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清
1
小柯從客戶家出來的時候,還生著悶氣。于姐的一句話看起來是漫不經(jīng)心,小柯怎么咂摸都覺得不是味兒。這家人住在三樓,坐北朝南的地理位置,通風(fēng)性能好,一天至少有八小時陽光。更主要的是枝葉繁茂伸進(jìn)陽臺的一棵樹,小柯長這么大沒見過這種樹,是水果樹?不像,如果是果樹現(xiàn)在都快八月份了能不結(jié)果嗎?女主人很信任于姐,小柯隨于姐來后,女主人就下去買菜了,整套工序不用贅述,千篇一律。先擦玻璃,之后收拾房間,清理地板。
小柯默不作聲搬來一只板凳,主動用玻璃器擦玻璃。于姐是家政公司的帶頭人,她高興就干一部分,哪天心情不好就甩手掌柜,在一旁抱著膀子監(jiān)工。小柯習(xí)以為常了,于姐干與不干,都要一個月從工資里抽百分之十的紅。
陽光投過枝葉照在小柯身上,風(fēng)一吹有陣陣香味撲來,什么香?不是女主人的香水,也不是飯菜香。小柯仔細(xì)辨別了一會兒,終于發(fā)現(xiàn)在這棵樹的枝頭,零星的幾枚白色花苞,咦?原來是一棵開花的樹?!小柯閉上眼深呼吸了一下,整個陰霾的情緒一掃而空。
唧唧唧,小柯聽到有鳥兒的叫聲,睜開眼,天哪!一只紅嘴,渾身黃色羽毛的鳥兒居然停在樹冠上,那里有一個鳥窩!鳥兒自己筑的巢兒!小柯不敢驚擾鳥兒,她和鳥兒保持著兩米遠(yuǎn)的距離。
一上午,小柯神思恍惚,草草擦完其她的玻璃,就守著這棵樹和鳥巢發(fā)呆。
女主人開門回來手里拎著一個白色的鳥籠,里面有給鳥投食的棕色竹器,飲水器皿。她徑直向陽臺的樹走去,鳥兒自來熟地落在她的手背上,小柯被她右手三枚明晃晃的純金鉆戒,弄得炫目。剛修的美甲玲瓏剔透,一股子刺鼻的香水潑來,小柯不由打了一個噴嚏。
女主人這才抬起頭瞥了小柯一眼,怎么感冒了還上班?小柯囁嚅著想說什么,被于姐截住了,噢,對不起啊,小柯早晨吃了點(diǎn)辣椒,她對辣有些過敏。于姐的解釋緩解了小柯的尷尬。
打掃進(jìn)入尾聲,這個時候,女主人將鳥籠小心翼翼掛在陽臺,站在臥室,對小柯負(fù)責(zé)的這塊玻璃看了又看,修過的眉毛一皺,于經(jīng)理,今兒這活兒我可不能一五一十給你價碼。你瞅瞅,這玻璃擦得合格嗎?于姐說,既然說好的,就不該改,我重來,包您滿意。老主顧于經(jīng)理一個不想丟棄,挽起袖子,又擦了一遍,小柯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收拾完一切,女主人很不情愿地給了二百元,小柯只拿了五十,小柯有自知之明。
于姐用眼睛的余光剜了小柯一分鐘,小柯,到哪里都別忘了你的身份。
小柯的喉嚨就像被卡了一根魚刺,來時坐于經(jīng)理的電動車,走時于經(jīng)理頭前騎車蹽了。
小柯佇立在這個小區(qū)一樓,癡癡地望著那棵盤根錯節(jié)扶搖直上的樹,小柯不心疼少拿的工資,就想知道這是一棵什么樹。小柯木樁似的戳在院子里,期待這樓的人出來一個,她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十分鐘后,出來一個撿破爛的大爺,小柯問,大爺,這是棵什么樹?大爺搖搖頭,用手捂著嘴走開了。小柯想,自己口臭?今早刷牙了。
又過了會兒,一位中年大叔手里捏著一串鑰匙走來了,小柯迎上去,大叔,這是棵什么樹?中年男人看星外來客般地審視了小柯一個來回,你連這棵樹叫什么都不清楚?怎么混的,唉!現(xiàn)在的年輕人四六不懂,當(dāng)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悲哀!這棵樹多么簡單的樹,你竟不知道。大叔一邊嘟嘟囔囔朝一輛林肯車奔去,一邊搖頭晃腦,好像小柯埋汰他了。
