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薇
為著這個驚心動魄的決定,父女倆足足討論了三個晚上。他們離開家的時候,下弦月正在慢慢地隱去,天空呈現(xiàn)出一種可愛的灰藍(lán)。父親依依不舍地鎖上小屋的門,提起藍(lán)色手提袋,鄭重地對女兒說,走吧。為了這次遠(yuǎn)門,他理了發(fā),洗了澡,還給女兒買了個紫色的雙肩包,隆重得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父女倆是從昨天早晨六點開始坐車的,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中間在一個小站換了一次車,吃了兩桶方便面,一人一桶。父親說,真貴,比家里要貴一半??烧f歸說,他還是把面都吃完了,連湯都喝得一滴不剩。這一路,他們可真是見了大世面,最大的世面就是見到了黃河,還穿過了一條長得要人命的隧道。他們穿過了整個河南省,從南到北,要去豫北一個叫水塔河的小村子。是要去看一匹馬,村子里最后的一匹馬。馬的主人要去遠(yuǎn)方打工,那匹馬該何去何從?這個問題,父親和馬的主人在電話里討論了好長時間。掛了電話,女兒突然說,我要去看看它,看馬。她一連說了三遍。父親看著瘦小的女兒,覺得這個問題嚴(yán)重而浩大了。女兒不是沒有見過馬,有次,她站在馬路邊,看見好多馬,排著隊,披紅掛綠的,還都系著鈴鐺,一路搖曳著走過。從此,她就經(jīng)常夢見馬,馬是她的秘密,是她不可說的牽掛。如果真有一匹馬該多好!每次夢醒,她都要難過很久。馬離她太遙遠(yuǎn)了,地老天荒一樣的遠(yuǎn)。一路上,女兒很安靜,她把所有的驚喜都收進了眼睛里、心里,她幾乎忘了說話。
快下車的時候,父女倆進行了一次簡單的對話。
這是這個村子里最后一匹馬了,父親說。他長得敦厚老實,小眼睛,粗眉毛,寬額頭。他是賣菜的,他這個樣子還真是適合賣菜。
為什么剩下最后一匹了?
因為地沒了,都蓋成了高樓,沒有了草,馬吃什么?又都有了汽車,也用不著馬了。父親很隨意地解釋。
女兒看著窗外,成片成片的高樓,繁華得讓她不知所措。她細(xì)細(xì)的眉毛皺著,緊緊抿著嘴唇,像憋著一口氣。她不明白,為什么有了汽車就不能有馬了。夕陽美得讓人疼痛,層層暖意散發(fā)出來,如滴水在穿石。時代在進步,她想起老師說過的話,看著窗外,悶悶地坐著。
趙大發(fā),你說得不對!過了好一會兒,女兒側(cè)過臉,大聲說。
趙大發(fā)本來在打盹,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他有些惱怒地說,趙小單,你安靜點。馬上就到了,再亂嚷嚷,我們就不去了。說完,扭過頭,背對著女兒,繼續(xù)睡覺。
這是趙小單第一次出遠(yuǎn)門。她也是出生在一個小村子里,兩歲的時候,被趙大發(fā)帶到了銀城西區(qū)菜市場旁邊的一個破舊的鋼廠職工小區(qū),小區(qū)里有排平房,他們就租住在平房里。長到上學(xué)的年齡,就近上了鋼廠的子弟小學(xué)。趙大發(fā)在雜亂不堪的菜市場賣菜,冬天賣白菜蘿卜,夏天賣青椒豆角,還賣咸菜。趙大發(fā)早出晚歸,趙小單吃的最多的菜就是咸菜。
