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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提要:《莊子》中的三重境界的哲學思想是獲得學界認可的,然而對于莊子文學表現(xiàn)下的三個世界則少有人提及,本文針對《莊子》全文中三個世界的描寫進行分析與梳理,力圖尋找莊子思想中的“六合之外”“山間水澤”與“人世間”三個世界的關系以及其各自所表現(xiàn)出的思想內涵。
學界在對莊子的研究中常常從哲學角度將《莊子》的思想劃為混世主義、逃世主義、超世主義,也有從美學的視角認為莊子是自然主義,而在眾多“主義”面前,學者們對于《莊子》的文學表達有所忽視。本文以莊子的文學表達為中心,在文本中表現(xiàn)出的三個世界,即“六合之外”“山間水澤”“人世間”三者之間的關系進行梳理,并努力揭示彼此間的關系及對后世文人的心態(tài)、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
先秦諸子的著作中,《莊子》的文本極具特色。這不僅表現(xiàn)在他的思想觀點上,而且表現(xiàn)在思想觀點呈現(xiàn)的形式上。甚至可以說,這方面,《莊子》是中國思想史上獨一無二的存在。
孔子“述而不作”,留下的只有一部后學編纂的《論語》,是較為簡單的語錄體?!睹献印贰盾髯印返奈谋据^《論語》為復雜,但書寫方式仍“中規(guī)中矩”地表現(xiàn)為論說與言行記錄。儒家如此,墨家、法家、兵家等也大體如此,至多穿插了一些寓言。同為道家的《老子》,文體上卻更為簡單,通篇皆為說理文字。只有《莊子》,雖為思想理論著作,卻多以文學性語言表達,無論是文中的各類人物形象,還是想象、設置的各種環(huán)境,頗多精妙傳神的描寫。而這種人物與環(huán)境的描寫,便形成了屬于莊子的“世界”。
莊子筆下的“世界”,豐富,生動,極富想象力,既是表達其思想觀念的特殊的有效的方式,也成為文學寶庫中璀璨的鉆石。前人有“莊騷兩靈鬼”之說,就是看到了《莊子》與屈騷藝術上的相通與價值上的相埒。
相較于儒墨站在地面關注現(xiàn)實,莊子的“道”是以思辨為基礎,建立了“由宇宙落向人生的系統(tǒng)”。因此,他在著作中構建了三個迥然不同而又相互關聯(lián)的世界。
追求精神的絕對自由是莊子思想中最為核心的部分,這在其“超世世界”描寫方面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所謂“超世”,崔大華認為其是“不隨物遷,游乎塵外”的集中體現(xiàn),《莊子》中也被稱為“塵垢之外”“四海之外”“無何有之鄉(xiāng)”亦或是“六合之外”。這個世界是與當時的現(xiàn)實社會形成迥然不同的狀態(tài),并富有極強的“子色彩”——文學與玄幻色彩。
首先,這個世界之為“超”世,是由于其時空的超卓:“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禹之時,十年九潦,而水弗為加益。湯之時,八年七旱,而崖不為加損。夫不為頃久推移、不以多少進退者,此亦東海之大樂也?!边@里說的是東海,但深層所指乃莊子向往的超越世俗的精神環(huán)境。而構成“逍遙物外”超世世界的最核心要素,就是自然、和諧?!吧綗o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xiāng)。禽獸成群,草木遂長?!痹谶@里,人、事、物都秉承著自由的精神與閑適的狀態(tài),“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之下”。由于非功利性,所以彼此的關系是“在混芒之中,與一世而得淡漠焉”。在這個超然物外的世界中,所有生命都是以常然的狀態(tài)存在,不被外物所擾,“陰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節(jié),萬物不傷,群生不夭,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此之謂至一。當是時也,莫之為而常自然”?!笆枪是莴F可系羈而游,烏鵲之巢可攀援而窺?!痹凇肚f子》全篇中,此種玄幻神異的世界被反復提及、渲染,而一個共同的大前提,就是“出世”——超越現(xiàn)實的塵俗世界。所以莊子飽含深情地描寫這一超越的過程:“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而游無何有之鄉(xiāng),以處壙垠之野?!边@和現(xiàn)代人期盼著乘坐宇宙飛船飛出太陽系可謂精神相通了。