小柯沖他的背影嘟嚕了一句:神經(jīng)!不知道拉倒,造那一套廢嗑干嘛?你也不是植物學(xué)家,裝什么老大。
又一只黃色羽毛紅嘴巴的鳥兒飛來,在半空劃一個弧線,落在那棵樹上,兩只鳥很和諧,它們才不管陌生人小柯的眼睛,卿卿我我地互相梳理身上的羽毛。但這只的體型比前一只大了一點(diǎn),它的嘴是淺紅色,沒那只驚艷。小柯斷定,兩只鳥是夫妻。
這對愛情鳥是三樓302房牌號女主人喂養(yǎng)的?小柯一拍腦門,除了女主人,也許誰都不會告訴小柯,那是棵什么樹。那一對是什么鳥?小柯思考了很久,準(zhǔn)備再叩女主人家的門,她要弄清這兩個問題,否則,她會失眠。
小柯來到三樓,在那道門前,猶豫了半天,舉起的手又放下,就是沒有勇氣叩門。
在小柯第二十次舉手時,一個人的出現(xiàn)打消了她的念頭,確切地說,是一個散發(fā)著陽剛之氣的男人,穿著一身名牌,他左手三根手指上也有三顆像女主人一模一樣的純金鉆戒,小柯怕他誤會自己是小偷,立即掉頭往樓梯口走,對方身上散發(fā)著那種氣味,令小柯沉醉,走了很遠(yuǎn),小柯回頭看到女主人開門,投進(jìn)男人懷抱撒嬌,心隱隱作痛。
2
小柯在菜市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討價還價,最后拎著一把綠油油的韭菜,一塊姜往回走。身后那個胖乎乎的女菜販子丟來一句話:一個三十來歲的人這么摳門,每次買菜都勒價,灰頭土臉的樣子,恐怕一輩子不知穿貂皮大衣是什么滋味。
小柯停了下,沒有轉(zhuǎn)身,笑了笑,繼續(xù)朝小區(qū)走。手里那把韭菜突然像胖女人的眼珠子,盯得她渾身不自在。
冰箱里有一包手搟面,小柯在電磁爐上下了一碗面,放了一羹匙辣椒末,喝得出了一身汗。
玫玫在讀初二,中午不回來吃飯。一個人的午餐,湊合一頓算了。手機(jī)一直喑啞著,小柯期盼的信息沒有出現(xiàn)。思南在南方城市做汽車零配件銷售經(jīng)理,一年之中聚少離多。
上次走的時候是春暖花開,人間四月天。他承諾中秋節(jié)一定回來陪小柯母女過節(jié),小柯心里期待著他的歸來,玫玫早就計劃好了,爸爸回來一家人去萬達(dá)影城看《泰坦尼克號》電影,女兒說這部電影很精彩,屬于愛情大片,小柯想過,有機(jī)會也小資一把去影城,吃著免費(fèi)贈送的爆米花,欣賞這部風(fēng)靡全球的愛情大片。
小柯說,媽媽已經(jīng)有十幾年沒去電影院看一場電影了。玫玫將媽媽的話記在心上,就對爸爸提出了這個要求。思南答應(yīng)得爽快,還捏了捏玫玫的高鼻梁,嗯,我閨女想要的老爸盡力去辦,在家等著我就是了。
小柯將碗筷放入水槽,仰躺在沙發(fā)上不想動彈,腰酸背疼,這活兒一般人不稀罕干,賴漢子還干不了。
家政行業(yè)包括的內(nèi)容豐富多彩,住家保姆,鐘點(diǎn)工,刮大白,專業(yè)擦玻璃,搬家團(tuán)隊(duì),婚介所,中介,勞務(wù)等等,小柯來于姐的起點(diǎn)家政做了兩年零三個月,伺候癱瘓老太太,一天二十四小時不離人,和屎尿?yàn)槲?,臭不可聞的異味,小柯一開始接受不了,給老太太擦洗時,忍著,實(shí)在忍不住,跑進(jìn)洗手間擰開水龍頭,用嘩嘩啦啦的流水聲掩蓋她的嘔吐聲。后來,老太太的兒子把三千五百元的薪水交到她手上,小柯的脈絡(luò)也疏通了,暖洋洋的舒暢。
小柯什么也不缺,就缺錢。這也是女人獨(dú)立的最美詮釋,那時候,小柯覺著老太太濃黃濃黃的屎就是一沓沓人民幣,沒有誰跟錢有仇。