他們下了火車,又坐了幾個小時的公共汽車,才來到一個叫水冶的小鎮(zhèn)。趙小單餓了,趙大發(fā)給她買了個“驢肉火燒”,她邊走邊吃。等他們來到那個叫水塔河的小村子時,暮色早已降臨了村莊。趙大發(fā)提前打了電話,養(yǎng)馬的老侯,就住在村口,一個大垃圾坑旁邊。趙小單沒有聞到垃圾的氣味,她聞到了馬的味道,神秘凜冽粗獷的味道,穿過迷霧一樣的黃昏,尖利地刺中了她。還有青草的味道,新鮮的,濕濕的,帶著露珠的清涼。趙小單興奮起來,她好像看到了馬,一匹雪白的馬,體態(tài)勻稱,高大俊美。她想起一個電影,深秋的古道,落葉翻飛,一個少年俠客,騎著一匹白馬。背景音樂是決絕的簫聲。少年背著一把劍,劍鞘已經(jīng)枯朽,似乎還殘留著死亡的氣息。趙小單當(dāng)時就想,劍鞘里一定是把斷劍。不知為什么,她就這樣自以為是地認(rèn)為,就該是把斷劍。少年的白衣上殘留著斑斑血跡,被風(fēng)吹起,有種風(fēng)雨瀟瀟天涯路遠(yuǎn)的悲壯。群山在隱隱地后退,最后,畫面上只剩下少年荒涼的背影,孤鴻一樣飄忽著。
馬的主人老侯早等在了大門口,他額骨很高,眼光有力,看見趙大發(fā)就說,這兩天就準(zhǔn)備走了,活都找好了,就剩處理這匹馬了。這個老侯,趙小單聽趙大發(fā)無數(shù)次提起過,說他二十多歲時,曾和老侯一起在湖北打過工,感情好得像親兄弟。趙小單走進老侯家的院子,院子不大,除了三間堂屋,還有兩間東屋。東屋旁邊是個吃飯的棚子,在兩座房子的拐彎處,就是馬廄。整個家灰撲撲的,透著一言難盡的凄涼。最后,她看見老侯的女人。她有著一張讓人難忘的蠟黃的臉,站在堂屋門口,兩手揣在兜里,對他們笑笑,沒說什么。
在老侯家昏暗破落的馬廄里,趙小單終于見到了那匹馬。
真是一匹美麗的白馬,通體雪白,頭細(xì)頸高,體形優(yōu)美,背部線條起伏如一股流動的風(fēng)。全身干干凈凈,像剛從河里洗過澡出來。特別是它的眼睛,在幽深的光線里,有種深不見底的悲憫。它扭頭安靜地看著趙小單,神情像已經(jīng)預(yù)知了宿命一樣淡然。
趙小單立刻喜歡上了它。
整個晚上,老侯和趙大發(fā)一直在討論馬的去處。老侯說,鎮(zhèn)上羊肉館打了好幾次電話了,催著要呢。已經(jīng)說好了,明天就送過去。還有賣拉面的,賣驢肉火燒的,都說要馬肉。
趙小單早就聽說過,景區(qū)里有供游客拍照的馬。公園里、動物園里也有馬,總之,什么都比賣給羊肉館好。她無法想象,這么美麗的一匹馬,該如何才能變成一堆白骨。她相信馬是有靈魂的,它的靈魂一定是高貴的,一塵不染的。它一定不甘心就這樣死去,就這樣不聲不響地成了一堆白骨。吃過晚飯,趙小單就把這些想法跟趙大發(fā)說了。趙大發(fā)聽完,沒好氣地說,讓你看馬,看出這么多事。停了會兒,又嘆口氣說,都這么老了,哪個動物園會要它?它也只有這一條路了。其實,趙小單很想說,我們把馬買下吧,帶回家,我們把它養(yǎng)到死??墒?,她自己都覺得這個辦法是行不通的。她家住的房子都是租來的,哪里還能再找點地方養(yǎng)一匹馬呢。趙小單又想起馬背上的白衣少年,千年的暮色,遺失的落葉,無邊的風(fēng)聲,還有少年破碎的眼神,白衣上的血跡,都清晰得刻骨。他一定是個英雄,一定是的。趙小單想。
寂靜沉下去,聲音浮上來,趙小單聽見隔壁傳來低低的爭吵聲,還有老侯虛張聲勢的連聲咳嗽。
我們需要錢,你的病,不能再拖了。老侯說,我們出去,邊打工邊看病。
我寧可不看了,老侯女人帶著哭腔說。說完,她就真的哭了起來,邊哭邊追古溯今。她說有次下大雪,她半夜突然肚子疼得受不了,是老侯騎著馬,把她送到鎮(zhèn)衛(wèi)生院的。那天的雪真大,紛紛揚揚的,馬跑得滿身是汗,呼呼地吐著白氣。還有一次,老侯出去辦事,半夜都沒回來,最后,還是馬把他給接回來的。她還說,她每次心情不好,或跟老侯慪氣,她就到馬廄里,跟馬說話。說上一陣子,所有的不快就都煙消云散了??傊痪湓挘荒軟]有馬。對把馬送去羊肉館被吃掉,她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和接受的,她就是這樣沒有悟性也沒有覺悟。
能有什么辦法?它又不能變成巴掌大,裝在兜里帶著走。你說,我們能牽著一匹馬去外面打工嗎?
