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暄
和顧娜分手后,賈小柯繼續(xù)無所事事了一段時間,東尋西覓,終于又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賣車行做導(dǎo)購。名片上印的是“客戶經(jīng)理”,聽起來像模像樣。他畢竟做過很長一段時間專職司機,懂車,活泛,會察言觀色,所以很快熟悉了工作環(huán)境,成為一個業(yè)績不錯的員工,收入也有了保障。
那種同居式的生活,實質(zhì)與婚姻已無差別,一旦從身上剝離,靈魂的許多零件似被抽去,任是艷陽高照,心中卻總是瑟瑟地冷。百無聊賴,照例上網(wǎng),或打麻將,一應(yīng)花銷都是找朋友借的。饒是如此,顧娜的身影還時不時會出現(xiàn)在他眼前,讓他心頭一緊,本來興致勃勃的事情,瞬間沒了滋味。直到有了這份工作,在馬不停蹄的迎來送往中體會到一種類似價值和尊嚴(yán)的快感,才逐漸把顧娜撇到一邊,并還清了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的所有欠賬。也終于,在他的意識里模糊出現(xiàn)了“事業(yè)”這個詞語,覺得這才是一個男人真正的外衣和底氣。
一天,賈小柯隨父母去柳樹鎮(zhèn)給他因病逝去的小姑父奔喪,他大姑的女兒孫曉梅在瑣事的間隙問他有對象沒有。他怔一下,搖頭。孫曉梅指著正在廚房外洗菜的一個姑娘給他看。姑娘膚白,瘦,一頭剛剛燙染過的黃色的蓬松的卷發(fā)。因為干活低頭,露出一段光潔的脖子,在陽光的照耀下晶瑩剔透。這段脖子,讓賈小柯的心撲通撲通猛跳幾下。孫曉梅問,咋樣?賈小柯笑笑。孫曉梅說,姑娘很能干,自己在鎮(zhèn)子里開了個內(nèi)衣店。賈小柯不置可否,“能干”這個詞語,并沒有在他這里給姑娘增添多少光環(huán),但此刻他卻在這個詞語的引導(dǎo)下真切注意到了姑娘在洗菜盆里上下飛動的手,覺得堂姐的話果真是沒錯的。
不錯吧,孫曉梅又說。賈小柯又笑笑。
人家要招上門女婿,我覺得對你來說正好。她們姊妹兩個,老大已經(jīng)嫁出去了。因為熟悉他家的情況,孫曉梅這樣說道。
倒也不能說“正好”,只是不成問題罷了。早些年,父母已經(jīng)給他承諾:如果他愿意入贅誰家,他們絕不反對。如果他要娶妻入門,他們砸鍋賣鐵也幫他完成心愿,就像當(dāng)初對待他哥哥那樣。
顧娜也是姊妹兩個。在和顧娜相處的那兩三年里,他也問過顧娜,到底誰上誰家??深櫮葘Υ烁緵]有概念,所以后來始終擱置未提。倒是這么多年的社會經(jīng)驗讓他明白,如果他入贅女方,確實可以省父母許多錢財和麻煩。至于孩子姓誰家的姓,那有什么要緊?
洗菜水濺到了姑娘褲腳上,姑娘用濕漉漉的手挽起一截褲腿,露出一段蓮藕般的小腿。此時,姑娘抬眼飛快地瞟了他一眼,似乎注意到了他與孫曉梅的竊竊私語。
深秋了,賈小柯不知挽起褲腿的姑娘是否能感受到空氣中的寒意,腳脖子上星星點點晶瑩剔透的水珠是否冰涼,反正他替她感受到了。
接下來的事情飛快而順暢,一個月后,姑娘已經(jīng)躺在了賈小柯城里出租屋的床上。在姑父葬禮上的初次見面,賈小柯看到了姑娘身體首尾兩端的白,如今終于窺得全貌了。哄騙一個姑娘上床,是賈小柯的拿手好戲,幾乎沒有不成功的。事畢,在姑娘潮紅的臉的映襯下,他納悶,一個人的皮膚怎么可以如此之白,紫外線就對她沒有一點殺傷力嗎?
再一個月后,賈小柯做了這個叫鄭欣的姑娘的上門女婿。
并非沒有思想斗爭。第一次溫存之后,賈小柯已經(jīng)決定要和鄭欣在一起。但鄭欣在鎮(zhèn)子里,他在城里,之間相距三十公里。不算遠,卻是一段憑賈小柯當(dāng)前條件和能力無法克服的距離。他在車行工作,可以開著各式嶄新的車子幫客戶試乘試駕,卻無法把任何一輛開到柳樹鎮(zhèn)去。車行下班晚,待到下班,通往那里的最后一班公交車早無蹤影。而且,他們沒有休息天,周六周日,反而是生意最好的時候。這讓賈小柯很無奈,夜晚在床上,只好輾轉(zhuǎn)反側(cè),孤獨又心癢難忍地思念著那瘦而修長大概已經(jīng)獨屬于他的雪白的身子——他訝異,只要不在自己身邊,鄭欣出現(xiàn)在他腦子里總是通體雪白的身子輪廓,而臉的模樣卻不甚清晰。越想,越不清晰。
第一次床笫之歡,待鄭欣抱著他沉沉睡去,看著鄭欣纏繞在他身上的雪白身子,那個總是困擾他的問題再次浮上他的心頭:他是鄭欣的第一次么?但是,他沒有也不計劃像當(dāng)初試探著問顧娜那樣把這個問題問出來,只好自我寬慰,都什么時代了,還關(guān)心這個!而他具有的生理知識,無法從兩人的實際行為和表現(xiàn)中得出結(jié)論。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把某個念頭從腦海摁至胃里,以便從此再不思及這個問題。
他也央求鄭欣多來城里看他,但下了床的鄭欣很冷,她說,我有內(nèi)衣店呢。據(jù)說,她的內(nèi)衣店干得欣欣向榮,他沒有理由阻滯人家的財路,何況人家還不是自己媳婦兒。于是,一天忙罷之后,他總是打手機問候一下。電話總是會及時接起來,卻也不過如此。他問,她答,他一句,她一句,他沒話,她也沒話。最后,只能是他主動把電話掛掉。短信、微信也是,他發(fā),她才回。
這樣持續(xù)了大概十天。某日,因為陪客戶吃飯,回來得太晚了,又喝了許多酒,頭腦昏沉,一上床,就睡著了。半夜醒來,他才意識到昨晚沒給鄭欣通電話的。趕緊翻看手機,鄭欣也沒給他打電話,包括微信、短信。許多天來在他心中若隱若現(xiàn)的薄薄失望,終于化為薄薄涼意。
第二天晚上,他故意沒給鄭欣打電話,看她什么反應(yīng)。而人家果真沒把電話撥過來。第三天,他再試探,亦是如此。他也拗起了性子,第四天,第五天,依然如此。因為心里揣著這個事情,亟待夜晚來臨驗證,白天的日子,有時居然顯得寂寂難熬了。第六天,他終于投降,主動把電話撥了過去。仍像以前那樣,電話瞬間被接通。簡單寒暄過后,賈小柯問,我不給你打電話,你就不能給我打個電話?鄭欣說,又沒什么事。這句話,如催化劑一般,讓賈小柯的薄薄涼意洶涌起來。他賭氣般地未道任何象征著掛電話的結(jié)束語,摁下了手機的掛斷鍵。
當(dāng)初顧娜動不動就把電話打過來,讓賈小柯一度很煩,尤其是和朋友在一起的時候??舌嵭廊绱死淠肿屗麘岩伤欠裼悬c寡情。這讓他猶豫,他到底是否應(yīng)該把自己的終身與她綁在一起。念及他已得到她的身體,心便軟了。
于是,兩個人終于三拜九叩,成了真正的夫妻。
走入婚姻的賈小柯遇到的第一個問題,是他的岳母、他如今亦稱作媽的這個叫做邢秀秀的女人,讓他辭掉城里的工作。鄉(xiāng)下沒有城市人那種規(guī)矩,岳父岳母是可以稱作叔叔嬸嬸的也通常稱作叔叔嬸嬸的。但像賈小柯這樣的上門女婿,對岳母岳母必得稱爸媽。結(jié)婚之前,有人就此鄭重其事告他。賈小柯心里一笑,想,這有什么,只要不逼自己稱自己的親爹親娘為叔叔嬸嬸也就好了。
這是他婚假的第六天,再過四天,他就得回城里上班了。即使新婚燕爾,鄭欣仍是他所不能理解的那副冷漠模樣,讓他在床上床下的所有熱情和挑逗都顯得無聊、無趣。當(dāng)年和顧娜,可不是這么一種感覺啊!當(dāng)然,青春的身子還是讓他貪戀的,尤其是和顧娜分手這么久且再沒有別的女人之后。鄭欣也會做必要的配合,但再沒有第一次時的那種羞澀和妖嬈了。
典禮、回門、會親家一切瑣事都已過去,忙碌和疲憊之后,他也感到了一絲輕松。怕耽擱生意,今天一早,鄭欣回店里上班了。中午吃飯時,就他和邢秀秀在家。
邢秀秀說,新婚小兩口,兩地守不住,回來找份活干吧。
賈小柯是喜歡當(dāng)前這份工作的,他自然舍不得。他坐在凳子上端著碗往嘴里扒拉著飯說,我正干得好呢。這時,筷子從碗底翻出一塊姜,熗鍋時被油炸的焦黃,他隨手夾起就扔了出去。邢秀秀剜了他一眼,表現(xiàn)出極大的不滿。賈小柯以為姜塊扔在地上不妥當(dāng),就用腳踢了踢,想把它踢到放泔水桶的那個角落里去。
邢秀秀說,冬吃蘿卜夏吃姜,姜是大補呢。
原來說的是這個。冬吃蘿卜“夏”吃姜,看著窗戶外楊樹枝頭最后幾片搖搖欲墜的葉子,賈小柯沒吭聲,他就奇怪,從小到大,他都會像方才那樣把碗里的姜給扔出去,習(xí)慣得不能再習(xí)慣,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如果在餐桌上或朋友家,至多不像剛才那么隨意,扔的地方不同罷了,怎么到這里就成了事兒了呢?他沒再說什么,筷子運作的速度卻慢了許多。
邢秀秀又補了一句,一斤姜五塊多錢呢。
還不依不饒了,賈小柯生了氣,本來碗里還剩了幾穗面條,他啪地把碗放在了灶臺上,上了樓。上樓時他還想,不是一斤姜五塊錢嗎,你不妨計算計算碗里那幾穗面條幾片菜葉到底值多少錢!
