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雅麗
換成細雨來統(tǒng)治這一方南方山水
換成溝港的水流來辨認此處翠綠田園
家是江邊竹樓,樓前搖尾認出我的黃狗
家是竹籬扁豆藤,魚池前的三葉草
家是田埂,像一捆纏結成一團的舊繩
家是我獲得的親情,他們用小名呼喚我
拉緊我的手,他們有一步都不肯離開的眼神
整整一年未回,仿佛我是十年浪蕩的游子
害怕自己變多的白發(fā)傷害到他們
害怕自己疲憊的臉傷害到他們
害怕忽略,但更害怕過度的牽掛與擔心
人群中有你們
從城里一直到鄉(xiāng)下,從早晨到傍晚
母親、父親、姐姐、弟弟、舊屋、家事
有細雨一直不停緊跟著我
有細雨像生命中一場沒完沒了的恩情
一張始終糾纏我的,綢密之網
父親賣掉奔馳,換成一臺金紅電車
那么小的一臺電車,那么慢騰騰地行走
如蝸牛移步,但讓人心安
當夜晚來臨
圍著火爐的冬夜,在一次離別前的聚會后
我下樓送你們回家
月光擊打著樹葉,寒冷襲擊這座南方之城
月光擊打著你的,金紅車頂
我看著蹣跚的你們慢慢上車
我看著你們放下手中的蘋果和牛奶
我看著發(fā)動機輕輕叫喚
我看著你們搖下車窗
我看著你們對我脆弱地笑笑
父親,我欠下了時光許多償還
現在,我很害怕
害怕黑暗一不小心就會從車里,涌了出來
驀然想起我愛過的你,想我從田野回來
你故意躲避著我
讓我感到了十分痛苦
你穿深藍短袖,陽光下滿臉溫和如水
如果我回頭看你,你會不知覺露出
緊張和尷尬
想起翠綠稻田,我把田埂越拉越緊
只有鐵軌令人眩目地延伸
將我送向了遠方
從此后我假裝忘記了你
故鄉(xiāng)的青野之鄉(xiāng)在夢里回蕩
搖動的水柳,圓臉銅錢草
整日下個不停的細雨啊
從此我每次作夢,都想問:“你,愛我嗎?”
每次你默不作聲,漆黑的眼睛就像
埋葬過我的深淵
像往日一樣,我們相聚
你用鋤頭在樹下鉤柚子
黃橙橙,微酸的柚果
在油青的樹葉底下
還有一張張笑得細密的臉
春天我們在柚子樹底喝酒
深紅的酒漿,噴涌到我們的臉上
一群女孩,愛微醺,愛大醉
愛大吵大鬧,愛勾肩搭背
愛在酒杯底,結晶成一顆閃閃的珠子
柚子樹的時光被記憶保存
一個個女孩,帶著甜美的笑靨
經受生命中必然要經受的成熟
如今恩情將我們捆綁于世俗
難得我們再聚樹底,談論中年之憂
風起時,柚果“噼啪”落地
模仿著大地最激烈的心跳
樹下的白裙就要輕輕飄起……
親愛的友人,我們來數那嘀噠的秒表
人生看起來——真是又潔凈又寂寞
疼痛漸輕,每天我都試圖走得更遠
用奇怪的姿勢,第一周走進小院
看見橙紅凌霄在藤蔓大唱贊歌
第二周走到操場,夕陽斑斕
籃球場上的男孩們像一群可愛的小鹿
靠墻月季伸手攬了我一懷
第三周來到健身場,和一群蹣跚走路的老人
交流鍛煉心得,和康復療法
彼時月芽乳白,輕放光芒
第四周和愛人走出大院
在車水馬龍的街上,買到一捧鄉(xiāng)下落花生
抬頭看天,白云輕撫著藍空
第五周……哦,多么好啊
我理解的生活正是如此
謝天謝地,我從不曾被任何事物打敗
我感受到奇跡之美
它要來收留一個患疾的天使
暮秋,蘆花歸于洞庭的水淀
唯一的水淀
空闊的碼頭,晚歸木船橫在夕陽落處
風颯颯處,一叢葦花瑟瑟于染紅的湖水
一只魚鳥,兒時那樣倏忽飛起
亮翼于我童年的光中
我稚嫩的眼睛曾經傾心于這樣的飛
那樣慢,那樣輕的時光
在收攏
聚集成湖水中的一點
藍得發(fā)亮的天空,金屬一樣的波浪線
停留于空中的瞬間
每年十一月的海拉爾,某天
忽然某天,樹葉一夜轉為金黃
大風一起,第二天樹葉全都飛落了
空蕩蕩的枝丫,回光返照的初冬
小鎮(zhèn)居民趕馬喚車,忙著收拾行李離開
夏天熱鬧的小鎮(zhèn)門戶緊閉
變得空無一人
那里黃金般的時光,都流走了
只剩下了空曠和荒涼
從北邊的銀杏樹下經過,驚訝看到
數不清的樹葉在飛落,綠金光芒閃爍
一片深情之海在風中流失
每片樹葉都自帶一束金色火苗
仿佛這里也是海拉爾
在漸漸轉冷的秋風中
萬物,都聽到了一種神秘的召喚
水蜜桃一層層削開
鮮嫩的肉汁露了出來
每年立夏,我都買來許多水果
蜜汁流淌,口舌里沾滿了芬芳和甜
水蜜桃易腐爛
在極短季節(jié)里迅速消失
我常常懷念那些吃果的時光
我們搭上梯子去采果,洗凈毛茸茸的皮毛
一枚枚紅白相間的蜜桃,堆放在南風里
有時是鬢發(fā)漸白的母親,有時是頑皮小兒