在這個世界中的,都是“神人”或“真人”。他們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神跡:“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薄安荒婀?,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眎,入水不濡,入火不熱……”他們與道同生,“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于是乎,享有不受約束的精神自由,意識常游于六合之外,“圣人游乎塵垢之外……至人游乎四海之外”,不僅沒有世人對于生死榮辱的憂患,且異能在身,“千歲厭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鄉(xiāng)。三患莫至,身常無殃……”
莊子塑造的神人、至人、圣人以及“真人”徜徉這一世界“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他們如此現(xiàn)實的精神狀態(tài)帶有令世人著迷的氣質,以致“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
“六合之外”的世界還有一個“變種”,《至樂》篇借髑髏之口描寫了死亡世界的景象:“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他特意把這種狀態(tài)與“人間之勞”相對舉,顯示出所向往的境界主旨在于對凡塵俗務的超脫。這一點,與佛教向往的“涅槃清凈”有一定的相通之處。
若說莊子所描繪的六合之外的世界是他超世思想的體現(xiàn),那么他遁世的處世態(tài)度則營造了一個遠離世俗卻依然存于現(xiàn)實之中的山林野外的世界。在這個遠離塵囂的世界中,超脫世俗、擺脫情欲是他們的共同點:“德人者,居無思,行無慮,不藏是非美惡。四海之內,共利之,之謂悅,共給之,之謂安。怊乎若嬰兒之失其母也,儻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財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來,飲食取足而不知其所從,此謂德人之容?!彼麄兂搅怂^的善惡、是非、毀譽的倫理標定——“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認為所謂天下至圣之名不過是“名者,實之賓也,我將為賓乎?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在這個世界中,處于山間水澤的人們奉行天道,他們“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源送司佣e游,江海山林之士服。靜而圣,動而王,無為也而尊,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這些隱于遠山中的圣人們雖無異能,但與神人至人一樣,以“道”為尊,秉承天性。受他們的影響、感召,所有生命都以其本性自由生存,“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于樊中”,“宜棲之深林,游之壇陸,浮之江湖,食之鰍鰷,隨行列而止,委蛇而處”。這些生靈早已適應了無拘無束的生活狀態(tài),因此在面對“澶漫為樂,摘僻為禮”的人世間時,他們往往如魯侯的海鳥般“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
在這個遠離世俗的世界中,莊子不僅講述了德人天人們的精神境界,也描述了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讓王》中曾借高士善卷之口描述道,“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種,形足以勞動;秋收斂,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善卷不受天下是因找到了與天同在的精神境界,隱于世外方能逍遙于天地之間。而這一逍遙的精神境界便被莊子描寫為六合之內卻遠離凡塵的深谷水澤之畔。