思南有自己的卡,他的工資基本存在卡里,小柯管著家里的一切花銷,水暖電費(fèi),人情來往,玫玫的吃喝拉撒學(xué)雜費(fèi)。思南說,夫妻之間花誰的不一樣?我的就是你的,我人都是你的何況錢。
后來,有一次小柯的母親做白內(nèi)障手術(shù),做為兒女,小柯有責(zé)任盡孝,交住院費(fèi)一萬元,恰好思南回來辦事,小柯手頭有些緊巴,就問思南取點(diǎn)錢出來,思南說醫(yī)院可以刷卡的,兩個人一起去醫(yī)院,刷卡時思南對小柯躲躲閃閃。后來小柯趁思南睡覺,拿了他的卡到銀行想看看究竟有多少錢?被工作人員告知密碼不對,試了兩次就沒再試,密碼三次不對賬號就會被封。小柯心內(nèi)已經(jīng)有了底,思南原來的密碼她是知道的,是思南的生日,這家伙改了密碼并沒對小柯說。
小柯咬著牙,蹲在城市的一個深巷子里壓抑著哭了一陣,回到家又悄悄將卡放回思南的黑色錢夾子里。
小柯不想聲張,也不喜歡一哭二鬧三上吊,現(xiàn)在,思南和以前是有區(qū)別,潔癖,一根頭發(fā)絲落在地板上都會引發(fā)他的歇斯底里。煙的檔次提升,從當(dāng)初的紅塔山,一路飆升現(xiàn)在抽玉溪,對飲食茶酒也有了品味,茶專喝鐵觀音,說喜歡鐵觀音越咂摸越妙不可言的感覺。對小柯也挑剔,這也不行,那也不合格。但小柯還沒發(fā)現(xiàn)他背叛自己的蛛絲馬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思南雖然對給岳母交住院費(fèi)有些微詞,畢竟也掏了這筆錢。小柯不好說什么。思南改了銀行卡密碼對小柯保密,這件事讓小柯胃里像吃了蒼蠅,吐不出,生硬地長在靈魂中。小柯只字不提,思南也心安理得,有一點(diǎn)小柯接受不了,就是性。他們聚少離多也就罷了,在一起時,思南做那事草草了事,應(yīng)付差事。小柯十分不滿,這家伙還振振有詞說,也不是十八二十三的年齡,沒那么大的火力了。小柯明鏡似的,他趴在自己身上緊閉著眼,一副痛苦的樣子,心不知飛到何處去了。
有一回,思南嘴里喊著寶貝,我要,我要,大泄二里地。小柯清楚,思南呼喚的寶貝絕對不是自己,這家伙和小柯結(jié)婚快二十年了,就沒如此親昵地叫她寶貝。寶貝是誰?思南遲疑了一下,你唄,還會有誰。小柯也就不追問,問也不能有答案。
面前閃現(xiàn)著那棵開花的樹,以及兩只愛情鳥的樣子,男人女人戴著的情侶款的鉆戒,小柯的嗓子有些發(fā)干,男人看小柯的眼神似曾相識,小柯一想起滿身珠光寶氣的女人就莫名的妒忌,說不出為什么就是不舒服。
看看手機(jī),快一點(diǎn)了。小柯起來刷了牙,洗洗臉,上班去了。
晚上,小柯做了紅燒排骨,煮了清水基圍蝦,一盤蒜毫炒雞蛋,一碗麻辣河魚,燜的紅豆飯,全是玫玫愛吃的。
吃飯時,玫玫問:爸爸還沒來電話?他可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
小柯往玫玫碗里夾了兩塊排骨,沒有,你爸也許是太忙了。
玫玫說,那你就給爸爸打電話問一下唄?又用不了幾個話費(fèi)。
小柯說,調(diào)皮鬼,好吧,一會吃完飯就打。對了,媽有個問題請教我們的大學(xué)生。
玫玫被小柯逗笑了,媽,你真逗,我中學(xué)還沒讀完呢。不過,也可以解答老媽的一些問題。說說看。
小柯就把上午在都市人家小區(qū)看到的那棵樹,那對鳥,說了一遍。
玫玫說,有照片沒?小柯這才想起忘了拍下那棵樹那對鳥,就仔細(xì)描述了一番。
玫玫緊皺眉頭,想了老半天也是沒有結(jié)果,放下碗筷說,老媽你別急,我問問度娘。
玫玫進(jìn)了她的房間,打開電腦鼓搗了好一會兒,喊了一嗓子:老媽,老媽找到了,找到了,快來看!
小柯系著粉色小圍裙跑了過去,什么樹什么鳥?
