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莎
愿你活成最好的樣子,《你好,之華》的宣傳品上反復出現(xiàn)這句話。
五十幾歲時再拍與青春有關(guān)的日子,
巖井俊二想表達的已經(jīng)不只是少年人的悸動和離別了
還記得那封《情書》嗎?
“藤井樹,你好嗎?我很好?!辈┳訉懴乱压饰椿榉虻拿郑牡揭粋€已經(jīng)消失的地址。
“我很好,只是有點感冒。”信偏偏錯寄到了另一個藤井樹手中。
于是,少年藤井樹和少女藤井樹沒說出口的情愫,都在十年后的這場意外通信中娓娓道來。少年藏進書里的秘密,十年后才被翻開,當女藤井看到借書卡背面自己的畫像時,兩個羞澀的孩子終于互通了心意,那是豆蔻少年最深沉的告白:從此我愛上的每個人都很像你。女藤井眼淚落下,緊緊抱住那本《追憶似水年華》。
巖井俊二曾說,每部作品都像是只能相處一段時間的戀人。他的“初戀”《情書》已經(jīng)離開了23年。春來秋往,寒暑交替,巖井俊二23年不變的發(fā)型里,已經(jīng)有了銀絲,只有他的《情書》永遠年輕。
他最近有了新的“戀人”,“就像是《情書》的第二部分?!睅r井俊二輕輕說出。他的身旁是“新戀人”的海報,上面用藍色的字體寫著:你好,之華。
“中國劇組的人真多啊?!睅r井俊二這樣想著。
監(jiān)視器周圍站滿了人,他想請一些人出去,可是仔細看看,似乎都不是閑人,有各自的工作要完成,粗略比較一下,這里的人比他在日本拍片時多了一倍。
2018年年初,巖井俊二在大連,拍攝了自己的第一部中國電影《你好,之華》,他多年的好友陳可辛擔任監(jiān)制。書信、圖書館、中學、暗戀,這些《情書》里的重要元素都出現(xiàn)在新片當中。
監(jiān)制陳可辛制片經(jīng)驗豐富,把《你好,之華》劇組安排得妥妥當當,每個崗位都有專人負責,作為導演,巖井俊二只要向他們清楚交代自己的需求,再坐到監(jiān)視器前監(jiān)督即可??伤粫号e著攝像機窩進汽車后備箱里掌鏡;一會兒躺在冰冷的操場上向演員示范表演;一會兒用特地買來的毛線襪子罩在燈泡上,以達到他想要的光線效果……直到電影上映前兩周,他還在修改音樂,調(diào)試色調(diào),像個獨立電影導演一樣,樣樣親自上手。
終于制作完成,在10月末,北京刮起大風的時候,他匆匆趕來,開始了宣傳活動。陳可辛北京辦公室的桌子上擺著平價的巧克力,“明天要換好一點的(巧克力)給導演?!眱蓚€工作人員一邊張羅一邊半開玩笑,對等候采訪的本刊記者解釋,導演白天工作時不怎么吃飯,靠巧克力補充能量。
然后,巖井俊二走了進來,他的女助理看到巧克力,會意地笑出了聲,整個房間里只有巖井俊二沒有表情。黑色的長卷發(fā),黑色的方框眼鏡,黑色的純棉T恤,黑色的棉麻西裝,黑色的條紋長褲,黑色的襪子,黑色的運動鞋。他的聲音很輕,語調(diào)平緩,回答每個問題前都會沉默兩到五分鐘。如果每個人都有一種顏色的話,那么至少在這一天,巖井俊二是黑色的。
一身黑色的巖井俊二、周迅、陳可辛并排站在海邊,拍攝了《你好,之華》的第一批海報。三個人仰頭遠眺,望向不同的地方。唯一跳脫出黑色的,是陳可辛花白的頭發(fā)。55、44、56,這是三人各自的年齡。在大連海邊,他們一起拍了一部關(guān)于青春和青春逝去的電影。
開機前,周迅和巖井俊二有過一場抽象的對話:
“導演,可不可以給我一個顏色?”
“你覺得是什么顏色?”