他們住的是鎮(zhèn)子邊農(nóng)村的那種老式獨家院,樓上樓下。他和鄭欣住樓上,老兩口住樓下。上樓上到半截,邢秀秀在廚房喊道,賈小柯,你啥意思!他沒理她,上了樓,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打開了電視。鄭欣還在店里忙活,原來說好中午他要給她送飯的,突然就沒了心思。
十分鐘后,孫曉梅突然把電話打了過來。聽了電話才明白,這個多事的婆娘,居然把這么丁點小事電話告訴了表姐,只因她是他們的媒人。邢秀秀說,一個上門女婿,剛幾天就這樣,這不是在和我們家示威么?他吃我家的喝我家的,我說他一句就怎么了?
孫曉梅也覺得邢秀秀小題大做,便好言勸慰幾句。邢秀秀說,也不是一片姜的事兒,凡事要有個規(guī)矩吧,上門總得有個上門的樣子。咱再說回來,就事論事,西頭老趙家那個上門女婿,結(jié)婚前不是個假齋公么,說什么不吃姜不吃蒜,餓他幾天,吃起來一疙瘩勁兒呢。你要不管,我找他爹媽!
賈小柯哭笑不得。
這還沒完,晚飯時分,鄭欣從店里回來,上樓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干嘛和我媽生氣?
賈小柯瞟他一眼,說,你們家炒菜的姜絲都要一條一條吃掉?
鄭欣說,吃掉也毒不死。
賈小柯突然發(fā)現(xiàn),鄭欣說這話時,和邢秀秀的口氣一模一樣。此刻,他的氣惱中,又夾雜進一絲委屈,不想爭辯,便下了樓,出了院子,在村子里閑逛起來。
鎮(zhèn)子里,他只認(rèn)識小姑和表姐兩家人。當(dāng)年,孫曉梅是靠小姑介紹嫁到了這里,他是靠表姐介紹招到了這里。這么糟敗的心情,他不想上她們?nèi)魏我患掖T,只好漫無目的地亂走。走了大約兩三里路,經(jīng)過許多人家的家門,彌漫在空氣中的飯菜香,讓他的肚子也咕嚕嚕地叫了起來。在一個門口,他還隱約聽到一句,那不是老鄭家新招的上門女婿么,倒是一表人才。他突然覺得“上門女婿”是個多么羞恥的稱謂,連“一表人才”都不能減損這種羞恥半分。他決定再往前走走,到個繁華點的地方,找個小吃攤把晚飯解決掉。一摸,口袋里沒帶錢。
新婚第二天晚上,鄭欣說,以后把工資交我吧。賈小柯本來就是沖動型性格,盡管有諸多不滿意,他還是希望和懷中這個終于溫?zé)崞饋淼墓媚镆坏狼靶校鸫a在彼時彼刻,絕無二心。而且,他大約知道,各家夫妻大概都是這么做的,所以毫無異議,當(dāng)即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腦海里突然飄過顧娜,想起他在失業(yè)的那許多日子里,一直是花人家的錢,心里就愧疚起來。這種愧疚,迅疾轉(zhuǎn)化為當(dāng)下的一種柔情和決心。為表誠意,他光身下地,從包里掏出婚禮當(dāng)天他得的“新人錢”,一股腦兒給了鄭欣。此刻,他有點后悔了。
叮咚一聲,手機來了一個短信。掏出一看,是鄭欣。短信就四個字:回來吃飯。依舊那么冷冰冰,沒有一點他所期望或能感覺到的溫度或歉意。賈小柯沒再向前挪動腳步,站在原地躊躇半天,嘆一口,身子扭轉(zhuǎn)回去。
沒有這個短信,賈小柯亦無路可走。總有一堵看不見的墻,突然無緣無故就豎到了他眼前。踏入社會以來,這種情境不同卻總是熟悉的感覺常常把他侵蝕,讓他青春陽光的面容覆上一層別人不易察覺的陰翳。
回去后,岳父岳母和鄭欣都在廚房。他拖過一把小椅子坐下。鄭欣給他盛了一碗湯面,并沒直接遞到他手中,而是擱在他近旁的小餐桌上。他自己端起,呼啦呼啦吃了起來。餐桌上有一盤餾熱的饅頭,他沒動,也沒人讓他。
又發(fā)現(xiàn)一片姜,賈小柯猶豫一下,夾起,本來想扔到廚房角落的泔水桶里,遲滯一下,擱在了餐桌上。他看到大家都看到了他這個動作,但都沒說什么。
空氣滯重得讓人不舒服,岳父老鄭用咳嗽聲清一下嗓子,打破了這份沉寂。他說,小柯啊,咱們家是個民主的家庭,有啥話就說,不必背背藏藏的……嘴還在動,話還沒說完,卻被邢秀秀嗆斷了:沒事少放你娘的屁。岳父已經(jīng)張開的嘴停留一小會,合上,起身出去了。
吃完這一碗,沒再多吃,賈小柯上了樓,打開了電視。過了一小會兒,鄭欣也上來了。這幾天,兩個人看的是同一電視劇,所以不存在搶臺讓臺問題,廣告間隙,鄭欣眼睛朝著電視,說,你把城里那份工作辭掉吧。賈小柯這才想起,今天邢秀秀是說過這話的,只不過后來因為生氣中斷了這個話題。
他依然像答復(fù)邢秀秀那樣答復(fù)鄭欣,我正干得好呢。
可你連星期天都沒有,以后如何回家?
這確實是個問題。這個問題在婚前就曾經(jīng)縈繞于他腦海。不過賈小柯素來是個得過且過的人,他才沒有耐心和勇氣去做深一步的考慮呢,好像問題真正到了眼前,不費周折就會自動解決掉似的。
你可以進城啊。
我有內(nèi)衣店呢。
可我也有我的工作啊。
是你來的我們家。鄭欣眼睛依舊朝著電視,冷冷地來了這么一句。
那你也是我老婆!這句話沒有任何分量和應(yīng)答邏輯,可氣急的賈小柯想不出其他更有力度的來。
兩個人不再說話,各自氣呼呼卻裝作平靜地繼續(xù)看電視。每晚兩集的連續(xù)劇結(jié)束,賈小柯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影頻道,里面正放成龍的電影。這部電影賈小柯已經(jīng)看過好多遍,但仍舊吸引了他的目光,到了關(guān)鍵處,他的嘴角終于咧了起來,嘿嘿笑了一聲。
也許是這一聲嘿嘿刺激到了還在生氣的鄭欣,她說,睡覺吧。
賈小柯說,等等,看完。
現(xiàn)在!鄭欣不容分說。
賈小柯就是這么個性格,他幾乎已忘掉了剛才的不快,訕著臉對鄭欣說,再少看一會兒。
鄭欣刷地起身,你要看晚上就在客廳睡吧!然后大步流星走進臥室,關(guān)上了房門。
賈小柯撇一下嘴,想,管你!
