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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1-14 02:28趙豐超
山東文學(xué)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籽兒皂莢水蛭

趙豐超

1

姑姑被撈上來時像條水蛭,赤條條地往一團蜷,兩條腿直打摽。我跟奶奶費了大力氣才把她抬到斜坡上,頭朝下放著。她的身子側(cè)躺著,還是往一團蜷,奶奶只好按著她的兩肩,讓我掰她的腳。奶奶說,“把她拽直,別擰巴了?!蔽蚁肫鹉锪来矄螘r的情景,床單太長,一個人擰不動。她喊爹來幫忙,兩人各抓一頭,爹真是好力氣,倆手一使勁,水就藏不住了,簌啦啦地往下滴?,F(xiàn)在的姑姑就是床單,浸飽了水,我使勁一拉,竟發(fā)出咯嘰咯嘰的聲音。期間姑姑抽搐了幾下,還要往一團蜷,奶奶一屁股坐了上去。

過了一小會兒,水往低處流的真理就被驗證了,姑姑的鼻孔和嘴角開始冒水,泉眼似的。開始是清水,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淌,到了地面之后又匯成一條線,蚯蚓似的往河邊爬。再后來是渾水,深綠色,里面有水草也有淤泥,還有一些沒來得及消化的食物。雖然我深愛著姑姑,心里卻還是犯膈應(yīng),或者說有點害怕,因為我懷疑那些穢物里摻雜了水蛭。畢竟,姑姑投的這條河很淺,而且水草旺盛,水蛭最喜歡趴在水草的莖桿上伸懶腰。姑姑在河里泡了那么久,手腳都泡胖了,水蛭怎么可能放過她呢?我有點擔(dān)心姑姑,很小的時候我就聽說過,水蛭吸勁兒大,萬一吸在她的肚子里,既吐不出來,又消化不掉,可咋辦?而且水蛭很能活,不怕干不怕淹,據(jù)說還能鉆進人的血管往前爬,就像我在小橋下面的涵洞里躲貓貓一樣。想到這兒,我開始替姑姑使勁,吐啊,吐啊,真希望她把肚子里的所有東西都吐出來。

夜已經(jīng)濃起來,河風(fēng)漫過稻田吹到土坡上,我打了個冷噤。夏天還沒完全到來,夜風(fēng)還是涼的。我覺得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皮往一塊擠,整個身子緊繃繃的。

姑姑又抽搐了幾下,終于咳了兩聲。奶奶趕緊捉住衣襟給她抹抹嘴,幫她把身子翻到另一側(cè),讓她繼續(xù)吐水。

我趁奶奶忙活的空,跑回河邊把姑姑的衣服拿了回來。小花狗跟在我身后,穿過大片的稻田,又回到了土坡上。

姑姑總算活了,連小花狗也很高興,圍著我們一個勁兒地搖尾巴。奶奶摸摸它的頭說,“今兒個多虧你呀。”奶奶說得不錯,吃過晚飯我跟奶奶都在院子里坐著,奶奶拿著蒲扇正拍腿上的蚊子,我仰臉在數(shù)天上的星星。就在我數(shù)到第九十一顆的時候,小花狗不知從哪兒跑回來了,剛進院子就咬我的褲腿,還瘋一樣地叫,我抬腳要踢它,奶奶卻一激靈站了起來,說肯定出事了。她沒來得及拿拐棍,跟著小花狗就往外跑,閃出院門的那一刻,活像個幽靈。我不知道出了啥事兒,但也跟了去。

野地里已經(jīng)下了露水,草葉子水啦啦的,沒跑幾步我的褲腿就全濕了。小花狗跑在最前面,邊跑邊叫,很快就把我們帶到了小河邊,而且,剛到河邊它就第一個跳了下去。

姑姑活了,卻不是完全的活,而是像條沁了藥的貓,吭吭嗆著。奶奶總算松了口氣,趁空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大把大把的,也不知是河水、汗水,還是眼淚。她還不放心,把中指伸進姑姑嘴里一陣摳挖,姑姑好像很難受,嘴里發(fā)出咕嘰咕嘰的聲音。奶奶一邊摳挖一邊說,“死妮子,叫你投河,叫你投河?!泵空f一句,她就挖得更深一點。姑姑又開始吐,這回吐出的都是水草葉子,吐了一地,誰也猜不到她的肚子里裝了多少東西。