“我覺得是藍色的。”
“我也這么覺得?!?/p>
于是,周迅飾演染了天藍色的指甲,穿著藏藍色的毛衣,坐在圖書館里,給中學時代暗戀過的尹川寫起了信,以她姐姐的名義。
電影主線由此展開。
巖井俊二說,之華更像是《情書》主角的媽媽。
四十幾歲的之華以姐姐之南的名義,寫信給少女時期暗戀的同學尹川;尹川回信給年少的愛人之南;之南嫁給了大學里結(jié)識的張超;張超婚后實施家暴、一事無成、一走了之,又認識了新伴侶紀宏;紀宏把張超的下落告訴尹川;尹川對醉酒的張超說,之南已經(jīng)因抑郁癥離世。轉(zhuǎn)眼間,之南和之華的女兒們也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失去媽媽的弟弟離家出走,八十幾歲的奶奶又有了新的愛人……
“跟《情書》那時相比,自己的年齡也大了很多。”巖井俊二這樣解釋新片對《情書》的呼應,“《情書》的時間跨度只有10年左右,而這次的電影時間跨度至少有30年,更像是整個一生的年代記。”
周迅覺得這是一個“藍色”的故事,“有一些遺憾和期盼,每個人都錯過了什么,但仍心懷希冀。”
“中國的葬禮時間真短啊。”巖井俊二這樣想著。
和《情書》一樣,《你好,之華》是從一場葬禮開始的。之南的妹妹、妹夫、女兒、兒子、外甥女走進殯儀館,向她行了最后的告別禮。遺體火化后,女兒抱著她的骨灰回家。
在日本要用一天的儀式,在中國只到中午就結(jié)束了,這令巖井俊二“很震驚”。中方工作人員還告訴他,在中國,比逝者年長的人通常是不出席出殯儀式的,原本圍繞這場葬禮設計的種種細節(jié),好像都派不上用場了。巖井俊二“有點頭疼”,最后“絞盡腦汁想辦法,才完成了拍攝”。
這種為了符合中國國情而隨機修改劇本的情況,時常發(fā)生。他用日文與不太流利的英文和演員、工作人員反復確認,“你發(fā)短信時不需要念出來了,好像中國人不這么做?!薄澳慊丶視r不需要鄭重喊出‘我回來了,好像中國人不這么做?!薄安恍枰獙櫸锕妨?,好像30年前中國人不怎么養(yǎng)寵物。”
拍攝進行到后半程時,他開始慶幸,“來這里拍攝太好了,了解到很多新鮮的事物,這種文化上的差異非常有意 思?!?/p>
“初版劇本是一個日本故事還是中國故事呢?”記者問道。
巖井俊二第一次有了細微表情,他輕笑了一下:“是一個韓國故事?!?/p>
但把劇本給老朋友陳可辛看后,陳可辛說他看到了一個“時光流逝的東西”,兩人就商量著把背景放在中國,拍一部華語片。巖井俊二說自己并不在意作品在哪里發(fā)表,因為“雖然有語言差異,但電影本質(zhì)上是沒有國界分別的”。
早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就有加拿大獨立導演到日本拍攝女同題材電影。巖井俊二一直記得那部小眾電影的名字——《慶子》。如今已經(jīng)很難在網(wǎng)上查到《慶子》的信息,有關(guān)這部電影的資料,幾乎都出自巖井俊二的采訪,“電影說的是一個女孩跟男朋友分手,受了很大的打擊。她在一個女朋友那里得到了安慰,然后慢慢地,兩人的關(guān)系曖昧起來。不過最后,由于父親的壓力,她還是甩了女朋友,跟男人結(jié)婚了?!?/p>
巖井俊二第一次看《慶子》時,剛剛18歲,從此對電影產(chǎn)生了興趣。大學時加入電影社團,在以喝酒、打麻將為主要業(yè)務的小集體里,他是唯一扛起設備拍片的人。期間也想過畫漫畫、寫小說,畢業(yè)后為了糊口還到電視臺工作過。因為沒賺到什么錢,當時的女朋友離他而去。就這樣,直到32歲,長片處女作《情書》問世了。
拍了10部豆瓣八分以上的電影,每一部都在強調(diào)自成一派的巖井美學:詩意、克制、物哀、善惡模糊。他在世界范圍內(nèi)擁有一批相當忠實的影迷,出演《你好,之華》的演員,在聽到巖井俊二四個字后,幾乎都沒有猶豫就應邀前來。在拍攝華語片以前,就已經(jīng)走出日本,執(zhí)導美國、韓國電影了?!安粌H限于一個國家,這樣的創(chuàng)作模式對我來說是非常自然的,已經(jīng)成了一個慣常的狀態(tài)。”他對本刊記者 說。
面對記者,他顯得嚴肅、拘謹,全程沒有表情和動作。但到了片場,就變成滿場跑的“發(fā)明家”,一會兒研究快速制造鐵銹大法,一會兒想要變出在沙灘上不留腳印的鞋子。陳可辛覺得“他有一種小孩般的天真”。
1996年,《情書》在香港上映時,陳可辛正因《甜蜜蜜》,名聲達到最頂峰。他看到《情書》后,直呼“驚為天人”。兩個年輕導演互相欣賞,也在那時結(jié)識。就這樣過了二十幾年,從而立到了知天命的年紀。
有這樣一幕拍攝花絮:監(jiān)視器旁,陳可辛吃著瓜子,巖井俊二看了看,也拿起一枚,用接受采訪時的語調(diào)問:“你怎么打開這個?”