女人不說話了,只認(rèn)真地哭,聲音搖晃著,無能為力極了。一會兒,她又說起她的兩個孩子來,說他們都在外面打工,一個還沒成家。成家的那個,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不能再給他們添麻煩了,掙一個是一個,能有什么法子呢?女人嘆息著,大概心涼了,聲音越來越弱,似乎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們不知道爭論了多久,趙小單聽得快睡著了。最后,她聽見老侯悶悶地咳嗽了兩聲,拖泥帶水地說,睡吧,明天再說吧。
隔壁很快就沒了聲音,窗外的聲音卻大了起來。趙小單睡不著了。她住的是老侯家放舊東西的小房間,舊衣服,廢農(nóng)具,破瓦盆,塞滿半個屋子。還有一個嶄新的編織袋,單獨放在墻角,很珍貴的樣子??繅τ幸粡埿〈玻私o換了干凈的粗布床單。她的隔壁就是馬廄,她似乎能聽到馬的呼吸。房間沒有窗簾,風(fēng)走走停停,像在尋找一個叫永遠(yuǎn)的終點。趙小單悄悄起了床,來到馬廄。夜色朦朧,沒有星星,蒼穹幽深得像失去了記憶。馬溫順地站著,像是怕趙小單害怕一樣一動不動。趙小單也不怕,她感覺他們早就認(rèn)識了,她一會兒覺得他們是那樣近,一會兒又覺得是那樣遠(yuǎn),仿佛馬是從一個看不清楚的地方偷偷跑來的,帶著遙遠(yuǎn)、陌生、神秘的氣息,趙小單喜歡這種氣息。馬和人都像個剪影,他們的影子映在墻上,重疊著,變幻著。趙小單覺得它不該是一匹馬,它的前世應(yīng)該是一個人,是電影里那個背著一把斷劍的白衣少年,在暮色下絕望地奔跑,白衣翩然,點點血跡梅花一樣鮮艷。
趙小單走到馬身旁,摸了摸馬鬃,又拍拍馬頭,馬發(fā)出一聲低低的嘶鳴,像一個人憋得太久發(fā)出的嗚咽。它湊近趙小單,輕輕嗅著趙小單的頭發(fā)、衣服,溫潤的氣息離愁一樣讓人難過。趙小單突然想哭,她發(fā)現(xiàn)馬眼里也流出一滴淚。它靜靜地看著這個小人。其實,趙小單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五年級了,只是長得小,要比同齡孩子矮半個頭。是不是馬舍不得她呢,是不是馬知道天亮了,她就該走了呢,回到那個小屋里,回到原來的生活里。趙小單心里難過極了,她緊緊抓著馬韁繩,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馬看。突然,她感覺馬在一點點變小,變小,像片被風(fēng)卷起的落葉在她眼前漂浮起來。她身不由己地伸開手掌,想要接住這片落葉。馬在半空中漂浮一會兒,真的穩(wěn)穩(wěn)地落在她的掌心上。夜色下,它通體透明俊逸出塵,發(fā)出驚心動魄的白光,像是用白金鑄成。她想起老侯說過的話,這樣,是不是就可以把它裝在兜里帶走了?她喜極而泣。再一看,手掌里什么都沒有,馬依然在夜色下不問寒暑地站著,眼光潮濕,柔軟而無聲。趙小單從來沒這么近距離和一匹馬相處,她癡癡地看著它,很想抱抱馬脖子,甚至,騎在馬背上,就像那個白衣少年,揣著一顆執(zhí)著的心,在冬去春來之間一直跑到老。