人是社會角色,現(xiàn)實社會對于世人思想以及精神層面的影響是不能消除的,這種現(xiàn)實的狀態(tài)莊子也不得不承認。因此他在對以上兩個世界的憧憬與向往外,也架構起了在世間凡塵中的世界。莊子描述這一世界時不斷告訴世人,凡間塵俗中依然可以保有自身那一份寧靜安詳?shù)谋拘?。“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無為。無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佣堃?,淵默而雷聲,神動而天隨,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焉?!鼻f子認為他們在外貌上或許與常人無異,但思想與行為卻展現(xiàn)出其精神的超然:“無為為之之謂天;無為言之之謂德;愛人利物之謂仁;不同同之之謂大……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淵。”也就是說,在煩擾的世界中,“體道”的“全人”依舊能尋找到自己的精神世界,他們內心深處,與天道同在,而在外在卻與眾生無異,“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內直者,與天為徒。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外曲者,與人之為徒也。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人為徒”。在精神上,“大人”或“全人”始終在與天為徒的境界中遨游,而在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他們?yōu)槿酥鶠?,與眾生無異。
在現(xiàn)實世界中,面對紛雜的社會環(huán)境,這些體道的“大人”對于毀譽、是非、貧富貴賤等俗世的認識都帶有十分強烈的疏離。“故圣人其窮也,使家人忘其貧;其達也,使王公忘爵祿而化卑;其于物也,與之為娛矣;其于人也,樂物之通而保己焉。故或不言而飲人以和,與人并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彼其乎歸居,而一閑其所施。其于人心者,若是其遠也?!鼻宜麄儗τ谑篱g萬物的變化也顯得頗為達觀,對得失、是非持超脫的態(tài)度:“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
雖然“大人”們在人世間的精神超然,但與以上兩個世界相比,人世間的世界不僅多凡塵的紛擾,還有世俗的險惡,這為思想曠達的圣人們提出現(xiàn)實的難題,他們要如何在這種危及生命的險境中求得身全呢?莊子認為現(xiàn)實環(huán)境往往伴隨才與不才的抉擇,直木先伐、甘井先竭是人世間無法改變的社會現(xiàn)象,而面對這一現(xiàn)實情況,莊子在俗世中找到了對應的方式,“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因無用,而得以長存從而超越現(xiàn)實的精神禁錮,莊子將其稱為“無用之用”。這在現(xiàn)實世界中雖稍顯無奈,卻也是全身遠害的方式。因此莊子以無數(shù)個寓言進行分析與闡釋,他借異木將無用而長存的思想展現(xiàn)出來,并借南伯子綦之口表達了不材之才的觀點:“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夫!神人以此不材。……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莊子》全書中這三種世界始終交替出現(xiàn),它們或在莊子表達超然的精神層次時表現(xiàn)為藐姑射山中的神人、無何有之鄉(xiāng),又或者是在表現(xiàn)疏離思想時的魯侯養(yǎng)鳥中的江湖世界,亦或是在譏諷現(xiàn)實艱難時表現(xiàn)出“卷而懷之”的感慨。三個世界雖形態(tài)各異,但卻構建起莊子思想中從精神世界的向往到現(xiàn)實世界的存在的認識鏈條。
莊子筆下的三個世界是他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文學表達手法,其核心是莊子所向往的絕對的精神自由。此外,這三個世界還體現(xiàn)了莊子的處世思想,在莊子看來:在精神上保有絕對的自由,在現(xiàn)實中求得全身遠害,方為真正的處世之道。