看了一會,賈小柯突然就無趣了,那種空落落無所憑借無所依附充滿不安的無趣。成龍在屏幕里所有動作所有噱頭制造的喜劇效果,只成了一個影像在他眼前晃動,不再有任何實質(zhì)性意義。他拿起遙控器,把紅鍵按下,屏幕里的喧騰幻作最后一條光亮徹底偃旗息鼓了。
賈小柯起身,往臥室走去。握住把手?jǐn)Q門,里面居然反鎖了。他的心咯噔一下。
他反扣手指敲了幾下門,里面沒有應(yīng)聲。他又拍了幾下,依舊沒有。拍的力度加大,還沒有。他先傻了一小會,憤怒開始噌噌噌往上涌,腳便不自覺啟動了應(yīng)對程序,一股力量從膝蓋往腳尖處疾馳,腳掌便抬起幾公分,但他還是忍住了。
踅回沙發(fā),一骨碌躺下,頭枕在沙發(fā)幫上,生了半天悶氣,想她不會如此絕情吧,可眼見時間流逝,掛在客廳墻上的鬧鐘秒表在暗夜里咔咔行進越來越響,里面依舊沒有動靜。
這是一年中最難熬的一段時間,天氣變冷,卻還沒有暖氣。到了午夜,屋內(nèi)溫度似乎下降得更快。賈小柯想,你他媽的總得給我一床被子吧。
直至賈小柯睡著,鄭欣也沒有出來。凌晨五點多,賈小柯被凍醒了。剛從睡夢中醒來的他感受著被沙發(fā)幫硌疼的腦袋,怔忪半天,從依稀可辨的家具中,才逐漸回到現(xiàn)實,認(rèn)清自己處境,借著彌漫在客廳里的寒冷空氣,讓浸到心中的寒冷轉(zhuǎn)化為一種決心,翻翻自己的包,里面還有幾十塊錢,他起身,下樓,打開大門,往遠處走去。
未休完婚假的賈小柯回到了車行。
接下來的事情是,邢秀秀給他父母添油加醋告狀,隨之以婚姻相威脅堅決提出讓他辭去城里工作的要求,并承諾給他在當(dāng)?shù)卣乙环莨ぷ?。他父母利用有限的人生?jīng)驗三番兩次苦口婆心給他做工作并動員孫曉梅及一切可以動員的人給他做工作,讓他識清眉眼借坡下驢顧全大局團結(jié)一致向前看,他終于忍受不住各種聒噪,權(quán)且妥協(xié)了。
整個過程,鄭欣家沒有一個人和他直接會面和通話,他們堅決要吃定他,而且,似乎事先預(yù)料到能夠把他吃定。
賈小柯接下來的工作單位是一家鋼鐵廠,工作簡單到極致,拉閘,合閘,再拉,再合,掙錢也可以,卻極度無聊。勞動過于簡單,是對一個人智商的侮辱,而且,工作室里就他一個人,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想想在車行的那種迎來送往,簡直是恍若隔世。
邢秀秀不止一次和他說,你看你來到我們老鄭家命有多好,誰能給你尋到這么輕巧的工作?你看老李家那誰誰誰,還有老魏家那誰誰誰,都是在廠里搬料,累還不說,關(guān)鍵是一天下來糊得灰眉土眼,哪有你神氣?說得賈小柯都快倒胃口了。
至于他和鄭欣,雖說磕碰別扭仍舊不斷,但越過一段時期回頭看,兩人關(guān)系還算是平穩(wěn)且大致可以接受的。有一天晚上,因為一件小事,兩人起了齟齬,小柯就從柜子里取出一條被子單蓋,同床不同衾,而且憋足勁堅持了好多天。事實上也不用憋多大勁,因為賈小柯發(fā)現(xiàn),后來他并不怎么貪戀鄭欣的身子,和當(dāng)年對顧娜的那種熱情勁兒簡直不可同日而語。鄭欣那種冷,雖然偶爾經(jīng)他一番挑逗會升溫到讓他也能暫時忘我,但底色總是存在的,事后總覺無趣。于是,快半年了,鄭欣的肚子仍沒有動靜。也就是這段時間,突然有一天,趁鄭欣不在,邢秀秀叫住了他,語重心長推心置腹地說,小柯啊,晚上睡覺怎么能不脫衣服呢?賈小柯既驚訝鄭欣這事也和他媽說,又可笑說還不說透,用“不脫衣服”打了個幌子??蓱z的是,某晚鄭欣在他心靈最柔軟的那種時刻,成功收走了他的工資本。事后想來,略略后悔,忍不住扇了自己一下,他吃過沒錢的虧了,看來自己在女人面前意志總是不太堅決。
工廠離家十多里地,鄭欣給他買了一輛電動自行車,如下班時間合適,他會路過鄭欣的內(nèi)衣店把她給捎回去。他把車騎得飛快,坐在車后的鄭欣緊緊摟著他的腰的時候,兩個人最像一對夫妻。也有鄭欣生意好的時候下班很晚,她不讓他等,他就獨自回去。也有獨自回去邢秀秀老兩口不在的時候,緊鎖的鐵門板著臉對他嘲諷,讓他心中老大不是滋味。他對鄭欣說,我來你家都這么長時間了,還不能給我一把鑰匙嗎?見鄭欣沒吭聲,他又補了一句,我是你老公啊。鄭欣眼睛都沒抬,說,我二十多年了還沒鑰匙呢,你才幾天?這話倒是事實,讓賈小柯把氣悶在心里,再無話說。
轉(zhuǎn)眼到了春天。一天傍晚下了班,幾個工友約賈小柯喝酒。賈小柯心怯,給鄭欣去了個電話以征得同意。
鄭欣說,好。不再多說一個字。
于是就喝酒。喝完,都有點暈乎乎。有人提議,咱們?nèi)ハ磦€澡吧,我請客。說請客,自然指的是桑拿,普通洗浴不需要強調(diào)這兩個字的,賈小柯心就癢癢。從城里回到鄉(xiāng)下后,他再沒洗過桑拿了??磿r間,已經(jīng)快九點了,心又怯。窗外,下起了小雨,正好有個由頭。他給鄭欣再去個電話,鄭欣已回了家。他說,老婆,下雨呢,現(xiàn)在回不去,我和朋友去洗個澡吧?
鄭欣又說,好。聽起來依舊爽快,卻依舊不多說一個字。
這種爽快卻讓他平添幾分擔(dān)憂,但玩的吸引力遠遠大過這份擔(dān)憂,就一起洗澡,按摩,一切結(jié)束,已經(jīng)快十一點了。出門,雨下得更大了。掏出手機,卻關(guān)了機,心就咯噔一下,要是鄭欣給自己打電話怎么辦,她不會怪罪自己是為開什么小差故意關(guān)的吧——當(dāng)年和顧娜在一起,他是開過這種小差的,因為怕顧娜把電話打過來,他也是關(guān)過手機的——打開手機,卻是沒了電,屏幕亮了一陣子,便又自動關(guān)機了。他放了心,想如果鄭欣回去責(zé)問他為什么關(guān)機,他可以拿手機給他看。
即使如此,他依舊無法排空那種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壞事的不安。他對自己皺皺眉頭,我他媽的啥也沒干,不安啥啊?
這是今春的第一場大雨,比臨行時賈小柯在衛(wèi)生間撒的最后一泡尿還來得暢快,雨水嘩嘩嘩澆灌著地上的一切。不能再耽擱了,他騎上電動車就往回走,雨大,道路模糊不清,可賈小柯仍騎得飛快,他靠著感覺分辨道路,越來越感到不安,只好靠速度來消解不安。忍不住再問自己,事事都和鄭欣請示匯報過了,不安又來自何處?
快到一半路程的時候,電動車撞到了路中央的一個坑洼上,一個反彈,車和人分離,賈小柯跌到了路邊。起來,倒是沒受傷。再發(fā)動著車子往前走,車卻滯重且搖擺起來。下車細(xì)細(xì)查看,卻是前輪胎爆了。真他媽的,賈小柯在心中暗罵,這可怎么辦?想向人求助,不自覺就掏出了手機,一掏出來,他的眼睛被驚瞎了!不知什么時候,手機居然自動開了機,而且,上面赫然蹦跳出鄭欣的六個未接電話!他趕緊把電話撥回去,號碼剛剛跳躍到手機屏幕上,又神奇地關(guān)了機,再也打不開了。
真是見鬼了,賈小柯又訝異又害怕,鄭欣和邢秀秀兩張發(fā)怒的臉同時橫在他眼前,鄭欣的冷,邢秀秀的刁。也不再想求助的事兒了,決定就那么把車給推回去。
推車過程中,賈小柯才發(fā)現(xiàn),如果把火熄掉,車根本就推不動。如果把車發(fā)動著,推車的手?jǐn)R在把手上一不小心就會帶大油門,車便急速前躥,他就得隨著車子的速度往前跑。趕緊放松油門,車戛然而止,而慣性卻不饒他,胸脯便越過握著把手的胳膊往前栽去,戲耍他一般。就這樣,一會走一會跑,賈小柯跌跌撞撞往前趕。中間,因為坑洼,車還倒過好幾次。雨水加汗液不斷漫入他的眼睛、衣服、鞋子,剛剛洗過的頭發(fā),都糟蹋得不成樣子了。
總算到家了,他一手扶車,一手拍大門,怕雨水聲削弱拍門的聲音,他用的力氣老大。黑暗的門縫里突然迸射出的一束燈光,隨之門打開了,是邢秀秀,那張慍怒和厭煩的臉,在門廊下昏暗燈光的照耀下一覽無余,奪目驚心。
賈小柯怯怯地叫了聲“媽”。他很少這么稱呼這個女人的,一旦脫口而出,羞愧迅速燒紅了他的臉,那種做錯事的感覺又強烈了幾分。他在心里罵自己,神經(jīng)了要叫她一聲“媽”呀?
