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阿曼
(西京學院 外國語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3)
以外太空為題材的科幻電影近年來層出不窮,如克里斯托弗·諾蘭的《星際穿越》(2014)、雷德利·斯科特的《火星救援》(2015)等,都給觀眾呈現(xiàn)了一道道科幻盛宴。相比之下,丹尼斯·維倫紐瓦的科幻電影《降臨》(2016)則顯得頗為另類。電影改編自美國當代著名的華裔科幻作家特德·姜的短篇小說《你一生的故事》,這部小說因曾獲得星云獎而聲名在外。在電影中,女主人公——語言學家露易絲通過對外星人七肢桶語言的解讀而獲得了知曉未來的能力,這恰恰與部分早已閱讀過小說,知道情節(jié)走向的觀眾的心態(tài)相吻合。
《降臨》與近年來較為知名的幾部科幻電影的區(qū)別,不僅在于電影將同類題材影片慣用的智勇雙全的男性主角變?yōu)榕?,并且將主人公的身份從科學家或宇航員變?yōu)橐幻诖髮W里工作的語言學家,還在創(chuàng)作這名語言學家的神奇經(jīng)歷上時寄寓了近似于《生命之樹》(2011)式的關于生命哲學的思考。
Star
Trek
)系列中著名的“克林貢語”,其創(chuàng)作的靈感就來源于北美印第安語言??肆重曊Z雖然在發(fā)音、語法上與觀眾熟悉的英語截然不同,讓人產(chǎn)生一定的神秘感,但是又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這也對應了電影中人類與外星人求同存異、共同作戰(zhàn)的劇情。盡管電影人對外星人語言有充分重視,卻從未有電影如《降臨》一般,將語言學家作為拯救人類的英雄,而物理學家伊恩只是語言學家的助手。12個不明飛行物懸浮于地球12個國家的上空。女主人公露易絲具有深厚的語言學造詣,因為曾經(jīng)幫助軍方翻譯語言而被邀請至美國那艘飛行物附近的營地里,加入與外星人七肢桶的溝通工作。盡管露易絲看起來只是位柔弱孤獨的女性,但是她卻憑借著自己的語言學知識和耐心,改變了事情的走向。
在電影中,一段與袋鼠命名相關的情節(jié)可以視為整部電影的題眼。露易絲以袋鼠(kangaroo)一詞向他人解釋了能指與所指之間的關系。露易絲稱,在18世紀英國的庫克船長率領船員們登上澳大利亞這塊新大陸時,船員們作為外來者曾問當?shù)赝林欠N他們從未見過的,彈跳能力極強,身上有一個袋子的動物叫什么,由于土著回答為“kangaroo”,這一詞也就成為袋鼠的命名。而露易絲說,“kangaroo”的本意是土著用來表達“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之意。
這個具有傳奇性的故事以一種輕松詼諧的方式讓“袋鼠”作為所指從“kangaroo”這一能指上剝離了下來,同時這個故事又揭示了當說話者與聽話人無法聽懂彼此的語言時,或是在進行跨文化交流時,將會遭遇怎樣的困境。但這還并非電影情節(jié)設計的巧妙之處,電影還設計了第二重翻轉(zhuǎn),即露易絲在欺騙了同事(以及絕大多數(shù)觀眾)后,又笑道:“這是個好故事,但不是真的?!倍聦嵣?,這個袋鼠得名于人們對土著語的誤讀的故事確系偽造,直到20世紀70年代,才在語言學家約翰·哈維蘭的研究中得到證偽。哈維蘭指出,澳大利亞土著確實以“ganguro”的發(fā)音來稱呼袋鼠這一動物。電影又通過露易絲之口為觀眾闡明了真相。這一來制造了情節(jié)上的跌宕性,充分地調(diào)動起了觀眾的觀影興趣;二來維持了電影作為一部以語言學為基礎的科幻片的專業(yè)性,三來再一次給觀眾展現(xiàn)了語言的欺騙性。露易絲在對同事進行言說時,雙方是沒有溝通障礙的,兩百余年來人們通過閱讀等方式接受這一說法時亦然。但是語言本身并不代表真相,無論交際是否是跨語言、跨文化的,都有可能因為人們主觀或客觀上的原因而出現(xiàn)理解偏差。這為后來人類對于“交出/提供武器”的翻譯失敗埋下了伏筆。