趙小單想起天亮了,她就該走了,離開這里,離開馬,她忍不住拍拍馬背,小聲說,讓我騎在你的背上吧?馬抬了下頭,溫暖慈悲地看著趙小單,四蹄輕踏了幾下,側(cè)過身,那里有兩個石頭臺階,趙小單爬上石頭臺階,抓住馬鞍,小小的身子貼著馬肚子,還真的騎到了馬背上。她覺得自己一下子長高了,趙大發(fā)說,等她長大了,就知道媽媽去了哪里。她有些傷感起來,閉上眼睛,俯下身,把臉埋在馬背上。馬抖動著四蹄,趙小單感覺馬跑了起來,耳邊除了獵獵風(fēng)聲,還有熟悉的寂寞簫聲。趙小單眼前又出現(xiàn)了少年孤獨的眼神。那是一個武俠玄幻電影,講的是,一個少年的一次偶遇,一次俠義的出手,卻落入一個精心設(shè)計的圈套,他成了個死人的替身。死而復(fù)活,他必須像鬼一樣活著。江湖的深淺,蹚過了才知道。人與鬼的交鋒,到底是人變成了鬼,還是鬼轉(zhuǎn)世成了人,趙小單根本沒看懂。反正電影的最后,只剩下清虛淡遠(yuǎn)的簫聲,似在娓娓訴說一件已成過往的舊事。
第二天早上,趙小單是被趙大發(fā)叫醒的。昨夜她在馬背上坐了多久,和馬都說了些什么,她是一點都不記得了。她走出小屋,天陰沉沉的,想要下雨的樣子。趙小單湊近站在屋門口的趙大發(fā),小聲說,我們今天就走嗎?趙大發(fā)看了眼馬廄,他似乎也沒睡好,胡子拉碴的,一夜之間,仿佛從四十歲跌到了五十歲。他沒有說話,走出屋門,趙小單也跟著走了出去。老侯正蹲在東屋門口用砍刀給馬剁青草,把草剁成小段,留下最鮮嫩的部分。他把草放到馬槽里,馬安然地低頭吃著,可趙小單看了半天,感覺那草一點也沒少,還是滿滿的。老侯又在馬槽里放了把小麥、黑豆,邊攪邊說,吃吧,吃吧,一定要吃飽,吃飽了,就不想家了。他努力把語速放慢,輕聲細(xì)語的,可聲音聽上去還是空空洞洞,又冷又孤單。
一大團烏云向馬廄這邊飄來,光線陡然暗了下來,馬像突然受到了驚嚇,皮毛抖動著,四蹄雜沓地轉(zhuǎn)著圈,眼里滿是恐懼。老侯女人走過來,拍拍馬頭,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梳理著馬鬃,馬停止了雜沓,靜靜地凝望著自己的女主人,不說話。它本來就不會說話。
早飯準(zhǔn)備好了,稀飯饅頭,女人自己做的泡菜,還有一盤炒雞蛋。三個大人都沒怎么吃,只有趙小單,把一大盤雞蛋都吃光了。
吃過早飯,女人坐在門口的矮凳上,像失了魂。
不就是一匹馬嗎,你至于嗎?老侯忍不住沖女人發(fā)起火來。
它不是馬!女人彎下腰,捂住臉,以為這樣別人就聽不到她的哭泣了。
那是什么?老侯的聲音軟下去,他沉默半晌,嘆口氣說,能有什么法子呢?
送人吧,我們送人吧。女人抬起淚眼,求助地看向天空。那一刻,趙小單很想說,送我吧,我來養(yǎng)著它??伤戳搜圳w大發(fā),他一張木版畫般的臉,她只好不作聲了。
送誰?結(jié)果還不都是一樣,誰會白白養(yǎng)著它?老侯說的沒錯,別說這個村子,就是方圓百里,想要找出一匹馬來,那也要看閣下的運氣了。
天光暗淡,只有風(fēng)天荒地老地吹著。女人不哭了,平靜地坐在門口的矮凳上,靜靜地看著遠(yuǎn)處,好一會兒才像死去又復(fù)活過來動了下,她說,我不走了,我守著它老死。
凈說廢話。老侯聲音也像被放逐了,灰頭土臉的。
女人繼續(xù)呆呆地坐著,有些夸張地吸氣呼氣,像是被這個碩大無比的痛苦給壓垮了。趙小單同情地看著她,心想,有馬的日子,在她看來,是不是就像段山青水秀的好夢?現(xiàn)在,夢要碎了,她的日子不知會變成怎樣的暗無天日呢。女人臉色蠟黃地呆坐了會兒,又用力地捂住眼睛,離鄉(xiāng)背井一樣無助。這是最后一匹馬了,最后一匹了,她反復(fù)地說著。聲音從指縫間溢出,被風(fēng)吹出去老遠(yuǎn),又折轉(zhuǎn)回來,不屈不撓地糾纏著。
