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 真

孝女

1

1986年，我遇到笑笑，那年她十二歲。

我媽在縣城里當(dāng)搓澡女工。每逢周末，我就從林泉村騎自行車上縣城找她，替她兩天班。這兩天搓澡的人最多，活兒也最累。好在我年輕，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我年紀(jì)小，又瘦，起初沒人找我搓澡，后來一傳十十傳百，人漸漸多了起來。有人還沒脫衣服，進(jìn)了門就先來我這兒排上號了。搓澡很累，澡堂也臟，好在人人虔誠，個個認(rèn)真地試圖把自己清洗干凈；這里也沒有等級，偶爾在她們的手背和目光中，才能瞥見一點階級的痕跡。手掌放在搓澡巾里，要把力氣均勻地運到掌心和掌根，有一點太極的意思，這樣搓起來，客人才不會疼，而且還下灰。

那天我攤上了一個胖大媽，這樣的客人搓起來是最費勁的。每當(dāng)手推在她的皮膚上，皮和肉似乎就分離了：皮膚松弛，我一用力，肉就變成一灘向四周流去。正面，左邊，右邊，背面，腋下，腳底，大腿內(nèi)側(cè)。沒完沒了。就在舉起大媽沉重的手臂，搓著她的腋下時，我感覺一道目光搭在我的后脖頸上。

我回頭，那是和笑笑的第一眼。

她頭發(fā)蓬松干燥，透過澡堂的水霧注視著我，在一群松弛暗沉的皮肉中白得發(fā)亮。

我看向她的眼睛。她笑了，舉起手中的瓶子搖了搖，啟開嘴唇，她清涼的聲音便穿過人肉味的霧氣，鉆進(jìn)我的眼睛里。

“嗨，我排個號！”

我點點頭，轉(zhuǎn)身在大媽的抱怨聲中繼續(xù)搓著澡。毫無預(yù)兆地，我竟手掌顫抖，眼淚突然溢滿了眼眶。

四年后，笑笑握著我的手，死在一個垃圾站門口。

2

我沖洗了很多遍大媽躺過的板床，才讓笑笑躺下。

她將頭發(fā)攏到一側(cè)，別在耳后，露出白皙的脖頸，又遞給我一個玻璃瓶：

“搓完請給我打個牛奶?！?/p>

“打牛奶？”我不解。

“就是用牛奶按摩一遍呀，”笑笑眼里閃爍著驚訝的笑意，“不會嗎？”

“牛奶，牛奶多貴啊?！蔽覔u搖頭。

這樣的一瓶牛奶，我從來沒喝過，應(yīng)夠我搓上一天澡賺的了。

“好用就不貴?！毙πν嶂^看我。

她十二歲，我卻因為她第一次明白“風(fēng)情”的意思。

她皮膚緊致，膚白勝雪，很瘦，摸起來卻柔軟又有淡淡的韌性；胸部剛剛開始發(fā)育，粉白粉白的，是一對懵懂無知的躍躍欲試；雙腿如同小鹿的一樣修長筆直，那樣淡粉色的膝蓋和腳跟，只屬于少女中最美的那一個。我有些臉紅。

“你多大啦？”她問。

“十四?！蔽覈肃橹?。

“你不念書嗎？”

“我媽在這兒做工，我只是幫她而已?！?/p>

“好玩嗎？”

“不好玩。好在這兩天賺的錢，都是我的?！闭娲晖炅?，我拍拍她的胳膊。

她翻了個身，轉(zhuǎn)向我。

“你不會拿這筆錢去買牛奶的?！彼哪抗饴湓谖业膬?nèi)褲邊上。

“我喜歡音樂，都花在那上面了?！蔽沂疽馑鹜?。

“誰？”

我這下是真的臉頰發(fā)燙：我的手放在她的大腿內(nèi)側(cè)，黃色的搓澡巾不知所措；她又那樣看著我，追問著我喜歡的音樂。

“卡百利，槍花……平克佛洛依德，邦喬維也聽一點?！彼纳眢w有一點緊張，似乎想合上雙腿，我松了松了手上的力，“沒什么，就是洋人流行的那些。瞎聽?！?/p>

“你竟叫他們洋人？”她狡黠地一笑，眼睛亮亮的，枕著手臂，挑起眉毛，“你什么時候下班？”

一縷發(fā)絲此時恰到好處地落在她的鼻尖上。很美，我沒有替她拂下來。

3

半小時后，她坐在我自行車的后座上。我?guī)ノ易畛Ｈサ某辍?/p>

雖說是唱片店，其實根本沒有人買。沒有人買唱片，更沒有人買得起黑膠唱片機。不過跟老板聊得好，不管給不給他錢，他總是愿意放些我喜歡的曲子，我常常在那里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她摟著我的腰，說：“Love，歌里這個單詞總是最多的?！?/p>

我有一點怕癢，搞不清是因為她的手，還是因為她的話。

我說：“你再說一遍，愛。”

“Love，love，love！”她說了三遍，越說越高興。

“你講得真好聽?！蔽乙哺α?。

“還有講得更好聽的呢?！?/p>

“Love讓所有第一個字母高，后面矮的四字單詞都可愛了起來?！?/p>

“可愛！你這句話也可愛！聽了好想吃巧克力啊?！彼D了頓，“想和你分著吃一塊巧克力。”

“巧克力好吃嗎？我沒吃過?！?/p>

“你來我家，我家有好多巧克力。”笑笑把頭貼在我的背上，聲音通過她的頭骨輕輕震動著我的脊柱，“比利時和法國的巧克力最好吃，以后你只準(zhǔn)吃這兩種巧克力?！?/p>

4

“來啦，孝孝?！崩习鍖χ乙徽惺?。“今天聽啥？”

她拍著我：“你也叫笑笑？”

“我叫衛(wèi)孝?！?/p>

“我叫吳笑笑?！彼嵵氐厣斐鍪帧?/p>

我覺得好笑，還是和她握了手。

老板在柜臺后大聲說：“這姑娘好俊啊。”

笑笑穿著一雙白色的尖頭皮鞋，白色的喇叭褲，黑色的高領(lǐng)線衣稍稍包住她的下巴；齊肩的頭發(fā)還沒干透，搭在肩上，和她微翹的鼻尖合適得很。穿上衣服，她似乎更成熟了，奇妙的是，同時也更稚嫩了一點，確是十二歲的樣子。

