聯(lián)社可不比別的單位,他們精準扶貧工作重點是金融扶貧,只要你和工作隊搞好關(guān)系,要個百八十萬捐助資金不成問題,這錢只要一到手還不是由你花?”

郝蘭栓說:“捐助資金咱可不敢亂花?!?/p>

馬高升說:“算了吧,我還不知道你老郝的手段?!?/p>

郝蘭栓說:“承兄弟指點這賺錢的門道,我賺了錢還能忘了你馬鄉(xiāng)長?”

“我再向你透漏一個消息,這位張樹生沒別的愛好,最愛收集各種榮譽紀念章。你把你爺爺留下的那枚十九路軍淞滬抗戰(zhàn)紀念章送給他,準保他喜歡?!?/p>

馬高升把嘴巴湊到郝蘭栓耳朵邊,聲音越說越低。

經(jīng)過重新修復(fù)的古戲臺坐落在郝蘭栓大院斜對面,戲臺前邊有幾棵白楊樹,樹下響著嗡嗡的電鋸聲。電鋸前,一老一少挎著遮住全身的帆布長圍裙,正用電鋸分解松木板。

鋸木頭的老者有五十開外,頭上綰著白羊肚手巾,臉膛上的皺紋像一張永遠解不開的網(wǎng)密布著,右眼大左眼小,一看就是經(jīng)常瞅直線的老木匠的架勢。

年輕的不到三十歲,穿著一身舊軍裝,臉膛上雖然和山里人一樣黝黑,但一雙俊秀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梁給他增添了不少帥氣。

老木匠看見李寶寶帶著幾個陌生人走到他們跟前,就停下手中的活,點燃一支煙后對鋸子另一端說:“愛國,咱們歇會兒再干。”

“栓林叔,鋸木頭呢?”李寶寶和老木匠打了聲招呼問。

老木匠像瞅直線一樣看看張樹生等人問:“寶寶,村里又來什么戚人了?”

“栓林叔,這是縣里來的精準扶貧工作隊同志,這位是工作隊張樹生隊長,也是我們縣聯(lián)社的主任?!崩顚殞毣卮?。

這時,一位年輕小伙擦著頭上的汗水沖李寶寶笑了笑,看著張樹生,上下打量一番揶揄道:“又是來搞扶貧的,而且還是精準扶貧?看來,以前的扶貧都不夠精準嘍。”

李寶寶給他使了個眼色,可那年輕人看來似乎不在意。

老木匠接過話茬,指著對面的青磚門樓說:“那你還引著人家滿村瞎轉(zhuǎn)悠啥?還是快領(lǐng)著工作隊的同志們到郝主任家喝茶洗塵去吧!”說完嘻笑著又加了一句,“順便看看你那紅紅妹子。”

李寶寶的臉唰地紅了:“栓林叔耍笑人也不瞅瞅是啥時候。”爾后向張樹生介紹道,“張主任,這是我們紅崖溝村的 ‘小魯班’李栓林?!?/p>

“噢,不簡單,一聽綽號就知道你是個好木匠。老哥,以前來的扶貧工作隊都在郝主任家里住嗎?”張樹生笑著問李栓林。

“那也不一定?!蹦莻€年輕小伙接過話茬兒回答,“那得看你是什么單位來的扶貧工作隊,有權(quán)有錢單位來的扶貧工作隊就住郝蘭栓家,好煙好酒好飯菜,熱茶熱炕熱招待。”

張樹生聽得笑了起來,這話雖逗人,但綿里藏針。

張樹生故意又問他:“那沒權(quán)沒錢單位來的扶貧工作隊呢?”

小伙子回答說:“沒權(quán)沒錢單位來的扶貧工作隊嘛,沒酒沒菜沒茶杯,夜里陪著老鼠睡。一天三頓蕎面糊糊,吃的肚子發(fā)了霉?!?/p>

眾人哈哈大笑。

“你就是那個快嘴辛愛國吧!”張樹生說出了年輕人的名字。

年輕人很吃驚,疑惑著仔細打量這位中年漢子,五十來歲,高大結(jié)實,濃眉大眼,臉膛白凈,沒有一般縣里干部的官態(tài)。

李寶寶在一旁暗自佩服張樹生的記憶力,他在路上僅僅開玩笑提了一句,沒想到張樹生倒放在心里記下了。

“那你看我們該坐沙發(fā)吃肉喝酒,還是該吃粗茶淡飯?”張樹生問辛愛國。

辛愛國聽了反倒有些靦腆,用手撓撓后腦勺,沖張樹生憨厚地笑笑:“縣聯(lián)社當然是有錢單位,該去坐沙發(fā)喝茶?!?/p>

“這你可沒說對,我們信用社是咱農(nóng)民自己的銀行,就愛和農(nóng)民一起睡土炕,吃粗茶淡飯。從今天晚上開始,我們就住你家了,歡迎嗎?”

“真的?”辛愛國有些意外。

張樹生認真地點點頭。

“還不快領(lǐng)張主任去你家?!崩顚殞毘读顺缎翋蹏膰埂?/p>

辛愛國喜出望外,解下身上的長帆布圍裙,疊都沒疊扔在電鋸臺上,“張主任,咱們走吧?!?/p>

李栓林看著幾人的背影若有所思,他瞅瞅遠處的云朵,又揉揉眼,自言自語說:“紅崖溝呀,難不成真的要變天了?”

且說馬高升正要和郝蘭栓告辭出來,只見賈會計一頭汗水跑了進來,說:“不好了,工作隊住到辛愛國家去了?!?/p>

“怎么偏偏住到那個刺兒頭家里呢?”郝蘭栓說。

“難得紅崖溝還有不服你郝爺管教的哩。”馬高升笑著說。

“嗨,”郝蘭栓嘆了口氣,“要說紅崖溝誰敢在我面前喘個粗氣?偏偏羊群里出了這頭兒狼,那家伙狼性得很?!?/p>

張樹生這個出乎意料的決定讓郝蘭栓內(nèi)心隱約有些不安,他想馬上派人到辛愛國家,把工作隊請回自己家里,實在不行就自己親自出馬,然而話剛出口就被馬高升嗆了回來:“你現(xiàn)在過去不是自打耳光嗎?你現(xiàn)在腿又能走遠了?”

定了定神,郝蘭栓鐵青了臉說:“諒他辛愛國也尿不出啥膿水來!”

“老郝,保險起見,你還是趕快安排飯菜吧,我過去看看情況再給你打電話?!?/p>

郝蘭栓勉強笑了笑,又往馬高升懷里塞了兩包好煙。馬高升哼著曲兒離開了郝家。

郝蘭栓吩咐愣貨,買些好菜,準備給精準扶貧工作隊接風洗塵。

隨即,郝蘭栓又把屋里偷偷給李寶寶納鞋墊的紅紅喊出來,要紅紅去買些洗漱用品、茶葉水果之類。紅紅本來不想去,但一想到絲線馬上就用完了,總得去買,便嘟著嘴去了。

辛愛國家在紅崖溝村的最頂端,院子前面不太寬敞,再往前是一條陡直的深溝。在辛愛國家東面兩百多米遠的地方是紅崖溝小學(xué),學(xué)校隔壁是五間平房,是村委會辦公室和文化活動室。村委會辦公室除了選舉和年底給村民發(fā)扶貧單位捐贈的米面油之外,平時冷清得連只麻雀也不想光顧。文化活動室也空著好多年,自從建起那一天開始就沒再搞過所謂的村民文化活動。

李寶寶剛把張樹生送到辛愛國家門口,就因村民有事來找他而匆匆離開。

辛愛國的爹福成老漢今年六十多歲,是位積極肯干的老黨員,他對精準扶貧工作隊的到來很歡迎,父子倆忙不迭地為工作隊收拾屋子。辛愛國媽患白內(nèi)障多年,一雙眼什么也看不清楚。張樹生和老太太坐著,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村里的家長里短。

收拾好屋子的辛愛國父子樂呵呵地去做飯,福成老漢拿出逢年過節(jié)時才舍得吃的臘肉,坐在屋里的張樹生看到后立刻跑過去把肉搶下來,兩人拉拉扯扯。

張樹生看著福成老漢笑了笑,開玩笑說:“我要是吃肉的干部,那我早就到郝蘭栓家里去了,難道你家的肉比他家的還多?”

說得人們都笑了起來,幾人擦了把臉,坐在炕上喝茶。福成老漢給張樹生等人端出滿滿一盤山核桃,自己蹲在地上陪他們聊天。

幾人正聊著,外面?zhèn)鱽砀杪暎骸拔∥√猩叫劬崛A夏,清冽甘泉滋潤我長大,藍天白云下綠樹紅花,這里是我們美麗的家……”

“老哥,這是誰在唱歌?。俊睆垬渖鷨柛3衫蠞h。

“是學(xué)校的小蕓,這姑娘可有才了,《太行是我家》這首歌還是她自己寫的呢。村里的人們都挺喜歡聽的。”

“是江小蕓嗎?”李文孝問。

福成老漢還沒開口,在廚房做飯的辛愛國便搶著說:“是,你認識她?”

“她果然回來了?!蔽男⒌吐曌匝宰哉Z。

“你們真認識???”胡聚財扭頭問文孝。

文孝點點頭:“嗯,我倆中學(xué)一直坐同桌?!闭f著,他的思緒再次飛到從前。

“小蕓從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回到紅崖溝村支教,一干就是五年,一個女娃家不容易哩!”福成老漢抽了口煙說。

文孝深有同感地嘆了口氣:“就是不容易??!”

胡聚財拍了拍文孝的肩膀:“那你們一定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嘍?”

文孝臉一紅回過神,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也算是吧!”

“那你還不快去找她敘敘舊?”胡聚財笑了,一雙瞇瞇眼擠成兩條細縫。

文孝臉色更紅了。

福成老漢到廚房去幫兒子做飯。父子倆在廚房嘀咕了幾句,辛愛國拎著竹籃正要出去,張樹生問:“老哥,你打發(fā)愛國干什么去?”

福成老漢支支吾吾地說:“去村里小賣鋪買瓶酒,再買點下酒菜?!?/p>

張樹生從愛國手里奪過竹籃子說:“我呀,最喜歡吃那個老咸菜了,酸得爽口?!?/p>

再說馬高升急匆匆從郝蘭栓家出來,低了頭哼著曲,正往辛愛國家走,半路在一個小巷子里,不提防被一個女人攔下來。馬高升抬頭看去,唬了一跳,忙左右繞路想躲開,不成想這個面容嬌好、身量苗條的女人左攔右攔,他就是過不去。

馬高升急了:“陳小娥,光天化日的,你想干啥?”

陳小娥說:“干啥,大鄉(xiāng)長,你說我干啥?拿來!”

馬高升說:“拿來啥?陳小娥,你要買路錢嗎?我告訴你,這是犯法的?!?/p>

陳小娥兩手叉腰說:“你少裝糊涂,老娘可不像你們這些貪官污吏,吃人飯拉狗屎,今天你要不把老娘那份扶貧救濟款吐出來,我就去工作隊告你們。”

馬高升說:“你不要血口噴人,我告訴你,誹謗誣陷也是犯法的?!?/p>

陳小娥說:“誹謗誣陷?別以為像以前一樣我在鄉(xiāng)里告不響你們,這回我可打聽過了,今天來的工作隊可不一般,聽寶寶說,人家張工作隊的愛人還在紀檢委工作?!?/p>

馬高升急了,四下里看看,軟了口氣說:“小娥,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實話說,你那份救濟款啊,我是稍稍挪用了一下,可是轉(zhuǎn)天兒我就還回來了。還給你姐夫了。”

“還哪兒了?”陳小娥問。

“真的,還給郝蘭栓了,不信你去問他?!?/p>

馬高升且說且走,扭頭原路小跑著返回了郝蘭栓家,不過在進郝家大門時,馬高升還是放緩腳步,正正衣襟咳嗽一聲,邁著官步跨進了大門。

蹲在門道里的黑色狼狗一見馬高升,照例在馬高升屁股后面搖頭乞尾的。

4

郝蘭栓回到屋里剛坐了沒一會兒,就見馬高升又返回來了,馬高升往沙發(fā)上一落座,郝蘭栓給他遞煙點火問:“那邊情況怎么樣?”

“我還沒去,半路上想起來,還有些事要跟你說?!瘪R高升深吸一口煙,想著怎樣將陳小娥的事兒解決掉。

郝蘭栓讓金蟬去泡茶,剛剛還抹眼淚的金蟬不搭理他,郝蘭栓眼一瞪,金蟬氣呼呼地起身去找茶葉。

馬高升正襟危坐,打起官腔:“我急著趕回來,是想起來,有件重要的事情忘了吩咐老兄你。”

郝蘭栓問:“什么事?”

馬高升兜圈子說:“這次你可不能怠慢他們,張樹生不好惹,而且他媳婦在縣紀檢委工作,萬一讓他抓住你什么把柄,可沒你好果子吃,眼下這形勢挺緊的?!?/p>

一旁的金嬋插話說:“是啊,反腐反腐,《新聞聯(lián)播》都天天說反腐。我心里越想越慌……”

郝蘭栓喝止她:“婦道人家,曉得什么?”

馬高升說:“嫂子說的也是實情嘛,有些事我們不得不盡快處理??!”