整個上午,老侯都在馬廄里忙活,進進出出的,可趙小單感覺他似乎什么都沒做??斓街形绲臅r候,他終于解開馬韁繩,拍了拍馬頭,在馬背上反復(fù)地摩挲了好一會兒,才嘆口氣說,走吧,要下雨了,走吧。馬像聽懂了,溫順地離開馬槽,跟著老侯走出了馬廄。它好像一下子就變瘦了,走路的聲音輕得像個魂魄。
老侯一臉肅穆地牽著馬,每一步都走得結(jié)結(jié)實實,似乎在宣告一切都已來不及了,就這樣吧。他不看女人,誰也不看。趙大發(fā)和趙小單跟在馬后面,離馬尾一米遠(yuǎn),馬走一步,他們就走一步,像送行的隊伍。
女人慢慢站起身,她站得實在是太慢了,像頂著一座大山。在馬快走到大門口時,她突然顫抖著說,等一下。接著,就像被海浪卷走一樣沖進屋里,就是趙小單住的那間小屋。一會兒,拖出一個編織袋來。老侯也似乎想起了什么,他丟下馬,快步走過來,倒出袋子里的東西。是一副馬鞍,嶄新光潔的馬鞍,灰色,純凈得不染纖塵。趙小單忍不住用手摸了下,涼涼的,細(xì)膩得像沙子。她含著口水,看著老侯給馬套上馬鞍,換上新轡頭。女人只管用手一遍遍撫摸著馬頭、馬背、馬尾巴。他們一絲不茍地做著,花了好長好長的時間,才給馬披掛整齊。好了,現(xiàn)在的白馬似乎又恢復(fù)了當(dāng)年的神勇,它沖天空很響亮地嘶鳴一聲,昂首挺胸地等待著。老侯也挺了挺腰桿,像是去遠(yuǎn)行一樣鄭重。
從遠(yuǎn)方吹來的風(fēng)似乎比遠(yuǎn)方更遠(yuǎn),一團團陰云聚聚散散。馬在跨出院門時回了下頭,像是在和過去告別。什么山山水水,什么輝煌燦爛,到這時候,就只剩下最后一條路了,怎么來還怎么去吧。趙小單跟著馬走出了院子,她還無法理解馬的心情,但她心里也有種莊嚴(yán)的悲壯,覺得死真是一件偉大的事情,華麗的事情,比世上任何事情都要偉大得多,華麗得多。特別是這樣一匹馬,一匹死都要死得如此隆重如此其所的馬,怎么就那么讓人傷感呢。趙小單忍不住了,她小小的眼睛里流下兩滴小小的淚。她偷偷看了眼趙大發(fā),他跟在馬尾巴后,很無畏很認(rèn)真地在走。
回去吧,你們回去吧。老侯沖身后說。他依然不看他們,聲音卻是毋庸置疑的肯定。
趙大發(fā)和趙小單只好停下腳步,轉(zhuǎn)回院子。
老侯的女人像個夢中人一樣在打掃馬廄,動作快得像鬼在游離。趙小單無法想象,昨天還蔫得提不起一瓶油的女人,哪里來這么大的勁頭。
我來幫你吧。趙小單說。趙大發(fā)也說。
我自己來。女人斬釘截鐵地說。
有雨滴落下來,雨滴越來越密,伴著雨滴而來的還有熟悉的馬蹄聲,馬被牽了回來。女人站在大門口,不堪重負(fù)一樣扶著墻,枯黃的臉閃爍著光芒,眼里的淚馬上就要流出來了。
下雨了,老侯說。聲音扁扁的,潮濕,陰冷。他將馬拴到馬槽旁,轉(zhuǎn)回身,又說,下雨了,你看,真是下雨了。聲音慌亂,像站在懸崖邊上,也不知道是對誰說。
多吃點,啊,多吃點。老侯往馬槽里抓了把黑豆。馬似乎聽懂了,它努力地咀嚼著,不聲不響,不言不語。趙小單看見馬的眼神越來越暗,越來越暗,先變成灰黑色,最后完全變成了黑色。
有人進了院子,大聲叫著老侯的名字。老侯走出馬廄。
你看這天,下雨了,等明天吧。老侯對來人說。
就這幾滴雨,也算下雨?這都說好了的,不能言而無信吧。來人很不滿,下雨更好,下雨天,才有人吃飯。我又推出馬肉火鍋,就說是你老侯的馬,哈哈,不愁沒人來吃。他說他早幾天就打出了廣告,微信朋友圈轉(zhuǎn)發(fā),轉(zhuǎn)發(fā)十次,打9.5折。二十次,9折。依次類推。已經(jīng)有好幾個人下訂單了。
你看,下著雨呢,咱們喝會兒吧。老侯說。
你這里能有什么好酒?喝會兒就喝會兒。