笑笑告訴我，她會彈鋼琴，黑管是她喜歡的樂器。她隨媽媽姓，她的媽媽叫吳勝明，幾乎算得上是全國首富之一，做羊毛衫生意，全國每個省城都有她家的店，資產(chǎn)數(shù)千萬。媽媽想買香水了，就會飛去法國；她饞小牛排了，也是一家人找時間飛去西班牙吃。她說自己的欲望雖然總是得到滿足，但是她在滿足欲望前，學(xué)會了等待和忍耐。她熱愛音樂，因為不必忍。我相信原因肯定不止于此。

她說她來到這小縣城，是因為媽媽在香港做生意，父親無心管她，便將她寄養(yǎng)在縣城的伯伯家。我在她的話里聽出了藏著不合邏輯的脆弱，只多看了她一眼，她便搖搖頭，重新給了我一個說法。

事實上，自從她媽媽忙于工作，而倒插門的父親活在妻子的陰影下，成日酗酒，賭博，白衣翩翩的浪子活成了大腹便便的流氓。自從一日，笑笑撞破了父親和保姆偷情，舉起椅子砸向父親的頭，在保姆看見血的尖叫聲中，笑笑咬住了她的耳朵：

“這是我媽和我爸的床，你再敢上來，我就把你的耳朵咬下來，你還得做給我吃。你他媽，就是一做飯的?！?/p>

父親踹了笑笑肚子一腳，幾乎將她踹出臥室外，她撞得輕微腦震蕩；反手又是一巴掌，讓哭喊的保姆噤了聲。第二天，父親就將笑笑送到了縣城的伯伯家，今天其實是笑笑出院的第一天，她想好好洗個澡，就遇到了我。

真實的情況應(yīng)該比這個更糟，但眼前的故事已經(jīng)夠慘了，我不能再好奇了。

后來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笑笑從家里將她在世界各地買的唱片都隨身帶來了，還有一個Sony的唱片機。有了笑笑，我?guī)缀踉僖矝]有去過那家唱片店。我們膩在一起，聽歌，聽她背詩，講國外的見聞和故事，彈琴。

“You were my ground，my safe and sound.”一次，她隨著旋律輕輕唱著。

“這是哪首歌？”

“還沒被寫出來呢?！彼恍Γ亲泳桶櫫似饋?。

“你可以寫啊?！?/p>

“可我只有這一句?！?/p>

“有這么一句就夠了。”

5

不久之后，笑笑的生日到了。

她邀了幾個朋友來家里蹦迪斯科。中途大伯破門而入，指責(zé)我們太吵，搖頭晃腦，不成體統(tǒng)。

笑笑反駁蹦迪斯科是她的自由。

大伯怒言，這是他家，不是你家。

笑笑說，“我家比你家好多了，等我媽回來接我，誰要在你家待？”

大伯冷笑。

“你媽接你回家？她判的可是無期徒刑。一輩子都沒有人接你回家！”

所有聲音都停了。所有目光都看向笑笑。

笑笑臉上方才的憤怒搖晃了一下，竟變成了一絲憐憫。大伯在這可怖的寂靜中找回一絲神志，突然轉(zhuǎn)身離去。其他來玩的朋友也都慌張地，一個兩個地離開，雖然所有人都好奇，但沒有人能忍受笑笑此刻臉上的表情。

我走向笑笑，將手放在她的頸后，那里是一片冰涼。她應(yīng)該并不歡迎此刻我的安撫，可是我覺得她需要它。她看向遠(yuǎn)處，眼睛里盈滿了干澀的恨意。等她轉(zhuǎn)頭過來，我心底一涼，那雙眼睛似乎沒有眼白。

“你能不能陪我去一個地方？”我搖搖笑笑。

笑笑木然地將頭貼在我的肚子上，點了點頭，“去哪兒都一樣?！?/p>

6

我領(lǐng)笑笑去了澡堂，我扶渾身冰涼的她進(jìn)了池子，細(xì)皮嫩肉的她，此刻乖乖地坐在最燙的池子里。

“孝啊，我有事情托付給你。”

“好，只要你開心?！蔽疑岛鹾醯卣f。

笑笑笑了一下，搖搖頭，不想和我爭辯。

“你覺得燙嗎？”

“燙。不過這個感覺還挺有意思的，我以前沒有忍受過這么久，等忍久了，原本覺得發(fā)燙的皮膚，就變得發(fā)麻發(fā)脹了，甚至有一點冷。”

我原本打算用這熱乎乎的溫泉水暖暖她，但這番話聽著如此不祥。

“差不多了，我給你搓澡吧?！?/p>

笑笑點點頭，又搖搖頭：“不了，以前都是你搓，也該我給你搓一次了?！?/p>

我們來到我以前搓澡的工位，一張鋪著發(fā)黃塑料泡沫的木床邊。我躺下，這種熟悉感有些讓我尷尬。笑笑戴上搓澡手套，燦然一笑。她俯下身，端起指尖，細(xì)細(xì)搓起了我的脖頸。因為專注，她的情緒似乎好了一些，胸前粉嫩又蒼白的雙乳輕輕晃動。

“我媽，兩年前走私了四十八輛日本皇冠轎車。走私，你知道她想了一個什么辦法嗎？她把整車拆成零件，分批運回國內(nèi)，再在國內(nèi)組裝，轉(zhuǎn)手賣給別人。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干這個。她已經(jīng)那么有錢了?！?/p>

她的手移到我的胸部，放輕了力度，圍繞著乳暈打著圈輕輕揉搓。我感覺它們竟立了起來。

“然后她就被判了死刑。”

“爸爸本來就活在媽媽的陰影之下，可我還是沒想到，她進(jìn)去了以后，他竟然一眼都不去看她。我去看媽媽。每次我看她的時候，我都問她，媽媽，你什么時候出來？她總說快了，快了，快了?！?/p>

“我問那些獄警和工作人員，他們竟也無一例外地說，快了，快了。”

“我知道他們都在騙我，我也知道媽媽即使在監(jiān)獄里，也是控制得了人的。她還是她。”

“我一想到這兒，竟有點高興。但是她會不會死在監(jiān)獄里呢？如果她死在監(jiān)獄里，不管是被槍斃，還是死緩，還是無期徒刑，我都覺得沒有必要活著了。我是老天給她的禮物，我是個禮物。禮物應(yīng)該在她手里才對?！?/p>

“我知不知道我媽出不來了呢？我想我是知道的，可是活著很好，我還太年輕了，沒有活夠。你看你，雖然活得也沒有什么指望，可我也是你的禮物。你和我媽，都有你們的人生。我沒有，我是花兒?！?/p>