郝蘭栓說:“你少給我繞彎子,什么事你直接說。”

馬高升說:“就是陳小娥那幾戶的扶貧救助款啊,我不是挪用了嘛,早讓你先墊上給人家嘛,怎么還沒給?。俊?/p>

郝蘭栓說:“啊呀,你不說我倒忘了,你占用陳小娥那幾戶的扶貧救助款,是得盡快想辦法給我拿回來,我好給他們發(fā)下去,尤其是那個陳小娥,親戚里道的,她都找過我好幾回了,還說再不給就告到縣里?!?/p>

馬高升一下把臉放了下來。

郝蘭栓做出一副難為情的樣子說:“不怕你笑話,這形勢下,誰也不敢瞎鬧騰了?,F(xiàn)在我是坐吃老本,手頭也挺緊的。我閨女紅紅想換個新手機,她媽還得滿村子借錢呢?!?/p>

金蟬端上茶水輕輕放在馬高升旁邊說:“誰說不是呢?陳小娥好歹還是我本家妹子,一直找我們要錢,面子上過不去。最近我家那當兵的小子打電話來說處了個對象,想在北京買房。這天文數(shù)字,我和老郝都愁了好幾天了。”

馬高升笑著說:“不妨事不妨事,誰沒個緊稱時候,既然這樣,老郝,那我就先給你一千,剩下的過幾天再讓人給你捎過來吧。”

說著,馬高升從懷里掏出一千塊錢,郝蘭栓正要接錢,馬高升嘿嘿一笑:“老郝呀,有個城里老板花了大價錢,在紅崖溝革命烈士陵園旁占地修祖墳,有這事吧?有人告到我那里了,這事兒趙書記也問了幾句。”

馬高升說完把一千塊錢放桌上,起身就要走。郝蘭栓趕緊擋住:“哎呀!好我的鄉(xiāng)長兄弟哩,那錢我郝蘭栓哪敢花啊,只不過臨時占用幾天罷了?!焙绿m栓說著吩咐金嬋快給馬鄉(xiāng)長盛飯,“這樣吧,馬鄉(xiāng)長,我明天就讓金蟬給陳小娥把扶貧救助款送過去。”

馬高升笑了笑說:“最好不過的還是你。你先替我墊著。”

吃著金嬋端來的飯,馬高升說:“老郝呀,聽說你經(jīng)常上山下藥抓野雞,那可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呢。那個真不錯?!瘪R高升指著柜子上擺著的野雞標本。

郝蘭栓沉默片刻,欠身給馬高升倒?jié)M酒:“咱哥倆走一個?!?/p>

馬高升說:“老郝呀,這次精準扶貧,你可又有錢賺了?!?/p>

郝蘭栓說:“兄弟說笑話了,張樹生這次來,老哥我說不上是賺錢還是賠錢哩?!?/p>

在辛愛國家吃罷便飯,張樹生忍著隱隱胃痛,招呼文孝和胡聚財,說要開個小會。

福成老漢聽說要開會就起身去為客人續(xù)上水,之后轉(zhuǎn)身就要出去,張樹生喊住他說:“老哥,你也參加吧,有些事我們還得聽聽你的意見呢?!?/p>

“我能有什么意見?!备3衫蠞h憨實地笑了笑。

“群眾的意見對我們來說是最寶貴的,老哥,您得多向我們反映反映村里的情況?!?/p>

福成老漢忙拿了個小凳坐在一邊靜靜地聽著。

這是張樹生帶領(lǐng)精準扶貧工作組來到紅崖溝村主持召開的第一次會議。在辛愛國家的炕頭上,幾人圍繞如何開展這次扶貧工作進行了討論,他們時而說笑,時而嚴肅地思考,這是一次與以往都不同的會議。

胡聚財提議先召開全村精準扶貧動員會,然后讓村委做出一套切實可行的脫貧計劃,村里需要多少扶貧貸款就發(fā)放多少。

張樹生不同意胡聚財?shù)奶嶙h,他覺得應(yīng)該吸收以往的經(jīng)驗教訓(xùn),如果再和此前一樣做,是沒有太大意義的。他說,首先,從根本上激發(fā)不起人們的脫貧熱情和信心,最終可能會與精準扶貧的要求背道而馳;其次,工作組剛到紅崖溝,還不了解村里情況和村民的思想狀況,一些干部與群眾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也不是很好。所以綜上兩點,工作組只有了解和掌握了村民的所想所盼,真實意愿,才能對癥施藥,真正實現(xiàn)精準扶貧。

胡聚財比張樹生大三歲,是壽川縣農(nóng)信社資格最老的基層信用社主任,平時聯(lián)社理事長都對他很客氣。今天張樹生不只是在很多話題上反駁他,而且甚至還在教育批評他,這讓他覺得很沒面子。他的臉越沉越難看,沒好氣地說:“張主任是這次扶貧工作的負責人,既然全是你說了算,又何必開這個會呢?”

張樹生把臉轉(zhuǎn)向文孝問:“你的看法呢?”

文孝是縣聯(lián)社辦公室的筆桿子,愛好文學(xué),寫過一些短篇小說,雜志社的編輯說他文筆雖好,但生活閱歷不夠。于是這次縣聯(lián)社組織精準扶貧工作隊下鄉(xiāng)的活動,文孝很積極地報了名。他剛參加工作不久,缺乏實際工作經(jīng)驗,面對兩位意見相左的領(lǐng)導(dǎo),覺得誰的意見都對,一時說不出什么所以然。

張樹生鼓勵文孝大膽說出自己的想法,文孝這個熱血青年想都沒想就說:“我覺得胡主任的意見比較實際,咱們把錢投進去大干特干一場,多痛快。”

胡聚財眼里閃過一絲讓人難以察覺的笑。

張樹生理解年輕人這種一股腦兒往前沖的工作干勁,他說:“我們不能打沒準備的仗啊。”

這時,馬高升和李寶寶提著紅紅買回來的洗漱用品、茶葉和水果來到辛愛國家。

馬高升一見到張樹生就說:“張主任,郝蘭栓腿腳不好來不了,讓我把他向張主任道歉的話捎到,他慚愧得很哩,沒去迎接工作隊,更沒有安排好工作隊的住宿。”

說著,馬高升就埋怨李寶寶年輕不會辦事,不該把張主任安排到村里家境差的人家來住。

馬高升看張樹生對于郝蘭栓的道歉沒有反應(yīng),便上前握住張樹生的手說:“張主任,實在對不住,剛才接到鄉(xiāng)里辦公室的電話,通知我下午回縣里參加護林防火工作會議,我得趕緊趕回去了。今后的工作中有什么需要配合的,您找郝蘭栓主任就行,他會幫你們解決的?!?/p>

馬高升與眾人握了手,匆匆離去。

馬高升離開后,張樹生還沒開口,胡聚財就搶先對李寶寶說:“我們明天想召開精準扶貧動員會,如果你們村委會有制定出的脫貧計劃,咱們就對接一下,利用動員會征求一下村民們的意見和建議?!?/p>

“計劃倒是有。不過……那是郝蘭栓為了應(yīng)付上面,也沒有召集村委班子討論研究,他自己制定出一套脫貧計劃?!崩顚殞氄f,“對了,郝蘭栓還說,要你們一會兒到他家吃晚飯,他說要為工作隊接風洗塵?!?/p>

“你覺得村民會議在哪兒開合適?”胡聚財問。

“在學(xué)校吧。除了郝宅,紅崖溝最好的房子就是學(xué)校了?!崩顚殞氄f。

胡聚財呵呵笑著說:“張主任不發(fā)話那就是同意了。文孝,你下午去學(xué)??纯慈绾尾贾脮??!?/p>

文孝一聽說要他去學(xué)校,眼睛就亮了。

張樹生自然也了解文孝此刻的心理,他笑著朝文孝擺了擺手:“去吧。”

說完張樹生又對李寶寶說:“寶寶還是要按程序?qū)h向郝主任作個匯報,同時請轉(zhuǎn)告郝主任,晚飯我們就不去了,謝謝郝書記的盛情邀請。”

胡聚財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張主任你也太拘謹了,八項規(guī)定也沒規(guī)定干部們不能在一起吃晚飯嘛。咱吃誰家飯給誰家飯錢,又不白吃白拿?!鞭D(zhuǎn)而又看了看李文孝,“再說了,咱到紅崖溝扶貧,卻跟村主任藏貓貓,這也不是回事兒呀?我跟那郝蘭栓也認得不是一兩天,兩張老臉成天見,你們不去,我得去,我駁不了這個面子。”

李文孝也說:“我看郝主任也是一番好意,晚上咱們?nèi)ゴ驍嚭轮魅危每梢赃叧赃呎劰ぷ??!?/p>

這時候,門口閃出一個人來,身量嬌俏,面帶桃紅,不進屋卻院外急走。福成老漢趕緊站起身說:“是小娥呀,來了不進屋,咋就走?”

陳小娥冷冷地甩下句話:“怪怨我耳聾眼瞎,走錯門了。”

說完,陳小娥一扭身走了,將院門甩得山響。

5

卻說陳小娥自在巷子里堵住馬高升,得知救濟款在郝蘭栓那里后,便步馬高升后塵,一口氣直奔郝家,本想三人六眼,正好當面將錢討回,但臨到郝家門口,她卻又躑躅不前,一股血腥氣在胸腔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兩行辛酸淚不由淌下來。

自從出了那件羞事之后,她實在不想再跨進郝家半步,也不知該如何面對堂姐金嬋。于是陳小娥改道易轍,轉(zhuǎn)身去了賈會計家問詢,不想賈會計不陰不陽地告訴她:“該去找郝主任啊,小姨子管姐夫要錢,天經(jīng)地義。”

陳小娥本也是要強人,奈何又羞又氣,說不出什么話來辯駁賈會計,便一臉通紅地出門,直奔辛愛國家,一心想找工作隊來解心中的疙瘩。不料進門時,耳尖聽到胡聚財說要去郝蘭栓家吃飯的事兒,又聽還是老相識,心下便涼了幾分,真是一番熱忱付水流,滿腹冤屈向誰訴,竟甩門而去。

屋里的張樹生望著陳小娥的背影,心中頓時升起一團疑云。他想,這位叫陳小蛾的婦人肯定有些重要的事要說,可是又有些顧慮。

當下張樹生做了安排,要李文孝去學(xué)校布置會場,他和胡聚財再研究一下會議細節(jié)。至于郝主任的接風宴,就各行其便吧,他對福成老漢說:“那老咸菜稀粥,我還沒吃夠呢?!?/p>

文孝得了令,喜滋滋地去學(xué)校了,在往學(xué)校走的路上,不禁回憶起那年自己和江小蕓在一起填報高考志愿書的情景。

“你填了什么志愿?”江小蕓探過頭來看文孝的志愿表,美麗的大眼睛忽閃著。

“那把你的先給我看一看?!蔽男⒄f。

“看就看唄,我報的是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后想回紅崖溝當小學(xué)老師?!?/p>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了?!?/p>

“你想做教師,哪兒不能去,干嗎非得回紅崖溝?”

“我要繼承我爸的事業(yè),教村里的孩子們讀書寫字。”

“小蕓,咱們報考同一所大學(xué)吧,這樣我就能繼續(xù)和你坐同桌。畢業(yè)后我們好好工作,然后再……”文孝沒說下去臉就紅了。

“再什么?”小蕓含笑問文孝。

不待文孝回答,倆人都羞紅臉低下了頭。

江小蕓過了會兒問:“那你跟我一起回紅崖溝嗎?”

文孝有些猶豫,坐在座位上,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黑板。

“你知道蕓香嗎?”江小蕓問。

文孝搖搖頭。

“蕓香是一種生長在山里的草本植物,黃色的小花、莖葉和根都含有一種特殊的香味,還可以入藥治病哩。我爸說他之所以給我起了這樣一個名字,是希望我能像一棵小小的蕓草,對人類沒有索取只有奉獻,所以我要繼承他的事業(yè),做一名扎根貧困山區(qū)的人民教師?!?/p>

“你媽會同意你回到你爸身邊嗎?”

“我媽不會干涉我的,她當初無奈之下帶著我離開家,現(xiàn)在很多事已經(jīng)放下了,所以她很贊成我回到爸爸身邊。作為他們的女兒,我希望自己回去能或多或少彌補一些他們曾經(jīng)給彼此造成的傷害?!苯∈|動情地訴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閃著濕潤的亮光。

“小蕓,你知道什么叫蕓薹嗎?”文孝忽然又問江小蕓。

“知道,蕓薹也叫油菜,籽可榨油?!苯∈|干脆利落地回答。

“如果你回去,紅崖溝會把你的才華和青春像蕓薹一樣榨干的?!?/p>

“我樂意!”江小蕓倔強地望著文孝,“只要能為家鄉(xiāng)做點事,把我碾成粉我也心甘情愿!”

起初,文孝認為江小蕓只不過是年輕氣盛,一時沖動,沒想到她說到做到。這令他既敬佩又惋惜。

文孝考上大學(xué)后,他曾去江小蕓家找過她,可鄰居們說江小蕓的媽媽早去深圳做生意了,并不知道她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后回了紅崖溝還是跟她媽媽去了深圳。

在大學(xué)里,文孝經(jīng)常會想起江小蕓,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什么就忘不了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他寄給小蕓的信總是石沉大海,有些女孩想和文孝談戀愛,文孝就不由自主地拿江小蕓和她們做比較,總覺得哪個女孩也比不上江小蕓,所以文孝讀了四年大學(xué)也沒談過一次戀愛,他一直走不出江小蕓那雙美麗的大眼睛。

文孝的步子邁得有些零亂,他真想立刻見到江小蕓,向她訴說心中那份埋藏了多年的愛。這一路,他一直在祈禱,希望江小蕓還沒有嫁人。

校園圍著一圈殘破的土墻,由于年久失修,常年風吹雨淋導(dǎo)致的缺口像是掉了幾顆門牙留下的空隙。

下課鈴聲響起,二十多個學(xué)生相互簇擁著跑出教室,江小蕓抱著教材走出教室,猛然看到一張笑臉。她很意外。

“小蕓!”文孝驚喜地快步來到江小蕓面前。

江小蕓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拜訪弄得有些慌亂,笑著說:“文孝,怎么是你,你怎么來我們紅崖溝啦?”

“縣里派我們到紅崖溝搞精準扶貧工作,我來學(xué)校布置一下明天開動員大會的會場,聽說你在這里,我吃了飯就趕緊跑來了。”文孝激動而興奮的心情洋溢在英俊的臉上。

江小蕓那雙大眼睛依舊美麗,一切似乎都沒怎么改變,唯一不同的是曾經(jīng)的馬尾辮變成了齊肩的短發(fā),看上去成熟了許多。

江小蕓邀文孝到自己辦公室里,辦公室布置得干凈整潔,后墻上的“學(xué)習(xí)園地”里張貼著學(xué)生們的優(yōu)秀作文、繪畫、手工藝品,一幅 《向江老師致敬》的鑲花剪紙?zhí)貏e引人注目。文孝說:“從這幅剪紙可以看出學(xué)生們有多愛你這位江老師啊!”