有時是溫柔的愛人,陪我一起吃果
那些焦慮、委屈、不安
都不在果實里,不在彎曲的水蜜桃樹下
只有腐朽
讓我倍加珍惜和你們在一起的流逝
我貪心到想把整個櫻花谷搬進
自己的花園
當我把手停留在
一枝橫向春風的櫻花時,忽然想到
那不速之客的來臨
原來竟是舊日的相識,這里春光泛濫
又何嘗不是當年無意種下的野櫻花樹
或零星數棵,隱于山林
或數樹飛花,涌起浪潮
晴空下它們叩響
一道連接過去和未來的門
一道連接前世、今生和未知的門
櫻花開遍,我心微瀾
我心微瀾,何嘗不是明日的滄海
京城多風
楚地積雨
四月于窗前看柳絮亂飛
寄梧桐為信相問
南方靜美,庭院中錦鯉可好
屋外桑葚是否轉紅為紫
柑橘是否已開奇香白花
園中青菜可否采擷
爬藤月季將粉紅小臉開到墻外沒
小貓是否皮毛潔凈,溫暖如初
隔壁桃源人家的山河可好
大袱溪河可好
舒溪可好
撩葉溪可好
沙洲河可好
溪泉邊微笑的那些人兒可好
人群候鳥般遷徙
異鄉(xiāng)流行沙塵暴
我夢見一場南方大夢
醒來見人群散去
而我一直留在原地
耳邊空有川流不息的回響
從七星湖回來已近七點,陽光尚好
白云浮動,穹形藍空下
草原是一個欲睡的孩童,遠處紅松林泛著
靜謐、淡青的光茫
我和女友決定穿過暮光中的紅松林
一條油青柏油路把山風引進山谷
盛夏的清涼模仿南方的春天
高高樹頂,紅松試著把塔尖伸進河水的天空
我聽到一種輕響
仿佛濤聲
浪花中有一朵輕沾路岸的野花
散發(fā)出叫不出名字的微紫
淡淡憂傷,如清香彌漫
女友行囊中有愛人的小照
那失偶的悲傷偶爾會重返她的臉上
現在只有紅松林,只有野花谷
只有草原上一只夜鳥
它突然飛起,并呼喚一個人的名字
我們微笑著,默不作聲,相伴徐行
暮色漸漸熄滅
這是我第一次,從她的身上感受到了
一種永逝的蒼涼
我有過類似體驗,人群散去
黃昏騎著一匹老馬,行走在地平線上
當我獨自在江堤漫步
江水清清,夏日村莊釋放辛辣的青春
秧苗已經長成,菜籽剛剛割去
一大塊平展黑土地,托著一輪金紅落日
水渠與江水做更深的交談
仿佛一次快要到達終點的奔跑
我站立的地方是青草的長坡
農人背負暮色正待回轉,深紅夕陽
帶著溫熱氣息……漸漸沉入江水
一去不返的歲月
提醒我看破,如泡沫般曇花一現的人生
不要汲汲營營于瑣碎事物
我拍攝到的
也僅是時光凝固的瞬間
一小碟萬羊山
一杯撩葉溪水
掐上一尖峰的野竹筍
涼拌幾聲沙洲河的鳥鳴
加一壺觀音寺的蜜酒
就將我喝得酩酊大醉
四月春光明媚,桐花與陽光交合
四月我們遇見,不早不晚,恰當華年
我所求不多,不過是薄情世界
仍有淡若云煙的微笑
侵入心懷的柔情
而新綠縈懷,山野迷人
白云繞青山一周,然后飛去了滄海
冬雪來臨前,我過著孤獨有破損的生活
我行游于鄉(xiāng)村,有一天經過果園
運果車在灰塵滿天的土路奔波
我停下腳步,看到寂靜在包鮮果的女人臉上停駐
堆滿紙盒的小屋,賣不掉的小果使倉庫充滿酒香
我看到洗不凈的無奈,在一雙凍傷的手上
一只有裂縫的碗里,和一個被陽光消耗的村莊漫
延
在一個專載貨車的渡口,我三次看到同一個老婦
手提著茶葉蛋叫賣。一次是在春天
四周開滿油菜,渡口吹拂暖風
一次是陰雨秋天,河水泛濕她破舊的布鞋
另一次是在深冬,重霾籠罩過河的車隊
我聽到叫賣,卻沒有聽到回答的聲音
只有淡淡的憂傷,在生銹的船舷反復回旋
我到過一個磺礦,僅僅一年生產砒霜
卻將十個山丘變得寸草不生
一個得癌癥的老人抬起惶恐的臉看我
那天傍晚,光光的山頭流出了漿黃的淚水
我到過一個臨河而建的羊場
秋天我吃過那里香甜的落花生
春天再去,數百只羊淹沒于突發(fā)的洪水
一并沖走的,還有一個中年跛腳的牧羊人
和他一生沒有過女人的遺憾
我曾幻想一種完整而完美的生活
如今卻是一個身負孤獨的旅者
我用黑暗擦洗滿天的星辰
直到他們墜落,緩慢地從空中劃過
我們在桃樹林采摘成團的桃樹膠
放在陶罐里熬制,直到夕陽滾滾,把春天重復帶
來
我要說的是這樣一個小屋,一把平靜的水壺
一群人聚在一起,討論詩歌,和詩歌之外的生活
談到桃樹膠時,一群人把發(fā)燙的臉聚攏了過來
短暫的靠近、取暖、感嘆
像把一粒沙子,投進泥沙俱下的人間
人群將在第二天離開
我看著手里搖曳的長線,不知會散落何方
桃樹膠在沸騰,沒人會想到
有人要用這普通的事物,去提煉
大海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