“小玫瑰?！蔽铱粗纳洗剑K于說了三個字。

“為了被斬首而生長的頭顱。”她的嘴唇說。

我翻了個白眼。

“我還沒有談過戀愛，這有點可惜。你就當(dāng)我的愛人吧?！?/p>

我聽了又翻了一個白眼，她吃吃地笑。

“哎，我們定一個契約吧。等我死了，你幫我做一件事，我就把我所有唱片都留給你……你傻啦，怎么一句話都不說？就知道翻白眼。就當(dāng)你答應(yīng)我了。”

我無法勸她。我們無言地沖澡，各自打上肥皂，從她的方位飄來若有似無的玫瑰香味和年輕的乳香——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辨認(rèn)出少女的味道。澡堂里面人肉味讓我惡心，染得這香味也令人作嘔。我對自己占有笑笑的想法不知所措，只能在霧中深吸著她的清純的腐臭和芳香。

7

第二天，笑笑又來敲我的門。

我松了一口氣，還好，自殺這樣的話只是說說。

我們?nèi)缤Ｄ前阊刂舆吷⒉?，她給我了一個小鑰匙。說這是她琴盒的鑰匙。

“給我做什么？”我問。

“你拿著這個去找我大伯，他會把琴盒里的東西給你?！?/p>

“為什么我不能直接找你?。俊?/p>

“我喝藥了?！毙πφf，一滴冷汗在她的下巴上凝結(jié)，“很臭，燒得慌，真惡心?！?/p>

我的心驟然縮緊，快速思考著如何去最近的醫(yī)院。

笑笑毫不在意我抖動的瞳孔，急匆匆地說，“我死了以后，你每個月以我的口吻給我媽寫一封信。你就說我過生日那天下雨了出了車禍，一時半會兒不能去看她，也不能給她寫信。她認(rèn)識我的筆跡。如果有一天她能活著出來，就告訴她我的遺愿。我希望她出來以后，好好做人，好好活著，建一座孤兒院，讓我這樣的孩子不必因為寄人籬下，而跳不了舞；再建一座養(yǎng)老院，讓我媽這樣的老人，不必因為孩子不孝而受苦?！?/p>

她突然干嘔起來，我把手指伸到她的喉嚨里，想讓她把農(nóng)藥吐出來。她爆發(fā)出新一輪劇烈的嘔吐。我把她背起來，往回狂奔，她在我的耳邊用喉頭劇烈而可怖地呼吸著。我不知道跑了多久，依然沒有遇到任何熟人和車輛，她的喘息聲變得愈來愈長而虛弱。我一不留神，一個趔趄摔倒了。

我爬向癱在地上的她，揚手就是一巴掌，“吳笑笑，你他媽的給我清醒點兒！”

“我后悔了……”笑笑輕輕擋住那只打她的手，“我后悔了。”

她用力眨了一下眼睛，試圖擠出眼睛中的淚水和汗水。

她竟沒能再睜開眼睛。

一個小時以后，笑笑在鎮(zhèn)醫(yī)院被確認(rèn)死亡。我感謝那位給她蒙上白布的醫(yī)生。那醫(yī)生動作緩慢而鄭重，他的手指很好看。

8

離開了醫(yī)院，我便回家開始給笑笑的媽媽寫信，同時暗自驚訝自己的冷漠。媽媽很反感我和笑笑天天廝混在一起，昨天和今天早上出門時，我們都爭吵了許久。今天我早早回家，她看上去比往常高興了些許：看來笑笑真是該死。

我突然有些反胃。又想起自己并沒有像小說和電影中那樣，吻她的額頭。

親愛的媽媽，

見信如面。

發(fā)生了一件不好的事情。我生日那天，騎自行車過橋，出了車禍，被車截去了一只手。因此這個月，下個月，這半年可能我都不能去看您了。這封信是我朋友代我寫的。我生命無虞，請媽媽放心。

想了一下，我加上最后一句。

活下來已是萬幸，我為媽媽祈禱。

女兒笑笑

1990.04.15

不出四天，我便收到了回信，來自鄭州市監(jiān)獄，吳勝明。

我的笑笑：

你的手傷到了什么程度？你年輕，可愛，聰明。媽媽的心在滴血。當(dāng)時是什么情景？對方逃逸了嗎？可有什么賠償？望來信告知。現(xiàn)在是誰在照顧你？小姨知道這件事嗎？你在哪家醫(yī)院？每天吃的能跟上嗎？我和爸爸關(guān)系不好，但出了這件事，他應(yīng)該來見我。讓爸爸來找我，好嗎？

你是媽媽活著唯一的希望?？赡闶軅际菋寢尩腻e，如果媽媽沒有進(jìn)監(jiān)獄，你不會出這個事故。過去媽媽一想到你，心就特別軟；后來媽媽進(jìn)了監(jiān)獄，一想到你，我就淚流不止：我四十四歲才有了你，你是我這輩子最金貴的寶貝，可是我犯了傻，落得這步田地，讓我的寶貝在外受苦。

笑笑，你一定很難受，但媽媽比你還難受。好在你永遠(yuǎn)比媽媽堅強，在媽媽剛進(jìn)監(jiān)獄的時候，你總是滿臉微笑地來找我，給我?guī)砟惝嫷漠?，給我寫的詩，我特別記得，我生日那天你帶了黑管，給我吹你新寫的曲子：是你保留了媽媽的自尊和驕傲。

即使在監(jiān)獄里，我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媽媽。所以，你還能鼓勵媽媽，對嗎？

我愛的笑笑，盡快給媽媽回信，好嗎？謝謝替你代筆的小朋友。

愛你的媽媽

1990.04.16

笑笑媽媽的回信，讓我意識到笑笑死亡的虛偽與無情。

信是我媽收的，她看到了“監(jiān)獄”兩個字，就不分青紅皂白地惱怒了起來。她問我吳勝明是誰，我如實相告。聽到了笑笑的名字，她突然不再好奇，只是變得更加怒不可遏，咒罵笑笑根性的放蕩是由于遺傳，并擅自展開了許多關(guān)于母女二人名節(jié)上惡毒的揣測。

我甚至懶得告訴她，笑笑已經(jīng)死了。

媽媽說到興頭上，竟然兀自哭了起來，哭自己的辛勞，貞潔和偉大，哭爸爸的懶惰，背叛和麻木。我禮節(jié)性地遞給她手巾，心中毫無憐憫，只是不想看見她那張流著淚的松弛面頰：它發(fā)紅，失控，是它后面鏡子中的衰老版的我。她接過手巾，難看的手終于蓋住了難看的臉。我看著那雙由于搓澡而青白浮腫的手，想起她方才關(guān)于笑笑母女的遺傳理論，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現(xiàn)在它們還是白嫩美麗的。