六合之外的世界是莊子的精神支柱與思想核心。他曾說:“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yè)。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精神自由的逍遙于“塵垢之外”是莊子的畢生追求?!叭舴虺颂斓刂?,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無待”雖無法實現(xiàn),但卻不能阻止莊子在精神狀態(tài)上的向往,他已然在思想層面上超越了現(xiàn)實社會桎梏,形成更高層次的精神體驗,而這種體驗促使他在意識上沖破現(xiàn)實束縛從而構建了神異的“六合之外”的世界。莊子將免除一切紛擾煩亂的自由境界與向往都寄托在“六合之外”,在這個世界中“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生死無變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即便外在環(huán)境產生巨變也不能影響神人至人們的心境,他們無生無死,無喜無悲,內心寧靜,與道同在。
莊子之所以向往“塵垢之外”的無何有之鄉(xiāng),正是由于他在精神上已經超脫世俗,將自己的精神存在與“道”相結合,而把軀殼看做無實質意義的存在:“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而在這一層面上審視人生與現(xiàn)實,萬事萬物則不足以縈懷。莊子所構架的“六合之外”世界并非神跡與異能,而是人類在現(xiàn)實的影響下無法達到的理想精神世界,雖然這個世界無法觸及,但卻是莊子內心最深層的向往,也是他在社會實踐中最深沉的思考。
超世的六合世界雖無法成為現(xiàn)實,但莊子認為在意識層面上士人可以有所提升,從而得到內心的寧靜。而如何得到內心的安寧,則需要以遁世為方式?!肚f子》中隱遁之人可謂比比皆是,從《逍遙游》中的許由到《至樂》重的骷髏,甚至莊子自己,都是遁世思想的擁護者,《秋水》中就曾用“曳尾涂中”和“惠子相梁”兩個故事表現(xiàn)莊子對于遁世思想狀態(tài)傾向。而所謂遁世,是通過逃離現(xiàn)實,遠離煩雜,從而“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yǎng)親;可以盡年”。
遠遁山水之間脫離人世的方式,雖不能像超世那般決絕,但其獲得相對自由的直接性也是具有“顯效”的。莊子稱:“夫至人者,相與交食乎地而交樂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攖,不相與為怪,不相與為謀,不相與為事,俯然而往,侗然而來?!比粽f莊子人生哲學中超世的孤傲是他的精神支柱,那么遁世的冷漠則是他“六合之內”通過自我邊緣化而獲得自由的方式。莊子所強調的是“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的逃世心理,畢竟山林水澤間,既遠離了世俗的險惡與現(xiàn)實的殘酷,又是最為接近“六合之外”的人間仙境。這種刻意遠離人世間的行為雖然不能達到“無待”的絕對自由,但能夠“淡然無極而從美從之”地自由在六合之內,也是難能可貴的。
然而在面對直木先伐、甘井先竭的險惡社會環(huán)境時,莊子遁世的方法往往無法以他所設想的軌道進行,畢竟遁世是以個人完全的脫離社會而孤立存在為前提的。他曾感慨:“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痹跉埧岬默F(xiàn)實中,想要遠離紛擾現(xiàn)實而存活下來幾乎是不可能的,因此“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處,純純常常,乃比于狂,削跡捐勢,不為功名”的順勢而動的處世狀態(tài)便應運而生。莊子這種順世的態(tài)度本身所反映出的便是一種被現(xiàn)實體制壓迫后的無奈選擇。他曾用顏闔做衛(wèi)靈公太子師的寓言,表達在現(xiàn)實的壓迫下無奈地妥協(xié)的悲觀心理。在這種無奈中,順世的處世態(tài)度便成為現(xiàn)實與遁世相結合的表現(xiàn)。