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勇
午后或者黃昏,時常去瞻仰一個死去的村莊。雖然每次去內(nèi)心都會閃過一些不爽,但希望卻總是如影隨形,像一朵雪花立于枝干之上,呈現(xiàn)出美妙的姿態(tài)。
村莊坐落在一條美麗的河水邊,約有幾百年的歷史,已無文字考證和記載。我靠在一個破敗的殘壁上,腳下升起一股萬般冰涼的濕氣,仿佛身臨蒼涼古道。我?guī)е鴫舳鴣?,夢境中的村莊,卻始終停留在上一個世紀,使我無法想象它的未來。由此我不斷思考,思考著自己愿不愿意做它的朋友,融于這里的一山一水,可我的思緒總被北面吹來的風而打斷。
于是,我輕輕抬眼,把目光投向一座龐大的廟宇,只見一鉤上弦月牙被一簇云杉和寺廟襯托著,在山風的吹拂下悄然升空。月是萬年的月,云是昨日的云,依舊飄落于蒼天云樹之間,往復尋常,歲歲輪回。故事總是舊的,需要講述方能陳新,就像我腳下的村莊,它曾經(jīng)煙火人家,男耕女織,而今泥瓦俱碎,廢墟一片。我有時不免把這里的一切,歸功于一場戰(zhàn)爭的杰作,因為只有戰(zhàn)爭才會撕碎祥和,然而這里卻從未發(fā)生過戰(zhàn)爭,戰(zhàn)爭離這個地方非常遙遠,永遠不可波及。
我不是村莊的主人,亦非故鄉(xiāng)所在地,我只是一個過客,手無寸鐵,足無鞍馬,唯有一顆虔誠之心,前來修復昨日的夢,或許我更喜歡用夢聊以自慰,用夢歌唱過去的美好和祈愿。盡管我知道過客是什么,過客意味著沒有任何權利對這里發(fā)生的一切妄自評論,所以我從來就小心翼翼地走著、看著,直到夕陽西下,月升星掛。幾番尋覓曾經(jīng)相識的朋友,朋友已經(jīng)遠行,偎依紅爐的溫暖,無疑成為時光的沙漏,在空白的紙上寫下一片干枯的蒼茫。
自青弋江東行百里,即入江東走廊,吳頭楚尾之地。這個村莊,曾經(jīng)稻谷飄香,梨花十里。當我第一次在朋友家吃飯時,覺得這里不同于別的村莊,這里的人們秋收后,把成捆的稻草馬齊,通過梳理,編織來年夏天防熱的草帽。村里的女人們,不分老少,沒有不會編的,即便是上學念書的女童,也會在家人的熏陶下,無師自通。秋冬的鄉(xiāng)村,很少見到如此繁忙的景象。我沿著河邊的小徑,走進村子里。凝結(jié)的白霜,如一層薄薄玉屑鋪成的白絨毯子,罩在每家的屋頂之上。霜痕的瑩亮與潔白,在冬日的初陽照耀下閃爍著周身的光芒。
在與朋友舉杯間,我不禁問起村莊的名字,他說村莊靠河,原先叫河邊村,現(xiàn)在改為草帽村。村莊雖名為草帽,但村莊的房子多數(shù)是磚木結(jié)構,錯落有致,像規(guī)劃過一般。上世紀九十年代,如此整潔的村莊尚屬少見,人們不僅居有瓦房,而且民風淳樸。朋友母親一味夾菜擱進我碗里,再三囑咐我要常來,我聽出她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心實意,令我感動且萌生敬意。
臨走時,朋友母親從灶房拿出一袋脆香的笤紅鍋巴,親切地笑著遞給我說,這個你帶上路上吃吧,語氣和藹、誠懇。我知道鍋巴在當時并不罕見,普遍到每一戶農(nóng)家,但的確系屬干活佳品。接過老人手中的東西,我竟沒說出感謝的半個字??粗先宿D(zhuǎn)身的背影,頓覺柔撫萬物的暖意,填入靈魂。
再次去村莊時,已是六年后,六年時間不長,但足夠一個襁褓中的嬰兒成長為進學堂的童孩。我拎著一些老人的營養(yǎng)品,進入村莊。在村口,一個穿著比較時尚的小伙子問我,你去誰家呀!我報上朋友的名字,他說朋友已不在村里,前年他母親去世后,就去了廣州,連過年也不回來。我問他,你怎么這么清楚。他告訴我,他是剛上任的村長,并邀請我去村部坐會兒。面對朋友的離開和其母親的逝去,我胸間突然流溢著滿腔的幽哀,仿佛萬緣俱斷,如水的客愁,置我于無盡的遠處。我在村長的引領下,在村部的沙發(fā)上坐了半天,聽著年輕的村長敘述著朋友及其母親這些年的經(jīng)歷。朋友一直與母親相依為命,年近不惑才討回個貴州女人,而貴州女人容不得年邁的婆婆,整日整夜找老人尋死覓活,直吵到老人在一個平靜的夜晚,慢慢沉進河水。可能沒有人能夠說清在歷史的陰影里有多少壓碎的生命在掙扎,世間許多事情也絕非人的思維能夠解釋。村長還在敘說著,似乎永不停留。我早已聽不下去,起身打個招呼,便迅疾離開。
那一天天空無云,一縷陽光射在我的臉上,眼睛像被刺進一朵黃色菊花圈,暈眩而沉冥。我丟掉手中本是禮品的祭物,試圖擠出幾滴眼淚,眼瞼卻很不爭氣,看來眼淚是不會有的,只剩下憤怒。通過村長給我的朋友電話,我問起他母親的事兒,他語氣出奇的平靜,冤死的老人似乎與他毫無關系,最后我?guī)捉蚯螅糯饝^段時間回家聯(lián)系我。也許從這個時候開始,我接受了人性的壓抑,任何的人事都將在漠視中理所當然,或許這是一種宿命,老人的存在只是一種偶然,只是漆黑的夜里一根弱弱的燈芯。
我最終也沒等到朋友的任何消息。他活在哪里,死在何方,對我來說已經(jīng)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記憶的天地,翻涌的不只是黑夜,更有無數(shù)生命交結(jié)的線,在失喪與幸福中彼此交接。走過人生的無數(shù)坎坷,我知道人不能只為自己活,逃避或者沉默,既是懦弱,也是罪過。我這樣說,其實不帶一絲感情色彩,也不是故意去傷害某些人,因為歷史對現(xiàn)實不會產(chǎn)生任何的殺傷力。
黃昏,西天的那團紅暈褪為淡紅,并有一種幽靜的暮色,暗暗向村莊四面圍攏,朦朧的影子爬過村子,一切物事即將靜寂欲睡,漸漸地衰弱下去。此刻,我十分明白,老人去了憂傷的天堂,我必將被開除出局,她怎能了解飄在空中的往事,散發(fā)出的是讓人無法忍受的苦香。
我繼續(xù)在村莊里行走,殘壁已恢復成紫色的門樓,所見之處皆是繁花如煙,燈火輝煌;紅燈籠懸掛滿村,猶似豪門的招風旗迎風搖曳,晃得那么耀眼,那么可愛。村頭的銀杏樹,朝每個路人說著——回家去,回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