邢秀秀側(cè)下身子,容他推車進去。他把車支在門廊下以防雨淋著。為表歉意,他主動去幫邢秀秀關(guān)大門,邢秀秀一把把他甩開,低聲喝問道,這么晚死哪兒去了?
這個女人說話本來就難聽,但這句話帶出一個“死”字,還是讓賈小柯心里很不舒服。他沒理她,兀自上樓。上到半截,邢秀秀趨步緊跟過來,拉住他的衣服下擺說,問你死哪兒去了?
第二個“死”字進一步刺激了他,賈小柯的怒火升騰上來,把方才所有的不安和歉意沖銷得一干二凈,他平息一下心情,不想和她一般見識,簡單說了句“洗澡去了”。不說不要緊,這句話反倒給了邢秀秀與他糾纏的氣力,聲音瞬間尖利起來:洗澡能洗到現(xiàn)在,不怕把皮給洗脫了?
賈小柯不理他,繼續(xù)上樓,邢秀秀死拽他的衣服怕他逃脫,這樣兩人就拖曳著到了樓上走廊。賈小柯停下,冷冷地對她說,我給欣欣打過電話,不信你問欣欣。邢秀秀說,我現(xiàn)在問你呢。賈小柯說,路上車胎破了,我推車回來的,耽擱了點時間。
邢秀秀說,放你娘的狗屁!
放你娘的狗屁,是邢秀秀經(jīng)常對她老公說的話,而通常在這句話后,本欲再講一番道理的老鄭會迅速低眉順眼,俯首稱臣。聽得多了,賈小柯后來也沒覺得有什么突兀和稀奇,但她此時此刻突然用在這里,一下子打開了賈小柯怒火的閘門,殘存的酒意又給了他膽量,端過她的原話就頂了回去:放你娘的狗屁!
覺得不夠,又補了一句:你少管×你爺!
邢秀秀驚呆了,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馴服了這小子,萬沒料到他膽敢如此罵她,尚在拽著他衣服的手慢慢松開。賈小柯也驚呆了,他也萬沒料到自己會罵出這么一句話,那一瞬間憑借本能預(yù)料到的后果,讓他的兩個腿關(guān)節(jié)簌簌發(fā)抖。他想挽回點什么,可大張一張嘴什么也說不出來。
邢秀秀默默轉(zhuǎn)身,本在賈小柯眼中無比強悍的身姿突然頹敗下去,下樓去了。
賈小柯又呆了一會,他還沒從剛才的震驚中徹底清醒過來,只是,腿關(guān)節(jié)不像剛才抖得那么厲害了。走廊外的雨,仍在嘩嘩地下著,毫無停息的征兆。他閉眼凝神片刻,也轉(zhuǎn)身,過到門前,扭門,進去。把濕衣服脫到客廳椅背上,過到臥室門前,再扭門,門再一次反鎖了。他也沒有感到特別的意外,只是遺憾手機充電器在臥室里不能拿出來。折回客廳,在沙發(fā)默默坐了良久。
一件類似的往事浮上心頭,記得有一次,因為他最后一個回家忘關(guān)大門,邢秀秀連續(xù)數(shù)落他幾天不算,還挨個給他父母和親戚打電話,弄得風(fēng)雨一片。思緒由此蔓延,他居身于此的這個家庭給他造成的種種不快鱗次櫛比涌來,突然讓他覺得剛才的失控也許是一件好事。因為在那一刻,他突然生出一個決心,無比清晰,又無比堅定。
賈小柯再次回到城里,有一種蛻皮般的輕松。
再進車行也不是什么難事,他也喜歡那份工作,可一想到這半年多的許多不堪,真是不想面對那么多熟人的眼光和好事者的問詢,就暫且晃蕩著。
那晚棲宿沙發(fā),沒有像第一次那么冷,他把沙發(fā)巾掀起來裹到身上,以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狼狽。但抑制不住的各式念頭連帶矛盾心理卻折磨得他整晚幾乎沒有睡覺。
他是第二天上午離開邢秀秀家的。早晨,鄭欣出來,他想看一下她的態(tài)度,她的態(tài)度是他最后取舍的依據(jù),結(jié)果,她看都沒看他一眼就下樓去了。
他進到臥室,先找一身衣服穿在身上,剩下的收拾成一包,連帶客廳尚未干透的那身。給手機沖上電,稍待能夠開機,便給城里的一個有車的朋友打了個電話,讓他來鎮(zhèn)子里接自己一下。朋友到了后,他本來應(yīng)該出去迎接一下的,可他存了心,生怕自己出去后邢秀秀把大門從里面給鎖了,于是就用手機發(fā)了地圖定位,讓朋友直接把車子開到門前。朋友進來,賈小柯喚他上樓。邢秀秀滿臉狐疑,跟著上來,賈小柯拿起包裹遞給朋友,打開衣柜,抽了一鋪一蓋兩床被褥出來。邢秀秀說,你干啥。賈小柯不理她。邢秀秀說干嘛拿被子?賈小柯說被子是我媽縫的。邢秀秀說被套是我家的。賈小柯就把被子抖弄在床上掏被罩,邢秀秀怔了一下說別掏了送你了。賈小柯依舊掏,結(jié)果被角可能是怕他們睡覺蹬亂,被邢秀秀用針線縫住了,賈小柯用了很大力氣才扯開。
當(dāng)然隨后并不平靜,各種給他做思想工作的人蜂擁而至,但賈小柯鐵了心,再沒回去。他和鄭欣辦過婚禮,卻沒領(lǐng)過結(jié)婚證,所以兩人分手少了許多麻煩。
這天,賈小柯去商場購一雙鞋子,在一家店鋪,碰見了也在買鞋的小董。兩個人一年多沒見面也沒聯(lián)系了,彼此看到對方,就一起樂。商場第五層是美食城,兩個人就上去喝啤酒。自然要問對方情況,賈小柯說了和顧娜分手以及結(jié)婚離婚的情況。小董說,其實還是顧娜靠譜,可惜了。小柯也惋惜。問他現(xiàn)在干啥活計,小柯?lián)u頭。小董說,你跟我干吧。小柯詫異。原來,小董在一家貸款公司做業(yè)務(wù),他手下正缺人手呢。大致了解了工作性質(zhì),反正自己也無著落,小柯就答應(yīng)了。
第二天上午,賈小柯到小董所在公司報到。簡單辦理了入職手續(xù),小柯就跟上小董出去跑業(yè)務(wù)。小董現(xiàn)在是業(yè)務(wù)組長,賈小柯算是組員。很快公司就把名片給他做出來,亦是“客戶經(jīng)理”。不出一年,已經(jīng)當(dāng)過兩個“經(jīng)理”了,賈小柯在心里笑。
他們的主要工作是給有小額貸款需求的人發(fā)小廣告。當(dāng)然誰有需求并未寫在臉上,所以只能廣撒網(wǎng)多斂魚。廣告名片大小,也就是大家在轎車的窗玻璃或雨刮器上常見的那種被夾著的小硬紙片。正面印著公司名稱、地址,手機號碼,以及“創(chuàng)新金融,誠信為本”等字樣,背面寫著:
“無需抵押擔(dān)保 無需前期費用
最快2小時到賬 額度2-30萬元
公務(wù)員、個體戶、上班族戶籍不限(22-60周歲),月收入2000以上均可申請,其他訊息請咨詢客戶經(jīng)理?!?/p>
但凡有人通過他們找公司貸款的,他們可從中提取貸款額的百分之八作為傭金。每筆業(yè)務(wù)最少兩萬,也就是說,公司每走兩萬塊錢,他們就能掙一千六。貸款人付給公司的利息根據(jù)個人收入情況和信用指數(shù)從一分三到兩分六不等。平均以兩分記,公司一筆業(yè)務(wù)能賺四千八百元,款額發(fā)放時,公司先把一年的利息扣掉,然后,貸款人按月償還本金。這樣,除去員工工資及一應(yīng)開支,公司穩(wěn)賺不賠。
入行之初,賈小柯想,誰傻了付這么高的利息來貸款?干了沒幾天就發(fā)現(xiàn),客戶居然多了去。第一個月,賈小柯辦成三筆業(yè)務(wù),兩筆兩萬,一筆五萬,入手七千二百元。錢打在卡上只是一個數(shù)字,賈小柯能夠幻想出厚厚一沓的模樣。
說是無需擔(dān)保,其實對貸款人還是有條件限制的。比如得有固定收入,也就是說,你得拿出單位由銀行代付的工資本,出示連續(xù)五個月的工資流水。這是基礎(chǔ)條件,然后,查你的信用記錄,收入越高越穩(wěn)定,信用記錄越良好,利息越低。
業(yè)務(wù)再做下去,賈小柯發(fā)現(xiàn),除了極少數(shù)因為買房等原因急需用錢而又從銀行貸不出款或嫌手續(xù)麻煩的,剩下的大多數(shù)是賭博鬼,或吸毒鬼。