在《降臨》中,露易絲作為一名語言學家,她對于七肢桶語言的解讀過程是可以用馬斯洛錘子理論來進行解釋的。在這一理論中,人類的語言被比喻為一把錘子,而在人類掌握了自己的語言后,在接觸其他語言時,就將其他語言當成了釘子,而不是直接獲得另外一把錘子。換言之,人類習得一門新語言的過程,是用自己舊有的語言去不斷與新語言進行碰撞的過程,即用原有語言帶來的思維方式去解讀新語言以及新語言背后的思維。無論人類要學習的是一門外國語言,抑或是外星語言,這種“錘子與釘子”的奇妙關系都是存在的。這也就解釋了為何路易斯在搜集了大量七肢桶的圖形語言,也猜出了其中一部分圖形對應的信息的,但是在將其組合成具體的認知含義時卻一度難以取得進展的原因。這正是由于七肢桶所使用的語言作為釘子,無法與露易絲使用的英語以及其他國家的語言這一把把錘子相適應,當露易絲和其他的語言學家想用自己的母語或通用的英語來解析七肢桶的語言時,得到的只能是混亂、無序、難以認知的信息組合。
人類與外星人七肢桶之間產(chǎn)生了各種各樣的誤解,其原因就在于語言體系以及思維方式上的不匹配,溝通無法暢達。如全人類都關心著七肢桶前來地球的目的。最終語言學家們得出了一個近似,但又區(qū)別極大的答案,即“交出/提供武器”,當露易絲試圖說服其余人繼續(xù)相信七肢桶,與他們繼續(xù)保持和平的交流時,中、俄等國卻認為七肢桶對人類抱有敵意,一度準備和七肢桶開戰(zhàn),而戰(zhàn)端一開,由于人類在科技文明上要遠遜于能完成星際旅行的七肢桶,后果自然不堪設想?!拔淦鳌?weapon)本身就與戰(zhàn)爭相關,七肢桶的到來又接近入侵,加之人類長期在各種科幻作品中形成的對外星人的敵意(電影中特別提及中國人曾經(jīng)用麻將來作為與七肢桶溝通的語言,麻將、象棋等娛樂本身就具有你輸我贏的對抗性,這也暗示了中國人早已默認七肢桶的到來與戰(zhàn)爭有關),都加劇了這種誤讀,差點使地球陷入世界大戰(zhàn)。
而彌合這種理解深溝的,就在于改變母語與新語言之間的“錘子—釘子”關系。露易絲也是在不斷地對七肢桶語言文字的能指,如聲音、形狀等進行分析后,試圖靠近他們的所指,放棄母語帶來的諸多“約定俗成”的思維,用七肢桶的思維來進行揣測。隨后,露易絲才發(fā)現(xiàn),對方說出的其實不是“句子”,而是一個個“意義團”,“交出/提供武器”并不是七肢桶要威逼人類交出武器,而是七肢桶要贈予人類武器。
如果說,錘子理論解釋了露易絲等語言學家對七肢桶語言的誤會與習得,那么電影中語言在七肢桶來訪、露易絲后來的人生選擇等方面的作用,則與薩丕爾-沃爾夫理論有關。具體到《降臨》之中,便是使用線性語言的人類和使用環(huán)形語言的七肢桶對于世界和時間的認知存在巨大的區(qū)別。人類的語言是直線排列的,這反映在人類對世界的觀察和解釋上,則體現(xiàn)為一種對時間先后之別的認知和因果邏輯的認知。在人類解釋某項行為時,便會從與之相關的時間線上找尋因果與行為的始終。對于世界的發(fā)展,人類始終認為這是一個線性過程。如七肢桶對于人類來說,就是生活在“未來”的外星人,他們來到地球這一“過去”,是為了讓人類能夠改變“未來”。