我心不在焉地拍拍媽媽的肩，回屋。我決定馬上回信。

親愛的媽媽：

見信如面。

媽媽，我得承認(rèn)，我的情緒仍然不是非常穩(wěn)定?，F(xiàn)在是爸爸在照顧我，我一時離不了他。下個月他應(yīng)該會去見您。

媽媽，您對我非常重要。可能您覺得我仍是一個孩子，但我很清楚我們家的關(guān)系，我原本是您和爸爸手中的繩子，我既連接你們，又讓你們充滿拔河的意欲：我在角力的拉扯中感受著你們的愛，雖然那滋味并不好受?？墒乾F(xiàn)在這種拉扯消失了，我發(fā)現(xiàn)家庭給我的愛只有痛苦這種呈現(xiàn)形式：比賽結(jié)束后，只剩下虛無的等待。于是，我便寬恕了您們之前的暴力。畢竟，我這條繩子還是被系上紅色小旗時最光榮。媽媽，您肯定知道我在說什么：我愛你們，也曾希望你們相愛。

我非常軟弱，非常沮喪。出事的這段時間，我疲憊極了，每次思考自己的出路的時候，我都會拿出您的信給自己打氣，但您的信又讓我擔(dān)心，您的關(guān)懷和期盼讓我意識到，您和爸爸的關(guān)系有多么無情。

我們的命運注定是牢牢綁定在一起的，您不必焦慮。

我不知道自己何時會好起來，但是說到這里，似乎比剛開始的時候好受多了。健康方面，媽媽倒是無需擔(dān)心我了。

又：閱讀使我快樂了些許，您也可以從我的表達(dá)中看得出來。

女兒笑笑

1990.4.21

我不確定這封信是否得體，更不確定笑笑是否和母親到達(dá)過這種程度的交流。但一想到，這個信中的笑笑正處在心理極其動蕩的時刻，說了什么，寫下什么，就都不算奇怪了。更重要的是，我似乎也對笑笑的家庭產(chǎn)生了實驗性的，窺探的好奇。

五天后，我又收到了回信。

我的笑笑：

媽媽向你提了那么多問題，你卻只回答了一個，這是不對的。

如果擔(dān)心媽媽和爸爸，能讓你好受一些，媽媽可以跟你談?wù)勎艺鎸嵉南敕?。我的事業(yè)曾經(jīng)成功過，可是婚姻是失敗的，不過我并不是非常在乎。你的到來，又讓我重新在乎起了這件事：那個人最起碼應(yīng)該做好爸爸。你出了這件事，他應(yīng)該被千刀萬剮。要么不見，要見，我一生都見不得他舒服。

這是不是很糟呢？

媽媽早已不再掛念他了。他年輕的時候，也真心對我?？墒俏彝艘粋€人總是要先找到自我，才能愛人。你爸爸還在尋找自我，還有很多很多事情等著讓他沉溺其中。他毫無責(zé)任感，這是我對他清醒后最失望的一點。他背叛了我，他懶惰，癡迷賭博。沒有責(zé)任感讓很多事情都失去了控制，我不喜歡失控。

我常常反思，我高估了自己改變?nèi)说哪芰?。問題是，最開始的時候，我愛他，愛整個的他。愛是完完全全的接納，我不曾打算改變他。

好了，你也看得到我失敗在哪兒了。

我似乎猜得出你在讀哪國作家的書。那里太冷了，你不妨讀讀南半球的。

速速回信，記得回答問題，聽話。

永遠(yuǎn)愛你的媽媽

1990.4.25

我拿了本子，騎上自行車，往縣醫(yī)院。

我在縣醫(yī)院尋覓了一下午，在骨外科和一個十八歲的男孩，王題，搭上了話，交了朋友。他的左手被面條機軋了，失去了四個指頭，通過他，我可以知道更多醫(yī)院里的信息，方便填充我和吳勝明的信件。

我本以為我會愧疚，可是我沒有?；蛟S是因為這個男孩也很迷人，和他做朋友會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親愛的媽媽：

我現(xiàn)在縣醫(yī)院的骨科病房里，我的主治醫(yī)師是劉主任。每天給我送飯的是爸爸和給我寫信的朋友，衛(wèi)孝。我每天吃的飯是衛(wèi)孝媽媽做的，爸爸塞了錢，每天都有骨頭湯喝，我喜歡吃家里做的飯。小姨還不知道這件事，我不想讓太多人來關(guān)心這個樣子的我。

至于我的手傷，當(dāng)時是我騎車摔倒了，后面的卡車來不及剎車，將我的右手小臂以下都碾碎了，其實手還在，只是爛得不成樣子了，活像我最愛吃的烤茄子，不得不截掉。（開車的是運輸供銷社物資的老司機，也是他把我送到醫(yī)院的。具體賠償?shù)氖虑槭前职衷诿?，我沒有過問。）

我現(xiàn)在好多了，只希望所有人盡快將對我的憐憫這一頁快快翻篇，盡管我可能一輩子都要面對這些愚蠢的懸崖。博爾赫斯失明了，說，“我得救了?！比绻麑⑽彝度胫挥袝谋O(jiān)獄中，判上五年十年，想必也是我的一樁大幸事。而今我遭遇這件事故，我不想利用任何宗教性的暗示來勸說自己平靜，我只想讓這殘肢和創(chuàng)造力狹路相逢。我應(yīng)該抓緊時間做自己應(yīng)該做的事情：比如寫歌，比如讓左手也能寫右手一樣的好字，您說呢？

至于上一封信里，您的黑暗幾乎將我失去一只手的痛苦給抵消了，哈哈。真的，您那種真誠的恨意讓我痛快。

又：您最近在讀什么呢？聽您的話，我已經(jīng)放下陀思妥耶夫斯基了。

您快樂的女兒笑笑

1990.4.29

我寫完信，走進(jìn)廚房看看正在熬煮的一鍋排骨湯，那一鍋信中應(yīng)是熬給笑笑的排骨湯。嘗了一口，湯似乎可以了。我將湯倒在保溫壺里，又炒了一個芹菜，和米飯一起裝好，騎自行車去縣醫(yī)院。