賈小柯眉眼正,有笑臉,會說話,這種人一看就讓人信賴,所以,他業(yè)務(wù)做得好。
大凡行政事業(yè)的工作人員,他們不僅收入有保障而且廣有人脈,即使缺錢,一般也是找朋友借。所以,他們的工作重心放在那些半死不活的企業(yè)上。除了不管不顧地往路邊的車上、單位大門口插廣告貼廣告,他們也上門兜售業(yè)務(wù)。一般單位有門房和保安,不好進去。賈小柯機靈,他會冒充勞動局或人事局等部門的工作人員,說找相關(guān)業(yè)務(wù)部門辦事,這些虛帽子通常能把人給唬住。即使門房老頭或保安狐疑半天,賈小柯反而會愈發(fā)裝出一副坦誠的樣子,所以最終還是進去了。這叫心理素質(zhì),他的許多剛?cè)胄械耐戮筒恍校思铱匆谎?,自己先就心怯了,目光趕緊躲閃一邊,被人識破馬腳。進去后,挨房間發(fā)廣告發(fā)名片,也有發(fā)了半截被人攆出去的。有時也帶著公司專門定制的鼠標(biāo)墊、筆記本等小禮品進去,這些東西一般人都用得著,這樣能容得他們說一兩句話,不至于一張口便被人喝出去。
但凡是女孩子又長得漂亮些,就不需要遭受像賈小柯這樣常常遭受的呵斥和白眼。美可以擊敗一切,別說只是進去隨便聊幾句發(fā)個小廣告了,所以,公司女孩子多,男孩子少。而大凡干這種工作的,又都是一些想多掙錢卻又吃不得苦的女孩子,這樣就有了矛盾,白白糟蹋了她們得天獨厚的好條件,最后,還是賈小柯他們掙得多。
一天,賈小柯接到一個咨詢電話,聽聲音似曾熟悉,卻想不起是誰。約定到某大酒店大廳見面,那里環(huán)境好,有沙發(fā),鮮有人過問他們到底在干什么營生,是他們經(jīng)常選擇的理想見面地點。見了面,卻是顧娟,顧娜的姐姐。在和顧娜相處的那兩三年里,他和顧娟見過兩面,聊過幾句。
看到顧娟,賈小柯心中還是怏怏不快,當(dāng)初他和顧娜最終沒走在一起,顧娟是個直接阻力,因為她自己嫁了個正式工,所以看不起當(dāng)時還在給某領(lǐng)導(dǎo)開車的賈小柯,嫌他是臨時工,沒保障。后來,她卻與正式工離婚了,當(dāng)然是其他原因,和男人的工作沒關(guān)系。分手的事情到處都是,屢見不鮮,他不也和鄭欣分手了么?這個經(jīng)驗讓他認(rèn)識到,婚姻這玩意兒太復(fù)雜了,不單是兩個人,還把兩個家庭攪和在一起。
而他和顧娜同居的那幾年,單一個顧娟攪和進來就夠他受的。也許顧娟不知道,他們分手的直接原因也是因為她。當(dāng)年,她要到賈小柯與顧娜租住的地方借宿幾晚,顧娜就把他趕了出去。某天晚上,實在無處可去,賈小柯回去,卻發(fā)現(xiàn)顧娟不在,他怪顧娜對他不管不顧,顧娜說顧娟只是回來得晚,終于二人發(fā)生了大的爭執(zhí),最后分手了事。如今想來,簡直可笑。比起鄭欣他們一家子對他的態(tài)度和所作所為,那些事還叫事嗎?
顧娟貸款,是為了還信用卡。信用卡刷爆,卻還不上,這種人多了,只好貸款。更多的人,貸了款又還不上,接著從另一個地方貸,最后形成惡性循環(huán),到貸無可貸,那些賭鬼、吸毒鬼都是這么做的。
幫她辦理完畢手續(xù),他還是忍不住問這個差點成為他大姨子的女人顧娜結(jié)婚沒。
顧娟和顧娜眉眼很像,她斜乜著眼睛狐疑地盯他看了一陣子,說,想啥好事呢?
賈小柯看到她目光里的嘲諷,想你牛逼啥???他不能說我一個月掙好幾千,你他媽的所謂的那些正式工還得讓我?guī)退麄冑J款呢。但不自覺抖弄了一下身上挺括的名牌西裝。
但還是獲得了一點有用的信息,顧娜現(xiàn)在在一家美容院做事。臨走時,顧娟說,別整那些沒用的。
這句話讓賈小柯費解?!皠e整那些沒用的”,是讓他別再對顧娜心存念想,還是告誡他倘若再出手就得動真拿硬。
他決計還是見顧娜一面。某天晚上趁心情好,賈小柯找到那家美容院,卻終于鼓不起勇氣進去,就在附近的一個臺階上等,煙一支支往外掏,最后煙蒂橫尸一地。顧娜終于相跟著兩三個女孩出來了,借著美容院門口明亮的燈光,他看到顧娜妝容有了些許變化,不再是他熟悉的那般素面朝天,眉眼口鼻因化妝品的打理較之以前更加精致明艷。說不出哪種形象更好,他的心突然痛了一下,想喊出那個他喊過千遍的名字來,嘴剛剛合攏成一個圓圈,卻發(fā)現(xiàn)顧娜突然朝她的小姐妹擺擺手,走到路邊,打開了一輛亦被燈光照耀的锃亮的黑色轎車的副駕車門。隔著投在前擋風(fēng)玻璃上斑駁的夜景的倒影,他看到司機是一名男子。顧娜上車后,兩個腦袋湊到一起,再分開,沒猜錯的話,是吻。然后,馬達聲輕輕啟動,車子幾乎毫無聲息駛離,好車子就是這樣,沒什么動靜。
“我終于失去了你,在擁擠的人群中……”美容院門口一直飄著的蒼涼歌聲正好唱到了這一句,把賈小柯的身體從內(nèi)到外唱到冰涼。
第四個月頭上,在小董推薦下,小柯也成了業(yè)務(wù)組長。業(yè)務(wù)組長不再掙傭金,除了兩千元底薪,還會從組員的業(yè)績中提成,類似某些傳銷組織的那種上下線關(guān)系。當(dāng)然,自己做業(yè)務(wù)也行,但要把業(yè)績算到某個組員頭上,到時候私下把提成提到自己口袋里就成,且能給組員抵任務(wù),一舉兩得。
組長的主要任務(wù)是發(fā)展組員,也就是發(fā)展“客戶經(jīng)理”,用了一個多月時間,賈小柯才發(fā)展了五名,簡直比跑業(yè)務(wù)都難,而一個組十名才算滿額。這五個人東奔西跑,卻沒有賈小柯干業(yè)務(wù)時的那種效果,所以,當(dāng)組長后第一個月的純薪金,并不比自己做業(yè)務(wù)拿得多。但是,組長的好處是不必被單位裁撤掉。而組員,如果連續(xù)兩個月每月業(yè)務(wù)做不夠兩筆,就面臨被裁撤的危險。
小柯發(fā)展的第六名組員,是一個叫程靜靜的姑娘。程靜靜模樣大致可以,但口有點拙。第一個月下來,只跑成一筆。小柯把自己的一筆業(yè)務(wù)給她,才湊夠兩筆。第二個月,程靜靜干脆一筆都沒跑成。這個月,賈小柯又發(fā)展了兩個組員,兩個人業(yè)績都差,賈小柯把自己跑的都算給了他們??斓皆碌椎那皟商?,程靜靜來找他,說自己不是這塊料,不想干了。
賈小柯自然要挽留,說了些大而空的勉勵的話。大概明天,還有一個客戶找他,這筆應(yīng)該能成交,他答應(yīng)這筆給程靜靜。他說,連續(xù)兩個月任務(wù)完不成才會被裁撤,上個月算是完成了,這個月我先幫你這一筆,到了下個月,你稍微努力一下,說不定任務(wù)會完成得很好呢。
程靜靜說,謝謝你的好意,問題是即使你把這筆業(yè)務(wù)給我,而我實際上也沒什么收入,總要穿衣吃飯呢。說這句話時,程靜靜不自覺地撩了一下頭發(fā),這個動作和當(dāng)年顧娜撩頭發(fā)的動作十分相像,再配上當(dāng)時滿臉的楚楚可憐,他心里的某個部分瞬間柔軟起來,一句話便脫口而出:提成你別給我了,自己留著花吧。
說完,賈小柯有點后悔,那可是一千六百元錢哪。可話已經(jīng)收不回來了,他干脆說道,下個月我親自帶你跑,教你一些技巧。
程靜靜臉的色澤變了一下,那是感激、慚愧,還有一點點少女的嬌羞雜相糅合的結(jié)果,讓賈小柯瞬間又恍惚了一下,覺得自己做出這個決定到底還是值得的。他從另一個層面反觀了一下自己的做法:領(lǐng)導(dǎo)嘛,就得大度,慷慨。