姑姑的嘔吐聲粗而低沉,可是不吐的間隙里又會發(fā)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哭聲,尖而悠長,像風(fēng)哨。河邊上有幾棵大泡桐,樹上的老鴰好像被嚇著了,它們飛離巢穴,在稻田上空來回拐,發(fā)出撲棱棱的翅膀抖動聲。

那些樹很高,春天的時候會開滿粉紅色的桐花,花瓣落在小河里,惹得魚兒直冒頭。有一年秋天,我跟堂哥曾爬上其中的一棵樹,本指望掏回幾個鳥蛋,誰知快到鳥窩時樹枝斷了,堂哥一頭栽進河里,幸好河里有水,堂哥才幸免一難。為了這事爹打過我一頓,當(dāng)時要不是姑姑攔著,說不定我的腿就斷了。

姑姑終于吐干凈了,她抱著兩個膝蓋開始抽泣,嚶嚶的。地上的青草真厚,姑姑坐在上面,白魚一樣的背脊隨著哭聲顫抖,脊骨聳動,在夜幕里泛著鱗白的光。奶奶從我手里奪過衣服,給姑姑披在身上。然后,她蹲下去,讓我?guī)鸵r著把姑姑提拉到她瘦小的背脊上,一撅身就走了。那時奶奶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但她背著姑姑依然走得很快。

我們順著稻田中間的土埂往回走,越走越黑,除了幾只青蛙在稻田深處斷斷續(xù)續(xù)地叫著,大地好像死了,四野空落落的,村莊離我們很遠很遠。

“都怪爹,要不是爹發(fā)脾氣,姑姑也不會跳河?!鼻疤斐灾酗埖臅r候,不知爹怎么了,本來不咋喝酒的他,那天卻一氣喝了半斤多。喝完之后他就開始拍桌子,指著姑姑的鼻子說,咱們老陶家人都讓你丟完了,你可知道?你出門別說是我妹,我沒有恁不要臉的妹。我嚇得不敢進屋,只能趴在院門邊上偷偷往里看。過一會兒,我就看到姑姑哭著出來了。

奶奶不吭聲,沒說怨爹,也沒說不怨,只是一個勁兒地往前走,很快就到了莊子后頭。臨進莊時,奶奶卻停下來小聲跟我說,“這事兒可不能跟你爹說。”我點點頭,繼續(xù)往前走。小花狗跟在我們身后,為了晾干身上的毛,它不停地打著哆嗦,耳朵甩得啪啪響。

后來,淡淡的霧氣漸漸籠罩了我們的村莊。

2

北河原本沒有名字,因為它從村子北頭穿過,大家便叫它北河。其實北河并不大,不知發(fā)源于何地,繞過幾個鎮(zhèn)子拐到淮河里去了,它是淮河的一條小支流,最寬的地方才一二十米。但是北河很騷,像個婊子,大屁股扭來扭去,左拐右晃,能把男人的魂勾走,還能把女人帶壞。這話是“話匣子”說的,話匣子是個大嘴婆,她說這話的時候,人都說她比北河還騷呢。

姑姑投的就是北河。

那天奶奶把姑姑背到家的時候,爹跟娘都已經(jīng)睡了。奶奶把姑姑背到了自己屋里,裹了被子給她捂身子。但是效果好像不咋好,捂了一天一夜,姑姑還是沒有精神。兩天過去了,她不吃不喝,也不出門。她慣做的一個動作就是抱著膝蓋坐在炕頭上往窗外看,眼神空洞,面無表情。我那時剛好學(xué)到《坐井觀天》這一課,就問奶奶,姑姑會不會變成蛙?奶奶不說話,用手指把姑姑的眼皮撐開,湊近看了看,說:“魂丟了,要叫叫。”