在這些情緒的影響下,我們看到了莊子委曲以求神全的心境,《山木》中他便借意怠鳥表達此種感受:“其為鳥也,翂翂翐翐,而似無能,引援而飛,迫脅而棲。進不敢為前,退不敢為后。食不敢先嘗,必取其緒。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這便是莊子所謂的“無用”,更進一步說便是“人能虛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的表現(xiàn)。如意怠鳥般不獨飛,不獨棲,將一身才氣智慧隱藏與眾人之中,才得以保全自身。毋庸置疑,在莊子的世界中,順世是最為無奈的,所體現(xiàn)的是莊子的人生經驗,更是悲涼的智慧?!拔ㄖ寥四四苡斡谑蓝黄В樔硕皇Ъ??!彪m然其透露出悲觀的情緒,卻并不是痛苦:“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游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則胡可得而累邪?”在莊子看來,順世的處世狀態(tài),是極富精神修養(yǎng)的人才可以具備的,和順于世,虛己全身并非不可。嚴格意義上說,順世并非莊子所愿,但卻是面對現(xiàn)實困境時最為適合的方式,這不僅僅是莊子思想的表現(xiàn),也是他三個世界的表現(xiàn)中,世界觀表達得最為濃厚的世界,雖悲觀卻不痛苦,雖無奈卻不同流。
莊子的三重世界不過是他表達思想的文學手法,其體現(xiàn)的不僅僅是莊子所向往的精神世界,更重要的是,這三個世界是莊子處世態(tài)度的集中體現(xiàn)。他在精神層面上向往著六合之外的自由與超越,在感性層面上追求著幽靜的山林水澤與遠離世人,在理性層面上尋求著現(xiàn)實環(huán)境與精神自由的共存。乃是莊子思想以超世為核心,遁世為方法,在現(xiàn)實中最為具體的表現(xiàn)。
莊子所描述得三個世界為后人開啟了尋求精神自由的大門,三個世界不僅是士人精神層次的標尺,也是他們內心受挫時紓解的方式,更是在尋求現(xiàn)實與理想平衡點時的向導。其可謂是中國文學乃至藝術精神的基石。
莊子“六合之外”的世界對于后世求仙修道的影響極為深遠,尤其在魏晉時期玄學思想成為當時士人的主導意識時,莊子對“六合之外”中仙人、神人的描寫在魏晉士人精神層面上建構起以逍遙為核心的修仙觀念。
兩漢時期求仙形成了一種模式,即以肉體修煉成功來證實神仙的存在以及可行性。這種行為方式早在《史記·封禪記》中便有所記載。當時神仙觀念也含有些許疏離廟堂的意味。到了正始時期,竹林七賢成為精神領袖時,神仙觀中“清虛靜泰”的精神狀態(tài)更多地得到士人的重視。這一時期的神仙觀富含濃厚的“六合之外”的藝術色彩。嵇康在他的《養(yǎng)生論》中對于神仙曾解釋道:“夫神仙雖不目見,然記籍所載,前史所傳,較而論之,其有必矣。似特受異氣,稟之自然,非積所能致也?!睂τ谏裣傻恼J識,嵇康有著明確的概念,他認為那種神異仙人往往并不是普通人通過修煉所能達到的,常與“自然”之間有著承接關系。嵇康向往著莊子筆下的超然世界中仙人的人格境界與精神層次:“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釣翁,得魚忘筌。郢人逝矣,誰與盡言?”他所欽佩的是超世世界中神人“清虛靜泰”的精神境界,他們“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他甚至將莊子的“得魚忘筌”引入詩中表現(xiàn)其思想境界。而在《游仙詩》中寫道:“王喬棄我去,乘云駕六龍。飄飖戲玄圃,黃老路相逢。授我自然道,曠若發(fā)童蒙?!L與俗人別,誰能睹其宗?!秉S老授予他自然之道,而他所追求的也是自然無為的清虛境界。這無非是脫離世俗精神桎梏的一種方式,正是他所謂的“長與俗人別”。不夸張地說,嵇康所有對于神仙的認識都源于莊子對六合之外的描寫,這與莊子筆下“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的“古之真人”別無二致,可謂繼承了莊子全部的超然世界的思想。
同一時期的阮籍的神仙觀與嵇康也頗相似。他與嵇康一樣認為所謂仙境與現(xiàn)實世界有著截然不同的表現(xiàn):“列仙停修齡。養(yǎng)志在沖虛。飄飖云日間。邈與世路殊。榮名非己寶。聲色焉足娛。采藥無旋返。神仙志不符?!钡菍τ诔朗澜绲南蛲约皩τ谙扇藗兙竦膬A慕卻不受影響,他借莊子描述的藐姑射仙人感慨“六合之外”的自由與沖虛的精神狀態(tài):“昔有神仙士。乃處射山阿。乘云御飛龍。噓噏嘰瓊華。可聞不可見??犊畤@咨嗟?!比罴粌H向往莊子的超然世界,他還在此間尋找到了這個神仙世界的真諦,《大人先生論》中被總結為:“時不若歲,歲不若天,天不若道,道不若神。神者,自然之根?!?/p>