三九少年,血氣方剛,有時也有控制不住自己身體和欲望的時候,像當(dāng)年那樣,賈小柯也偶爾去尋花問柳。如今,錢對他來說不是什么大問題,除偶爾回家時給父母一千兩千,剩下的盡可被他糟蹋。不同的是,當(dāng)年他和小董他們結(jié)伙去,而現(xiàn)在是一個人去。到底人在長大,他也感覺自己有了些身份,懂得羞恥了。但再不會有以前歡愉暢快的感覺,一個人去,總顯得偷偷摸摸,心里先是有了慚愧,那種感覺便大打折扣。關(guān)鍵是,即使欲望滿足了,心里某處,一塊類似饑餓與空虛的地方還是填不滿,有時出來后,甚至比尋歡之前更大了。那種時刻總是夜晚,街燈打在他身上、臉上和周遭的一切物體上,看著街上鬼影憧憧的樹的倒影和曖昧不清的匆匆行人,一種之前從未體驗過的因無聊而來的悲傷總會襲上心頭,讓他垂頭喪氣自艾自憐起來。
他終于明白,牢牢烙在他腦海里的顧娜與新男友上車瞬間頭碰頭的親密樣子,那才是最讓他心動和羨慕的。
于是,賈小柯逐漸去得少了。
賈小柯說話算數(shù),果然帶著程靜靜跑起了業(yè)務(wù)。但這個女孩也許真不是這塊料,她永遠拉不下臉和人多說幾句話,結(jié)果有時到手的鴨子又飛了。但她似乎很享受和賈小柯在一起的感覺,雖屢戰(zhàn)屢敗,卻跟著賈小柯一起跑,再也不說辭職的事。
賈小柯也享受這種一個女人依賴他的感覺,顧娜獨立,鄭欣冷漠,相比之下,就顯出了程靜靜的好處,雖然她不大漂亮。但仔細(xì)看來,她面容還是不錯的,只不過身材矮點胖點罷了。記得小董他們說過,寡瘦的女人,性格也大多挑剔,鄭欣算是讓他領(lǐng)教了。這么一想,他也就不大理會程靜靜其實是在拖累自己。到了飯點,兩個人就隨便進個飯館吃一點。心情好的時候,賈小柯還會點兩個菜,要兩瓶啤酒或一小瓶二兩裝的白酒。這種時候,程靜靜也會陪他喝一點。程靜靜和他碰杯的樣子,滿足,鄭重,有時甚至有一點陶醉,每逢她顯現(xiàn)出這種表情,賈小柯的心就撲通跳那么一小下。
不想吃什么,就把它們從碗或盤子里挑出來撂到桌子上,再不用像在鄭欣家那樣面對姜絲犯難了。但這種無所顧忌和隨意,并不能完全讓胃歡愉,老在外面吃,食欲總會變得懨懨。這天傍晚時分,兩個人又犯難了。賈小柯問程靜靜想吃啥,程靜靜像每次那樣回答你吃啥我吃啥。賈小柯用眼睛把一溜飯館的招牌掃過去,什么都不想吃。程靜靜說,你家有鍋嗎?賈小柯瞪大了眼睛。程靜靜說咱們自己做飯吧,我會一點。賈小柯本來想拒絕,他隱隱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告誡自己別和這個女孩太親密了,但胃和另外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攛掇他說出了這樣的話:沒有,可以買啊。
于是兩個人就進超市,買了電磁爐、炒瓢以及一只不銹鋼鍋,再就是幾只碗,一小塊面板、一小袋面粉、一只搟面杖、油鹽醬醋以及兩三種蔬菜,還割了一小塊肉。這些東西都是按程靜靜的要求買的,看來她胸有成竹。
這幾乎是他與顧娜當(dāng)年情境的又一次重演,不同的是,顧娜當(dāng)年這么說,他欣然同意,甚至有點興高采烈。事實上,他們也借此開始了兩個人的同居生活。購物的時候,賈小柯有點恍惚,又有點后悔——他終于明白了自己剛才為什么會有那種不大情愿的感覺,說到底,這個事情并不像表面呈現(xiàn)的這么簡單,她給他做個飯什么的,還預(yù)示著兩個人關(guān)系的另一種可能,而事到臨頭,他才發(fā)現(xiàn)程靜靜并不怎么能入得了他的眼。那話怎么說的,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而他居然會答應(yīng),只是他孤寂得太久了,他需要某種切實的溫暖,就像母親給他做的棉被子。
然而東西已經(jīng)置備齊全了。他趁程靜靜不注意,幾次把眼睛撇過去努力再去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其他的他沒有發(fā)現(xiàn)的可愛之處,似乎除了臉蛋外,其他都真的乏善可陳。
不就是一起做頓飯嗎,自己為什么要多想呢?
現(xiàn)在賈小柯租住的是一套一居室的小房子,比當(dāng)年他和顧娜租住的房子好多了。他插好電磁爐,程靜靜開始洗菜,擇菜。他沒想到,這個姑娘居然會搟面,只是因為面板太小了,她搟不暢快,讓她的功夫大打折扣。
隨著搟面的節(jié)奏和幅度,程靜靜略過豐滿的臀部一撅一撅的,牽扯了賈小柯的眼睛,他發(fā)現(xiàn)他的下身鼓脹起來,有那么一刻,他想過去從身后把她抱住,哪怕她受了驚嚇,糊他滿臉的面粉都不要緊,但還是抑制住自己了,趕緊把眼睛扭到別處。當(dāng)然,這種抑制也不費多少力氣。
面條盛到碗里給他端過來,看上去花花綠綠的挺好看。用筷子攪了幾下,挑一口放進嘴里,算不得有多可口,但要比外面的好多了。程靜靜的眼珠盯著他,他想想,微笑一下,豎起拇指表示了贊許,然后,把吃面條的速度加快,以和剛才的贊許看起來相稱。程靜靜如釋重負(fù),專門用一個小碗給他盛了碗面湯,這個在他看來并非必要的簡單動作,喚醒了賈小柯那種家庭生活中男主的滿足感,就像他母親偶爾心情好的時候?qū)λ赣H表現(xiàn)出某種關(guān)心之后他父親所表現(xiàn)的那樣。
吃完,收拾完一應(yīng)餐具,突然閑下來再無事做,兩個人就有點尷尬。沒有電視,也沒有別的可以一同玩的東西,甚至,窗外也沒有下雨。賈小柯說,我送你回家吧。
程靜靜沒吭聲。賈小柯突然有了種過河拆橋的慚愧,趕緊把話往回挽,要不咱出去走走?
程靜靜依舊沒吭聲,但她已經(jīng)站了起來,并伸手拿過放在他那已經(jīng)略顯污濁的被子上的坤包,挎在肩上。兩個人一起往門外走,賈小柯心里有一絲輕快,卻也有一絲遺憾。到底是輕快大過遺憾,快到門口時,他緊趨兩步,好以主人的身份幫她打開房門,手還沒碰到把手,程靜靜突然從身后抱住了他,臉埋到了他的后背上,叫了他一聲名字,小柯。
在程靜靜隨他來出租屋的路上,賈小柯其實并非沒有設(shè)想過這樣的場景,甚至設(shè)想是他抱住了她,就像她搟面時他想的那樣,這是一個男人永遠在腦海中閃回只要有一絲可能便會借題發(fā)揮的性幻想。但他告誡自己,別一時沖動讓事情無法挽回。此刻身后隔著衣服仍能感覺到的那種溫暖,以及很久似乎再未體會過的某種肉欲的感覺瞬間引爆了他的身體,他已經(jīng)沒有能力再多想什么了,轉(zhuǎn)身,也抱住了她,兩個人擁吻在一起。
然后,兩人在熊熊燃燒的青春火焰中趔趄著身子倒在床上。
剛才的那絲遺憾不復(fù)存在了,至于明天會怎樣,賈小柯已懶得去想,反正,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心中那塊空落落的地方終于被這個皮膚略顯粗糙卻豐滿熱烈的身子暫且填滿了。
很快,程靜靜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這倒也沒讓賈小柯怎么震驚,顧娜當(dāng)年不也為他打過兩次胎嗎?從那晚開始已經(jīng)又過了倆月,程靜靜的業(yè)績?nèi)耘f沒什么起色,也許是她想到自己與賈小柯的特殊關(guān)系,索性放棄任何努力了。橫豎這么個狀況,賈小柯干脆很男人地說道,算,你也別再費這個勁兒了,我養(yǎng)你!