玫玫說,按照你的描述,我查了資料,大致鎖定是桂樹的一個品種,銀桂樹,開黃白色的花,花香四溢,采集的桂花可以做桂花糕,至于那對鳥,極有可能是原產(chǎn)非洲的牡丹鸚鵡,也就是愛情鳥。老媽,這種鳥具有很高的觀賞價值,它選擇桂樹做鳥巢,主因是桂花的芳香吸引了它。咱們居住的中型城市,能見到這類稀有罕見的愛情鳥,也算是幸運(yùn),那個養(yǎng)鳥的女人不一般,愛情鳥很不好伺候,即使有幾十年養(yǎng)鳥經(jīng)驗(yàn)的人,也不能輕而易舉馴服愛情鳥的……
那晚,思南沒有來電話,小柯打過去收到的是該用戶已關(guān)機(jī)。
一彎弦月伸進(jìn)小柯夢里,還有那棵蓊郁茂盛的桂樹,兩只愛情鳥圍著小柯嘰嘰喳喳歌唱。
3
太陽隱匿起來,桂樹枝中爆發(fā)出愛情鳥清脆悅耳的鳴叫,卻不飛走。翠綠色近乎透明的窗簾,被輕輕拉上,依稀可辨兩個身體合二為一,像一棵桂樹一樣立在窗前。愛情鳥唱得越發(fā)陶醉,小柯的腦海跳躍著女人男人,純金鉆戒的光芒,那么刺眼,如此扎心。
后退一步,她發(fā)現(xiàn)了男人的豪車,不是上次的白色別克,這次換了一輛紫色雪弗萊。
小柯想有錢人的日子就是任性,什么時候自己也成了有錢人,第一件事去珠寶行挑選幾款紅寶石鉆戒,將兩只手都戴滿純金鉆戒。左手離不開右手,哪個也不能冷落。
思南的電話就是在此時打來,小柯有點(diǎn)緊張,做賊了似的,顫顫巍巍按了接聽鍵,小柯,公司有個任務(wù)要我出差海南,中秋節(jié)回不了,我給你卡打兩千塊錢,帶玫玫逛逛商場,看看電影,想吃肯德基麥當(dāng)勞就去消費(fèi)啊,我還有事,掛了。
小柯張了張嘴,想對思南說什么,那邊一陣忙音。
手心捏著一層汗,手機(jī)顯示銀行卡多了二千元。小柯感到今天的天氣真不錯,桂花開得也很努力,小柯離開都市人家住宅區(qū),狠狠地吐了口氣,這二千元除了日?;ㄤN,可以把物業(yè)費(fèi)交上了,水暖費(fèi)晚一點(diǎn)交。
小柯想到一年之中必交的物業(yè)費(fèi)得到落實(shí),心情愉悅起來,一路哼著八月桂花香的歌兒:塵緣如夢幾番起伏終不平,到如今都成煙雨……
這部電視劇,小柯中學(xué)時代看過,那時候的小柯對愛情充滿幻想,嫁給思南后,生活的瑣碎顛覆了她對愛情的概念,如今這棵桂樹竟使小柯沉寂已久的心靈,有了某種觸動。不知為什么?她竟一字不差,背下了多年前深愛的這首歌詞。
小柯先去交了物業(yè)費(fèi),翻翻手機(jī)日歷還有一周就是八月十五,思南這個節(jié)日卻要在外地度過,想想這男人也不容易!小柯開始心疼起思南,眼睛有些模糊,用手一抹,竟是淚水。這二千元交完物業(yè)費(fèi)就剩六百一十四,玫玫早就想要一雙耐克鞋,說是穿在腳上特舒適輕松,她年級里有好多女生都穿。玫玫只是在飯桌提過兩次,小柯沒說不買,也沒說買。
有幾回玫玫問,媽,我爸爸不是很掙錢嗎?他的工資不上繳國庫?
小柯說,你爸在外邊行走,身上不能沒有錢,再說媽媽不也在努力賺錢嗎?