唐代吳筠在他的游仙詩中曾對超世世界表達出強烈的向往:“南華源道宗,玄遠故不測。動與造化游,靜合太和息。放曠生死外,逍遙神明域。況乃資九丹,輕舉歸太極?!彪m不能否認唐人認識中的超世世界有著極強的道教影響,但他們對于該世界中玄遠的精神,善“游”的行為,寧靜的心志,以及逍遙的狀態(tài),都是源于莊子對于神人、至人、真人的描述,以及對于超然世界的構建。
莊子“六合之外”世界的恬淡虛靜、自由無待、逍遙玄遠的精神境界對后世文人的意識形成極強的影響,雖然他們清晰地意識到其不可及,但是這個世界對于他們思想的提升以及認識的超越方面,始終是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在這個虛玄世界的影響下“自然”的精神層次,玄遠的意識層面,都為他們提供了紓解內心的方式。
隨著秦漢修仙思想以及魏晉玄學觀念的影響,莊子山林水澤的世界在魏晉時期的士人筆下成為新的概念,這個世界是他們追求自由,向往逍遙的精神支柱。六合之外的世界士人往往難以觸及,但以現(xiàn)實中脫離塵世,遠遁山水尋求自由,莊子也是認可的。嵇康在《養(yǎng)生論》中說:“……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氣以醇白獨著,曠然無憂患,寂然醴泉,晞以朝陽,綏以五弦,無為自得,體妙心玄……”可見魏晉士人歲依舊相信六合之外的神仙世界的存在,但在現(xiàn)實中尋求內心的相對自由與精神的無限體悟也逐漸被重視。而山水與游歷則成為這一思想最好的文學表達方式。遁世世界既不像神仙世界般超然且難以觸及,又不像順世要犧牲士人精神自由,向現(xiàn)實環(huán)境妥協(xié)而換取全身保真,因此魏晉士人對其相當推崇。
在山水中尋找精神的自由與安慰成為莊子遁世世界留給士人最為珍貴的影響,這是他賦予山水最為典型的內涵,而山水中的這一精神內涵在文學中的表達,尤其在山水詩中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謝靈運在他的《游赤石進帆?!分斜忝鞔_地將莊子的隱遁世界表達出來:
首夏猶清和,芳草亦未歇。水宿淹晨暮,陰霞屢興沒。
周覽倦瀛壖,況乃陵窮發(fā)。川后時安流,天吳靜不發(fā)。
揚帆采石華,掛席拾海月。溟漲無端倪,虛舟有超越。
仲連輕齊組,子牟眷魏闕。矜名道不足,適己物可忽。出涯涘而觀海,詩人有所感,涵容無盡的海波,真使他心中甚廣,一掃胸中煩悶。追遠古情懷,悟徹人生的至理。江海之上甚多隱遁圣人,“身在江海之上,心居魏闕之下”的公子牟;或是“吾與富貴而詘于人,寧貧賤而輕世肆志”魯仲連。他們適己順天,物我兩忘,返樸歸真。也因此為在官場受挫的謝靈運樹立了精神的向導,在他面臨世俗中的屈辱時找到了更為廣闊的思維境界。
鮑照在謝靈運的山水詩基礎上更進一步地強化其隱遁世界的思想內涵,他常常在山水的描寫中或融入對于超脫精神的艷羨,如“情高不戀俗,厭世樂尋山”;或在表現(xiàn)山間水畔美景示表達對與現(xiàn)實的疏遠,如“一逐白云去,千齡猶未旋”。在他的《從登香爐峰》中便可了解對于山水意象的認識以及其中遠遁思想的結合的表達:“羅景藹云扃,沾光扈龍策。御風親列涂,乘山窮禹跡?!嘹u煙樹,穹跨負天石。霜崖滅土膏,金澗測泉脈?!瑞^駕鴻人,巖棲咀丹客。殊物藏珍怪,奇心隱仙籍。高世伏音華,綿古遮精魄。簫散生哀聽,參差遠驚覿。”山間薄霧繚繞,巖石高聳挺立,溪水,美景之間恍有高士隱者藏于其中。在他看來,只有遠離時間紛擾,才能得到自由的精神、瀟灑肆意的人生。鮑照不僅完善了謝靈運生硬地將山水與遠遁的綁定,也將山水意象進一步與遠遁世界的思想完美結合。
與莊子精神背景的影響相表里,水澤湖面本身的寧靜與閑適也使得士人感到精神的解脫,“云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江水、白云,這種景致下,士人的心境自然澹泊曠遠,超凡脫俗。魏晉六朝的山水詩將莊子的遠遁世界融入其中,形成了疏離感極強的“江湖”概念,而隨著這一概念對后世文人意識上的影響,山水與遠遁依然成為他們在向往或表達精神自由時最鐘愛的意象,或閑適:“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群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或疏離:“始知喧競場,潛歌歸去來,事外風景真”;或曠達:“西南月上浮云散,軒檻涼生,蓮芰香清。水面風來酒面醒”。