“那當然,師如父母嘛!”江小蕓笑著說。

文孝坐下后,盯著江小蕓久久端詳著。

江小蕓害羞地低頭坐在對面的床上,一時也找不出什么話題來聊,只能尷尬地看向別處。

過了好一陣子,江小蕓才想起沒給文孝倒水,她起身去拎暖壺,文孝上前抓住她的手,她感覺到了他手掌的溫度,暖暖的。江小蕓抬頭,她看到文孝眼中燃起一團熱乎乎的火苗,她試圖掙脫,可是文孝卻拉著她一直朝自己靠攏。

文孝動情地說:“小蕓,我們已經(jīng)錯過一次了,這一次,別再錯過了好嗎?”

江小蕓不說話。

“你相信我,我不會像過去那樣幼稚了,我要和你一起用知識的雨露來滋潤這塊干旱的山地。為了紅崖溝能盡快走出貧困,我們一起努力,把我們力所能及的一切都奉獻給紅崖溝?!?/p>

江小蕓聽了有些感動,“你能做到嗎?”她問。

“我向你保證,我一定能做到,我還要和你一起見證紅崖溝走出貧困的那一天?!?/p>

江小蕓的淚水潸然而下,她真想伏在他懷里大哭一場。末了,江小蕓含淚笑了笑說:“孩子們該上課了。”

說完,江小蕓就掙脫文孝的擁抱跑出了辦公室。文孝呆呆坐回沙發(fā)上,垂頭喪氣地不知道該怎么辦。

文孝茫然地坐了一會兒才失落地站起身來,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他該去找李寶寶一起商量布置會場的事了。

文孝走出江小蕓的辦公室,看了看教室里正在上課的江小蕓,江小蕓卻并沒有看他。文孝失望地走出學(xué)校,一個男孩正鬼鬼祟祟地貼著破舊的土墻走過來,手里握著羊鞭朝學(xué)校里偷偷張望。

文孝認出男孩是上午在路上遇到的那個放羊娃椿椿,他走過去笑著問:“椿椿,你在干嗎?”

椿椿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想讀書,但是家里沒錢,所以每天上午放羊,下午跑到學(xué)校聽課,可我又怕被孩子們嘲笑。不過江老師對我可好了,有時候放學(xué)后還會幫我補習(xí)功課。”

椿椿提到江小蕓的時候,一臉開心的表情。文孝暖暖地笑著,就像眼前這個男孩就是江小蕓似的。

“你會寫你的名字嗎?”

椿椿擺出一臉自豪的樣子:“當然了?!闭f完蹲下,用手指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寫著自己名字。

文孝心中一酸,多么可愛的孩子啊!可是因為貧困卻上不起學(xué),耽擱了他本應(yīng)該美好的少年時光。文孝從口袋里掏出二百元錢遞給椿椿:“明天你就不要去放羊了,用這個錢來交學(xué)費,以后叔叔供你上學(xué)?!?/p>

椿椿并不接受文孝的錢,他說:“媽媽說,不讓我亂要別人的東西?!?/p>

“那你不想上學(xué)了?”文孝硬把錢塞到椿椿手里。

椿椿捧著二百元錢,明亮的眼睛里慢慢蒙上一層霧,他突然跪在文孝面前,流著淚對文孝說:“叔叔,我家沒錢還你,但我會好好學(xué)習(xí),長大后一定會報答您的!”

這一舉動令文孝猝不及防。

文孝在感慨萬端,他第一次理解了張樹生在扶貧工作隊動身前立下的軍令狀:“紅崖溝不富,工作隊不撤”。

李文孝扶起椿椿說,孩子,這一回,叔叔不會再錯過了。

二 初露崢嶸

6

晚上,住在辛愛國家西廂房的張樹生在暈黃燈光下寫工作筆記,不時在筆計本上勾勾畫畫,時而又凝眉按著胃部,疼痛再次襲來,他額頭上冷汗淋淋。

胡聚財從盛情邀請到最后極力勉強,都沒能成功說服張樹生去郝蘭栓家吃飯。畢竟胡聚財年長,張樹生不想讓他難堪,便推說自己身體不舒服。事實上這也是句實話,然而胡聚財不明就里,只一笑了之,勸張樹生不要太操勞,要好好休息。最后胡聚才拉上文孝去了郝蘭栓家。

郝蘭栓和文孝走后,張樹生就打開筆記本在燈光下寫今天的工作內(nèi)容,他把所看到的事以及自己的感受全部都記在了筆記本上。他寫的內(nèi)容中有陳小娥的名字,而且還用筆在她的名字下面重重地畫了一筆。

而在村口的郝家大院,此時燈火通明,觥籌交錯。郝蘭栓意氣風發(fā),坐在主位,舉著酒杯,向兩位工作隊員敬了三杯酒。

并且每杯酒都有說辭,郝蘭栓說:“這頭杯酒,我敬現(xiàn)如今精準扶貧的英明政策,你們都是紅崖溝的大貴人啊。我郝蘭栓代表全村人,敬你們。”說畢一飲而盡。

不待兩位客人說客套話,郝蘭栓就自斟滿酒舉起說:“這第二杯,我要敬貴體欠安的張主任,他風塵仆仆地來到我這山頭,希望他能囫囫圇圇地下了山?!?/p>

李文孝端著酒,五味雜陳,不好下咽,胡聚財一飲而盡說:“我替張主任謝過這一杯?!?/p>

郝蘭栓舉起第三杯酒說:“這一杯,不為別的,為我們的友誼,為咱哥幾個的緣分。在紅崖溝,你倆的事兒就是我老郝的事兒,別跟我客氣,我老郝是個粗人,說句不中聽的話,在紅崖溝,老哥我咳嗽一聲,麻雀都他媽得打個哆嗦。”

胡聚財又一仰脖飲盡杯中酒,李文孝喝了一口說:“郝主任,咱紅崖溝的路可真不好走啊。紅崖溝有些孩子窮得連書都念不起……”

郝蘭栓打斷他的話說:“早日讓紅崖溝村脫貧致富奔小康,何嘗不是我郝某人多年的夙愿呢!紅崖溝的鄉(xiāng)親們苦??!鄉(xiāng)親們?nèi)兆涌?,我的心里更苦,我作為一村之長,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鄉(xiāng)親們苦,我有多難過??!我天天盼著鄉(xiāng)親們能過上富裕日子,可紅崖溝條件太艱苦了,干什么都難。這些年,紅崖溝村沒能脫貧,我這個當主任的心中有愧啊!這回好了,有你們精準扶貧工作隊的幫助,有你老胡主任的大力支持,紅崖溝村脫貧致富指日可待。百年之后,我郝蘭栓也死而無憾了?!?/p>

文孝看著振振有詞的郝蘭栓,再環(huán)顧一下郝家豪宅說:“明天的扶貧工作動員會還請郝主任費心,聽說你已有脫貧計劃……”

郝蘭栓大笑,吆喝里屋的紅紅拿出計劃書來,讓工作隊員看。其實這是他用一下午琢磨出來的。

趁著酒興,郝蘭栓把計劃書的四條主要內(nèi)容解讀得有理有據(jù),前景描繪得波瀾壯闊。

胡聚財聽得頻頻點頭。

郝蘭栓邊講邊察言觀色,看胡聚財顯出很欣賞的神態(tài)時,他就講得越發(fā)得意。

胡聚財說:“郝主任,我這個副隊長對你的脫貧計劃非常滿意,回去一定和張隊長好好研究并給予大力支持,等開完動員大會,我們就為脫貧項目聯(lián)系貸款,讓項目及早落地實施?!?/p>

郝蘭栓聽后再次大笑,又給胡聚財斟滿好酒。

胡聚財假惺惺地再三推辭不喝,但經(jīng)不住郝蘭栓左勸右說,最后腆著大肚皮笑著說:“那就少喝點,可不能超量??!”隨即他就反客為主地端起酒與郝蘭栓又吃又喝,熱絡(luò)地聊起了家常舊事。

福成老漢下午去古驛衛(wèi)生院給老伴買“白內(nèi)?!钡窝垡?,路經(jīng)一個熟人家進去坐了坐,回到家里已經(jīng)很晚。他走進院子看到工作組的同志們睡的窯里還亮著燈,以為他們?nèi)ズ绿m栓家吃飯走的時候忘了關(guān)燈。他推門一看,張樹生正趴在炕桌上寫著什么。福成老漢問張樹生:“張主任,你真的沒去郝主任家吃飯?。俊?/p>

張樹生抬起頭招呼福成老漢進來坐坐。福成老漢發(fā)自內(nèi)心是很想和張主任說說話的,因為他有太多想說的東西了,可他又怕打擾張樹生,“張主任,你還是先忙吧,我就不打擾你了?!闭f著就要出門。

張樹生合上筆記本,把筆放在上衣口袋里說:“老哥,我寫完了,過來坐會兒吧,我正想跟你聊聊天呢?!?/p>

福成老漢聽張樹生說要找他說話,他才地坐到炕沿上。張樹生忙從手提包里拿出一盒煙,拆開封頭抽出一支遞給福成老漢。張樹生不抽煙,但他從家里走的時候還特意帶了幾盒,他知道村里有很多人抽煙,這次下鄉(xiāng)搞精準扶貧工作,整天與村民待在一起,遞支煙也許會好溝通一些。

福成老漢點燃煙吸了一口,嘿嘿笑著說:“咱這輩子,第一次抽這么好的煙,真是托了張主任的福了?!?/p>

張樹生把整盒煙都塞給福成老漢,福成老漢推辭了半天才憨笑著勉強裝上。張樹生看得出,他的笑里充滿了無數(shù)的感激與欣喜。

“愛國參過軍吧?”張樹生問福成老漢。

“咳,別提了,他當了三年兵,別的沒學(xué)會,就會耍嘴皮子?!备3衫蠞h嘆了口氣開始說起兒子辛愛國。

辛愛國是張樹生詳細了解到的第一個紅崖溝村民的典型代表。

辛愛國今年二十七歲,當過三年武警。退伍回家后,他看到山外不少農(nóng)村在改革開放的形勢下,大都過上了富裕的生活,可紅崖溝還過著貧困的日子,他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覺得自己應(yīng)該擔起改變家鄉(xiāng)貧困落后的重擔。

回村后,辛愛國通過半年的走訪調(diào)查,做了一個“近抓石頭遠種樹,不遠不近搞畜牧”的脫貧致富規(guī)劃,近抓石頭就是利用山區(qū)豐富的石頭資源加工石子石粉,和高速公路和建筑工地簽訂供貨合同,讓村里的石頭走向市場,變成財富;遠種樹就是利用荒山荒坡大力發(fā)展干核桃等干果林種植,建立優(yōu)質(zhì)干果生產(chǎn)加工基地;不遠不近搞畜牧就是利用秸稈發(fā)展牛羊養(yǎng)殖。

辛愛國把他的脫貧致富規(guī)劃形成文字材料后,就找到村主任郝蘭栓,希望村委能重視起來,也能把大家組織起來共同脫貧致富,可郝蘭栓對此異常冷漠,事后聽說他把材料扔給了賈會計,說反了天了,拿回去給你孫子當草稿紙用吧。

辛愛國也是爆脾氣,聽說這事兒后火冒三丈,可當時還是忍下了,他想不通自己用心血和汗水換來的脫貧致富規(guī)劃,為什么在郝蘭栓眼里一文不值?有明眼人勸他,一山不容二虎,霸道的郝蘭栓哪里容得下有人動他的饃饃?愛國不甘心,就決定先自己搞個養(yǎng)殖場,給村民們起個帶頭示范作用。

可是無論干什么都得有資金,家里沒錢,福成老漢又不讓辛愛國動那幾萬塊錢的退役補助,他想留著給兒子娶媳婦。親戚朋友們也都沒錢,無奈之下,辛愛國只好去古驛信用社申請貸款。

古驛信用社主任胡聚財說,辛愛國的申請符合貸款要求,可以貸給他五萬元,但按照信貸管理規(guī)定,需要找一個有經(jīng)濟實力的擔保人。可問題是,紅崖溝除了郝蘭栓,沒一個夠擔保條件的。

辛愛國思來想去,決定去郝蘭栓家試一試,求郝蘭栓幫他做擔保。沒想到,這一次郝蘭栓答應(yīng)得倒是挺爽快,拍著辛愛國的肩膀說:“年輕人好樣的,應(yīng)該這么做。過幾天我就和你一起去信用社辦貸款。”

然而,辛愛國等了好幾天,每次去找郝蘭栓都被他各種理由擋回去,去信用社貸款的事兒他總有一堆托詞,不是這幾天顧不上去,就是信用社主任出去學(xué)習(xí)培訓(xùn)了,信貸員沒主任簽字也辦不了,再不就是現(xiàn)在的事難辦得很,得事先打點到位,不是人家答應(yīng)給你辦就真的給你辦,然后就是一堆求人辦事的難處和苦處??傊粋€字就是“難”。

辛愛國每次從郝蘭栓家回來都是一肚子牢騷,“忙個屁,成天上山捉野雞?!毙翋蹏偸沁@么憤憤地罵著,福成老漢也沒辦法,只能勸兒子不要太急躁,人家是村主任,事兒多忙不過來,求人家辦事就得有些耐心。況且,誰去找他辦事都得有所表示。

“讓我給人送禮,沒門兒!”從此以后辛愛國再也沒去找過郝蘭栓。

然而這卻似乎讓郝蘭栓有了把柄,逢人便說,年輕人干啥也是一股熱勁兒,嘴上沒毛,辦事不牢。這話傳到辛愛國耳朵里,他很生氣,但已經(jīng)對此不抱任何希望了,所以也就由著郝蘭栓盡情地說風涼話,當兵的犟脾氣上來了,他常說,活人還要讓尿憋死哩,我辛愛國到死也不會做請客送禮那一套。

辛愛國自己跑去古驛鎮(zhèn)信用社詳細問了半天,把自己的退伍費存折抵押給信用社貸了三萬元,之后馬不停蹄地跑到陜西榆林買了一公兩母三頭西門塔爾肉牛。為了節(jié)省運費,辛愛國硬是憑著自己的兩條腿,趕著牛步行三百多公里回到紅崖溝,從那時起,他的兩腿也落下了病根,走的路多了腿肚子就抽筋。