玫玫說,這可是原則性問題,你就那么放心爸爸?我們班的崔偉立她爸媽在一個單位上班,她爸都有小三了,她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不管,同學(xué)們都笑話她呢!媽,你可得小心了。
小柯戳了一下玫玫的額頭,別亂說,你爸不是那種人。
小柯說這話顯然沒有底氣,想想思南回家后的種種表現(xiàn),心沒來由地疼痛,這份疼痛就像身體里的一個暗瘡,看不到,摸不著,可無時無刻不折磨著小柯。
小柯打算去商城為玫玫挑一雙耐克鞋,也趕上商城搞促銷活動,耐克鞋打八折,小柯磨蹭了好幾個柜臺,把賣貨員弄得煩叨叨的,又勒到了五折,原價六百八,只花了三百拿下。拎著漂亮的購物袋朝外走,小柯抑制不住地興奮,剛推開門口旋轉(zhuǎn)門,就碰上都市人家三樓302的女人,肩上挎著白色鱷魚皮包兒,身穿翠花藍(lán)色絲綢旗袍挽著男人的胳膊有說有笑地走了進(jìn)來。
小柯出于禮節(jié),打了招呼,嗨!您好。女人臉上的雞肉痙攣了下,沒吱聲,男人打破了尷尬局面,你好,你是?小柯的心咕咚落入深井里,原來男人對她毫無印象,旁邊女人咯咯咯笑著說,哎呀!我忘了介紹,她是給咱家打掃衛(wèi)生的保姆,保姆!女主人表情十分夸張,故意將右手三枚鉆戒在小柯面前晃了晃,拉著男人揚(yáng)長而去。
小柯突然想有個地縫鉆進(jìn)去,轉(zhuǎn)而又一想,也許,男人礙著女人的面兒不好說他們已經(jīng)有過兩次遇見。
這個晚上,玫玫并沒有因?yàn)橐浑p期待已久的耐克鞋感到高興,而是對爸爸一次又一次不守約,產(chǎn)生了質(zhì)疑,爸爸是不是不要我們了?我們已經(jīng)有八個中秋節(jié)沒和爸爸在一起過了!媽媽,如果我是你,我就將爸爸留在這座城市,你們一塊工作,哪怕掙得錢不多,只要一家人在一起,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兒!媽,我求求你,你想辦法讓爸爸留在身邊吧!嗚嗚嗚……玫玫哭得梨花帶雨,小柯將女兒緊緊摟在懷里,望著窗外只差三分之一就圓了的月亮,嘆息了一聲又一聲。
女兒睡在她的床上,沒有回自己房間。小柯怎么也睡不著,那棵桂樹,那黃白色的花,那一對愛情鳥,始終在面前盤繞,揮之不去。那個女人輕視的笑聲和眼神像一把刀子,在一遍一遍切割小柯的心。
4
家政行業(yè)這兩年雨后春筍般在城市拔地而起,越來越多的家庭喜歡雇傭家政公司的人上門一條龍服務(wù),價格也適中。速食時代,快節(jié)奏的生活壓力,讓家政服務(wù)像快餐一樣隨叫隨到,小柯做了三年這個行業(yè),也積累了一些經(jīng)驗(yàn)。她也計劃過自己開店做,時機(jī)不成熟又不敢貿(mào)然投資。
小柯考慮過,自己做有優(yōu)勢,在于姐旗下也掌握了好多客戶資源,加上小柯和思南兩邊的親戚,發(fā)動起來將是不小的數(shù)字,投資也不大,有那么一間屋子,掛個牌子,添置一些打掃衛(wèi)生物什就可以了。
思南不贊成小柯單干,原因很簡單,小柯說的客戶資源基本是于姐的,虎口奪食有些不地道,于姐干了三十年,人脈廣,隨便請個江湖人意思一下,小柯就得腹背受敵,別沒賺幾個錢把自己也搭進(jìn)去。知人知面不知心,陰溝里翻船的事常發(fā)生。
思南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小柯也產(chǎn)生這方面的顧慮,小柯想思南不同意還有一個重點(diǎn),就是錢。這么一波算下來沒有一萬兩萬做不成。小柯哪有積蓄?家里家外的花費(fèi)全是她做家政掙的,名副其實(shí)的月光族。思南舍不得掏錢,嘴上說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實(shí)際上雷聲大雨點(diǎn)小。
小柯生氣,玫玫對思南這個爸爸也有想法。什么時候出差不好,偏偏八月十五出差?真會挑時間。
玫玫說,媽,你不是知道爸爸工作的地方嗎?換作是我,我就去探親,去看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兒,媽媽我發(fā)現(xiàn)你太過于相信爸爸了,我怕你吃虧!
小柯說,傻孩子,你連爸爸都懷疑?媽媽不是不去,媽媽需要工作,供你上學(xué)。
玫玫說,媽,我有個請求。
小柯盯著女兒的眼睛,什么請求?