“魂丟了?魂是啥?”我的腦海里立即浮現(xiàn)出姑姑嘔吐的那片土坡,周圍的稻田,還有那幾棵泡桐樹。我以為魂是衣服之類的東西,我清楚地記得姑姑的衣服沒有落下。

“小孩子別問?!蹦棠陶f完走到灶臺后面,往鍋里舀了兩瓢水。

我自覺地坐到灶前,往灶膛里填了一把火,火苗躥動,像在跳舞。

“吃罷飯你到北地里去砍把青掃帚,今晚上給你姑叫魂用?!蹦棠陶f完把圍裙系上,開始和面。她是跟我說話,卻又像自言自語。

“啥是青掃帚?”我知道掃帚,卻不知道青掃帚。

“青掃帚就是帶葉子的柳樹叉子,最好大一點,打起來像把傘?!蹦棠逃檬种副葎澚艘幌?,大概一抱粗。白乎乎的面屑抖落到她的圍裙上,讓我想起下雪的情景,我裝作懂了的樣子點點頭。

午后的太陽落在大地上,雖不像盛夏那樣烤人,卻也叫人蔫蔫的。田野里一個人影也沒有,夏蟬吱吱地叫著,野地更野了。

其實我膽子很小,怕走夜路,也怕在午后到曠地去。我想要小花狗陪著我,多少算個伴兒,但是奶奶不讓,她把小花狗關(guān)進了院子。她說魂兒太輕,就像一口氣,花狗一叫就嚇跑了。沒辦法,我只好把斧頭別在腰里,硬著頭皮朝北地去了。

說起小花狗,我想起頭幾天做的一個夢:奶奶拿拐棍去打小花狗,過門檻時絆了一跤,把門牙磕掉兩顆。那兩顆牙焦黃焦黃的,就像風(fēng)干的苞谷籽兒。而小花狗護疼跑了,一個勁兒地往田野跑,跑到一個墳頭上蹲著,像條引頸嘯天的狼。那朵墳是真有的,往北地去就要經(jīng)過那朵墳。我覺得我的頭發(fā)都站起來了,跟鋼絲樣,而我的手心汗涔涔的,快到那朵墳時,我把手伸進腰里握住了斧把。

稻芒已經(jīng)泛黃了,稻漿的香味飄在田里,再過些日子,就該收割了。稻田像塊毯子,小風(fēng)一吹就起波浪,一波一波往前趕,一直趕到土泡子邊才停下來。土泡子就是我夢見的那座大墳,上面長滿了皂莢樹,穩(wěn)在稻浪里,就像一艘綠船。

大人們說墳上長樹好,長樹就能抓土,墳頭越來越大,不用年年包墳,包墳是很累的活兒。

那些皂莢樹都不高,亂蓬蓬的,周圍一圈藤條耷拉下來像給樹穿了件裙子。風(fēng)一吹,裙角飛揚露出樹的身子——丑陋的軀干,疙疙瘩瘩長滿了樹包。這些都是野樹,沒人看,長不成材。但是皂莢的葉子有用,是天然的肥皂,姑姑沒有投河之前,去北河洗衣服時總要采一籃子。洗衣服時捏一把皂莢葉包在衣服里,蘸飽了水,就著石頭用木棍捶打,衣服里會擠出一些小泡泡,摸上去滑溜溜的。

姑姑采皂莢的時候很好看,提著籃子,踮著腳尖,很像散花天女,我在煙盒紙上看過,天女的籃子稍微漂亮一點。唯一不般配的就是那座墳,天女怎么可能往墳頭上散花呢?

說起采皂莢的事,我想起一個人來。

有一回,我和姑姑剛走到大墳?zāi)莾海蝗粡脑砬v樹上跳下來一個男人,我嚇得回頭就跑,姑姑則蹲在地上抱著膝蓋哭,小花狗一個勁兒地朝他叫。他卻嘻嘻哈哈,好像沒事兒似的。我折回來找姑姑,姑姑還在哭,那人卻提了姑姑的籃子爬到墳頭上采皂莢去了。我本來想拉姑姑一起跑,姑姑卻沒動。后來那人提著一籃子皂莢來哄姑姑,說了很多話我都聽不懂,我只知道他學(xué)小花狗很像,一會兒在地上打滾,一會兒扭屁股。姑姑打了他幾拳,說:“你就是個活鬼?!蔽覈樀弥倍哙拢恢倍阍诠霉蒙砗箢^。那人卻嘻嘻笑,好像沒事兒似的。