半個小時后，我給王題喂著飯，看著他的睫毛和鼻梁之間形成微妙的垂直，他那只好好的右手微微顫抖著，羞澀地?fù)踔疑爝^去的勺子。我拉住他的手腕，被洗得軟塌塌的病號服手感很好。我忽然在他光潔的手背上看見了笑笑白凈的胴體，于是忍不住吻了他的手背。他和笑笑用同一款香皂：若有似無的紅色花朵的腐敗香氣。

而后我們陷入愛情，我時常在王題身上瞥見笑笑那樣形狀的美麗和自憐。他們倆都不太明白自己應(yīng)該活著還是死去，即使有我的愛——我這樣想，并不是因為自大。雖然我也偶爾沮喪，為什么自己總是愛上殘缺的人。因為王題，和吳勝明的通信變得不再那么重要。笑笑死了半年，我在王題身上繼續(xù)愛著她，卻不再那么頻繁地想起她了。我甚至發(fā)現(xiàn)，我對笑笑的愛是因為性別親密關(guān)系的見識短淺和過分饑渴。

不可思議的是，我仍然寫著信。跟吳勝明分享我的戀情。

親愛的媽媽：

我在住院的時候，認(rèn)識了一個男孩子，他叫王題。他的手指出了事故，不太好，但和他在一起我獲得了許多安慰。他看過很多書，常常給我上課，講故事。因為他，我最近很開心很開心。他像是大哥哥，但我似乎又非常迷戀他。但我知道，您一定會喜歡他的。

您愿意嗎？希望您一切都好。

笑笑

1990.8.7

我的笑笑：

媽媽一直自以為觀念開明自由，但是在收到你上一封信以后，我成日陷入激動不安，緊張和欣慰，喜悅和心酸的往返中。

你的那個小朋友，王題，你對他是什么感覺呢？可以和我分享嗎？能給媽媽寄一張照片嗎？或者再多說說他。你讓媽媽想起了自己情竇初開的時候，那感覺真是奇妙，刺撓撓的，算不上舒服，卻又清楚地知道自己無一刻不在惦記他。

他對你好嗎？媽媽最掛念的就是這個了。因為我了解你，你一定不會委屈自己，如果你喜歡他，就是真心喜歡他。你從不騙自己，或者說，你從不委屈自己。有時這是好事，有時這是壞事。但在愛情上，這是好事。

如果你喜歡他，他又對你好，那媽媽也會感到快樂的。

無論如何，媽媽還是要說：女孩子要保護(hù)好自己。切記，切記！

又：就這幾天，媽媽當(dāng)上了縫紉組的組長了，管兩百多個人，算是重操舊業(yè)了。在獄中，聊勝于無，甚至算得上可喜可賀。

愛你的媽媽

1990.8.12

我有意無意地蓄起了頭發(fā)，不多不少，剛好是齊肩的長度，和笑笑一樣。我甚至買了一件高領(lǐng)的黑色毛衣，白色闊腿褲和白鞋子。買不起皮鞋，我就暫將布鞋刷得干干凈凈。

親愛的媽媽：

大家都說我似乎變漂亮了。媽媽，愛情總是讓人精神煥發(fā)嗎？

王題是個深沉又開朗的男孩。他總是最聰明的那一個，您明白吧？只要他想，他總能逗笑所有人。然而他并不喜歡人群，他安靜時總是很專注地讀書，寫作。他說他本就喜歡讀書，而今在醫(yī)院中，他更要靠寫作來讓自己保持健康。我總是對創(chuàng)作的人很感興趣，因此請他再解釋，他當(dāng)時正在看毛姆的書，便同我說，“毛姆說，‘閱讀是一座隨身攜帶的小型避難所’，那么創(chuàng)作對我來說，就是防空洞?！蔽以谒纳砩峡匆娏诵⌒偷拿篮偷赖?，以及熱情。他愛我。

現(xiàn)在我別無選擇，只能愛他。

你的笑笑

1990.8.20

笑笑的爸爸一直都知道我和吳勝明的通信，并任吳勝明的不安發(fā)酵。我無能為力。

兩年后，我與王題訂婚。這期間我仍會去墓園看望笑笑，只是不再哭泣，打掃墓碑的時候也不再想著她。卻突然聽說笑笑的爸爸無法忍受吳勝明一直對女兒的死亡毫不知情，他終于去了監(jiān)獄看望妻子，只留下一句話旋即離去。

“醒醒吧，笑笑兩年前就死了。你這樣真的很可憐?！?/p>

9

在我寄出婚禮請柬的第二天，就又收到了信件。

卻是吳勝明的信，突然變了人稱。

親愛的小衛(wèi)：

謝謝你，謝謝你。我的女兒給你帶來如此多麻煩，但你竟堅持給我寫了兩年多的信，你是她的好朋友。我為她最后有這樣的好朋友感到安慰。我很心痛。太痛了。

前些日子，笑笑的爸爸終于來找我。他告訴了我一切，但我仍然希望你再跟我說說笑笑最后的樣子，最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謝謝你。

吳阿姨

1992.5.6

吳勝明字里行間的冷漠讓我激動。我一遍又一遍讀著信，周身止不住地顫抖。她知道寫信的人并非她的女兒，她知道我的存在了。一想到她將改換心情重讀那些信，重新認(rèn)識我，我就感到一陣被壓抑許久的狂喜在蠢蠢欲動。這種隱秘的喜悅讓即將步入婚姻而郁郁寡歡的我振奮了精神。

我另找了一張紙，看著自己寫下“尊敬的吳阿姨”，“親愛的吳阿姨”等稱謂，忍不住破口大罵。

親愛的媽媽：

我是笑笑的朋友，我叫衛(wèi)孝。

請原諒我騙了您。雖然給您寫信是笑笑的意思，但兩年間，每每寫信的時候，我深知我寫下“親愛的媽媽”幾個字時是真誠的，這次肯定也是。我得承認(rèn)，給您寫信已不止是履行約定，更是讓我保持清醒的儀軌。

最后她跟我說了您的情況，囑托我給您寫信，能拖多久拖多久。如果有一天您知道了，她希望我向您轉(zhuǎn)達(dá)她的遺愿。

她希望您出來以后（她是相信您會出來的，即使她隱隱知道情況遠(yuǎn)比您告訴她的嚴(yán)重），可以建一座孤兒院，不必讓她這樣的孩子寄人籬下；建一座養(yǎng)老院，不必讓您這樣的因孩子不孝的父母老無所依。

笑笑的離去是一場悲劇。最悲劇的部分是她說完這些，便后悔自殺了，但是太晚了。原諒我不懂如何安慰您，過去的兩年里，我用她的身份給您寫信這種方式來和她在一起，這種連接甚至比與她生前的相處更緊密。

