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禮，博格達(dá)

徐敬亞

出于對地理的熱衷，我對塵世之上的雪峰有一種特殊的景仰。

我想，純粹的高度也是值得贊賞的。

每一米圣潔離世的標(biāo)高，都是對造物的補充與提醒。

——題記

引我向高者

博格達(dá)，三座雪峰

如三頭獅子

披著白雪，從深不可測的虛無中

轟隆隆升起

群山之巔，浮動起一片

高高在上的表情

第一次看見你，博格達(dá)

我說天啊，你竟能

沿著一條不存在的斜線

在那么高的天空上站穩(wěn)腳

伸出無邊的手

在蒼茫的虛空中

劃出一道牙齒的輪廓線

以終結(jié)者的名義

統(tǒng)一群山

無法企及的美人

博格達(dá)峰，你用海拔無聲地

命令我仰起頭

仰到極限

那角度，正是我內(nèi)心

承接霞光普照時的姿態(tài)

引我向高者，為尊

牽我出離塵世者，為神

在烏魯木齊，在阜康，在達(dá)坂城

你突然隱現(xiàn)在城市上空

像一個懸浮的箴言，仿佛

不真實地橫在云中

更像偶爾泄露的

天堂一角

不，五千多米高的

活體，一頭從天堂逃出的獅子

渾身沾滿了青稞的面粉

趴在白云之上，俯瞰人間

你甚至，占用了

月亮的高度

凌空架設(shè)一臺上帝的探頭

誰盯緊你

你就盯緊了誰

你不知道，你紅塵之上的高度

多么了不起

我不在乎你來自哪里，甚至不在乎

你的下面是不是真的堆滿了石頭

即便你是

一排憑空捏造的線條

甚至是純粹的暗示

與我為鄰者

你是山，博格達(dá)

但你卻超過了山，成為

天空的一部分

如果沒有你，神一樣

在天幕上顯現(xiàn)投影

我憑什么

一寸一寸抬起頭，憑什么

把目光放上那個沒有戶籍的高點

假如不是你，突然地

把虛空變成石頭

這死氣沉沉的世界，怎么能出現(xiàn)

一片額外的天空

博格達(dá)，我不是李白

一點兒也不承擔(dān)贊美你的義務(wù)

但我忍不住

高，就是一種照耀

高就是壓迫

高就是

神

在吐魯番，在負(fù)154米

艾丁湖干涸的湖盆上

高低反差，險些讓天地折疊

我腳踏東亞大陸最低點

向西眺望你，這個距離其實

什么也看不到，但越是

什么也看不到，越感覺你的存在

這就是威脅

天山啊，不要跟我說什么主峰

7443米的托木爾峰

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與我為鄰者，為先

令我滿面羞愧者，為上

我每天只盯著學(xué)校操場里

那個最高的大個子

我只看見博格達(dá)，猛烈地

從我的身旁拔起

那一瞬，我才懂得

大地恥辱地低伏了多少年

為我引路者

博格達(dá)，我不是不想說

低伏的恥辱

恥辱，那是比你更高更深的話題

但我的詩，在這里

故意分了節(jié)，我是想

讓它安寧

讓它毫無察覺地

被單純的高度照耀

同一天空下

博格達(dá)，你已站立千年萬年

我只是一個偶然仰起頭

瞭望你的路人

為我引路者，為圣

為舉世立法者，為永恒

盡管我一生顛簸

但在你面前，我小到

無法計算

那就接受你若有若無的照耀吧

即便把72億人類堆積起來

也抵達(dá)不了你的高度（注）

在聽嗎，你

博格達(dá)，緊閉著千萬噸銀錠的牙齒。不說話

博格達(dá)，你知道嗎

我一直在把一塊大石頭

不斷推向山頂

然后讓你站在上面，像最高的裁決者，無聲端坐

僅僅端坐著

存在著

高著

高度，就是審判

高度就是凝視

陽光的暗號穿過云層，無數(shù)支箭

從縫隙射出，博格達(dá)

用三面雪峰亮出三柄利劍

全天下兇手

無處可逃

看吧，隔著天空

神的三根手指，伸過來了……

博格達(dá)，我的膝蓋從未

折于紅塵香火

今天，我讓這佛語拂地降臨

頂禮，博格達(dá)

頂禮，頂禮

最高的石頭

頂禮，這是我

從字典里找到的最虔誠

漢字。我執(zhí)意臣服于

一種說不出的五體投地的語感

除了你，這世界誰能讓我

如此低垂

高高在上的元素啊

自由的引領(lǐng)者，其實你

只是一些石頭和泥土，既然這首詩

已把你恣意地精神夸贊

那么，索性

再讓你物質(zhì)地增高

不知道為了什么，我

特別想

在你的頭頂上，再放上

一塊石頭

這最高的石頭，最新增高的

物質(zhì)，一經(jīng)寫出

便已完成，只因它緣起于

一首詩對于一座山峰的臨時意志

以及，我的全部詩歌主權(quán)

這應(yīng)該是一幅似有似無的圖象

當(dāng)一只鷹

突然降落山巔，天空

立刻被改變

當(dāng)一首詩突然被墊高

未來

立刻改變

注：博格達(dá)峰，海拔5445米（天山東段最高峰。博格達(dá)系蒙古語，意為神山、圣山、靈山之意）。人類個體的平均體積是0.07立方米。地球上72億人類的總體積為4.9億立方米，約等于一個邊長為788米的立方體，僅相當(dāng)于博格達(dá)峰七分之一高度。

2016-9 北京

2018-3 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