后來我才知道,那個人是姑姑的同學(xué),住在北河對岸的莊子里。聽說他學(xué)習(xí)很好,回回能考第一名,是莊里拿來教育小孩的榜樣。但是我不喜歡他,小花狗也不喜歡,一見到他就汪汪叫。

還有一次,我又跟著姑姑到北河邊洗衣服,當(dāng)時姑姑用木槌正捶著衣服,我在旁邊逗小花狗玩,冷不防從河里冒出一個人來,半截身子露出水面,白花花的。我以為是個大水鬼,嚇得癱坐在草地上,動都不敢動。姑姑也嚇壞了,身子一栽崴,差點掉進河里。再一看,又是那個人,他扶了姑姑一把,然后像大白鵝一樣拍著水花,嘎啦嘎啦直叫喚。姑姑氣急了,撿土坷垃丟他,誰知道他往水里一縮,扎個猛子就不見了。

后來為了哄姑姑開心,他說他要游回對岸偷西瓜給我們吃。那時候,河對岸確實有個叫朱家庵的老頭,在河沿上種了一地西瓜。那人說去就去,別看他討人煩,泅水卻正經(jīng)的好,不一會兒就游到了對岸。我在河這邊都能瞧見,朱家庵正在地那頭的瓜棚里搖扇子,那人卻一點也不怕,就像在自家地里摘瓜,摘完之后好像生怕人家不知道似的,還站在河沿上沖著朱家庵喊,“朱老頭,我偷你瓜了,過來逮我呀,誰不逮誰是驢養(yǎng)的?!敝旒意忠豢?,趕緊往地這頭跑,邊跑邊罵,他卻沖著朱家庵扭屁股,邊扭邊喊,等著朱家庵過來逮他。朱家庵氣壞了,撿個土坷垃繼續(xù)跑,靠近,再靠近,馬上就能砸到他了,我都替他使勁呢。誰知道朱家庵剛到跟前,那人卻一個猛子扎進河里,像一條鯰魚似的游了回來。

朱家庵氣得直跺腳,一個勁兒地罵,聲音順著河飄出去老遠。

那人回來了,推著幾個西瓜,趕羊似的,一直推到姑姑面前。他把西瓜捶開,遞一塊大的給姑姑,姑姑不買他的賬,甩手直接扔河里了。她還說,“偷來的西瓜,誰吃你的?”那人也不氣,笑嘻嘻地踩著水,小花狗又朝他汪汪叫。

我走進柳樹林子的時候,太陽正好照在頭頂上,我的影子只有水盆那么大。不知道誰家的老黃牛拴在林子里,牛背上站著兩只老鴰,呆呆的,好像在打盹。

按照奶奶的交代,我在林子里磨了兩圈,終于找到了一根像傘的樹杈子。那時候,我回望莊子,感覺好遠好遠,野地里連個人影子也沒有。我的背脊里汗津津的,不敢朝皂莢樹那兒看,也不敢朝北河那兒看。我學(xué)著堂哥的樣子爬到樹上,從腰里拽出斧頭,幾下子就把那根樹杈子砍掉了,樹枝上還粘著蟬哩。

3

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我不用到學(xué)校去。等我扛著青掃帚從北地回來,爹和娘都下地去了。

奶奶把鍋刷好,從后屋里找來幾根去年的苞谷棒子,要我把苞谷籽兒褪下來,她又折回去單給姑姑做飯,午飯的時候她又沒吃。我不知道苞谷籽兒又做什么用,但我忽而想起那晚的夢,就忍不住跑進廚房去看看奶奶的牙。她的牙齒焦黃,的確已經(jīng)不剩幾粒了。