然而露易絲在學會了七肢桶語言的同時,也就擺脫了這種思維模式以及認知方式,時間對于露易絲來說再也不是一個線性的存在,一切都難以找到起點與終點,事情與事情之間也難以找到開始與結(jié)束、原因與結(jié)果,而唯一確定的就是它們之間存在著某種聯(lián)系。如在化解這次外星人入侵危機的慶功宴上,中國的將軍對功臣露易絲敬酒時說出了妻子臨死前說的話,而這句話又被路易斯在若干個月前說給了將軍,讓將軍大受震動,阻止了中國對七肢桶開戰(zhàn)。而在此之前,就在各國已經(jīng)中斷和美國的聯(lián)系時,露易絲又“回憶”起了她原本不認識的中國將軍的話,成功與對方建立聯(lián)系并見面。這幾件事情很難分出先后因果,而更應該被視為互為因果的。
在人類與外星人之間起到橋梁作用的露易絲,她所做出的重要貢獻,就是利用現(xiàn)有的認知來完成轉(zhuǎn)移,這種知識的遷移過程,使露易絲明白了七肢桶所要傳達的內(nèi)容,地球人與外星人之間也形成了溝通暢達的狀態(tài),這是影片的題點所在。所謂認知移用,即當人類習慣某種涉及了對世界認知的關系結(jié)構(gòu)時,很容易因聯(lián)想和類比,將這種關系結(jié)構(gòu)用于其他領域。沃爾夫為此舉了“空汽油桶”的例子,即人們從汽油桶“空”這一可觀察的非語言現(xiàn)象中,得出“空”的心智解釋與詞語意義,認為“無油”狀態(tài)等于油桶不再危險,從而在旁邊抽煙或扔煙頭,而因為桶內(nèi)實際上仍有易爆氣體,這種行為很容易導致危險的結(jié)果??掌屯笆且环N錯誤的認知移用,但是在《降臨》中,露易絲的認知移用卻是正確的。露易絲得到的可觀察非語言現(xiàn)象是與七肢桶有關的大量“圓”,除了文字本身的圓外,還有七肢桶的身體哪一個方向都可以是正面以及七肢桶蛋殼型的飛船等。最終露易絲在心智上完全接受了這種“圓”的世界觀。知道了七肢桶是前來傳授人類這門特殊的語言和技能,以使人類擁有“穿越”的力量,幫助“未來”的七肢桶。而掌握這門語言和對世界的認知的也只有露易絲一人。在露易絲的余生中,她不停地發(fā)表關于這門語言的論文,成為業(yè)界最權(quán)威的人士。露易絲因為學會了這門語言,在意識上也就擺脫了時間維度的控制。她既能感知到自己過去的記憶,也能預見到自己的未來:她將與這次并肩作戰(zhàn)的伊恩結(jié)婚,并生下一個患有疾病的女兒,女兒將在二十余歲左右,因為疾病而去世,而在女兒長大之前,伊恩曾經(jīng)和露易絲有過一段美滿的生活,但后來伊恩就因為得知了這個結(jié)果,無法接受而與露易絲離婚,露易絲獨自撫養(yǎng)女兒,又獨自送別了女兒。而在電影的結(jié)尾,伊恩已經(jīng)與露易絲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露易絲在已經(jīng)得知自己宿命的情況下,依然堅定、平靜地朝這個苦難而又不乏幸福的命運走下去。
平心而論,特德·姜的原著是較難被視覺化的,然而電影卻在情節(jié)的處理和影像設計上給予了觀眾驚喜。電影中的七肢桶語言的設計來源于東方水墨,它們瞬間出現(xiàn)并迅速消散,整體性地呈現(xiàn)意義與美感。觀眾在跟隨語言學家露易絲艱難解讀這種如霧如煙的語言時,也理解了溝通、交流的困境,甚至也理解了時間何以被拆解和逆轉(zhuǎn)。語言學家在《降臨》中的地位具有空前的意義。電影通過一次交流以及這交流背后露易絲的一生,討論了人和人,甚至人和其他生物之間的情感關系問題。相對于驚險刺激、吸引觀眾眼球的星球大戰(zhàn)或星際旅行,《降臨》更像是露易絲帶領觀眾完成的一次具有哲學價值的自我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