“哦,就這樣咬開?!标惪尚潦痉镀饋怼?/p>
巖井俊二,像個沒有感情的殺手一樣,不動聲色地用左邊的側(cè)切牙嗑開了第一顆瓜子。
黑色的巖井俊二,湖藍色的周迅,和黑白相間的陳可辛一起出演了《你好,之華》的主題曲MV。在導演的鋼琴和監(jiān)制的吉他伴奏下,女主角輕輕唱起來:有些人,奔跑得太快,而有些人卻慢了半拍,成為那個名之為自己的家 伙。
鏡頭切換到男主角尹川獨自坐在堆滿書本的小房間里寫作的情景。尹川是個不得志的作家,出過一本追憶初戀的小說,之后再沒什么拿得出手的成就了。巖井俊二對本刊說,尹川是他自己的寫照。
聽到一個成名二十幾年的導演,投射到——至少世俗意義上——不成功的人設身上,記者表示不解,巖井俊二第一次沒有沉思就脫口而出,“像現(xiàn)在我也會去上雜志,也會去接受媒體的采訪,可能在大家看來是一個成功人士,有的人可能會以此為榮,但是也有的人可能會以此為痛 苦。”
“所以你就是那種以此為痛苦的人嗎?”將近一個小時的嚴肅氣氛,好像終于有了答案。
“肯定是比較不喜歡的。其實我從大學那個時候到現(xiàn)在都沒有怎么變過,我是非常喜歡宅在家里,一個人做創(chuàng)作,一直都沒有變過?!辈幌矚g拋頭露面的成功人士,為了宣傳電影,和不同的記者反復講述同一套拍攝故事,也許并不是他最好的樣子。
拍攝MV,為周迅鋼琴伴奏的時候,不知道他的感覺有沒有好一些,歌詞最后唱著:流進人群,聚聚又散散,愿你活成最美好的樣子,屬于你的樣子。
愿你活成最好的樣子——《你好,之華》的宣傳品上反復出現(xiàn)這句話。五十幾歲時再拍與青春有關(guān)的日子,巖井俊二想表達的已經(jīng)不只是少年人的悸動和離別了。寫劇本時,總是會想到學生時代的朋友,帶著某個理想走入社會,然后受到一些挫折,有的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實現(xiàn)了理想,而大多數(shù)人沒那么好運,只能中途放棄或掉頭重來。
巖井俊二把這段思考寫進了臺詞里。電影前半段,之華代替之南參加了一場中學畢業(yè)三十年的聚會。她想提前溜走,現(xiàn)場突然放起了姐姐在畢業(yè)典禮上的演講:“同學們,今天我們要就此分別,走向不同的人生道路……也許以后有的人可以實現(xiàn)夢想,有的人不行……”之華停下了腳步,聽得眼中泛淚。
她是姐姐身旁不起眼的丑小鴨;是遞出第一封情書的少女;是初入職場的年輕人;是穿上婚紗的新娘;是姐姐葬禮的主事人;是十幾歲少女的媽媽……導演沒有交代她的夢想,我們不知道她是否活成了“最好的樣子”,只知道時間走過她的身體,她不能反抗。
之南、尹川、張超以及他們的下一代,每個人都是一樣。
時間走到了中午一點,工作人員幾次催促,導演要回酒店休息了。巖井俊二緩緩回答了最后一個問題:“那些看似不經(jīng)意的瞬間,其實過了多少年之后,它會對你的人生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這一次我更多的是想表達這個?!?/p>
就像1996年他第一次來中國,在上海街頭閑逛時,也不會想到22年后會拍一部華語電影?!爸袊淖孕熊囌娑喟??!彼皇沁@樣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