玫玫抱著小柯的肩膀,媽,我要你好好打扮打扮自己,你,落伍了。開家長會時,你沒看人家媽媽一個個打扮得很時尚,其實(shí),媽媽你不丑,打扮一下肯定漂亮,我……不希望別人用鄙夷的眼神看你……這令我很難堪的。
小柯沉默了,玫玫回自己臥室了。小柯對著鏡子端詳,這張臉沒有擦過高級化妝品,不曾進(jìn)行過任何保養(yǎng),摸一把粗糙得很。眼角爬上了細(xì)微的魚尾紋,小柯忍不住想起302房的女人,那棵桂樹花滿枝頭了吧?花香鳥語,男人在闊大的落地窗前,深深擁抱著女人,兩個很快成為一棵桂樹,枝葉繁茂,繁花似錦。小柯甚至感知到男人伸進(jìn)女人嘴里的舌尖,溫潤而又有淡淡的煙草芬芳。
小柯想到此處,臉竟騰地紅了,好像男人懷里抱著的是她。這個幻覺纏綿著小柯,乃至好幾個晚上,都做同樣一個夢。小柯偎依在男人胸前,站在距離陽臺二米遠(yuǎn)的距離,他的呼吸在耳邊縈繞,愛情鳥在巢里竊竊私語,他們也成了一棵桂樹,聞著花香,她做了302房的女主人。
小柯很快就將那天遭遇的事兒忘了,這種被質(zhì)疑的經(jīng)歷也是屢見不鮮,小柯麻木了。單干的計劃始終在心海翻騰起無數(shù)浪花,每一朵都是那么蔚藍(lán)艷麗,那么詩情畫意。
小柯想著自己的公司,啟動運(yùn)營時,會燃放幸福的煙花,哪怕只是一個人的盛會,小柯也想嘗試一下。對了,租住的店面門前必須有一棵桂樹,八月桂花開,有了桂樹,愛情鳥不請自來。
小柯的設(shè)想還沒落地,進(jìn)公司時,于姐讓她去一個客戶家做住家保姆。小柯打怵,人不好伺候,不是嘴刁,就是各種小問題糾結(jié)。上次伺候一位八十歲癱瘓老太太,痰吐不出含在嗓子眼,小柯必須用手去摳,濃黃酸臭的一坨,搞得小柯兩頓滴水未沾,看什么都是那坨痰,吐得翻江倒海。發(fā)狠不干了,想想一個月一閃就過去了,幾千元到手,就咬咬牙堅(jiān)持了。
于姐看出小柯的心思,小柯啊,這次做一個月住家保姆就撤,對方下個月請他鄉(xiāng)下堂妹過來,委屈一下吧,咱這個行業(yè)吃不了苦,就沒法做。去吧,工資也講好了,一巴掌,五千,這是什么概念?也不是要你上刀山下火海,就是做做飯,拾掇房間,洗洗涮涮。約好的上午九點(diǎn)就去,該走了。
于姐把一張名片遞給了小柯,到了打他電話,他出來接你。
小柯掃了一眼名片,南陽房地產(chǎn)公司張占。電話號碼里有三個8。管不了許多,小柯滿眼晃動著紅艷艷的人民幣,忘了問于姐這張占在哪個住宅區(qū)。
打電話問下,一陣熟悉的音樂響起,居然是八月桂花香主題曲!喂,哪位?聲音充滿磁性,很好聽。
噢,我是起點(diǎn)家政的小柯,您不是請住家保姆嗎?告知一下您的確切位置,我即刻趕過去。
哦哦,好的好的,我在都市人家,你來了給我電話,我到門口等你。
都市人家?天哪!是不是……小柯想不會這么巧合吧?都市人家那么多住戶,不可能,真的不可能。距離上次服務(wù)時間不到十天,女人細(xì)皮嫩肉,養(yǎng)得像一朵剛開苞的桂花,怎么會請住家保姆?小柯?lián)u了搖頭,坐公交車去了都市人家。
桂樹花團(tuán)錦簇,蝴蝶繞著花蕊翩翩起舞,蜜蜂采蜜,地面落了一層花瓣,有兩個女人在撿花瓣,愛情鳥不在,風(fēng)刮得樹枝沙沙響。
小柯?lián)芰藦堈嫉氖謾C(jī),告知她302房牌號時,小柯險些驚掉了下巴,說曹操曹操就到。果然是他,是他!既來之則安之,走不得,小柯叩開了302房門,那個聲音磁性的男人穿著白色睡衣站在門口,請進(jìn)。隨手為小柯遞來一雙粉色繡花布拖鞋。
小柯的心咚咚咚跳個不停,她也不清楚為什么心跳厲害,是懼怕面對女人一張專橫跋扈的臉,還是?小柯脫了外套,就去臥室,她得見見女主人。
張占連聲說著,不好意思,屋里很亂,別介意。呵呵,女人不小心傷了右腿,以后給你添麻煩了。
小柯臉熱心慌,瞧您說的,這是我分內(nèi)事。
女人依在床欄上,手里捏著一把木梳,她的頭發(fā)燙成無數(shù)個小波浪,四目相對,小柯愣了,這個女人不是上次那個,她右手沒有扎眼的純金鉆戒,只戴了一枚銀戒指,年齡也比那位大很多,額頭褶子堆積,眼袋下垂。張占表現(xiàn)得倒很鎮(zhèn)定,這是我愛人,拜托你了,小柯,公司還有事,我走了。
