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養(yǎng)宗
懷想一豆油燈下,有人仍在為你
守著一扇門。懷想十年后
依然有人在清明的荒山里哭墳
風雨如磐,海邊那塊石頭
人稱望夫石,會突然地抽搐兩三下
心甘情愿或者永不回頭
并有一只鳥,花一般也叫杜鵑,俗名布谷
又叫子規(guī),杜宇,子鵑
仿佛沒有這么多名字,就無法驗明正身
它一叫便滿嘴流血,一叫便叫斷腸
有些至愛,我今生已失之交臂
再不能夜半坐起,寫下一封信
地址可能有誤,卻義無反顧地去投遞
或拐了一百里路,專程到另一座城
喝一場酒,只為高興一下
只有大海知道,自己最深的地方在哪里
這些,已少有人認領與認命
我等待的與你得到的消息已不再統(tǒng)一
有人用槍頂著我的腰桿,要我俯下身去
辨認出一地雞毛中的塵與沙
還有更不堪的戲耍
要我使用減法,淘洗出黑炭中
最后的黑
我記憶里只收藏著幾具剔除后的白骨
并交給了大地與墓穴
一只盒子里,還留有
母親死后被我剪下的一束白發(fā)
這些都是人間陰涼的舊句
你們嫌棄我每天說出的話還是沒有新意
就是不知道,你們所說的人間
最近又出現(xiàn)了哪些新詞?
我只能說,一只金黃的老虎又回到了林中
它要回來看看,一天中
有沒有誰,對它的老巢動過手腳
林間,有占窩之美
并在樹蔭小徑上,嗅出
一個王朝散落在草間的氣味
像世界的一場秘密事件!它不許我們插嘴
更不許我來安放人類的立場
百鳥齊鳴
老大,你依然遠有天涯,近有步步逼人的蹄爪
真是苦命地來回扯啊,我一直
活在單邊。另一半。這一頭與那一頭。
偏頭痛,與夠不著。
請允許我,從人間再一次去人間。
允許狂風大作,兩肋生煙,被神仙驚叫
到那邊。
拿命來也要撲過去的另一邊
去對對面的人間說,我來自對面的人間
沒有什么可以海底撈針。但誰做下了
這個局:通天,通地,通人心。
并留下了草藥名,忍冬,半夏,萬年青
寬大無邊,可以做這做那
像個什么都沒有輸?shù)舻娜恕?/p>
親愛的,我有痛。我有二十四個
穴位,不能摸。
三百六十五枚銀針,每一枚
都可以插進我的肌膚,每一枚穿心而過
我都暗暗的,對你念出一句心經(jīng)。
曾經(jīng)在前面帶路的人,說寧愿
去踩地雷的人,懷里
藏一件暗器走向荒野的人
后來,都沒了消息。活下來的人
像我,都有點二流,甚至
連二流也夠不上
一只螞蟻進洞后,不知為何
出來后就長出了翅膀
這當中,許多事物已經(jīng)改換了名稱
夜風一疏忽,野草便成了春色
跟著流水,就有了大河
我經(jīng)常給了自己一頂莫須有的罪名
喜歡走小巷,為的是
避開被人說:看,這個人還活著
有福的人,還活得這么好
什么地方好?成都。產(chǎn)小皇帝
但出大詩人。這就夠了
地勢符合快樂活,安樂死,又有天地游
不操一山一水的心
一轉(zhuǎn)身,桌上的麻將和了
玩樂就是你的大本營
愛出川去的人與愛喝酒的人只好讓他當詩人
讓他操心宇宙之變,掛念鳴蟲口渴
歸天空所管的東西,好像
他也有一份。顯得好空闊
世事愛翻轉(zhuǎn),所有的壺都是舊的
最新的,只有正要
出入瓶口與我口的這幾口新酒
有許多替身,正在將
這種指認與身份演化成
城南又出新科狀元,城北的老榆樹
結出了額外的果子
日光之下本來早已沒了新事
只有東西南北找到了鳥的翅膀
怪夢糾纏睡不著的遺老
要死要活的大水爭走于老河道
他們說流水常新
而再兇猛的流水也只是
這條河流里的遺產(chǎn)
三千里大霧鎖大江是新事
過后江面上依然是南來北往的舊船客
不新不舊的,是遍地替身
“你變老了!”是的,老
是突然變出來的,一個囚徒終于出獄
終于可以說:“你我已經(jīng)兩不相欠”
爐火里全是炭,認從,接近仁
溪流盡頭,見到了四面八方涌來的水
在手上,石頭果然
變成了捏來捏去的泥巴
一道神諭一路被我?guī)г谏砩?/p>
現(xiàn)在解開,只有三字:“相見好”
站在星空下,看到了一盤
棋局,密密麻麻寫著我的
殘稿,它已經(jīng)不計較另一旁的誰
還要細看,歷經(jīng)良久的策劃
窄門終于打開
并傳出了先人的訓示:“跪下吧!”