儒家思想對于中國士人的影響至深,總體而言,“三不朽”的思維方式,對于士人的精神影響往往超出道家與釋家的雙重影響。生存的現(xiàn)實使得歷代文人在精神層面上也無法放棄利祿的牽引,“養(yǎng)病未能辭薄祿”的現(xiàn)實始終是中國文人尤其是底層文人內心最為隱晦的欲望。而在這種現(xiàn)實與思想交織的環(huán)境中,莊子雖有強有力的超世情結,以及超脫精神束縛的方法,但面對現(xiàn)實時,順世才是兩千多年來世人最容易接受的生存哲學。
莊子的順世,往往給人一種“不為福先,不為禍始”之感,精神依舊保有著“逍遙”與“無待”,行為上卻始終保持著“無用之用”的特點,從而求得身全?!梆B(yǎng)病未能辭薄俸,忘名何必入深山。與君別有相知分,同置身于木雁間?!彼麄儾荒苋环艞壃F(xiàn)實中的功名利祿,隱逸深山水澤,因此選擇莊子順世生存哲學,雖然無奈,卻最為契合他們的精神需求。所謂“自從委順任浮沈,漸覺年多功用深。面上減除憂喜色,胸中消盡是非心”,是后世文人最為認可的精神狀態(tài)。
而隨著佛教的傳入,佛教思想中的“萬事皆空”等思想逐漸被世人所接受,其中尤以大乘佛教中的《維摩詰經》最為當時飽受兩難抉擇的讀書人所歡迎。其中“不二法門”“凈土”思想等更是為處于精神困境的士人們打開了另一思路?!毒S摩詰經》所提倡的是一種“出淤泥而不染”的入世思想,指出涅槃并非一定有在家與出家的區(qū)別,其核心取決于人內心的覺悟而非現(xiàn)實狀態(tài)。其圓融了入世與出世,形成二者之間“空”的平等,并重視主觀上的“發(fā)心”,強調菩薩“入世”的居士思想。而這一思想又與莊子的順世觀念形成暗合。
在佛教思想傳入過程中,逐漸吸收道家“無”“有”等認識概念,同時融入了儒家傳統(tǒng)觀念,在三教逐漸融合的過程中士人的思想也在不斷的完善。以順世思想為例,在受到佛道理念影響下,順世在莊子概念中完全是向現(xiàn)實妥協(xié)的無奈之舉,然而在融入了維摩思想后,順世思想的核心不再是簡單地解決內心境界與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而是超越了兩者之間的矛盾,從而形成以“空”為核心的順世思想,如白居易所說:“本是無有鄉(xiāng),亦名不用處。行禪與坐忘,同歸無異路。”
在莊子的順世思想、維摩的凈土觀以及儒家的入世思想三方面的綜合作用下,后世文人在面對現(xiàn)實時也不再會形成兩難的抉擇,他們認可對于名利的追逐,并在其中找到“逍遙”。白居易曾曰:“莫驚寵辱空憂喜,莫計恩讎浪苦辛。黃帝孔丘何處問,安知不是夢中身?!彼麄儗櫲?、毀譽看做:“空”,因此在沉沉浮浮的生存中找到了新的哲學——“達人”。所謂“達人”,白居易認為:“汨市朝,溺妻子,非達也;困山林,擯血屬,亦非達也;若有人與群動處一代間,彼為彼,我為我,不自潔,不自污,不巢許,不伊呂,水其心,云其身,浮沈消息,無往而不自得者,非達人乎?”他們不再如魏晉士人般執(zhí)著于某種精神向往,而是形成一種隨順的心態(tài):“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這種隨順的心態(tài)使得順世思想顯得更為超越,在蘇軾筆下這種超越尤為突出:“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痹跂|坡的精神世界中,只有精神的浩大,萬物齊一,諸事皆空:“一千頃,都鏡凈,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靶μm臺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闭缢摹抖L波》所表達的:“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p>
莊子所描繪的三重世界,對于文學史上“江湖”意象的形成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其多重意蘊與靈動的表達,深深融入到文學的“江湖”“山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