張占穿好灰色西服,走到門口又折回來叮囑小柯,對了,小柯,別忘了給鳥投食。小柯嗯嗯答應(yīng)著,心卻被突然的情節(jié)轉(zhuǎn)換弄得七零八落。
小柯吃驚地發(fā)現(xiàn),那個鉆戒女買來的鳥籠不翼而飛,張占叫她給鳥兒投食,竟是要上陽臺,放到鳥巢內(nèi)。
5
小柯在張占家做了一個月的住家保姆,這期間,小柯除了服侍女人外,就是守著陽臺上的桂樹,觀察愛情鳥的飲食起居,張占只回來兩次,一次是中秋節(jié)那天晚上,在家里吃的飯,小柯按照女人的吩咐,做了張占愛吃的菜。
張占不知為什么,那晚很開心,拿出一瓶法國紅酒,給小柯和女人斟滿酒杯,就著桂花飄來的陣陣香味,如水的月色,三個人喝得都很盡興,張占的話匣子打開,說了很多話。他對小柯講起了桂樹的來歷,他說桂樹是他去云南做生意帶回北方的,他明知道桂樹在寒冷的氣候下不好養(yǎng),很難活,還是義無反顧地坐長途大巴車帶回來了。他說,栽下桂樹后,他公司的生意就火了,時來運(yùn)轉(zhuǎn)了,而且,這對愛情鳥的造訪也是一個意外。張占說,很多意外也是必然,就像小柯和我們的相遇。呵呵,不是天意嗎?
張占說得眉飛色舞,那一刻,小柯覺得張占很近很近,在接近她心房的地方,他們之間因?yàn)楣饦溆辛斯餐掝},可那晚,張占還是走了,他有好幾處房產(chǎn),他走時是接了一個電話,說出去有應(yīng)酬。女人波瀾不驚的樣子,也是小柯預(yù)料不到的。
還有一次,小柯給女人擦洗身子,她的右腿傷得不輕,繃著紗布,不敢隨意動彈,夾板不取出來她哪里也不能走,屎尿都在床上,小柯耐心地給她勤換布墊,不穿尿不濕。張占出于對小柯的感激,把另一個號碼給了小柯,并關(guān)照說,有事可以打他這個號碼,不要外傳號碼。
夕陽安靜地泊在西天,桂花經(jīng)過一場雨后,凋零了一地。黃白的花瓣,像一顆顆小星星被濕泥粘住了飛舞的翅膀?;ㄖx花開本是季節(jié)的輪回,那天鳥兒也不見了,早晨小柯投的食一點(diǎn)沒少。張占開白色別克回來的,拎著幾只肥碩的大閘蟹,給女人看,也許是大閘蟹的緣故,女人近乎枯萎的表情多了一絲微笑。小柯發(fā)現(xiàn)女人微笑的樣子很美,芳華時女人也是粉面桃腮,只是歲月無情,在她臉上留下痕跡。
數(shù)了數(shù)六只大閘蟹,一只約有半斤重,蒸好擺放在景德鎮(zhèn)瓷盤里,張占顧自喝了一杯五糧液,親手為女人剝蟹殼,女人響起了一個月以來難得的笑聲,認(rèn)真地吃著男人喂給她的蟹黃,談?wù)摰搅顺鰢魧W(xué)的兒子,小柯才知道他們共同撫育一個孩子,在英國劍橋大學(xué),再有三個月就回國了。女人一說起兒子,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天上的月亮。小柯有些酸楚,如果女人舍得在自己身上投資,經(jīng)常出入美容院,瑜伽店,她的臉蛋不會比那個女人遜色。
小柯想著想著就流淚,但不能讓張占和女人看到她的異樣,小柯說,我可以喝杯酒嗎?張占說,當(dāng)然。給小柯倒了一杯。在此之前,小柯不會喝白酒。這一刻,小柯很想很想喝酒,白酒,也許白酒最懂小柯此時的心情。
辛辣的液體,在胃腸里燃燒澎湃,小柯渾身像一團(tuán)火,張占說,你是不是有心事?說說吧。
小柯說,沒什么,就是想喝酒。
張占說,小柯,我說過,你需要我?guī)兔椭闭f,我在這座城市還算可以。
小柯很想很想說,她要開一家自己的公司,她在城市舉目無親誰也不認(rèn)識,辦執(zhí)照什么的都得找人;她想有一件貂皮大衣,想手指上也戴著純金的鉆戒。她心里塞著一堵棉花墻,怎么也走不出去……
最終,小柯什么也沒說。
一杯酒下肚后,小柯腦海一片空白,頭重腳輕,看東西模糊。小柯想這就是酒醉的感覺吧。小柯生怕張占嘲笑自己,于姐那句話驚雷般從頭頂滾過:走到哪里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小柯不能在張占面前丟失尊嚴(yán),她借故去了洗手間,在開啟的水龍頭旁,一根手指伸進(jìn)喉嚨一摳,哇哇哇吐得山崩地裂。
小柯重新洗了臉,拿起包里的花露水朝衣服上噴了一下,出來的時候,張占已經(jīng)離開了。
小柯心空蕩蕩的,她擔(dān)心的是愛情鳥還能回來嗎?