和您一樣，我是愛笑笑的。

衛(wèi)孝1992.5.10

10

女囚縫紉組組長利用職務(wù)之便，藏好了刀片，卻被熟悉她家事的獄警瞥到。

那天晚上，吳勝明被獄警留下談話。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獄警是一個長著濃黑眉毛的東北女人，“我知道你的女兒走了，你難受。可是現(xiàn)在不是獄中的談話，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我也是當(dāng)媽的。這是一次母親跟另一個母親的談話?！?/p>

態(tài)度一向良好積極的吳勝明一反常態(tài)，看著自己的腳尖，不以為然。

獄警說，“我的兒子，我的兒子要是感冒了，多咳嗽兩聲，我在這里都會一天心神不寧。誰讓是當(dāng)媽的呢？更何況，笑笑……我還見過她呢。你，吳勝明，要是動了死的念頭，你就是畏罪自殺，你會帶著罪名進(jìn)棺材。你在地下見到你女兒時，你仍然是個罪人。”

“如果我沒有犯罪，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好好地活著。笑笑的死都是因為我，是我害得她沒有了媽，又丟了命?！眳莿倜髀犚娮约鹤x出了自己默念過無數(shù)次的話，她覺得那流淚的沖動變得遙遠(yuǎn)，在窗外冷漠地看著自己。

“如果你現(xiàn)在想放棄，那你就徹底搞砸了?；钕氯ィ憧梢詾榱诵π钕氯?。好好活下去?！豹z警伸出手。

吳勝明將襪子里藏好的刀片取出來，交到獄警的手里。

“好?！眳莿倜鼽c點頭。

吳勝明在監(jiān)獄中，減刑九次。從原本的死緩，到無期徒刑，直至笑笑死后的十五年，吳勝明出獄了。出獄那年，她六十九歲。

出獄時，笑笑的爸爸沒有來接她，卻在一個月后找到吳勝明，同她辦了離婚手續(xù)。吳勝明被監(jiān)獄安排到鄭州的一個社區(qū)，有了工作：打掃廁所。公共廁所旁邊建了一個八平米的小屋，她住在那里。

世界已經(jīng)變得很不一樣了。吳勝明想。中國完全不是她入獄前的面貌了。這個說不上美麗卻生機勃勃的世界，讓快七十歲的吳勝明心中充滿了少年般的激動，她幾乎可以肯定，自己不喜歡打掃廁所。不是因為臟，而是因為這工作并沒有太多空間發(fā)揮她的創(chuàng)造力。

但吳勝明仍然盡力了。緣起是廁所的大片玻璃窗，勾起她關(guān)于盧浮宮的想象。她將廁所的每塊瓷磚縫都做了防水防污處理，免得用久了，磚縫便骯臟起來。工資實在太少，買不起香水，她就稀釋了花露水，每小時都在廁所的每個坑位上空噴灑?？諝饫锉『珊腿┫阕屗肫鹑昵八诎屠钃碛械牡谝黄肯隳蝺何逄栂闼?，她讓那個社區(qū)的公共廁所成了全鄭州市最干凈最美好的地方。

出獄兩年后，七十一歲的吳勝明被評為鄭州市十大勞模之一。

2003年，吳勝明成立了鄭州市第一個保潔公司。三年后，她響應(yīng)國家政策，重新創(chuàng)業(yè)，回到她熟悉的紡織業(yè)，只是這次不同，她看準(zhǔn)了國家將發(fā)展農(nóng)業(yè)和民生。等我在2016年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又是千萬富翁了。

“我今年八十六歲啦。我的爸爸媽媽，我的丈夫，曾經(jīng)的丈夫，我的女兒，都不在人世啦?！彼霈F(xiàn)在電視上，講著淡淡蘇州口音的普通話，優(yōu)雅又親切，穿著一身得體的羊絨套裝，搭配了顏色相配的帽子和高跟鞋，拿著麥克風(fēng)的手指蒼老，但細(xì)膩白皙?！拔疫€活著，我很開心。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全國開了五家孤兒院，十二家養(yǎng)老院。雖然我失去了女兒，但這樣總算是實現(xiàn)了她的一點心愿吧?！彼阽R頭前流了淚水。老人的淚水。

“養(yǎng)老院里的老人，他們都叫我?guī)熃?，因為我比他們大多?shù)人都大?？晌冶人麄兛瓷先ツ贻p多了?！彼中α恕＠先说男?。

我看著電視，擰干毛巾，擦了擦屏幕上的水霧，又拍了拍搓澡床上的人，示意她翻個身。

“小衛(wèi)，你媽媽怎么樣了？”

老人的皮膚總是很讓人惱火，像是一片破爛的橡膠布，青色的血管串連著黃褐色的老年斑，黑色的痦子，一副脆弱但不值得呵護(hù)的模樣。

“老年癡呆，不太好……我送她去養(yǎng)老院了?！蔽彝贄壸约簤旱土撕蟀刖涞穆曇?，“不像您，比年輕人有活力?！?/p>

我把見吳勝明的第一面，就約在我工作的澡堂里，不知道她明不明白這是怎樣的隱喻。是的，二十多年，我搓了一輩子澡。我想起了笑笑，如果她活著，今年也應(yīng)該是四十三歲了，孩子也應(yīng)該快上大學(xué)了。

“你的孩子呢？”

“女孩，二十二歲了，今年大學(xué)畢業(yè)?！?/p>

“真好，都是大姑娘了?！碧稍诖暝璐采系膮莿倜髡f著，輕輕閉上了眼睛。

“你真是個孝順孩子?！绷季茫盅a了一句。

吳勝明和笑笑有著同樣形狀的乳暈。我相信笑笑八十歲的時候，應(yīng)該也是吳勝明這樣的體型。它曾經(jīng)很誘人，可很難再說那是美的。我看著她干癟的乳頭，空氣中潮濕的人肉味和玫瑰香波的味道涌入我的眼睛。我回到了1986年的夏天。

“我絕不是個孝女啊?！蔽覔u頭。

笑笑早就死了。吳勝明年輕時的樣子此時卻在我眼前突然流轉(zhuǎn)起來。盧浮宮和穹頂和迪斯科球的光交相輝映，亨德爾的《女王駕到》，笑笑未吹過的黑管，王題和毛姆一同點燃炮火，向我發(fā)射。