由于一路奔波勞累,牛也得了病,辛愛國又不太懂這方面的技術(shù),找不出病根,最后只能眼巴巴地瞅著三只牛相繼病死。有人勸說把牛賣了肉還能挽回點損失,但辛愛國不聽,挖了個大坑把牛埋了。

牛死的那一天,福成老漢和辛愛國坐在地里痛哭一番。

辛愛國又氣又痛苦,說自己沒臉再待在紅崖溝,他想帶著全家搬出紅崖溝,到山外投靠戰(zhàn)友,可是他媽媽抱著院子里的老杏樹,哭天抹淚說什么也不走。

“我的小祖宗,你讓我去哪兒呀?日本人在了八年太行山我沒走,閻錫山又燒又殺我也沒走,六零年吞糠咽菜餓得人都爬不動了我還是沒走,現(xiàn)在好歹能平心靜氣地活兩天,我怎能離開紅崖溝,我死也得死在紅崖溝!”只要辛愛國一說,她總是這么哭喊著。

辛愛國無法排解自己心中的憤懣,江小蕓得知此事后就來勸辛愛國:“咱再苦也不能離開自己的熱土,一次失敗不可怕,可怕的是失敗了不敢再去嘗試成功??傆幸惶禳h會把郝蘭栓這樣的人清理出組織,帶領(lǐng)著咱們一起脫貧致富。別走了,紅崖溝需要我們這樣的新一代來建設(shè)?!?/p>

辛愛國感激地沖江小蕓點了點頭,隨著兩位青年男女的交往,愛國心中的結(jié)也總算慢慢解開了。

村里很多人都看不慣郝蘭栓的做法,不過沒幾個人敢跟他對著干,只有辛愛國經(jīng)常編著順口溜,給人們逗樂的同時,揭發(fā)郝蘭栓那些見不得人的事。

郝蘭栓,心太黑

紅崖溝是他的自留地

誰敢放個屁

小心你的心肝肺

諸如此類的話,起初讓郝蘭栓很生氣,找愣貨就帶著他的狐朋狗友去辛愛國,幾個人拿著鐮刀斧子站在辛愛國家門口滋事,辛愛國忍無可忍拿起鐵鍬沖過去,和他們打了起來,混亂中他受了傷,被砍了個血窟窿。村民們拉開他們后,辛愛國沒有聽人勸去找村委評理,而是讓聞訊趕來的江小蕓簡單包扎了一下,就去工地做活了,他說頭掉了碗大個疤,這點傷嚇不住我辛愛國。

郝蘭栓聽說后,說辛愛國倒是條漢子,我郝蘭栓敬重漢子。當時紅崖溝缺個團支書,郝蘭栓就提議讓辛愛國做了村里的團支書,每年給辛愛國發(fā)五百塊錢補助。辛愛國也是有骨氣,不稀罕這幾百塊錢,三番五次想要推掉,但江小蕓勸他不要推卸責任。

江小蕓常常安慰他,不要老想個人的事,重要的是利用團支書的職責,要努力為紅崖溝做貢獻。

兩人有空常常坐在山坡上海闊天空聊著,每次聊的話題都離不開紅崖溝。一來二往,辛愛國漸漸喜歡上了江小蕓,但是江小蕓似乎并沒有感覺到這份感情,福成老漢天天催著兒子去相親,可是又覺得沒錢一切都白搭。

福成老漢講了這么多,語氣中有著對兒子的疼愛和支持,但更多的是對未來的擔憂。

“愛國和江老師現(xiàn)在怎么樣了?”張樹生問福成老漢。

“年輕人的事讓他們自己做主吧。小蕓爸爸常年有病,干不了重活,愛國經(jīng)常去她家?guī)兔Ω牲c重活,兩人倒是比以前親近了不少。小蕓可是個好閨女啊,只是不知道我那兒子有沒有這個福氣了?!?/p>

張樹生本來還想向福成老漢打聽一下陳小娥的情況,可沒等開口,福成老漢就問:“張主任,我想問你個事兒?”

張樹生感覺福成老漢好像要說什么隱秘的事似的,便說:“老哥有什么事就直接講,我是個直爽的人,見不得拐彎抹角。”

福成老漢就把這么多年結(jié)在心里的疙瘩拋了出來。

原來福成老漢是村里一名老黨員,他覺得紅崖溝無論戰(zhàn)爭年代還是建設(shè)時期,心甘情愿跟著共產(chǎn)黨流血流汗,尤其是搞土改運動到成立合作社再到人民公社,鄉(xiāng)親們在老支書李振國的帶領(lǐng)下,樣樣工作走在全縣的前列,然而在改革開放的今天,紅崖溝卻連脫貧都做不到。這是為啥?

農(nóng)村實行責任制后,同樣在改革同樣在開放,山外的農(nóng)村發(fā)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生活水平年年提高,可紅崖溝作為太行山區(qū)的模范村卻遠遠落在了后面。貧困問題解決不了,更別提致富奔小康了。這又是為啥?

紅崖溝群眾昔日能在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dǎo)下打跑日本侵略者,消滅閻匪軍,建立新中國,如今咋就死活都走不出這貧困呢?

福成老漢思也思不透,想也想不明白。這件事一直困擾了他這么多年,今天終于見到個有學(xué)問的人,他才把心里窩著的這些話全倒給了張樹生。

張樹生認真地聽著,他對福成老漢說:“每次村里開黨委會,你為什么不在會上和大伙兒吐吐心聲?大家一起集思廣益,窮則變,變則通?!?/p>

“張主任您有所不知,村里已經(jīng)很久沒開過黨委會哩,每年除了領(lǐng)扶貧補助,全村人很難聚在一起。年輕人多數(shù)都出去打工了,村里留守的多數(shù)是黃土埋了半截的老頭老太太。人們簡單吃口飯就蹲在門口曬太陽,誰有閑心管這些呢?”福成老漢苦笑著說。

“你們村現(xiàn)在人均收入多少錢?”張樹生又打開筆記本邊記邊問。

“村民們每年種地,除了留下家中一年的吃食,剩下的也賣不了多少錢。就拿我們家來說吧,一家四口人,十幾畝地,一年收入正好能維持生活?!备3衫蠞h又點燃一支煙,“村里原來倒是有個采石場,可自打李開石離開石場后,再無人經(jīng)營,早荒廢了?!?/p>

“李開石是不是有個孩子叫椿椿,讀不起書給人家放羊?”張樹生猛地想起白天在路上遇到的那個放羊娃。

福成老漢點點頭,嘆口氣說:“可苦了那娃了,小小年紀就背上了生活的重擔,放羊的錢全部都拿出也不夠補貼家用。”

“村委會就沒想過什么辦法來幫助椿椿嗎?”張樹生在筆記本上寫下椿椿的名字,并在椿椿的名字下重重地畫了兩條橫線。

“唉!郝蘭栓那號人……村支部是個老年班子,村里十幾年沒發(fā)展一名新黨員。李寶寶也是紅崖溝村人,他這次回來任第一書記也想給村里干點實事,可是權(quán)力都在郝蘭栓手里捏著,況且李寶寶又喜歡郝蘭栓的閨女紅紅,郝蘭栓的話他李寶寶還能不聽?有這么兩個干部,村里還能有多大的起色??!”

福成老漢打了個哈欠,卻沒有要去睡的意思,他覺得自己和張樹生很談得來,心里有說不完的話想對張樹生講。

“老哥,你曉得過去的紅崖溝鄉(xiāng)親們?yōu)槭裁纯傋咴趧e人前面?”張樹生倒了兩杯水,遞給福成老漢一杯。

“當初,村里有老支書李振國那樣的好帶頭人,不論干什么事,大家都能擰成一股繩。俗話說,村看村戶看戶,群眾看的是干部,干部好了,干啥都有積極性?!备3衫蠞h滿懷憧憬地回答。

“是?。±现钫駠侨h出了名的模范人物,當年他用太行精神打造了紅崖溝村這張模范村的名片。然而現(xiàn)在,貧困的紅崖溝鄉(xiāng)親們難道就不想過上更富裕的新生活嗎?在他們心中就沒有脫貧致富的積極性嗎?當然不是,是我們的黨員干部沒有起到帶頭示范的真正作用??!”張樹生在地上踱著步繼續(xù)說,“一個村里的戰(zhàn)斗堡壘都松懈了,那還能有什么希望?紅崖溝村務(wù)十幾年沒有公開,令村里很多群眾不滿,上訪事件時有發(fā)生,以致于出現(xiàn)‘無人管事,無錢辦事,無章理事,無能干事,無心做事’的尷尬局面,模范村也變成問題村。紅崖溝要想走出貧困,亟待建立一個清正廉潔、團結(jié)向上的黨支部來帶頭脫貧致富??!”

“是哩,是哩!”福成老漢激動地回應(yīng)著張樹生的話,他打心眼里擁護這個精準扶貧工作隊的隊長??伤钟行鷳n,他怕張樹生等人也像往年來紅崖溝的扶貧工作隊一樣,屁股還沒焐熱,三分鐘熱度過后就怕拍屁股跑了。這是他很關(guān)心的問題,可他又怕這話一問就顯得自己不信任張主任。

張樹生看出他心里還藏著問題,便說:“老哥,你心里還有什么疑問,盡管問吧?!?/p>

“張主任,這次精準扶貧工作組能在我們村住多久?”福成老漢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村民們需要我們住多久我們就住多久?!?/p>

聽了張樹生這個回答,福成老漢心中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他樂呵呵地給張樹生講起了幾年前來紅崖溝的扶貧工作隊的事。

那一年,扶貧工作隊動員村民們飼養(yǎng)長毛兔,并讓村委到古驛信用社統(tǒng)一給大家貸了款。村民們積極性很高,為了養(yǎng)長毛兔,忙乎得地里的莊稼都顧不上打理,蒿草長得比莊稼還高,好像打起兔窩就會馬上變出錢,脫貧致富奔小康已經(jīng)成了鐵板釘釘?shù)氖滤频摹H欢垓v了幾天,扶貧工作隊轟轟烈烈地在村里開了個現(xiàn)場會,之后就不見蹤影。

村民們滿心的熱情就像見了太陽的冰溜子,化得無影無蹤了。這時候大家才趕忙一頭扎進快荒蕪的地里重新打理莊稼,但是早已經(jīng)過了鋤地的最好時節(jié),雜草叢生的田地看起來都讓人心疼。除此之外,不少村民怕貸款利息越來越多,趕集的時候都把兔子賣了,然后再跑到信用社把賣兔的錢趕緊還了貸款,弄得信用社的人都驚嘆紅崖溝村致富的速度真夠快,貸出去的款沒過幾個月就又跑回來了。就此事辛愛國還編了一段順口溜:

扶貧進駐工作隊,

號召大伙把兔喂。

上月剛把兔窩壘,

下月就開現(xiàn)場會。

交流經(jīng)驗樹典型,

報紙喇叭使勁吹。

形象工程重形象,

不管百姓虧不虧。

村民貼工貼利息,

最后不知肥了誰?

張樹生聽得很想笑,可他實在笑不出來,他拉住福成老漢的手真誠地說:“老哥,放心吧,紅崖溝脫不了貧,我絕不回縣聯(lián)社,我還怕給咱共產(chǎn)黨員丟臉呢!”

福成老漢激動地拍著胸脯說:“有你這話我心里就踏實多了,以后你們有用的著老漢的地方,我就是豁上這條老命也心甘情愿!”

“好!有咱太行山人的骨氣?!睆垬渖拥貙⒗先说氖治盏酶o了,他從福成老漢身上又看到了太行老區(qū)人民急切盼望走出貧困的愿望,更看到老區(qū)人民不忘初心,沿著太行精神的足跡繼續(xù)前行的執(zhí)著。

張樹生又向福成老漢問詢了老支書李振國近期的一些情況。

“年近九十的人了,不能走路,每天只能坐在輪椅上熬日子!”福成老漢嘆了口氣說。

“老哥,改天你帶我去看望一下老支書,我們不能遺忘這些老同志啊!”張樹生感慨地說。

福成老漢走后,張樹生激動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他在日記本上用鋼筆重重寫下一行字:我一定要做好這次精準扶貧工作,對得起黨,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7

那天后半夜,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在細雨聲中,只聽得院門哐啷一聲,張樹聲透過窗玻璃,隱約看見文孝攙著醉醺醺的胡聚財回來了。

張樹生不由皺了皺眉頭。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張樹生就起來了,呆呆地看著雨,雨似乎沒有停的跡象。

胡聚財醒來后,頭還在發(fā)昏,面對張樹生嚴厲的目光,直言自己太貪杯了。

張樹生對此很不滿,他嚴厲地批評了胡聚財。

胡聚財辯解道:“我這酒沒白喝,我不但看到郝主任的脫貧計劃,更看到了他帶領(lǐng)紅崖溝群眾走出貧困的決心和滿腔熱情?!闭f罷就狼吞虎咽地喝起福成老漢端來的疙瘩湯。

張樹生說:“但愿郝蘭栓主任能好好配合咱們精準扶貧隊的工作吧?!?/p>

看著外面的雨很著急,李文孝說:“這種情形就怕村民們不愿意去參加動員大會?!?/p>

“不要把事情怨到老天頭上,多想想咱們自身工作方法的問題,”張樹生說,“我看還是得用實際行動去動員村民哩,村里誰家最困難咱們就先動員誰家。”

福成老漢嘆了口氣說:“全村數(shù)李開石家過得不像樣,年年到了開春連口糧也接濟不上,經(jīng)常問別人家借?!?/p>

“革命烈士陵園里的紀念碑是李開石刻的吧?”張樹生問。

辛愛國點點頭:“李開石是位好石匠,十里八鄉(xiāng)都很出名哩!但是自從離開石場后,整個人就變得越來越消極,也越來越懶惰……”

“這個李開石我認識,他承包石場的時候還找我貸過款呢。本來石場弄得好好的,怎么說不干就不干了呢?”胡聚財問。

“還不是郝蘭栓搞的鬼。”辛愛國說。

胡聚財不吭聲了,呼嚕呼嚕喝完一碗湯,喊再來一碗。

“郝蘭栓見人家開石掙了錢,就坑人家,把石場收回去了。說的好聽,是村辦企業(yè),人人入股,個個分紅,其實還不是他看上了那塊肥肉?不成想逼走人開石,沒人懂技術(shù),就慢慢荒了。唉,可惜了!”福成老漢說。

對于這個采石場,張樹生覺得大有可為,他提議開完會,去李開石家看看。

“對哩,聽說椿娃媽昨晚冒雨也回來了,放不下兩個娃哩,怕不是老李迎來了好兆頭?”福成老漢說。

這時候就聽見村子大喇叭里傳出了李寶寶的聲音:“各位村民,大家請注意,九點半到學(xué)校開會!”