結(jié)算工資時,張占多給了小柯一千元,說是獎勵小柯的。小柯沒有接,張占也沒堅(jiān)持,在等張占堂妹的間隙,思南來了電話,他說,小柯你在哪?
小柯有些惱火,生冷地說,我能在哪?!在客戶家唄,什么事?
思南也是沒好氣地說,你一個月沒給我好好說幾句話,怎么厭倦我了?
小柯哼了一聲,思南你真是豬八戒,倒打一耙,你也知道被冷落的滋味,我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思南的口氣軟了下來,我回來了,你完活沒?
小柯不知怎的胸口涌上一股惆悵,行,我馬上回去。
張占的堂妹風(fēng)風(fēng)火火,拉著拉桿箱進(jìn)入客廳,小柯?lián)肀Я艘幌屡?,和張占淺淺握了握手,問候了接替她的女孩,大步流星朝外走去,在一樓,小柯佇立在桂樹下,凝視著三樓那個敞開的窗戶,枝蔓上為數(shù)不多的桂花,深深地嘆息了一聲,兩只愛情鳥二十天前就沒再出現(xiàn),或者別人收留了它們。
在都市人家小區(qū)外,一輛黑色奧迪候在那,一個人推開車門,摘下墨鏡,對小柯不容置疑地說,上車。
回到樓里,玫玫像只小燕子似的飛了過來,爸爸媽媽,你們終于回來了,我等半天了。
小柯一眼瞥見茶幾上擺著的幾樣新鮮海貨,一束紅艷艷的玫瑰花。玫玫沖爸爸使了一個眼色,思南拿起那束青翠欲滴的紅玫瑰,朝小柯走了過來,深情款款地說,老婆,二十年前,家里窮我買不起玫瑰送你,我一直欠你一束玫瑰,今天,我送給你,望你接納!
小柯看他們父女倆一唱一和,就明白了一切,這丫頭,人小鬼大。
小柯接過玫瑰,抱怨說,花這錢不是浪費(fèi)嗎?一束玫瑰幾十元甚至幾百元,能買兩袋盤錦大米……
媽,這是爸爸的一顆愛心呢!你別把愛情和物質(zhì)劃等號好不好?
小柯說,玫玫你還小,有些事你不懂。這個世界沒有錢寸步難行,女人經(jīng)濟(jì)不獨(dú)立,誰也靠不住。
玫玫吐吐舌頭,反正我不想你們再相隔兩座城市的生活,我只是想陪在爸爸媽媽身邊……
小柯在起點(diǎn)家政看到一則出租房屋的廣告,地址是:都市人家。
小柯悄悄和聯(lián)系人電話嘮了一會兒,要價太高,一年一萬五,都市人家的地理位置偏北,距離繁華步行街比較遠(yuǎn),客流量不大。小柯想放棄,可一想到那棵桂樹,她又不肯撒手。
后來,有一天小柯和思南去人社局辦事,思南將調(diào)回本市北方汽車連鎖店工作,缺少一個手續(xù),就去人社局找人處理,一個陌生電話過來了,小柯接通了,原來是都市人家那個賣主,同意了小柯提出的八千元年租金,小柯一塊石頭落了地。
小柯去都市人家交租金那天下午,被一件意外的事搞得情緒低落,那棵桂樹被鋸掉了,只剩下一個樹墩,裸露著蒼白的年輪,地上鋪著一些鋸末,顯然是才鋸掉。
小柯在另一個地段租了門市房,托出差云南的張占捎回一棵一米長的桂樹苗,在門市房前的地面弓著腰一锨一锨地挖土,栽下這棵桂樹。
每一天,坐在椅子上,推開窗,就會看到桂樹一天一個樣,蹭蹭往上拔節(jié)。
小柯想,不出三年桂樹就能長高,清秀挺拔不說,還能開出馥郁的花瓣,那時候,她摟著一窗的桂花香,等著愛情鳥成雙成對在桂樹上安營扎寨,讓一個個夢開花結(jié)果。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