感謝你一生經(jīng)歷過的苦難
你遭受的雷聲,再不會
攔腰抱住你,那些粗茶淡飯
一直長有眼睛,它們沒有虧待你
沒有忘記,你抬頭間的群峰與蒼茫
東吾洋是一片海。內(nèi)陸海。我家鄉(xiāng)的海
依靠東吾洋活著的人,表里如一。圍著這面海
居住,連同岸邊的螞蟻也是,榕樹也是
眾多入海的溪流也是
各家各戶的門都愛朝著海面打開
好像是,每說一句話,大海就會應答
像枕邊的人,同桌吃飯的人,知道底細的人
表里如一的還有海底的魚,海暴來時
會叫幾聲苦,更多的時候
月光下相互說故事,說空空蕩蕩的洋面
下面有最霸道的魚,也有小蝦苗
生死都由一個至高的神看管著。在海里
誰都不會迷路,迷路就是上岸
上蒼只給東吾洋一種贊許:岸上都是好人
水里都是好魚。其余的
大潮小潮,像我的心事,表里如一,享有好主張
經(jīng)過一番鐵心的觀察,我終于認定
即使懷有禽獸之心的人
也不敢伸出這般舍我其誰的利爪
來容納誰也幫不了我的忙的方步
再靠近點評論
甚至生就百媚而屠宰場就在附近
再看看我們的地面
千聲萬色的人,有哪個不是邊走邊丟下
一地雞毛。不是走著走著
便感到下刻就要挨刀子的樣子
它只要一打鳴
便有人自許:是不是這一天中還有一天
如果一個壞蛋一輩子愛讀書,我怎么辦?
有一些歡樂,我竟與所鄙視的人
那樣,做了又做并沒完沒了。
比如對女色的贊美,無法克己,近乎
迷醉。全然不知道地球的
另一端,正在戰(zhàn)爭。又比如
喝酒,也在同銷感覺上的萬古愁。
一想到我與他們所做的事,有走在
同一條路上的銷魂,天空
也不肯隔開我的這一天與他的那一天
甚至,被設置成少不更事的
小屁孩,都有著冒失鬼的身份。
我便在大汗淋漓中錯愕
仿佛在眾多的人間中,有一些事
總是不便讓人認錯。壞人與好人
都無法停下來。服從著,該與不該的歡樂。
終于,要去另一顆星球逃亡。紙已翻到
最后一張。這艘船,靠向了
另一艘陌生的船。大限已到
必須從自己的甲板,逃往別人的甲板
清倉,放棄,砍斷時間的
最后一根纜繩。我們
終于無家可歸。并再也不用
回來。世界終于明白,什么叫關閉
以徹底的出走,說訣別。
我留了下來。向漸行漸遠的你
報以最后一眼無限的依戀與不舍
平安啊,嶄新的星球
祝福啊,陳舊的你們
最后的我,抱住這顆老星球,抱住這舊愛
記起一本書的第七頁寫道:時間里的事情
這個人已得到了的全部。善始善終
懷揣萬卷書走向新學年的
孩子中,相信有的也懷揣著刀斧
他們的目的地很明確,殺進
黃金屋,搶走那個名叫顏如玉的人
漢字中的金句,就被這無數(shù)書生的血氣
延宕開來,并有點小隱瞞
在萬古長如夜中挑燈走路
走進泥濘,又匯入大路人馬
作為過來人,我也寫了一些句子
把人事與不齒說得半明半白
還說花樣永遠在翻新,霓虹志
與小安生河水不犯井水,懷揣刀斧
也志在功成名就,豪奪與
巧取,自古已混為一談,以便于
把混跡這兩字說得十分安分
在茫茫人海中,不作聲,樣子卻很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