我從廚房里找了一個白瓷碗,坐在門檻上開始一圈一圈褪。苞谷籽兒真像牙齒,整齊而清脆地剝落下來,很快就盛滿了一碗。我把苞谷籽兒遞給奶奶,奶奶不說話,卻蹲在地上數(shù)起來。我不知道她上過學(xué)沒,反正看她數(shù)起來挺費勁。她把苞谷籽兒倒在地上,用根小木棍一粒一粒撥開,共數(shù)出二百粒苞谷又盛回白瓷碗里。數(shù)完后她還不放心,怕錯了,叫我再數(shù)一遍。我接過碗開始數(shù),一粒一粒又重新翻到地上。

“對了,正好二百?!蔽野寻茸褍褐匦率⑦M碗里遞給奶奶,她掂掂白瓷碗,有幾粒不成樣子的,她似乎看不上,換了。

她說,“別弄錯了數(shù)兒,到時候我叫一聲你跟一聲,跟完丟一個籽兒,丟完就停,可不能多了?!?/p>

“多了咋樣?”我急著問。

奶奶說,“多了不靈?!?/p>

太陽一點一點往西移,地上的熱氣也慢慢退了。

奶奶端著一碗香噴噴的蒸雞蛋從姑姑屋里出來,挨著我坐了下來。我一看就知道,姑姑又沒吃。

“你吃了,熱天不能放。”奶奶把碗遞給我,重重地嘆了口氣。

我一邊吃一邊問奶奶叫魂幾時開始。奶奶往遠處看看說:“還早,天黑了才靈。你吃完去把水缸灌滿?!蔽译m然不懂,但知道這肯定跟叫魂有關(guān),因為昨天傍晚我剛挑的水,應(yīng)該還剩半缸呢。

我挑著水桶來到北河邊時,正是北河最熱鬧的時候,洗衣服的女人們都在。要是往常,我姑姑肯定也在。

北河邊有很多石頭,大的有磨盤那么大,小的就像雞蛋鴨蛋鵪鶉蛋。

常到河邊洗衣服的女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一塊石頭,她們坐在石頭上,一邊捶衣服一邊笑,就是不知道她們笑些啥。

我舀水時認出其中一個女人是話匣子,她披散著濕漉漉的頭發(fā),把臉貼在水面上洗頭。河水打濕了她青色的粗布裙子,薄布裹在她的身體上,露出輪廓清晰的大屁股。她背對著我,一邊往頭上撩水一邊說,“你們知道她為啥投河嗎?”我一聽,知道她在說姑姑,就沒往近前去。她捋了捋滴水的頭發(fā)接著說,“肚子被搞大了,就擱這兒?!蔽翼樦种傅姆较蚩慈ィ鞘且粔K苞谷地。她說,“那娃子還怪有勁兒哩,從河里把她抱到那兒,不知道踢倒幾棵苞谷。我看得真真的,還以為牛犢子在里面禍莊稼哩!”有個女人笑她,“你咋看恁清?”她說,“不信你去苞谷地看看,松土上還留倆屁股蛋子戳的坑呢!”

“肚子大了就投河?”

“那倒不是,我聽說人家娃子考上大學(xué)了,要進城哩,嘎嘎嘎……”話匣子的笑聲尖極了,像只發(fā)情的老公鴨。

我假裝沒聽見她的話,到河里挑了兩桶水就往回跑。

水缸滿了。奶奶把一塊碩大的缸拍子蓋上,又在拍子上壓了兩塊石頭。缸肚子圓鼓鼓的,上面沁滿了水珠,靠近地面的深褐色缸圈上趴著一條水蛭,蠢蠢地爬著。

我問奶奶,“姑姑肚子大了嗎?”