他們正喝著,沒過多久,一前一后,又來了兩個人。一個瘦得像猴,長得也像猴,趙小單立刻認(rèn)出,他就是鎮(zhèn)上賣驢肉火燒的那個男人,昨天就是在他的手上接過一個和他一樣瘦的火燒,她咬了兩口才咬到肉,再一口肉就沒了。還有一個,挺年輕,眉眼粗獷,穿得也粗枝大葉,據(jù)說是賣蘭州牛肉拉面的。那先來的這個黑臉膛,嘴巴有點歪的胖男人,一定就是開羊肉館的了,趙小單想。她厭惡地看著這些人。
來的兩個人跟老侯好像也很熟,坐下來就開始喝酒。他們喝的是二鍋頭,酒味很大,在小院繚繞著,曲曲折折的。
酒桌上,他們談的最多的當(dāng)然是馬,馬的輝煌史。開羊肉館的胖子酒喝得很豪爽,喝完一口,就往馬廄這邊瞟一眼,他說馬年輕的時候,可是一匹神駒,日行千里。那要是在古代,鐵定是要逐鹿中原,馳騁沙場的。他豎著大拇指,咂著嘴巴,有些遺憾又有些得意地說,好像他才是馬的主人。那個賣拉面的接過他的話,說馬還曾被借去參加過紅旗農(nóng)場舉辦的賽馬比賽,回來的時候,后面的母馬跟了一個排。他們大笑著,肆無忌憚地喝酒,聊天,像在進行一場盛大的慶祝。雨早就停了,太陽白得耀眼。他們一直喝到天近黃昏,才一個個滿意地離去。
喝酒的時候,那個賣火燒的說,他只要一條馬大腿。賣拉面的說要五十斤上好的馬肉。剩下的都?xì)w賣羊肉的。他們一廂情愿又合情合理地分解了馬。他們還說,雖然馬肉并不比驢肉、牛肉、羊肉好吃,但老侯的馬就不同了,它是匹神駒,神駒的肉當(dāng)然不同凡響了。
趙大發(fā)是客人,也被請上了酒桌。趙小單看見他的臉都喝紅了,鼻子上都是汗,他大概也喝多了。平時,趙大發(fā)是不喝酒的,他要早睡早起,他哪有時間喝酒。當(dāng)然,他也沒錢買酒。他和趙小單吃一頓肉,都像破一次戒,還是買的老盧賣剩的碎肉。突然,她聽見趙大發(fā)說,它不是一匹馬喲。喝多了,喝多了。那三個人一起大笑。趙小單一直沒聽見老侯說話,他像突然變成了啞巴。
趙小單站在馬槽前,感覺馬和周圍的一切都變得越來越模糊。她心里升騰起一種深深的恐懼,這恐懼讓她忍不住顫抖起來。
價錢好商量,臨走,三個酒鬼又都無限理解地對老侯說。趙小單看見老侯搖著頭,依然不說話,只用眼神顛三倒四地回答他們。待他們走后,老侯就朝馬廄走來,他走得那樣慢,仿佛大病未愈,傷口還在隱隱地疼。他的嘴巴咧著,絲絲地吸著氣,好像他喝的是世界上最烈的酒。他走進馬廄,扶著馬槽,后背弓著,兩眼神散而形不散地看著馬。陽光從四周破舊的縫隙漏進來,不規(guī)則地照在人和馬上,讓他們看起來都顯得干癟枯黃,營養(yǎng)不良。老侯在馬槽前站了好一會兒,才喃喃地說,其實,我是不能喝酒的,這你是知道的。那次,我才喝了二兩酒,就從你的背上摔了下來,我都不知道后來是怎么又爬上去的。你告訴我,你是怎么把我給馱回來的?你說。老侯拍著馬臉,長長的馬臉被拍得更長了。老侯全身心投入地說著,全力以赴地回憶著那些曾經(jīng)的美好。我們也要走了,能有什么法子呢?最后,他像作個總結(jié)似的啞著嗓音說。說完這些,他就不再說話了,依然扶著馬槽。馬依然不冷不熱地站著,像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理解地看著老侯,似乎早就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
風(fēng)聲滾滾,一副東逝的樣子,人和馬都像被扔到了時光之外。