但程靜靜堅決不愿意打胎,并把她懷孕的事情告訴了母親許三葉。許三葉守寡多年,程靜靜剛上小學(xué)時,她父親因病死掉了。
婚姻的事情就提上了日程。奇怪的是,就像顧娜與鄭欣一樣,程靜靜也是姐妹兩個,姐姐已經(jīng)嫁了出去,她母親原本靠她招女婿上門呢。已有前車之鑒,這是賈小柯萬萬不能答應(yīng)的事情。小柯的父母也支持他的意見,他們說,咱家再沒錢,也要幫你把媳婦娶進來。賈小柯第一次婚姻的失敗,讓父母覺得有點對不住這個孩子——嘴上說得好,兩個孩子,到底沒做到一碗水端平。
許三葉倒也沒有如何堅持,說閨女嫁出去也行,她堅持的是彩禮的數(shù)目。在農(nóng)村,一般結(jié)婚彩禮是八萬,但她非要十萬不可。理由是,賈小柯是二婚,她們家需要用錢的的數(shù)目來撐個面子,以彌補賈小柯二婚帶來的負(fù)面效應(yīng),應(yīng)付親朋好友的七嘴八舌。
賈小柯納悶,他和顧娜同居幾年,在鄭欣那兒卻算不得二婚。因為和鄭欣舉行了那么一個貌似熱鬧實質(zhì)無聊現(xiàn)在想來幾乎是迷迷瞪瞪的婚禮,后來都沒一起鉆過幾次被窩,現(xiàn)在卻成了貨真價實的二婚。八萬與十萬,之間似乎差別不大,但對于賈小柯的父母來說,五萬已經(jīng)讓他們非常吃力,只因為八萬是個慣例,他們才勉強接受并計劃通過東籌西借來解決。再往上走,吃力指數(shù)會以幾何級數(shù)倍增,他們是萬萬不想也不能答應(yīng)的了。這半年多來,賈小柯收入倒是不少,但全被他糟蹋掉了,手頭幾乎沒有什么積蓄。
賈小柯和程靜靜屬于自由戀愛,但兩家還是象征性地找了個媒人,這樣當(dāng)面不好說的話可以靠媒人的口傳遞。許三葉一口咬定十萬,一分也不能少。她說,她要的是面子,并答應(yīng)這十萬塊的彩禮錢自己一分不昧,隨后會給小兩口買一輛車子。
在他們這個地方,彩禮錢全陪嫁過來,也是一個慣例。開明的女方家長,有時還會給閨女搭上三萬兩萬。賈小柯對程靜靜說,八萬的車子已經(jīng)很好了,為什么非要十萬塊錢,我賣過車,六萬的車子,也不錯。這么著,你讓你媽留兩萬自己花,彩禮就八萬好不好?但在這個事情上,程靜靜完全聽她母親的,不復(fù)有一絲此前對賈小柯的那種依賴。有時兩個人爭辯急了,程靜靜會說,我媽一個人,過得多不容易,她無非就是在村里人面前掙一個面子,你還計較這么多!讓賈小柯生氣卻沒有脾氣。
最后,賈小柯自己在公司貸了兩萬塊錢交給父母,這個事才算了結(jié)。
中間,因為媒人談不下去,賈小柯父母親自上門見了許三葉一次?;貋砗螅赣H對他說,你那新丈母娘,以后也夠你受的——說“也”,是因為他們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邢秀秀。賈小柯注意到,母親說這話時,目光憂郁而疲憊,欲言又止。他知道,父母并不贊同他的這樁婚事,只是因為程靜靜逐漸膨起的肚子,他們才硬咽下這口氣。
婚后,兩個人住進了城里,賈小柯跑業(yè)務(wù),程靜靜挺著肚子給他飯,也算得一種像模像樣的家庭生活。中間有過爭吵,有時還很劇烈,主要因為是錢的問題。賈小柯吸取他和鄭欣的經(jīng)驗,堅決不肯把工資如數(shù)交給程靜靜,只是每月給她兩千塊錢作為日?;ㄤN。他要孝敬父母以幫助他們還清因自己結(jié)婚欠下的債務(wù),還要按月還清那兩萬塊錢的貸款,此外還有一些必要的交際與應(yīng)酬,所以每個月幾乎剩不下什么錢。而這些花銷,賈小柯又不能和程靜靜明說。程靜靜知道小柯每月收入不止這些,關(guān)鍵是,她在追求小柯期間嘗過好處,她自然會認(rèn)為小柯當(dāng)時對她好,現(xiàn)在自然也會對別人好,于是經(jīng)常疑神疑鬼。一個人在家又很無聊,動不動會把電話打過來,不分時間和場合,弄得賈小柯很沒面子?;氐郊遥彩桥郧脗?cè)擊,暗示不斷。在這場婚姻中,賈小柯感覺自己大概就是胃稍微舒服了一點,其他都是一地雞毛。尤其是,程靜靜還沒結(jié)婚就懷了孩子,新婚夫婦最重要的性的交流被阻隔了,吵得多了,賈小柯后來都懶得回家。
在和程靜靜吵架的事情上,賈小柯吸取了和顧娜的教訓(xùn),只是拌嘴,努力不說太過傷人的話,更不會動手。就像兩個人拉著一條橡皮筋,眼看彈性限度到了極限,賈小柯自己主動松一松。還有,程靜靜畢竟懷了他的孩子,那個沒有聲息但的確存在的小東西,有時會給他一種奇妙的感覺,并由此升騰起男人的那種寬容心與責(zé)任感。
如果顧娜不打掉那兩個孩子,現(xiàn)在也能滿地跑了吧。
這還不算,婚前,許三葉信誓旦旦答應(yīng)用彩禮錢給他們買輛車子的,眼看程靜靜臨盆日期將至,仍舊沒有動靜。賈小柯和程靜靜念叨了幾次,程靜靜卻并不怎么著急。偶爾和程靜靜回娘家,自己也借機提了幾次,說自己跑起業(yè)務(wù)來,沒車總是不大方便。許三葉照例翻白眼,掙那么多錢干啥,指不定給了誰呢!看來程靜靜把他們小兩口家庭財務(wù)的事也報告這個老女人了。這點程靜靜和鄭欣有點像,啥事都聽她媽的,啥事也告訴她媽。而顧娜,當(dāng)年是多么有主意啊。
索性破罐子破摔,帶點脾氣催。許三葉說,程靜靜他姐夫做生意,借走了三萬塊錢,說好只借半年,錢回來了就給你們買。賈小柯說,沒必要非買十萬的車子,不是還剩七萬嗎,買個六七萬的車子就行,一樣開。許三葉又翻一下眼睛,咱老鄭家是說話算數(shù)的人,說十萬的車子就是十萬的車子!
其實賈小柯自己也并非這么著急,是他的父母一有機會就在他耳根旁吹風(fēng)。如果賈小柯不快點把車子拿到手里,他似乎也成了程靜靜母女的同謀或幫兇,站到了親生父母的對立面。當(dāng)然,沒車到底是不方便的,他通常坐公交或打車。有時路程遠一點又恰巧順路,他也搭小董他們的車。
再過三四天,程靜靜的預(yù)產(chǎn)期也就到了,賈小柯已經(jīng)托人聯(lián)系好了醫(yī)院。生產(chǎn)后,程靜靜會回鄉(xiāng)下賈小柯家坐月子,他已經(jīng)和父母商量好了。程靜靜是不愿獨自回婆家的,可生產(chǎn)后立即回娘家又不大符合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好說歹說,他終于做通了程靜靜的工作,就在這邊等孩子過了滿月,隨后遂她的意回娘家。而通常,孩子百日后才可回娘家的。
臨產(chǎn)前一天,賈小柯和公司請了一周假,計劃在醫(yī)院陪程靜靜。下午,還有一筆要跑的業(yè)務(wù),正好小董也要去那里,他便搭小董的順車。那里是城郊結(jié)合部,散亂的樓房、平房里租住了許多他們的工作對象。
見了面,簡單判斷,賈小柯就知道對方?jīng)]多少誠意,不想多費口舌,他就出來在路邊等小董。
小董見的人,一看穿著打扮就是個風(fēng)月女子。這種人他們見的多了,大家都以為她們來錢容易,可恰恰是她們經(jīng)常缺錢,并不怎么稀奇。稀奇的是,這個女孩屬于出奇漂亮的那種,而且是小董最最喜歡的那種類型。果然,一問,她在某洗浴中心工作。沒有固定收入和固定住所,按他們公司的規(guī)程,自然無法辦成。但女孩嬌嗲嗲地用兩條噴香的胳膊環(huán)住了小董的脖子,讓他給想想辦法,小董就心動了。能夠心動,是因為他還有別的底氣,他們會做網(wǎng)貸,只要貸款人有身份證就行,那些網(wǎng)貸公司自然有他們的路子收貸。女孩承諾,只要他能幫她貸出款來,她愿意陪他一晚上。
小董心猿意馬,忍不住對姑娘動手動腳。姑娘才不傻呢,雖不拂他的興致,但也不讓他得逞。他只好帶她去辦理流程。
從那個小區(qū)出來到賈小柯站的地方,短短一段路,小董幾次把右手從方向盤上騰出來去摸坐在副駕駛座上姑娘的身子。姑娘臉上始終保持的笑意讓他的膽子越來越大,這種突然到來的毫無阻力的艷遇讓他興奮不已。他已經(jīng)看到了賈小柯,賈小柯也已看到了他。當(dāng)年,他們曾一道去風(fēng)月場所風(fēng)流,彼此并不避諱。就在他將要踩下剎車的前一刻,小董突然有了向小柯炫耀的欲望,一把摟住姑娘的脖子,拉到自己這邊來親了一口。這個動作超出一路常軌,姑娘猝不及防,手就握住了小董的方向盤,車突然轉(zhuǎn)了方向向右沖去,撞到了瞪著眼睛看小董在搞什么名堂的賈小柯身上。