奶奶朝我后腦上打了一下,瞪著我,“誰說的?撕爛她的嘴?!?/p>

“話匣子說的?!蔽艺f。

奶奶在門檻上坐下來,不再說話了。太陽照在她身上,把影子投到了東門上,那扇門上貼著一張張牙舞爪的門神畫。我覺得奶奶好老。

過了一會兒,奶奶突然站起來說,“去逮只雞,晚上我殺雞給你吃?!?殺雞?我以為聽錯了,又問了一遍,那時候家里就養(yǎng)了幾只雞,還是留著八月十五和過年才吃的,平常還指望它們下蛋呢。誰知奶奶把嗓門提高又說了一遍,“逮雞去?!笨磥頉]錯,奶奶已經(jīng)在磨刀了,嚯嚯的。

我選了一只雜毛老母雞,較上勁兒,一直把它攆到莊后的草垛中間,它太累了,只能眼睜睜地看我把它帶走?;氐皆鹤永铮棠桃呀?jīng)把刀磨好,她接過母雞,在雞脖子上拽下幾撮毛,露出了母雞那疙疙瘩瘩的皮膚。拽毛的時候,母雞拼命叫著,但奶奶一點也不可憐它,手起刀落把它殺了。奇怪的是奶奶竟把雞血滴在了一團衛(wèi)生紙上,紙卷就像個血喇叭,啪嗒啪嗒往下滴血。

奶奶把刀扔下,卻不去管雞,而是拿著那團血淋淋的衛(wèi)生紙徑直朝北地去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跟著她走,一句話也不敢說。同樣的,小花狗也跟著我,可能是嗅到了雞血的腥甜,它焦躁地喘著氣。

往北地去只有一條路,順著這條路一直走就能到北河邊。這個時候,女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從河邊回來了,有的端著衣盆,有的挑著水桶,稀稀拉拉地往村里走。話匣子也在其中,一邊走路一邊還在跟另外幾個女人說話,看樣子一路都沒消停。奶奶看到她就停了下來,站在路邊喘粗氣。

等話匣子剛好走到我們面前時,奶奶突然說話了,“話匣子你給我站住?!痹捪蛔娱]了嘴,把身子轉(zhuǎn)了過來。我本來以為奶奶要跟她理論什么,誰知奶奶也閉了嘴,一甩手的工夫竟把那沾滿雞血的衛(wèi)生紙拋了出去。說真的,我從未見過奶奶如此硬朗,本來佝僂的身子一下子伸展開來,力氣也似大了好幾倍。只聽啪的一聲脆響,那團衛(wèi)生紙竟不偏不倚地貼到了話匣子臉上,可見奶奶使了多大勁兒。

“肚子大了身上咋還來事兒?你給我說道說道,不說明白了就別走。”奶奶指著滿臉是血的話匣子,把嗓音拔高了兩節(jié)說。話匣子一臉猙獰,一手抹臉上的血,一邊學(xué)鬼叫。大概她身上一輩子也沒來過這么多血,一下子被震住了,一句話也沒說就甩著兩片大屁股跑了。

回去的路上,我似乎聽到了奶奶正在衰老的聲音。

4

稻田像塊大氈子,平坦得很,一直鋪向很遠的地方。幸好視線盡頭的地方有一排山墻似的大樹,不然根本分不出稻田的邊際。太陽放完熱氣,漫過大樹的梢子下山了,樹的巨大的陰影鋪滿了稻田。天剛殺黑,熱氣漸漸消退,院子里朦朧一片,小花狗銜著苞谷梗上躥下跳,一會兒跳到碾盤上,一會兒又鉆進雞籠里。

從院門樓里往外看,莊里零星地散著幾戶人家,相繼都點了燈,爹和娘下地還未回來。奶奶在屋里給姑姑喂飯,可能姑姑還是不張嘴,我聽見奶奶重重地嘆了口氣。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女人哪……”這句話音拉得特別長,隨后我就聽到咚的一聲,應(yīng)該是飯碗放在桌子上的聲音。

“你要真想走,你就走,別拿鈍刀殺人可好?”

“別管你哥的,他就知道叫喚,他又不是女人?!?/p>

“女人哪……”

“要是真走了,你要記住,三年不能回來……”

奶奶說了很多話,但是姑姑始終沒有吭氣。后來我也聽厭了,就跑到前院的門檻上坐著玩,小花狗也跟了過來,從我腿上跳過來跳過去,引得蚊蟲都來圍攻我。我突然想起水缸上的那條水蛭,就跑過去抓它,水蛭也怕,很快縮成一個小球球,像塊黏糖,既軟又韌。很小的時候,我聽人唱過一個歌:

螞鱉黃,黃螞鱉,螞鱉的小命大如天。不怕干來也不怕淹,就怕放牛的孩子把它翻。

我們那兒管水蛭叫螞鱉,放過牛的孩子都知道,要想弄死它,需用一根竹簽捅進它的腸道,再反過來一捋,把它的內(nèi)臟晾在外邊,它就再也縮不成球球了。我身后剛好撂了一把掃帚,就隨手折了一根竹簽。

這時候奶奶出來了,手里端著一碗蒸雞蛋,動都沒動。像中飯時候一樣,奶奶又把蒸雞蛋遞給了我。可惜我手里拿著竹簽和水蛭,一打岔的工夫,就被奶奶看見了。奶奶瞪了我一眼說,“扔塘里去?!蔽也桓翼斔?,乖乖地跑到院子前面的池塘邊,鉚足了勁兒扔了出去。水蛭縮成的小球很沉,咕咚一聲沉了下去,水面上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紋,不一會兒就恢復(fù)了平靜。

那條水蛭應(yīng)當(dāng)感謝我奶奶,我在心里說。

等我把蒸雞蛋吃完,奶奶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她把姑姑的一件裙子系在青掃帚上,又往上面灑了兩瓢水,然后用雙手舉起來揚了揚,確實像一把大青傘。奶奶說,“走吧,天要黑了?!蔽疫B忙捧起那個盛滿苞谷籽兒的白瓷碗跟著,順著田埂往北走。走之前,奶奶叫我把小花狗關(guān)進了院子,小花狗急得汪汪叫。

稻子長得真好,稻葉從田里漫出來,顯擺似的,在田埂上互相握手,本就狹窄的田埂被擠占了,顯得更窄了。露水已經(jīng)爬上稻葉子,沒走幾步,我的衣褲都濕了。我個子太矮,稻穗超過了我的肩膀,從稻叢里擠過去,胳膊腿都被稻葉子剌出了紅道道。我只好把濕透的褲管往下拽拽,但是抬眼卻發(fā)現(xiàn)奶奶已經(jīng)走遠了。她扛著青掃帚,那件月白色的裙子像塊詭異的幡,被風(fēng)一吹,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天空藍汪汪的,稻田一眼看不到邊,我捧著碗慌忙跟上奶奶,所過之處,稻葉發(fā)出輕微的窸窣聲,好像有什么東西跟在身后似的。我不敢回頭看。

姑姑投河的地方離村子很遠,我們在稻田里轉(zhuǎn)了兩次彎才看到河邊的那排大樹。那些都是泡桐,稠密的樹葉擋住了本就微弱的天光,只有幾只忽明忽暗的螢火蟲在樹葉間閃爍,發(fā)出油綠的光。借著這點微光,我發(fā)現(xiàn)有株泡桐上起了個包,黑黢黢的,像山鬼臉。

終于到了姑姑投河的地方,奶奶放慢了步子。

奶奶說,“萍兒耶,來家……”

我說,“來家了?!边@是奶奶事先教給我的。說完這句話,我從白瓷碗里捏出一粒苞谷丟進河里。借著微光我朝河面看去,本來平靜的河水被點破了皮,漾起一圈圈細波迅速地擴散開去。我能聽到苞谷籽兒入水時的脆響,它們肯定成了魚兒的美食。去年夏天的時候,我用蚯蚓在這釣過蝦,這條河里有很多大草魚,我親眼見過。奶奶喊到十幾聲的時候,河面又有了動靜。我指著河面喊,“奶奶,魚。”大草魚攪動尾巴,正在搶食苞谷籽兒。誰知奶奶沒看,回頭給我一巴掌,不甚響亮,卻嚇我一跳。

她沒有說話,也不讓我說話,她繼續(xù)叫。

我們順著北河往前走,越走越遠,邊走邊叫。

夜風(fēng)有點涼,風(fēng)吹樹葉和稻葉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奶奶走得很慢,她把聲音拉得老長,聲音不大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她一叫,我就覺得河面好像變寬了,大地變廣了。夜更濃了,村莊似乎離我們很遠很遠。

萍兒是我姑姑的名字,也是一種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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