李寶寶喊了一遍又一遍,聲音里充滿了興奮。

所幸的是天公作美,雨越下越小。

朦朦朧朧的細雨中,三三兩兩的村民走在彎彎曲曲的小路上,他們有的打著傘,有的戴著草帽,有的頭上頂著塑料布。

福成老漢從屋里尋了把舊油布傘交給張樹生,讓他們幾個一起撐傘去學(xué)校,張樹生再三推辭,福成老漢始終堅持自己淋雨跟在后面。他抹了抹頭上的雨水說:“沒幾步就到學(xué)校了,況且這么久沒下雨了,淋一淋身上也爽快?!?/p>

張樹生怎么都不忍心自己躲在傘下,而讓福成老漢淋雨。堅持讓福成老漢和老胡打傘,他和文孝兩人淋雨走著。

“工作隊一來就下雨,看來是個好兆頭!”趕過來的老木匠李栓林說。

張樹生熱情地和李栓林打招呼:“是啊,這雨下得好,今年的莊稼一定能長好?!?/p>

張樹生看見李栓林身后跟著一個女人,他馬上就認出來,她就是昨天去過福成老漢院子的陳小娥。

福成老漢問陳小娥:“你家李大個子呢?”

“他呀,出門還怕風吹了頭,啥事兒也得我露面,就那還算是個共產(chǎn)黨員哩!”陳小娥說。

張樹生說:“不來就可惜了?!?/p>

陳小娥兩條柳葉眉毛向上挑了挑說:“來不來我看也沒啥兩樣,不來的話好像不尊重你們工作組,來了我看也做不成啥事?!?/p>

“這你可沒說對?!睆垬渖f,“凡事咱看了結(jié)果再下定論不遲?!?/p>

事實上,這天陳小娥本是不想來的,一大早聽到大喇叭里不停地廣播,她正往門外潑涮鍋水,看見小魯班李栓林路過自家門前,她放下鐵鍋,用圍裙擦了擦手就追上李栓林問:“栓林叔,咱們村很長時間沒開會了,今天咋了,是不是要重選村長?”

李栓林笑了笑:“不是,我昨天聽李寶寶說縣聯(lián)社的精準扶貧工作隊來了咱們村,今天要在學(xué)校里召開動員大會,估計是說如何幫助咱們村脫貧哩?!?/p>

陳小娥的丈夫李大個子本來也準備去開會,可是聽李栓林這么一說,就又折了回去:“這會去也是白去!”陳小娥聽丈夫這么一說有些猶豫,想一想對丈夫說:“白去不白去,老娘也要去,我倒要看看,這工作隊是唱紅的還是唱黑的?!?/p>

跟陳小娥不想來卻來的事實相反,有一人是想來卻沒有來,這個人就是郝蘭栓。

郝蘭栓這天也是起了個大早,也是在窗前,呆呆地看了好一陣雨。

直到耳邊響起高音喇叭里李寶寶興奮的廣播聲,郝蘭栓才哼了一聲,回轉(zhuǎn)身,看到閨女紅紅早已為他準備下一把黑綢傘,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他。紅紅說:“爸,你可是答應(yīng)工作隊要大力支持人家工作呢?!焙绿m栓正猶豫不決,他內(nèi)心希望這次工作隊如馬高升所說,的的確確是來送財?shù)呢斏駹敚蓱{直覺,他又感到來者不善,特別是張樹生的作派,從一開始,就不像是他郝蘭栓的財神,倒像是針對他的一尊黑臉判官。想到這兒,他沒好氣地對紅紅說:“胳膊肘兒往外拐的東西!”說完就甩門進了里屋,又去“上香”了。

紅紅臉紅樸樸地嘟著嘴說 ,你們要去不去,反正我要去。

張樹生走進教室,見講臺的黑板上用紅粉筆描著幾個美術(shù)大字,“紅崖溝村精準扶貧工作動員會”,兩面墻壁上還貼了好幾條紅紅綠綠的標語,“做好精準扶貧,服務(wù)老區(qū)發(fā)展”“發(fā)揚太行精神,投身扶貧攻堅”。

教室里人并不多,大多數(shù)都是老年人,三個一堆兩個一伙聚在一起聊著閑話??坭F老漢正給幾個村民講笑話,村民們哄笑不已。

文孝看見辛愛國正和江小蕓熱烈地談著什么,時不時傳出一陣歡笑,他心里禁不住升起一股酸溜溜的妒意。

李寶寶看到張樹生一行進來,便清了清嗓子說:“大家安靜,現(xiàn)在準備開會?!?/p>

下面嬉笑聲并未中斷,辛愛國見狀,走上講臺敲了敲桌子:“大家聽我一句話,這次來的工作隊是干實事的,下面我們請扶貧工作隊隊長張樹生同志給大伙講話。大家歡迎!”

臺下算是安靜了少許,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

“鄉(xiāng)親們,大家好!”張樹生說,“我們縣聯(lián)社根據(jù)壽川縣委的統(tǒng)一安排,由我、胡聚財主任和文孝同志三人組成精準扶貧工作隊,入駐咱們紅崖溝村進行蹲點扶貧,希望鄉(xiāng)親們對我們的工作給予大力支持,并提出寶貴的意見和建議?!?/p>

村民們?nèi)齼蓛尚÷曕止局?,顯然這樣的開場白并不出彩,在他們眼里,跟以往的工作隊并沒什么兩樣。

張樹生停下了講話,默默看著自己在出發(fā)前,坐在窗明幾凈的辦公室里就擬好的發(fā)言稿,上面有這樣的文字:

在陜甘寧革命老區(qū)脫貧致富座談會上,習(xí)總書記指出,要加快老區(qū)發(fā)展,做好老區(qū)扶貧開發(fā)工作,讓老區(qū)貧困人口盡快脫貧致富,確保老區(qū)人民同全國人民一道進入全面小康社會。實施精準扶貧不僅是黨對我們提出的新的工作要求,更是群眾的殷切希望,也是我縣加快發(fā)展、改善老區(qū)貧困人口生活水平的一個新的重大機遇。大家要進一步認清形勢,切實把思想和行動統(tǒng)一到習(xí)總書記的重要講話和縣委、縣政府的安排部署上來,采取有效措施,集中力量堅決打好精準扶貧攻堅這場硬仗,確保全縣率先脫貧。

看到這里,張樹生暗叫一聲慚愧,索性把稿子往桌上一扔,說:“鄉(xiāng)親們,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了,我們紅崖溝的鄉(xiāng)親們卻一直在貧困線上徘徊不前,靠國家救濟過日子,我們心里不感到慚愧嗎?是我們比別人笨嗎?是我們比別人蠢嗎?這幾個問題,誰能回答我?”

會場里鴉雀無聲。這時江小蕓站起來說:“張主任,要說貧窮讓人慚愧的話,我們紅崖溝人的確應(yīng)當感到萬分慚愧,但要說紅崖溝人傻、笨、蠢,我不同意,我們學(xué)校復(fù)式班有20多名學(xué)生,各科平均成績都在90分上,他們傻嗎?我有個學(xué)生叫椿椿,寫了篇作文題目是《我想媽媽》,在全縣小學(xué)生作文比賽中得了第一名,這樣的孩子他笨嗎?還是這個孩子,因為交不起學(xué)費,輟學(xué)了,可他沒有怨恨父母,更沒有放棄學(xué)習(xí),而是一邊放羊掙錢養(yǎng)家,一邊啃讀書本,這樣可愛的孩子,誰敢說他蠢呢?”

江小蕓聲音哽咽,眼含熱淚,許多村民也流下了淚水。李文孝坐在臺上,看著楚楚動人的江小蕓,情不自禁帶頭為她鼓起掌來。

張樹生說:“大家想過沒有,既然我們紅崖溝人不傻不笨不蠢,可為啥總是在貧困線上掙扎呢?啥時候才摘掉貧困這頂帽子呢?”

這時村民們又亂紛紛議論開了,有的說咱這山溝地少荒多,干啥都不行,有的說祖上沒給留下家產(chǎn),只能受罪了,有的說說什么都沒用,這都是命,咱天生就是受罪的命。坐在江小蕓身旁的辛愛國沉默良久,終于坐不住了,嚯地站起來說:“依我看,大伙也不要怨天,也不要怨地,要怨只能怨人,只能怨咱們自己。說什么地少土瘦,父輩們那時候不也是這方水土這方人,卻硬是改天換地,硬是闖出了‘太行精神’的名頭?說什么命運天成,難道有人就天生應(yīng)該橫行霸道,胡作非為,莫非這大山里的草藥珍禽都是他家的私產(chǎn)?莫非紅崖溝的肥水只能流到他一家?我看呀,就是因為咱混混沌沌,渾渾噩噩,才把這光景呀,過成了日月!”

聽愛國說到這里,張樹生已按捺不住地站起身來,不住地叫好鼓掌。他說:“愛國說得好啊,說明我們紅崖溝是有明理人的,也說明我們紅崖溝人的確該醒醒了,想想咱們出了什么問題?鄉(xiāng)親們,咱們問題的根本核心就是丟失了太行精神哪,我們的太行精神曾聞名全國,至今還激勵著許多人!然而,我們在思想上有了認識的誤區(qū),養(yǎng)成了等靠要的不良習(xí)慣,不能正確估量自身的價值,只能面對貧困抱怨山瘦地荒,感嘆天生就是受罪的命,每天碌碌無為地生活。鄉(xiāng)親們,這樣下去行不行啊?”

大家紛紛回應(yīng)說不行。

張樹生說:“紅崖溝的老一輩能在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dǎo)下打跑日本侵略者,消滅閻匪軍,建立新中國,怎么卻走不出貧困呢?我們就不能繼續(xù)發(fā)揚祖輩們留下的太行精神走向富裕嗎?如果連這點也做不到,我們怎么面對革命烈士陵園里紀念碑上的十幾位為國捐軀的英勇烈士?怎么面對我們的祖祖輩輩?黨把我們從水生火熱的苦難中解救出來,從三座大山底下拉了出來,我們還要靠黨養(yǎng)活,大伙說,我們對得起黨嗎?”

在場的群眾都聽得低下了頭,福成老漢站起來大聲說:“張主任,你講到我們大伙兒的心坎上了,你就給我們引個頭,我們拼死拼活也要讓紅崖溝富起來?!?/p>

“對,我們大家決不拖精準扶貧工作的后腿!”不少人也高聲響應(yīng)著。

辛愛國興奮地一拍課桌:“干吧,我正憋著這股勁兒哩!”

張樹生看到大伙情緒高漲,很是激動,他向大伙保證說:“紅崖溝不脫貧,工作隊不挪窩。如果我?guī)ьI(lǐng)大家走不上致富的道路,我就向聯(lián)社請求辭職!”

臺下響起了熱烈的鼓掌聲,震得屋子的頂棚嗡嗡發(fā)出回響,就連天上的云彩似乎也被驚得紛紛退去,燦爛的陽光灑向大地,教室里頓時明亮了許多。

胡聚財?shù)葟垬渖潞?,充滿自信地扭頭問張樹生:“張主任,我說什么來著,老區(qū)人民思想覺悟就是高,像把干柴一點就著。”

“不要過早的樂觀,會議才剛剛開始?!睆垬渖攘艘豢谒?,低聲冷靜地回答胡聚財。

李寶寶要胡聚財也講幾句,胡聚財說:“我就免了,你還是把你們村委定的脫貧計劃給大家講講吧。張主任已經(jīng)把群眾的積極性發(fā)動起來了,你趕緊趁熱打鐵?!?/p>

李寶寶說:“非常感謝縣聯(lián)社精準扶貧工作隊對我們村的大力支持,因為郝主任身體原因,下面我就給大伙講一下村委制定的脫貧計劃。”

李寶寶從口袋里摸出兩張稿紙,照本宣科地念了起來。

高音喇叭將會議的聲音傳出去很遠,郝蘭栓坐在家里的沙發(fā)上,喝著茶水,聽著晉劇,當他聽到李寶寶要宣讀由他制定的脫貧計劃時,示意妻子金嬋將音箱調(diào)低一點,他側(cè)耳認真聽著脫貧計劃。

“脫貧計劃的內(nèi)容主要有四條:一是把我們村的路打通,修成標準的鄉(xiāng)村水泥公路;二是充分利用石頭資源,集資入股重新把石場開起來;三是組建運輸隊,往山外送石子石粉和山貨;四是開發(fā)旅游業(yè),重修龍泉寺和革命烈士陵園景區(qū)?!?/p>

接著,李寶寶又對四條脫貧計劃進行了解讀。聽到這里,郝蘭栓臉上露出了滿意甚至得意的神情,李寶寶的解讀,事實上也完全是他的意圖,他知道紅紅和李寶寶戀愛的事兒,他曾經(jīng)竭力阻撓,他看不上李寶寶的家境,他希望女兒找個城里的如意郎君,最好是某局長某經(jīng)理的公子,女兒有個好歸宿不說,自己臉上也風光。可在聽著李寶寶解讀完脫貧計劃這一刻,郝蘭栓忽然覺得是不是不要再橫加干涉女兒的婚姻了?讓李寶寶成為自己在紅崖溝的得力臂膀也未嘗不可。想到這兒,郝蘭栓示意金嬋將音箱聲音放大,他和著晉劇,搖頭晃腦地哼唱起來。

會場上,紅紅深情地注視著講話的李寶寶。她今天來得早,為的是搶個好位置,能近距離看到心愛的人,至于李寶寶說些什么話,她是不在意的,也根本沒有仔細聽。她聽得李寶寶最后說道:“大家不要擔心資金不足,我們有黨和政府的親切關(guān)懷,有國家優(yōu)惠政策支持,有縣聯(lián)社精準扶貧工作隊的大力支持,我們紅崖溝的脫貧計劃一定能變成美麗的現(xiàn)實?!?/p>