趙大發(fā)站在馬廄旁的拐彎處,趙小單走過去。趙大發(fā)問,這匹馬,你喜歡嗎?趙小單想起騎馬的少年,如果自己也騎馬飛馳,不知道會是什么樣子。她甚至徒勞地想了無數(shù)次,是不是買下這匹馬?買了后,該把它安置在哪兒?這個問題難住了她。趙小單無力地點了下頭,父女倆都不說話了。馬也悄無聲息地站著,像被點了穴,又像陷在一段長長的回憶里無法自拔。
天黑的時候,老侯接到開羊肉館的胖男人的電話,讓他明天早早地把馬送過去。他說預(yù)約的客人都排到月球了,還很仗義地說,價錢嘛,再給你們加二百,算我請客了。
女人聽見了,又絮絮地說了一大堆,無非是埋怨老侯這個決定太草率了。還可以有其他法子嘛,法子總還是有的。她長長地嘆息著,六神無主地搓著手。她是看著馬一點點衰老的,馬也是看著她一天天變老的。她們誰也不嫌誰老得快,誰行動遲緩。她給它添草慢了,它就慢慢地吃。她們一起走在村口小路上,它在前面慢慢地走,她就在后面慢慢地跟。不是她牽著馬,而是馬領(lǐng)著她。
月色傾城,美得不留任何死角。趙小單又起來了,她踩著月光,小小的影子貓一樣鉆進了馬廄。馬轉(zhuǎn)過頭,它的眼神溫柔得天衣無縫。趙小單突然想起了媽媽。她有多久沒想起她了,確切地說,她根本就沒見過她。媽媽就像墻上的影子,單薄而虛無。每次問起,趙大發(fā)都尷尬地笑笑,有些惱怒地說,別問那么多。只有一次,趙大發(fā)很正經(jīng)地告訴她,等你長大了,就什么都知道了,快點長吧。趙小單就鉚著勁地長,可她看起來,還是那樣的瘦小。趙大發(fā)賣菜,早出晚歸,趙小單就隔三岔五地吃不上飯。有時候,趙大發(fā)做一頓飯,父女倆吃上一天。這種情況,趙小單要是再長得又高又胖,那可就真說不過去了。月光下的白馬穩(wěn)穩(wěn)地站著,孤寂、悲壯、憂傷。它好像更瘦了,和趙小單差不多一樣的瘦。馬槽里的草料濕潤飽滿,被月光覆上一層薄薄的涼。人和馬同病相憐地互望著,風(fēng)在耳邊飄蕩著,飄向遠(yuǎn)方。此刻,時間與空間失去了界限,不分彼此地交錯著,糾結(jié)著,癡纏著,帶著無法成全的遺憾。
趙小單腦子突然變得特別靈光,她想起電影里另一個畫面,這個畫面就像大海里的礁石,突兀地就出現(xiàn)了。少年的魂魄被打散,他成了個空殼,被鎖在擎天柱上,聽天由命。具體的情節(jié),趙小單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只記得少年孤獨的眼神,絕望地望著天空。那里,蒼穹碧藍(lán),流云如風(fēng)。此刻,趙小單覺得馬就是那個少年,他們一樣的眼神,一樣的白衣,一樣的絕望。可仔細(xì)一看,馬依然平和地站著,并沒有因為大限將至而表現(xiàn)出任何的焦躁和不安,更沒有她想象出的絕望。
這是匹神馬喲,趙小單歡快地說。
吃點吧。趙小單抓起一把草料,送到馬嘴巴下。馬真的吃了起來。
月光下的白馬,皮毛閃亮,四肢修長,美麗絕倫。它是那樣的高貴,不像是人間的生靈。它看著趙小單,眼里閃出無所畏懼的光芒,仿佛又重生了一回。月色緘默,有簫聲傳來。突然,一個白影從天而降,落在了馬背上。趙小單驚得呆住了。她認(rèn)出是那個白衣少年,他目光冷峻,依然背著劍鞘。少年拔出斷劍,割斷韁繩,用力一拉,白馬頭顱高高昂起,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圈,接著,四蹄凌空,人馬像道白色的閃電,飛出馬廄,飛過院墻,轉(zhuǎn)眼消失不見。蹄聲過處,無數(shù)飛花,散落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