我愛的不是王題，更不是笑笑。我不欠笑笑一個戲劇里生離死別的吻。

“親愛的媽媽?！蔽覐澫卵?，吻了她的額頭。

初戀之死

聽到爺爺死訊的那個下午，是我記憶里最燦爛最金黃色的一天。我似乎穿著黃色的棉襖，在操場上逆光站著，來學(xué)校接我跟爺爺告別的爸爸媽媽向我走來，他們因為西邊的強烈陽光而瞇起眼睛，又因為看到我而露出微笑。那時我四年級，扎兩個固執(zhí)的辮子，高度近視的眼睛已在書里見識過太多死亡。

坐大概一小時車，就到了林泉村：我爺爺后半生居住的村子，我爸爸出生并長大的村子。我小時候覺得，一小時的車程是世界上最遠(yuǎn)的距離，而今在北京的我早已習(xí)慣了往一小時返一小時的地鐵。

爺爺?shù)奈葑永锸M了面目模糊的窮親戚們，他們笑著熱切地問候彼此。那些笑出聲的，似乎想起了這是葬禮，瞬時收住笑容，但又想起了這是葬禮，于是繼續(xù)笑著。那些人里沒有我的奶奶，奶奶在爸爸高中的時候就走了。爸爸常說，我很像奶奶，若是奶奶在，她一定很喜歡我。我聳聳肩：爺爺可沒有很喜歡我。媽媽懷孕的時候，爺爺說，如果生的是男孩，就給個名字叫“鋼鋒”。結(jié)果我是女孩。女孩？女孩不給起名字——謝天謝地——后來我堂弟叫了這個名字。

我爬上平房的房頂，看著下面一片烏黑的頭頂，沒有人在哭泣。眼下的地鐵里也是，但是乘客們沒有那時我的親戚們有生氣活力。

死亡證明的手續(xù)辦好了，送葬的車也來了。爺爺被裝在軍綠的袋子里，不太平整。我自在地坐在平房頂上，沒有人要求我做什么，甚至沒有哪個流程是我跟爺爺告別。爸爸和姑姑出去送了，姑姑在路口突然崩潰大哭，大聲叫著爸爸，無法起身。我沒有哭，平靜又舒服，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就像現(xiàn)在一樣：現(xiàn)在我二十四歲，爺爺已經(jīng)走了十五年了。

爺爺死于腦血栓，在他最后的時間里，病情惡化到半身不遂，不能言語，不能自理。伯伯姑姑和我們家輪流照顧爺爺，爸爸將客廳里的沙發(fā)撤走，放上一張單人床，爺爺就每日每日安靜地躺在那里。

有天晚上，我半夜突然醒來，徑直走到客廳。爺爺也沒有入睡，他睜著眼睛，目光如炬。我俯身看著他，他看著我，我知道我們倆都有很多想說的，卻沒有一個人能說出一個字。當(dāng)時我試著確定自己是什么情緒，卻感受不到。我那時可以確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我將忘記他，就像他將忘記自己一樣；以后他也將會在我凝視自己的時候，凝視著我。

現(xiàn)在我在地鐵上，讀博爾赫斯的《阿萊夫》。爺爺沒有讀過博爾赫斯，博爾赫斯是爸爸最喜歡的作家，也是我最喜歡的作家。博爾赫斯喜歡“環(huán)”這個概念，他的小說里提到輪子和蛇代替了十字架的奇怪宗教。這本書里面還提到了聲名狼藉的叔本華，叔本華認(rèn)為，一個人從出生到死遭遇的一切，都由他本人事先決定：“一切疏忽都經(jīng)過深思熟慮，一切邂逅都是事先約定，一切屈辱都是懲罰，一切失敗都是神秘的生理，一切死亡都是自盡：我們的不幸都是自找的?！边@種說法寬慰了我，因為它將我們同神混為一談。博爾赫斯又引入了奧古斯丁的想法：耶穌是把不敬神的人，從環(huán)形迷宮里引出來的一條筆直的路。

我放下書，看到對面的小女孩手里拿著一個巨大的冰糖葫蘆，木簽子上插著一個嘎啦小蘋果，她用臟乎乎的小手將蘋果從簽子上取下來，然后對著光，看著那個簽子貫穿蘋果而留下的洞。她的眼睛是淺色的，顯得她神情疏離又營養(yǎng)不良，但總歸都算是一雙讓我動心的眼睛。女孩右邊坐著一個饒有興味看著旅行社傳單的媽媽，和憂心忡忡的，顯然在算今天的旅游又花了多少錢的爸爸。女孩左邊坐著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男生，閉著眼睛。

我在跟蹤他。

雖然十三年沒見了，但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他是我第一個喜歡的男生。在爺爺走的兩年后，我上了初中，隔壁班有一個高高瘦瘦白白凈凈的單眼皮男生，眼睛里總是有小小的星火，我依稀聽過他講非常好聽的英語，和朋友開帶詩詞歌賦、引經(jīng)據(jù)典的聰明玩笑，寫一手有筋骨的字，走路時總是聚起周圍的風(fēng)。我想方設(shè)法地偶遇他，掐準(zhǔn)了他去小賣部的時間，上學(xué)的路線，放學(xué)的時間，只為遠(yuǎn)遠(yuǎn)聽他跟朋友們開的玩笑。我甚至去玩一個叫《夢幻西游》的游戲，在那里面跟著他打怪，和他無話不談，好得幾乎拜了把子。

然而在我暗戀他的五年里，我們只面對面說過兩句話。大概是初二，那年中文版的《哈利波特和混血王子》剛剛出版。一天放學(xué)的時候，我們順路，彼此隔得很遠(yuǎn)站在等綠燈的安全島上，他突然遠(yuǎn)遠(yuǎn)地問，“鄧布利多死了嗎？”我頓時知道他在問我，我臉頰發(fā)燙，他默認(rèn)我已經(jīng)早早讀完了新出的《哈利波特》，另外十二歲的我覺得，他用英文念鄧布利多好帥啊。想著想著，我變得更緊張了，“是……高塔上，斯內(nèi)普……”磕磕巴巴地笑著說了這幾個詞，我便借著西邊的晃眼的陽光低下了頭?！八揽赡苁青嚥祭嘧约旱闹饕獍?。”他說。我搖搖頭，心想只能等下本出了再看了，不過這個猜想蠻不錯的。