李寶寶鞠躬說完了,然而并沒有人鼓掌,大家都出奇地安靜。紅紅看到了寶寶的尷尬,就一個人為戀人鼓起掌來,引起一片哄笑,二人一個在臺上,一個在臺下,都一臉羞紅地看著對方。

當胡聚財希望大家對脫貧計劃提出意見和建議時,愣貨馬上站起來邊鼓掌邊說:“我堅決擁護郝主任制定的脫貧計劃!”說完搡一下坐在身邊的賈會計,“該你了?!辟Z會計外號鐵算盤,因為長期撥弄算盤,他的手指養(yǎng)成了習(xí)慣,時不時痙攣一樣撥動,他不慌不忙站起來說:“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就說一句,郝主任實在是英明,制定的脫貧計劃正合咱們的心思。”

愣貨又對身邊的一個疤臉老漢說:“瞧我姑夫,就是當村主任的料,制定的計劃多深入人心。”

“是是,在理在理?!卑棠樌蠞h忙不迭點頭,但他看到李寶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又改口說,“看大伙兒的意見吧,大伙兒贊成咱也贊成,大伙反對咱也……嘿嘿……”疤臉老漢沒說下去,干笑著點了一支煙。

不少人在竊竊私語:“還發(fā)展旅游區(qū)呢?把學(xué)校重修修比啥都強,房頂都成了漏勺,說不定哪天倒塌了鬧出人命事故?!?/p>

“修路倒是應(yīng)該,可干啥也是窮折騰,哪一年不修?從前十年就開始修了,也沒修出一條好路?!?/p>

“唉!燒瓦的買炭,各有估算,人家誰有權(quán)還不替自己打個小九九。哼!誰能比得過你郝蘭栓有錢,入股建石場,你郝蘭栓是大股東,什么都是你說了算。”

“開發(fā)旅游還不是為了他閨女,紅紅是旅游學(xué)校畢業(yè)的……”

臺下亂糟糟的,胡聚財和李寶寶喊了十幾個“靜一靜”也不濟事。

“天放晴了,趁土濕咱該趕緊去翻翻地,把底肥撒進去?!崩钏终酒鹕韥硐蜷T外挪去。

“播菜籽也正是時候。”一個年輕姑娘也紅著臉跟在李栓林后邊悄悄走出去。

不一會兒,這個說家里水道不通得回去通一通,那個說豬還沒喂得回去喂豬,多半人在一根煙的功夫全臉上掛著歉意的笑離開了學(xué)校。

張樹生看了眼胡聚財,胡聚財耷拉著眼皮,裝作不在意或什么也沒看見,不過他扭曲的臉不由抽搐了幾下。張樹生緩緩地說,老胡啊,交人容易交心難,精準扶貧不能光靠講大道理,老百姓要的是心連心手拉手啊。

8

心中冰涼的感覺如窗外料峭的春風,胡聚財幾天來心里很是懊惱,本來他是對這次動員會報著極高的熱情,可沒想到結(jié)果卻不盡如意。

這次組織安排胡聚財配合張樹生到紅崖溝村搞精準扶貧工作,他欣然同意。一方面,他自己在古驛信用社當了十幾年的信用社主任,天天喊著服務(wù)“三農(nóng)”為己任,但服務(wù)了這么多年,紅崖溝村依舊沒走出貧困,是出了名的貧困村,不管有沒有責任吧,他面上無光總是事實。再一個,他跟紅崖溝包括郝蘭栓在內(nèi)的許多人算是老相識了,那年辛愛國貸款也是他經(jīng)手辦的,可后來聽說辛愛國血本無歸,抵押在他那兒的退伍金也折了大半,那種情形是他不愿看到的,畢竟農(nóng)民致富心理迫切,項目上馬不免唐突,他這個信用社主任也不免有把關(guān)不嚴之責的。所以這次他來紅崖溝扶貧,是想做點實事彌補一下的,至于紅崖溝能否真正脫貧他不敢想,他沒有張樹生那般的宏偉志向,但實打?qū)嵶鰩准?,總還是可以讓他稍稍安心一點的。

在胡聚財看來,窮怕了的紅崖溝人一定致富心切,就像一堆干柴禾,只要投進去一粒火種,就會燃燒起熊熊烈火來的。然而,一切出乎他的意料,不說村委和村民們不團結(jié)一致,以極大的熱情投身到脫貧攻堅的大潮中去。就說會開了一半,有些村民就偷偷溜走了,真是熱臉貼了個冷屁股。

胡聚財躺在炕上,窩著滿肚子火發(fā)牢騷:“咱這是拿著金元寶沒人要,這工作叫人怎么干下去?你瞧瞧他們那一個個,好像是咱們非逼著他們脫貧似的?!?/p>

“這是扶貧工作中難免會遇到的?!睆垬渖f。

“開了這個會也好,從中我們看到了紅崖溝村里存在著許多問題?!崩钗男⒄f。

張樹生點頭道:“首先大部分紅崖溝村民是歡迎我們的,愿意讓我們幫助他們走出貧困,而且大部分村民不忘初心,太行精神在他們身上沒有丟掉,是各種原因抑制著他們在秉承和發(fā)揚太行精神的道路上無法繼續(xù)前行。對于郝蘭栓的四條脫貧計劃我們應(yīng)該認真調(diào)查一下,看他是否真正開過村委會,是否與其他支委研究過,以及紅崖溝村民們內(nèi)心里對四條脫貧計劃的真正看法?!?/p>

“我認為是否真正開過村委會,與其他支委研究通沒通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郝主任制定的那四條脫貧計劃也不是閉門造車、憑空想象的,他也是結(jié)合紅崖溝村的現(xiàn)狀制定出來的。郝主任對紅崖溝村能夠早日實現(xiàn)脫貧也是滿懷赤誠之心。不信,你可以問文孝,在郝主任家吃飯時,郝主任說的那番話是多么的感人肺腑??!”胡聚財有些動情地說著。

“對于郝蘭栓這個人,我不敢妄做論斷,但你不能片面地相信他。我總覺得郝蘭栓存在著不少問題,作為一名黨員干部,為什么他生活得比其他村民優(yōu)越呢?”張樹生說。

“這個問題很簡單,我在古驛多年,我了解老郝,他是個能人,開著貿(mào)易公司,經(jīng)營山里特產(chǎn),近年來緊跟形勢,又涉足房地產(chǎn)開發(fā),據(jù)說縣里最大的樓盤就有他一半股份。”胡聚財坐起來說。

張樹生說:“但愿如此吧?!?/p>

吃過中午飯,張樹生提議去李開石家看看,胡聚財同意,說他開石場欠下的貸款至今還沒還上,我得找他在貸款催收通知書上簽字。自從他的石場黃了,貸款利息也沒結(jié)過。辛愛國便領(lǐng)著他們?nèi)チ死铋_石家。

下了一場雨,剛吐出新綠嫩芽的楊樹枝顯得格外鮮亮,村街上有些地方還積著水洼。一路上,辛愛國不住地給張樹生等人指點這是李栓林家,那是扣鐵老漢家等等,張樹生都很用心地記在心里。走到陳小娥家時,辛愛國低聲對張樹生說了幾句話,文孝和胡聚財都想聽都沒聽到。

陳小娥家隔壁就是李開石家,幾人正要進門,鐵算盤賈會計胳膊底下夾著幾本賬簿匆匆走來,瞟了他們一眼,從他們身邊一閃而過。

李開石家住在離郝蘭栓大院子大約二百米的一個低洼地里,三眼舊石窯孤零零地立在低洼中央。院子里長著一棵香椿樹,每當香椿長出新葉的時候,就會散發(fā)出一股清香的味道。紅崖溝村的村民們就會提著籃子尋著香椿的味道來到李開石家,他們爭先恐后地摘些香椿的嫩葉回去拌涼菜吃。每年這個時候都是李開石家最熱鬧的時候,他似乎很喜歡這種熱鬧,所以從來沒把任何人因為摘香椿的事?lián)踉陂T外。

張樹生等人走進李開石的小院里,見一個穿著黃色羊毛衫的中年婦女正坐在矮凳子上,高挽起袖子,露出老藕似的胳膊洗衣服。一旁椿椿正在給妹妹剝火腿腸吃,他抬頭看見辛愛國和前些日子給自己錢的年輕人走進他家院子,就沖著中年婦女喊道:“媽媽,伯伯和叔叔來咱家了?!?/p>

洗衣服的女人聽了,慌慌不安地用沒洗的衣服擦擦手,站起來,快步走到張樹生和文孝面前,萬分感激地說:“我家椿椿遇上你們這些好人是他的福氣,以后我再苦再累也得讓孩子去念書。”說著,淚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匆忙用凍得通紅的手背擦了擦眼睛,擠出一個微笑。

“嫂子,椿椿是個好孩子,放完羊還要到學(xué)校聽課,我們幫他是看他有志氣?!蔽男⑽⑿χf。

辛愛國問:“嫂子,你怎么回來了?”

“唉,人走得再遠,心都離不開啊!”椿椿媽嘆了口氣說。

“嫂子這一走快兩年了吧?我聽開石哥說,你在城里打工不打算回來了,連孩子都不要了?!毙翋蹏⌒Φ馈?/p>

女人不好意地笑了:“一個女人家,怎能舍下自己的娃呢?兄妹倆在家里受苦受累,我在外面想得見天哭,打工也不安心啊!”說著,眼眶里再次涌出淚花,這一次她沒有去擦淚,而是任由那有肆虐的眼淚順著臉頰一直流入脖子。

張樹生看到這里有些不忍了,他很想安慰她幾句,可又想,對于這樣一個被生活摧殘的女人來說,任何安慰的話都虛弱。精準扶貧的號角仿佛在催促著他,張樹生的緊迫感愈加明晰。

“嫂子,你別難過了。這不,縣里的精準扶貧工作隊來咱們紅崖溝了,窮日子就快到頭了?!毙翋蹏参康?。

“那太好了。在家千日好,出門日日難?。≌l愿意拋下兒女遠走他鄉(xiāng)受煎熬,但愿咱紅崖溝村也能過上城里一樣的好日子,讓我椿椿好好念書考大學(xué)?!?/p>

張樹生蹲下身摸摸椿椿妹妹的臉蛋問:“火腿腸好吃嗎?”

“可好吃了!我以前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小女孩很乖巧地回答。

“唉!人家城里的孩子們早吃膩了,可我孩子呢……”她的心再次疼了起來,剩下的話沒有說出來。

胡聚財說:“貧困地方的孩子都一樣??!”他從李開石的女兒想到了老家表哥的孫女,胡聚財是呂梁臨縣人,春節(jié)期間,他回到闊別多年的老家看望表哥,表哥一家的境況讓他非常心酸。

“開石哥呢?”辛愛國問。

“他讓我攆到地里耕地去了。人家地里都撒底肥了,我家的地還沒翻過呢?!贝淮粙寚@了口氣又說,“唉!我攤上你開石哥這個懶鬼算倒八輩子霉了?!?/p>

椿椿媽讓張樹生等人進屋坐,張樹生說在院里的椿樹下坐就行,椿椿媽趕忙進屋搬出幾個小木凳放在椿樹下。

“老李種地也是一把好手吧?”張樹生和椿椿媽聊起了家常。

“不瞞您說,他要是能種出好莊稼,這打太陽就得從西邊出來了。他有一手好石匠手藝倒是真的,可惜,唉……”椿椿媽說。

張樹生與這個女人交談了短短幾句,女人無奈的嘆息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這讓他心里很難過。

在張樹生筆記本上,這對夫妻的情況記錄得很是翔實。

李開石的爺爺和父親都是方圓百里聞名的好石匠,經(jīng)他倆打的石料方方塊塊都像是從模子里出來的。尤其是李開石的爺爺,在石頭上刻下花兒能招來蝴蝶,刻下魚兒會游泳,他刻的碑文像用毛筆寫下的楷書一樣好看。李開石的爺爺參加過抗日武工隊,專為武工隊造石地雷,武工隊里都喊他叫“石雷王”。鬼子恨他入骨,買通叛徒,秘密殺害了李開石的爺爺。

李開石從小就向父親學(xué)得一手好石匠手藝,紅崖溝村革命烈士陵園里的那塊紀念碑就是李開石親手刻的,誰看了誰夸,李開石在太行山一帶的名氣不亞于他爺爺。李開石年輕的時候有把好力氣,人也勤快,家里三孔石窯的石料全是他自己打的。

椿椿媽名叫蘇艾花,原來是離紅崖溝五里多的龍泉村人,當初艾花的爹不同意她嫁給李開石,艾花死活不聽話,一個大子兒沒要嫁到了李開石家。

開始,艾花和李開石兩口子小日子過得恩恩愛愛,自打李開石承包石場半途而廢回到家后,又趕上父母親相繼去世,他就變得一蹶不振,還經(jīng)常沖媳婦孩子發(fā)脾氣,發(fā)完脾氣不是抱頭大睡,就是和村里一些無事可做的年輕人打牌贏煙卷兒。家里的光景一天不一天,艾花沒辦法,一咬牙跑到城里打工掙錢去了。

后來李開石把椿椿的學(xué)也停了,扣鐵老漢看他們一家可憐,就讓椿椿幫他放羊掙些零花錢,江小蕓找過李開石好幾次,想讓椿椿復(fù)學(xué),李開石卻不管這些,只說沒錢。此后,江小蕓告訴椿椿想聽課就抽空來聽,她盡量找時間幫椿椿補習(xí)功課。

艾花也拿李開石沒辦法,有心和李開石離婚,可舍不得兩個孩子。兩年多來,艾花在城里換了好幾次工作,當過保姆,做過洗碗工,甚至還掃過廁所。白天忙起來還好,每到夜里一個人的時候,艾花就想兩個孩子,擔心孩子們吃不上飯,擔心孩子們夏天受熱冬天挨凍。艾花一想到孩子們就哭,經(jīng)常是淌著眼淚入睡,之后又在夢里哭醒。最終艾花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煎熬了,她才辭掉工作回到紅崖溝,一進門就抱著兩個孩子幾乎哭得暈了過去。

“媽媽,我們好想你!”