左小腿線性骨折,右腿關(guān)節(jié)粉碎性骨折,賈小柯先于程靜靜住進了醫(yī)院,還不是一家醫(yī)院。小董的車子有保險,賠償不是什么問題,他先是幫小柯在醫(yī)院墊付了醫(yī)藥費,鞍前馬后侍候著,還于第二天幫小柯把程靜靜送進了醫(yī)院。他們原本就是朋友,后來小柯混到這步,小董功不可沒,他也沒話可說。關(guān)于事故發(fā)生時那一幕不足為外人道的細(xì)節(jié),他替小董隱瞞了。
傷這么重不說,關(guān)鍵傷得不是時候。當(dāng)天,小柯的父母都撂下手中活計趕緊趕到城里來,第二天,小柯父親照顧小柯,小柯母親照顧程靜靜。女兒分娩,許三葉自然也趕了過來。
順產(chǎn),男孩,母子平安。小柯母親自然高興,但她已經(jīng)有了一個孫子,這不過錦上添花罷了。許三葉似乎更為高興,無論小孩子睡著醒著,她都會忍不住說,來,讓奶奶看看。小柯母親很不高興,有時故意幫她把“奶奶”換成“姥姥”。許三葉有時翻白眼說,我們村,奶奶姥姥都叫“奶奶”。
程靜靜出院后,按照事先約定,隨小柯母親回到了婆家,許三葉沒事,也隨著程靜靜跟了過去。這期間,小柯的右腿做了手術(shù),左腿打了鋼板,受得不是人受的罪,卻只能把所有苦、所有痛、所有思念及焦灼咽到肚子里。
同病房病友,是市財政局的一名科長,下鄉(xiāng)時車翻了發(fā)生事故,也是骨折。每天,都會有各式人等來醫(yī)院看望他,各種鮮花和高檔營養(yǎng)品堆了滿滿一地,還侵占了小柯這邊的位置。提回去,再堆滿。特別是有一天,他們局長帶了一大堆人齊刷刷來到病房進行慰問,擠得小屋子滿滿漾漾,讓小柯自己都覺得他在這里是一個障礙。果然,小柯父親主動從病房退了出去,以給他們留下下腳的位置。小柯能從父親的目光中看出那種隱隱的艷羨,自己就慚愧起來。小柯的組員中,也有三兩個忙里抽閑過來看他,只是可憐地提一兜水果,至多一提牛奶。而公司領(lǐng)導(dǎo),至今沒管過沒問過。小柯不禁在心中感慨,到底單位性質(zhì)不同,以前所有的榮光,不過是自我感覺良好。
半個月頭上,許三葉來醫(yī)院看他。趁小柯父親出去,許三葉說,小柯,咱商量個事吧。那么喜歡頤指氣使的人,突然用了這樣的措辭說話,小柯已經(jīng)預(yù)感到某種不安,便瞪大了眼睛。許三葉說,讓這個孩子姓程吧。小柯皺起了眉頭,說,為什么?許三葉說,也不為什么,我這一直把你當(dāng)親兒子看,就讓這個孩子姓程吧,也算給老程家開個門。下個孩子,姓賈好不好?
這時小柯父親進來了,許三葉趕緊說這個事情就這么說定了好不好,收拾上東西就走了。
父親問小柯她說什么,小柯遲疑半天,還是把許三葉的要求告知了父親。父親勃然大怒,我們是把她姑娘娶進門的,她憑什么提這樣的要求!
到第二十天頭上,小柯母親突然跑進城里來,說許三葉叫了一輛車子,把程靜靜和孩子都給拉走了。小柯母親挽留,說孩子還沒有滿月,這不合規(guī)矩啊。母女兩人都沒搭她的茬。許三葉皮笑肉不笑說道,靜靜沒在你家住過,整晚睡不好覺,我給咱接回去,保準(zhǔn)給養(yǎng)好孩子,這樣也好騰出你的人來去城里照顧小柯。
一聽這話,小柯父親破口大罵,既罵小柯母親沒留住孩子,又罵許三葉奸詐狡猾。近來發(fā)生的所有事情,都超出小柯的預(yù)料,他既恨且煩,卻由于雙腿的限制,毫無應(yīng)對之策,只好勸父母說,等我出院后再和她們理論。
第二十五天,小柯終于出院。他不顧醫(yī)囑告誡“不能隨便亂動”,一刻也不能等待,立刻叫了小董的車子到程靜靜家。路上,他曾想象這個惡婆娘可能會拒絕他進門,但到了后,還是讓他進去了。
小柯終于見到了自己的孩子,孩子皮膚很白,眉眼與他很像,嘟嚕嚕的黑眼睛轉(zhuǎn)動著看他。一路上集聚的怒火,終于被孩子明亮的目光稀釋了。許三葉問他想好沒有,他想挽留這一刻的美好,不愿把臉?biāo)浩?,就想了個權(quán)宜之計,說,下一個孩子姓程好不好?許三葉立即拉長了臉,說,下一個要是女孩怎么辦?
小柯的怒火刷地升騰起來,他沒想到她能說出如此自私又無恥的話,他勸誡自己冷靜,再冷靜,最后黑著臉說,不行。
許三葉出去后,小柯給程靜靜做工作。但程靜靜眼睛既不看他,也不搭話,只是抱著孩子搖來搖去,說一些大概所有女人當(dāng)了母親都會說的象聲詞,唔唔唔,嗷嗷嗷。那種表現(xiàn)出來的全身心,反倒顯得賈小柯的一切話都是無聊和不合時宜。
如果拿婚前婚后作比較,鄭欣在婚后的所有冷漠尚有跡可循,而程靜靜的變化卻令人匪夷所思,賈小柯又一次恍惚,面前的這個因坐月子養(yǎng)得白胖臃腫的女人,和那天在身后抱住他的到底是不是一個人?
等再次登門,許三葉果然不讓他進去。他給程靜靜打電話,一遍遍打,程靜靜不接,后來,還關(guān)了機。
腿還在將養(yǎng),哪也不能去,只好一個人待在床上胡思亂想。從這場婚姻開始往后捋,賈小柯甚至懷疑是否壓根就是她們母女設(shè)計好的一場騙局。但想到起初程靜靜結(jié)識他時的所有表現(xiàn),又覺得不大像。自己本就郁悶,加上父母整日里的咒罵和念叨,他腦仁子都疼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他這種情況,也許會延續(xù)的時間會更長一點,起碼這三個月,回公司上班是沒指望了。公司便暫且安排人替代了他的職務(wù),而他失去組長這個職位后,既沒了底薪,也沒了提成。他知道,公司不養(yǎng)閑人。
突然有一天,他收到法院一紙訴狀,程靜靜提出了離婚。理由是,婚前特別是產(chǎn)后,賈小柯未盡丈夫與父親之責(zé),無論在經(jīng)濟或行動上,都沒照顧他們母子。
賈小柯咨詢了律師,即使那些理由不作數(shù),如果程靜靜以夫妻不和為由提出離婚,最終法院還是會判決的。關(guān)于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賈小柯也沒什么希望,因為孩子還小,更適合跟隨母親成長。而且,一旦孩子判給程靜靜,賈小柯每月還得付撫養(yǎng)費。
這才是貨真價實的賠了夫人又折兵!如果我堅決不離呢,賈小柯問道。
了解了他的具體情況,律師說,你們只是辦了結(jié)婚,但沒領(lǐng)結(jié)婚證,在你這方面,幾乎受不到什么保護。而女方那邊,卻可以以事實婚姻起訴你,得到人家想得到的東西。
他曾領(lǐng)略過不領(lǐng)結(jié)婚證的好處,如今卻傻了眼。
他不敢想顧娜,顧娜代表著某種美好,離他似乎太過遙遠了,仿佛一個夢境。他想起了鄭欣,唯到此刻他才懷疑,自己當(dāng)時那般決絕地離開鄭家,是否太草率了?
痛定思痛,他考慮妥協(xié),不就是孩子的一個姓嗎,有啥大不了的,只當(dāng)自己入贅到程家好了,又不是沒入過!和父母商量,父母斷然拒絕,并被他的“背叛”氣得渾身發(fā)抖。他們說,咱老賈家丟不起那個臉!
“老賈家”,賈小柯在心里冷笑起來。當(dāng)年邢秀秀不斷和他灌輸“老鄭家”,哪怕老鄭是那么懦弱一個人;然后是許三葉,老公都死掉了,還念念不忘“老程家”;如今,又是自己的父母說什么“老賈家”。而他賈小柯,招也招過了,娶也娶過了,可什么時間才能有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家?
一只甲蟲探頭探腦從地上跑過,為了顯示殘余的憤怒,賈小柯父親抬起腳狠命踩下,并左右轉(zhuǎn)動腳掌碾壓幾下。有生以來,賈小柯第一次替這些他以前也會這么對待的生靈感到了疼痛,兩條殘腿深部也像受到驚嚇,感應(yīng)般地跳動起來,并拽得他的心一陣發(fā)疼與發(fā)緊。甲蟲是被腳掌碾壓而死的,而他自己可憐且可笑的人生,又是被什么碾壓至如此境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