當(dāng)時我?guī)缀蹙陀悬c悲哀地確定，這是我們最后一次對話了。此時他的臉逆著光，身后的金黃色讓我想起了爺爺走的那個下午。

上了高中，我聽說他和一個女孩子談了戀愛。而后在高中期間，我頻繁地聽到有人對我說，我很像那個女孩子。但我從未見過她。

我荒唐又無奈地意識到，我當(dāng)然再也不會這么喜歡一個人了。而后他最好的朋友成為了我的同桌。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同桌告訴我，我曾經(jīng)暗戀的男孩子在北京已經(jīng)廢了，不再好看，上了北京林業(yè)大學(xué)以后天天打游戲，門門掛科，活得很頹。除此之外，我對他一無所知。

可是在地鐵上的遠(yuǎn)遠(yuǎn)的一閃而過的那張臉，我馬上就可以確定那是他，就像十三年前確定他在安全島上問的人是我一樣。頹了的他。他的眼睛依然聰明，疲憊的聰明，若有所失的聰明，如同一個剛剛得知自己的絕癥被醫(yī)治好的病人。真的不再好看了：由于熬夜和酗酒泛黃的眼白，抽煙的牙齒，粗糙的皮膚有點臟。他已不認(rèn)得我了。

從初一認(rèn)識他的第一天，我就認(rèn)定了他將會擁有一個美好的人生。但我錯誤地預(yù)設(shè)了一件事情：美麗會和一切好的事物相隨。我天真地認(rèn)為，一個聰明好看的孩子將會擁有一切。一開始，他就美好到我不敢和他說話，我便相信以后他將更是我夢境的病根，床頭圣經(jīng)的書簽，我頭頂不舍晝夜流動的細(xì)云。

我不知道的是，他最美好的那一刻，竟然就停在初二放學(xué)的那個安全島上的金黃色傍晚。不，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我怎敢就這樣擅自標(biāo)注一個人最美好的時刻？于是我決定跟蹤他，看看他去哪兒，過著什么樣的生活。我最關(guān)心的其實是，對于他傷仲永的這件事，我是否錯了。我便用《阿萊夫》擋著臉，坐在了他的對面。

而此時我對面，他旁邊那個小女孩，仍然舉著蘋果，透過木簽子留下的孔，轉(zhuǎn)著看向周圍的一切，看著車廂的燈，看著自己的腳，看著我。我知道那蘋果后面是一只漂亮的眼睛，便笑了。

突然我想起了曾經(jīng)做過的數(shù)學(xué)題，如果將蘋果看做一個球體，蘋果上有兩點AB距離最遠(yuǎn)，一只螞蟻從蘋果表面的A點爬到B點，需要多久？如果有一個蟲眼貫穿AB點，螞蟻從蘋果內(nèi)部通過，又需要多久？表面的話AB距離是半個π，蟲眼的話是1。差距沒有想的多呀，我想。時間也可以被折疊嗎？除了從蘋果表面線性地走到那個時刻，有更快的方法嗎？按霍金的意思，總會有木簽子可以在時間的蘋果上扎出一個蟲洞，也就是說，除了一天一天地抵達(dá)那一刻，也有瞬間到達(dá)那一刻的方法。

正在我癡癡地想著的時候，他竟醒了，下了車。我也慌忙下了車，遠(yuǎn)遠(yuǎn)跟著他：他出了地鐵站，門口有一個長得非常像我的姑娘等著他，看上去并不開心。他們坐著另一輛車走了，我只好打了車跟上。他們到了北京南站，取了車票，是回威海的：沒想到事情竟然麻煩起來了，但我還是鬼使神差地也買了回家的車票。在車上，我閃閃爍爍地聽到了他們回家的原因：他得罪了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派他去農(nóng)村做調(diào)研，而且不發(fā)全額工資。他們幾乎確定要結(jié)婚了，正好回家，然后一起下鄉(xiāng)。我聽著有點感動。

林泉那個村，是沒有大學(xué)生的，更別提是從北京來的大學(xué)生：我替他們難受，因為那個姑娘好像還有非常嚴(yán)重的哮喘，鄉(xiāng)下的揚塵和繁重的農(nóng)活會毀了她。我知道是因為奶奶就是這樣病重最后去世的。果然，過了幾個月，她開始抱怨一切，脾氣也越來越不好：鄰里都知道他們常常吵架。但吵歸吵，那姑娘卻也從未想要離開他。我的心開始向著那姑娘而不是他。美好的部分是，兩個人似乎真的都是愛讀書的，離了大城市，他漸漸重新變得眉清目秀起來，常常坐在院子里寫一下午日記。

其實擺明了，北京已經(jīng)沒有讓他容身的地方了。他索性打定主意在村里掙錢，無奈百無一用是書生，他原本打算開面粉廠，但力氣和資本都不夠，小試了一下，賠了一筆便匆匆作罷：收購面粉的錢和水電費竟抵不過超市買的特價面粉便宜！好在最后他總算找到了掙錢的辦法，畢竟林業(yè)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在鄉(xiāng)下還是可以有所作為的：嫁接、育種什么的知識，大家都來請教他。但好笑的是，他一個大學(xué)生，在這里最后竟然是靠編筐子掙到錢的。不知道他原來的聰明氣去了哪兒。

還有，姑娘后來懷孕了。生下了一個男孩，又生了一個女孩，一個男孩。我對此有些生氣，明明身體不好，還生這么多孩子做什么呢？但因為這個故事是小兒子講給我的，我是斷然不敢當(dāng)著他的面這么說的。再后來，就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那姑娘身子太弱，四十幾歲就走了，彼時小兒子還在上學(xué)。我不敢相信，我竟然就這樣跟蹤了他幾十年，直到他老得不成樣子——我卻依然年輕，不，更年輕了——依然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他。我看著他老去，得病，由一個翩翩少年，變成躺在病榻上不能言語的瘦弱老人。我?guī)缀蹩梢詳喽ǎ皇莻儆懒?。我不曾對他施以援手，但始終亦步亦趨，直到深夜被他的目光喚醒，來到他的床邊，他沉默地以目光告知我，任何人可以是任何人。我此時才恍然大悟，來自未來的人能折疊時間，是因為敬畏和了解時間。

后來我看到爺爺所寫的日記，一個聰明但克制的影子帶著健康的絕望，在這些筋骨漂亮的字中行走。我在爺爺奶奶的結(jié)婚照里，在安全島的夕陽里對死亡提問的逆光里，在地鐵里的人群中，在燙傷我的目光里，在自己想看又不敢細(xì)看的回首中，看見一張英俊的臉。我明白爺爺年輕時必將是我所愛的模樣，我確實像我的奶奶。

正如此刻北京地鐵四號線上，我對面那貫穿了蘋果的淺色目光。正如她身邊酣睡的，我那死去的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