“媽媽再也不走了,媽媽離開你們倆個沒法活??!”

李開石眼睜睜地看著母子三人大哭了一場卻并沒上前阻止。

艾花回來的幾天里,李開石對她很冷淡,也不和艾花說話,每天晚上獨自一個人睡在另一孔窯里,睡到半晌才起來。

幾人閑聊著家事,辛愛國說:“今天開石哥還算表現(xiàn)不錯,總算下地了。”

“下地是下地了,到了地里也恐怕熬不到晌午,說不定過一會就回來了。”

果不其然,艾花的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由遠到近的鐵器摩擦地面的聲音,院門嗵一聲被踢開,只見李開石背操著雙手,將一把鐵楸拖在身后,一路拖了回來。

張樹生仔細看著他,李開石不到四十歲年紀,胡子拉碴的倒像個老頭兒,眼神暗淡無光,褲管挽著,一雙臟兮兮的球鞋上有幾處破洞,一走路,烏黑的大腳趾就探出頭來向外張望。

李開石在墻角立好鐵楸,詫異地望了他們一眼,什么也沒說,就徑自向屋里走去。

艾花忙說:“這是縣里扶貧工作隊的同志,來找你的。”

李開石還是一言不發(fā),只是在進屋后,將露出破敗棉絮的門簾撩起來,等著他們進去。

三孔石窯一明兩暗,大家走進中間的石窯一看,緊靠窯門的灶臺上掉了好幾塊磚,像豁牙的嘴,窯墻被灶煙熏得黑亮,老長的灰塵串子在窯頂耷拉著。

里間顯然是李開石一個人住,炕上堆著沒疊的被子,地上扔滿了揉成團的煙盒和數(shù)不清的煙頭。一只壞了的舊式躺柜用半塊磚支撐著,柜子中央擺著的一個老式穿衣鏡,因為年代已久,鏡子上的水銀掉了很多,人照在里面,不是看不見嘴巴,就是找不到眼睛。穿衣鏡上面的玻璃鏡框里是一幅畫,盡管畫面已經(jīng)發(fā)黃,但周總理出訪問蘇聯(lián)歸來,在機場受到毛主席、劉少奇和朱德歡迎的場面依然可辨。

張樹生他們?nèi)齻€人在炕沿上坐下來,辛愛國就勢坐在門檻上,李開石沒地方坐就靠墻蹲在地上,他摸出煙盒捏了捏,結(jié)果是空的。胡聚財掏出煙給李開石一支。

“老李,聽村里人說,你是咱太行山一帶出了名的好石匠,可是你怎么承包了兩個月的石場就不干了呢?”張樹生笑著問。

李開石沒吱聲,只顧蹲在地上埋頭抽煙。

“怎么?讓你說時你就沒話了,人家張主任問你哩!”辛愛國著急說。

胡聚財說:“老李,你說吧,心里有什么難處就講出來,張主任專門來找你就是想幫你,不想讓你再這樣消沉下去了。”胡聚財說到這里鼻子有些發(fā)酸,他又聯(lián)想到了遠在臨縣的表哥。

“開石哥,說吧?!蔽男⒁矂窭铋_石。

李開石猛然抬起頭,顫抖著喊了出來:“是……是他郝蘭栓坑了我呀!”

原來,在李開石承包了村里的石場后,經(jīng)過兩個月的苦心經(jīng)營終于開始盈利,日子剛過得稍有起色。郝蘭栓看到李開石賺了錢就有些坐不住了,打發(fā)愣貨帶著幾個小混混到石場去找李開石。

“開石兄弟,恭喜你發(fā)財啦!”愣貨一到石場見著李開石就不陰不陽地說。

“發(fā)的啥財,不過是掙倆汗水錢罷了?!崩铋_石邊鑿石料邊應(yīng)付著。

“開石兄弟,掙了錢可不能獨吞呀!”愣貨怪笑。

“我怎么獨吞了?承包款,國家稅費我一分沒欠。”李開石停下手中的錘砧,抹著頭上的汗說。

“還有一項你沒交給村里?!?/p>

“哪一項?”

“爆破損失費呀!”愣貨拉長臉說。

“啥叫爆破損失費?”李開石皺起了眉頭。

“連這你也不知道?”愣貨說。

“我沒聽說過?!崩铋_石冷冷地說。

“你放炮開石頭,飛出去的石塊打壞了別人的莊稼,別人都找到村委會讓郝主任解決。怎么解決?這些人無非是想要幾個錢,可這錢從哪兒來?總不能讓郝主任掏腰包貼上錢替你解決吧?”愣貨一腳蹬在石料上,不懷好意地轉(zhuǎn)著眼珠子說。

“有話撂在明處,是不是郝蘭栓派你來問我要錢的?”

“你要是明白人就別打破砂鍋問到底,這是合理收費!”

“可合同上沒這項呀。”

“法律還有個修改完善哩,更別說這小小的合同了?!便敦浡龡l斯理地說。

“我告你們?nèi)?!”李開石氣沖斗牛。

“你想到哪兒告就告去,別說是告到北京,你就是告到縣城我也敬你是條漢子?!闭f完,愣貨冷笑著揚長而去。

就這樣,愣貨帶著幾個小混混三天兩頭去騷擾,逼李開石交錢,李開石不交,郝蘭栓說李開石私挖亂采,破壞資源,以違反合同條例為借口,查封了石場。那些采好的石頭也被郝蘭栓以村委的名義全部賣掉了,李開石卻沒得到一分錢,理由是那筆錢頂了李開石欠下的承包費。

李開石被迫離開石場后,整天悶在家里唉聲嘆氣喝悶酒,慢慢就變成了什么都不想干的懶漢。

“豈有此理,這就是一個黨員干部的所作所為嗎?”張樹生氣憤地說。

胡聚財沒作聲,和郝蘭栓認識這么多年,說實話,他是不愿看到郝蘭栓做出不該做的事情來的。況且事情也沒有完全調(diào)查清楚,畢竟只是李開石的一面之詞。他安慰李開石說:“問題歸問題,可你也不能就此躺倒不干呀!瞧你的光景過成什么樣子了?”

“老胡的話在理?!睆垬渖酒鹕韥?,來到李開石面前,蹲下身握住李開石長滿老繭的手說:“我希望你振作起來,用你這雙手為紅崖溝村脫貧致富出力,重新把石場辦起來,石場是紅崖溝目前最直接見效的經(jīng)濟發(fā)展支柱??!”張樹生望著李開石,兩眼透出信任的光芒。

“用我這雙手再把石場辦起來,為紅崖溝村脫貧致富出力?”李開石疑惑地望著自己這雙長滿老繭的大手,喃喃自語著。

“是的,就用你這雙手!”張樹生把李開石的大手握得更緊。

“老李,這是我們工作隊的一點心意,你先收下讓椿椿繼續(xù)去上學(xué)。你心里有再大的委屈也不能拿孩子撒氣,我們不能就這么毀了孩子的一生??!”張樹生取出一千塊錢放在李開石手里。

李開石不收,辛愛國替他接過錢,硬塞進李開石手里。李開石捧著錢,望望張樹生又看看胡聚財和文孝,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他走到柜子前,望著鏡框里的四位偉人,猛然間跪倒在地上:“毛主席,共產(chǎn)黨,您老人家沒忘記我李開石呀!我給您磕頭了?!闭f完竟孩子似的“哇”地哭出了聲。

眾人不免一番安慰,都濕了眼。

“張主任,我聽你們的,為了咱紅崖溝能早日脫貧致富,我李開石就把這雙手交給黨,黨讓我干啥我就干啥!”李開石擦干淚水從地上站起來,神情激動地說。

張樹生把在動員會上集資入股辦石場的事詳細給李開石說了一遍。

李開石難為地說:“我沒錢入股??!”

“這個問題好解決,不管入股不入股,你先牽頭把石場辦起來,你就做石場的負責人?!焙圬敯参坷铋_石說。

“得把路修一修,再不能讓鄉(xiāng)親們把石頭用牛車拉出好幾里的山路去賣了?!崩铋_石說。

張樹生拍了拍李開石的肩膀說:“這個你放心,路我們一定想辦法修好?!?/p>

“資金和銷路我們一塊來想辦法?!焙圬斦f。

李開石說:“石場用不了多少投資,拉上錘砧就能開石料。至于銷路也不用發(fā)愁,不是我李開石說大話,石場只要有我的手藝,誰都想買咱們的石頭。我是不想……”李開石說了一半又把話咽了回去。

“你不想什么?”張樹生問。

“算了,先別提了,咱還是先把石場辦起來再說吧!”李開石又岔開話題,和張樹生談起如何辦石場的事來。

胡聚財拿出貸款催收通知書讓李開石簽字:“對,好好干多掙點錢,到時候把欠信用社的貸款還了,利息都快超過本金了?!?/p>

“老胡,等我回縣聯(lián)社后,開會研究一下,我想對貧困戶欠利息的事出臺一個優(yōu)惠政策,在規(guī)定范圍內(nèi)給予減免一定的利息?!睆垬渖f。

“那敢情好,信用社真是咱農(nóng)民自己的銀行,盡為咱農(nóng)民著想哩!”李開石高興地說。

“張主任,你們今天就在我家吃飯吧?不過沒什么好招待的,白面饅頭疙瘩湯,外加老咸菜。”艾花進屋來臉上透著喜氣說。

“好,疙瘩湯里多放點土豆?!焙圬斦f。

李開石和張樹生等人侃侃而談,從石場的產(chǎn)品到擴大石場生產(chǎn),以及擴大石場生產(chǎn)又談到機械化碎石和開發(fā)石雕工藝。

這一天,李開石一下子像變了個人似的,一改以往的懶漢形象,似乎又恢復(fù)到原來那種純樸、憨厚、活潑、積極向上的李開石。張樹生卻隱約覺察到,在李開石內(nèi)心里好像還隱藏著什么難言之隱,可是到底是什么呢?

李開石沒說,張樹生也不確定,但他隱約覺得,一定跟郝蘭栓脫不了干系。

9

這天晚上,張樹生照例在燈光下寫著工作筆記,他仔細梳理了這幾天的調(diào)查情況,在一頁筆記本上畫了一張圖,將辛愛國、李開石、陳小娥三個名字圍成一個圓圈,圓心處他寫了“郝蘭栓”三字。

關(guān)于辛愛國和李開石的事情,張樹生覺得已漸漸理清了脈絡(luò),只有陳小娥還是個謎團,她欲言又止的模樣,她義憤填膺的模樣,時常在張樹生腦海里浮現(xiàn)著。

張樹生在“陳小娥”那里畫了個大大的問號。

陳小娥這幾天也是夜不能寐。

陳小娥是金嬋的堂妹、郝蘭栓的小姨子不假,按理說姐夫和小姨子不該是針尖對麥芒的死對頭,可是兩人從那一年紅崖溝重新劃分責任田的時候就結(jié)下了“怨”。說起來,這個怨結(jié)得很是意外,按郝蘭栓的話說,陳小娥是得了便宜賣乖,是不識好歹,是吃里扒外。

原因是郝蘭栓在那年重新劃分土地中,耍了手段,和他相好的親戚朋友分的都是河地、溝地和半坡地,和他有過節(jié)的或者他瞧不起的村民都是梁地、遠地和撂荒地,而且許多地方連三輪車也去不了,只能憑兩只肩膀往回運莊稼。郝蘭栓慣常把義氣掛在嘴邊,覺得這事情他做得沒毛病,他很仗義。在紅崖溝他郝蘭栓說一不二,這種事自然不會有什么偏差和漏洞,可他萬萬沒想到,事情就出在他小姨子陳小娥身上。

陳小娥憑著和郝蘭栓媳婦金蟬的姐妹關(guān)系,分了一大半好地和近地,按理說,陳小娥應(yīng)當感激姐夫的關(guān)照才是,可陳小娥打小就是個執(zhí)拗性情,她看到許多人家,特別是隔墻生活困難的李開石家,明顯受了不公正待遇,心里很是過意不去,起初她是暗地里去了幾次堂姐家,心平氣和地說出自己的心思,說她丈夫李大個子是黨員,自己又和郝蘭栓沾親,這么明顯地占鄉(xiāng)親們的便宜,她覺得有些過意不去,要求把自己個兒的地退了重分。

對陳小娥的可笑可氣的要求,郝蘭栓夫婦都感到意外和哭笑不得,他們好說歹說,連說帶哄地才把她打發(fā)走了,但令他們沒想到的是,這個陳小娥真是不識好歹,得了便宜賣乖不說,還得寸進尺,幼稚到了“無知”的程度,竟然將她一片好心的姐夫郝蘭栓告到了鄉(xiāng)政府。

陳小娥不顧李大個子的阻攔去古驛鄉(xiāng)政府去告了郝蘭栓的狀。

接待陳小娥的便是副鄉(xiāng)長馬高升,馬高升聽了陳小娥反映的問題,也是哭笑不得,但他還是夸張地拍著桌子罵郝蘭栓是在對抗中央政策,并安慰陳小娥一定會把問題解決好。馬高升就這樣把陳小娥打發(fā)了回去?;氐郊t崖溝的陳小娥一直在等待郝蘭栓被鄉(xiāng)政府叫去接受調(diào)查,然而越等越失望。她不知道馬高升和郝蘭栓早已是穿一條褲子的“鐵兄弟”了。

有一天晚上,喝的醉醺醺的郝蘭栓從鄉(xiāng)里回來,徑直來到陳小娥家的大門前,使勁踢大門。恰巧李大個子出門去給他舅舅幫忙娶媳婦辦喜事,一個人在家的陳小娥趕緊出來,看到郝蘭栓醉醺醺直勾勾地盯著她。

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陳小娥難以啟齒,簡直成了她日后的噩夢。

這天半夜,陳小娥又在噩夢中驚醒,尖叫一聲坐了起來,丈夫李大個子翻了個身繼續(xù)酣睡,他可能已習(xí)慣了陳小娥的驚乍,并沒有表現(xiàn)出應(yīng)當?shù)年P(guān)切。陳小娥看了看熟睡中的丈夫,躺下身來,卻再也無法入眠,直聽到公雞打鳴,才長長嘆息一聲,起身為新的一天做打算??墒牵欠N骨鯁在喉的感覺卻日益強烈,她不知道萬般委屈該向誰傾訴?

她也曾幾度徘徊在愛國家門前,想找工作隊的張主任聊一聊,她內(nèi)心其實并不單為告狀,只是覺得心里憋屈。她知道在紅崖溝,跟她有相似感覺的人不止她一個,她就是想找個能為他們“做主”的人聊一聊,生她養(yǎng)她的紅崖溝村,本不該是這個樣子啊。她從李寶寶口里聽出,張主任是個正直的人有抱負的人,而且,第一次站在村民隊伍里,看到成熟穩(wěn)重又不失風度的張樹生時,作為女人,她不得不承認,內(nèi)心是有傾慕之情的。

可每次她又臨陣退縮,打了退堂鼓。不單是因為那種事的羞恥,更重要的,也有丈夫的原因。丈夫是極力反對她跟姐夫做對的,說她頭發(fā)長見識短。

就在這天,陳小娥又因為郝蘭栓的緣故,跟丈夫打了一架。

事情起因是金蟬按郝蘭栓指使,把扶貧救助款送到了陳小娥家,并且說了一些道歉的話,陳小娥先前以這幾百塊錢為由頭,大為喧鬧,甚至鬧到了鄉(xiāng)政府,可如今錢送到了眼跟前,她卻怎么都不肯收了。她質(zhì)問堂姐,這錢是光她陳小娥有,還是別的幾戶困難戶也退回來了?金嬋一臉難堪。李大個子怕得罪郝蘭栓,賠著笑臉硬是把扶貧救助款留了下來。

陳小娥很不服氣,沖著李大個子就嚷嚷:“他郝蘭栓給你點顏色你就想開大染坊了?你耳朵軟,老娘可不軟,不要看他把扶貧救助款給咱送來了,我和他之間的疙瘩永遠都解不開?!?/p>

“你這個女人,頭發(fā)長見識短,那郝蘭栓是一般人嗎?清財組和調(diào)查組都來過,最后怎么樣,人家照樣是鄉(xiāng)里縣里的紅人!你就停手吧,別到時候打不著狐貍反惹了一身騷,你的虧還沒吃夠啊?”李大個子的話直戳陳小娥的痛處。

“你個吃里扒外的龜孫,不幫我也就罷了,還跟著外人來數(shù)落我。我告訴你,老娘還要告他。”陳小娥咬著牙,眉毛擰成一個結(jié)繼續(xù)說,“我就不相信,在共產(chǎn)黨的天下,還找不到個說理的地方?”

“你再去告,我就敲斷你的腿!”李大個子發(fā)火了。

陳小娥也是不饒人的脾氣,一聽這話就和李大個子打了起來。

陳小娥兩口子打架的事兒很快傳開了,最先聽到動靜的,是隔墻的李開石家,當時張樹生一行正在他家研究采石場下一步的工作安排,張樹生正想套問出李開石心中的顧慮,就聽到隔壁傳來吵鬧聲和鍋碗砸在地上的聲音。

一行人趕忙過來看個究竟。

只見得李大個子抱著頭縮在墻角,陳小娥明顯占了上風,但一見來人,她卻梨花帶雨地先行哭訴開了。眾人好一番勸慰,問及原委,陳小娥只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待送張樹生等人出來,陳小娥忽又叫住張樹生,可喊了一聲“哎”后,久久沒了下文。

張樹生回頭看著她,她默然片刻方說:“小娥沒文化……你莫見笑?!?/p>

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沒能逃得過他眼睛的,這是令郝蘭栓很得意的事兒。張樹生這支扶貧工作隊自打進村一刻起,他們的一舉一動,按郝蘭栓自己的話說,那是明察秋毫。他之所以一直不見張樹生一面,老實講,開始是存有較量之心的,不過,現(xiàn)在他內(nèi)心倒平和了許多,他像個老練的獵手,在等待一個適當?shù)臋C會。算一算日期,工作隊來了快半個月了,他相信,他跟張樹生攤牌的日子不遠了。這陣子,他讓賈會計把賬目詳細捋了一遍,滴水不漏,更讓他吃了枚定心丸。

你張樹生再有能耐,再能沉得住氣,想在紅崖溝施展才干,能跳得過村委嗎?能跳得過我郝蘭栓嗎?

這天陳小娥跟丈夫打了一架,愣貨很快就來郝蘭栓家報告。

郝蘭栓正坐在搖椅上,喝茶聽晉劇,聽了愣貨添油加醋的匯報,掏出二百塊錢甩給愣貨,眼皮也懶得抬,朝愣貨擺擺手。

愣貨滿心歡喜地轉(zhuǎn)身離開后,他走到院子中央,看到紅紅正挽起袖子洗衣服,一截嫩藕似的胳膊露出來,分外誘人,愣貨咽了口唾沫,正想開口和紅紅搭訕說幾句話,可紅紅朝他瞥了一眼把頭扭向了別處。愣貨只好訕訕地朝大門走去,可是人還沒出大門,紅紅就把一盆水沖著背影潑去。

紅紅走回屋子,郝蘭栓看到女兒,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溫和地問:“紅紅,你和李寶寶的事談得怎么樣了?”

紅紅的臉瞬間紅到了脖根,心里壓一壓,不冷不熱地對父親說:“你又不同意,問什么哩?”

“爸不是不同意,只要你倆愿意,爸就選個好日子把你倆的事辦了?!焙绿m栓笑著說。

“真的?你真的同意了?”紅紅對父親的話半信半疑。

“爸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李寶寶比較適合你?!?/p>

“爸,你真好!”紅紅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幸福與喜悅。

“爸不對自己的閨女好對誰好?”郝蘭栓說,“不過,就怕年輕人不曉得事理……你收拾完了去喊他過來一下,我找他有事?!?/p>

紅紅以為父親要和李寶寶商量結(jié)婚的事,滿臉喜悅地說:“早收拾好了,我這就去?!闭f著解下圍裙急急忙忙去找李寶寶。

郝蘭栓望著女兒急匆匆的樣子,神情復(fù)雜,無奈地搖了搖頭。

前不久,馬高升打電話來,說他有個同學(xué)在縣里財政局當副局長,兒子今年大學(xué)畢業(yè),考住公務(wù)員進了縣委辦,還沒有對象,馬高升想到了郝蘭栓家的紅紅,那個同學(xué)看了馬高升手機里紅紅的照片后很滿意,就讓馬高升來撮合。

郝蘭栓是動了心思的,他知道女兒心里裝著李寶寶,女兒和李寶寶打小一塊長大,青梅竹馬,兩個人互相愛慕,在大學(xué)讀書的時候就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金蟬更是早把李寶寶看成了未來的女婿,但她不甘心讓女兒找個一窮二白的愣頭青。閨女是她的心頭肉,性格隨她,有種不管不顧的勁頭,她不忍讓女兒受委屈,心里著實作難。

可是張樹生的扶貧工作隊駐村后,李寶寶在郝蘭栓眼里便變得重要起來,他希望李寶寶成為他的幫手,和他聯(lián)手應(yīng)對當前的局面。

張樹生來紅崖溝的這些日子,天天忙著開會走訪,也沒顧上和李寶寶好好談?wù)劥謇锏膯栴}。李寶寶有幾次想找張樹生匯報回村擔任村官的工作開展情況,但張樹生總是忙得顧上東就顧不上西,所以幾次都沒匯報成。

早上,胡聚財吃過飯就就接到信用社打來的電話,跟張樹生告假先回去處理事務(wù)了。文孝忙著給縣委扶貧辦寫駐村精準扶貧工作開展情況匯報材料,張樹生得空去找李寶寶談工作的事情。

李寶寶家沒有大門和院墻,張樹生走進李寶寶家的院子時,李寶寶和父親正在爭吵。

“我是想和紅紅結(jié)婚成家,可你也不能為了娶人家閨女作兒媳婦就失去了做人的原則??!他郝蘭栓讓拜神求雨你就帶頭去做,別人對郝蘭栓制定的脫貧計劃意見很大,你還跟上愣貨瞎嚼舌頭。我在鄉(xiāng)親們眼中都抬不起頭了,你還給我臉上抹黑?!?/p>

“你個沒良心的東西,我咋給你抹黑啦?還不都是為了你?我總不能當著大家的面給我未來的親家難堪吧?”李寶寶父親干嗽幾聲,帶著怨氣說,“從五歲上開始,我又當?shù)之攱?,把你小子拉扯這么大,你反而還訓(xùn)斥起了你老子?;盍诉@么大歲數(shù)還得受兒子的氣,我……”

張樹生聽到父子倆越吵越兇就趕緊走進屋子,李寶寶看到張樹生有些不好意思,趕緊給背對著張樹生的父親使了個眼色。張樹生看著他笑了笑,李寶寶尷尬地說:“張主任,我也正想去找你匯報工作呢?!?/p>

“我知道,所以今天上午沒什么事,就趕緊來找你,順便看看你父親?!睆垬渖f。

李寶寶的父親看到張樹生后更來勁了,他拉起張樹生的手非要爭出個誰對誰錯。

張樹生仔細看著眼前的老漢感覺很眼熟,原來他就是那天在動員大會上發(fā)話的疤臉老漢。

“張主任,你給我評評理,這世上哪個當?shù)牟粸閮号?,哪個做兒女的會嫌父母丟人敗興?他倒好,教訓(xùn)起他老子了?!崩顚殞毟赣H說著說著,難過地流出了眼淚。

張樹生拉著李寶寶的父親坐到院子里的石凳上,李寶寶轉(zhuǎn)身去給張樹生找杯子倒水。

“張主任,我和寶寶都命苦啊!”李寶寶的父親抹著眼淚對張樹生訴說起了心里的委屈和苦楚。

“老哥,拜神求雨管用嗎?”張樹生問李寶寶父親。

“咋不管用?你來的那天我們剛上山求過雨,第二天就下了一場,可神哩!”李寶寶父親滿臉虔誠地回答。

“你這么相信神靈?”

“自從寶寶媽不在了,我就請了一尊觀音菩薩供奉著,每天給菩薩燒香磕頭,請求她老人家保佑我家寶寶能考個好大學(xué),再找個好工作,如今都一一應(yīng)驗了?!崩顚殞毟赣H邊說邊回到屋里,恭恭敬敬地把一尊瓷觀音雙手捧給張樹生看。

“老哥,那我托您向觀音菩薩求個事兒,讓菩薩為咱紅崖溝修條好路,讓全村人都過上好日子,讓太行老區(qū)人民群眾都走向小康。老哥,您看行不?”張樹生開玩笑問道。

“這……”李寶寶父親一時答不上來。

“老哥,別再讓神靈捉弄你了,咱還是相信黨吧!黨把我們從三座大山底下解救出來,黨出臺的好政策來幫我們脫貧致富……這些,觀音菩薩和各路神仙能做到嗎?”張樹生語重心長地開導(dǎo)李寶寶父親。

李寶寶端著茶水走出來遞給張樹生:“爹,張主任的話說的很對,我們永遠不能忘記黨的恩情?。 ?/p>

“張主任,你別說了,這些我都知道,要是沒有共產(chǎn)黨哪有今天,說不定我這把老骨頭早就被國民黨抓去當壯丁做了炮灰。那,那你把這菩薩沒收了吧。”李寶寶父親不情不愿地把手里的觀音菩薩像遞給張樹生。

張樹生拿著觀音菩薩像走進屋里,恭恭敬敬地把觀音菩薩像擺回柜子上,自言自語地說:“也許神并不想讓人去信它,而人卻總想以最輕的付出來換取種種好處,其實倒不如把神像當件藝術(shù)品呢?!?/p>

李寶寶父親走進屋子,慚愧地點點頭說:“我是越老越糊涂了。你們有事先聊著,我下地干活去?!闭f罷就扛起镢頭出門了。

張樹生來到李寶寶屋里,問:“聽村里人說,你是郝蘭栓未來的女婿,跑腿的差官?”

李寶寶臉頓時好像蒙了一片紅布,低頭不語。

“村民們對你的印象很不好,說你白占了第一書記這個職務(wù),成天無所事事,就尋思著和郝蘭栓的閨女處對象,這哪里是一個農(nóng)信社黨員的工作態(tài)度啊?”張樹生嚴肅地批評了李寶寶幾句。

李寶寶似乎想說什么,但又合上了嘴巴。

“你從縣聯(lián)社走的時候是如何給理事長表的態(tài)?回到紅崖溝又是如何開展的工作?你應(yīng)該好好想一想,自己對得起黨和農(nóng)信社對你的培養(yǎng)嗎?對得起養(yǎng)育了你的太行山嗎?對得起你死去的媽媽嗎?李寶寶同志,你還很年輕,應(yīng)該在美好的青春時代為黨旗爭輝,為咱農(nóng)信社爭光,為紅崖溝走向貧困多做貢獻??!”

李寶寶聽完張樹生的話,他想到自己思想的松懈,想到工作的失職,想到死去的媽媽在山梁上那雙充滿渴望的眼睛,他眼里的淚水流過兩頰,流入他慚愧的心田。

李寶寶向張樹生真誠地承認了錯誤,并把自己回到紅崖溝任職第一書記以來所發(fā)生的一切詳細做了匯報。

“寶寶,咱得公私分明,以公為重啊?!睆垬渖牧伺睦顚殞毜募绨蛘f。

“嗯,您說得對,我會心無旁騖地投入紅崖溝精準扶貧工作上的?!?/p>

這時,他們聽到門口傳來難以抑制的抽泣聲。

原來紅紅滿心歡喜地來找戀人,一心想把父親同意他們婚事的好消息告訴寶寶,不想無意中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內(nèi)容,因為父親的原因,他們的愛情竟然成了寶寶工作的絆腳石,念及此,紅紅心里不由涌起一股傷感,一時淚如飛花。

這天正午,郝蘭栓坐在當院一把搖椅上,沐浴春日暖陽,瞇眼遠望天際那風云變幻。院門哐啷一聲打開了,他料想定是閨女和寶寶回家來了,定睛一看吃了一驚。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那不按套路走棋的張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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