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彬
“百鳥用清脆的聲音,把茫茫的森林喚醒,彩霞給山河穿上新衣,大地又迎來濃霧彌漫的早晨?!保ㄘ惾~經(jīng)《相猛》)
晨起推窗,濃霧在天地間涌動,把樓舍、街道、車輛、行人、樹木、花草,遠處的群山、田野、河流、村莊、茶園裹得嚴嚴實實,晨曦的光芒在一片霧中擴散又削弱了,仿佛天地混沌初開。
大巴車緩慢地穿梭在濃霧中,車子似乎出了城,似乎行走在田間地頭,似乎上了山坡,兩旁的房屋及樹木模糊,區(qū)分不開,唯有身體的傾斜和晃動依稀辨析著地形的變換。
是的,現(xiàn)在是田野,是濃霧彌漫的田野。田野空曠、低沉,是剛收割不久的稻田。近處是一叢叢茅草花,如霧如絮,遠處隱隱約約可見幾頭水牛在田壟里低頭吃草,仿佛幾個黑點在車窗外移動,稻田被霧壓得很低,那是地上的云。
勐海壩子里的霧濃厚到如此程度,賀開山上的霧又會厚重到什么樣子呢?霧氣對茶葉有什么影響呢?有霧的山里能長好茶,產(chǎn)好茶的地方必定云霧繚繞,如湖南岳山茶、靈山云霧茶、廬山云霧茶、英山云霧茶、云臺山云霧茶;大吉嶺紅茶與斯里蘭卡的高地紅茶是世界三大高香紅茶,這兩個地方常年云霧繚繞。當然,并非有霧的地方便能出好茶,昆明長水機場有濃霧經(jīng)常導致航班取消,但沒聽說出過名茶;中國重慶、英國倫敦、英國愛丁堡、日本東京、美國舊金山、土耳其安卡拉是全球著名的六大霧都,也沒聽說過這些地方出好茶。云霧中的賀開古茶園會是什么樣子呢?
山里的霧與城里的霧霾是兩碼子事:山里的霧是水粒做的,能滋養(yǎng)茶葉;城里的霧霾是塵埃做的,能把人毒死。
大巴車往上爬了,車頭向上仰起,霧顯然變得更濃,濃得讓你僅能看得清路邊高大的龍竹,低垂著頭并伸出手刷打著車窗。越爬越高的時候,霧漸漸變淡了,變輕了,宛若一件巨大的棉被被撕扯成一絲絲、一縷縷的棉絮纏繞在竹林及村舍間,車廂內(nèi)也漸漸地亮堂起來,倏然間,陽光照射了進來。
車子到了離山頂不遠的一塊平地上停了下來。出了車門,滿地的陽光如金銀鋪地。放目遠眺,群山連綿,如眾神突兀于云海之間,仿佛我們置身于天空,置身于一片深邃的湛藍,倒扣的海洋里,幾片白云宛若雪白的毛巾在天空抹來抹去,抹得天空有了玻璃的清脆的質(zhì)感。俯瞰而視,腳下依然白茫茫的,似翻騰著的白浪,似一個大蒸鍋,翻滾的白氣。不錯,那片白霧下的地方便是勐海壩子,一個稱做“勇敢者居住的地方”。事實如此,我們已駐足在勐海東南方向的賀開山了。
沿山頂而上,路旁滿是成片的栽培型古茶樹。有二三人高的;有獨桿杵著或一桿多枝或枝桿密密麻麻縱橫交錯的;有恨不得一樹成林的;有開著白花黃瓣,結(jié)著小茶果,發(fā)著嫩芽兒的。它們的枝桿大多分布著白色的斑塊,或被苔蘚、蕨菜、雜草及不知名的寄生植物所覆蓋;茂密的枝葉間蛛網(wǎng)密布。若不是樹枝上還開著零零星星的碎花和努力地發(fā)著嫩芽及樹下還盛開著鮮紅的口紅花,會讓人覺著置身于一個住滿老者的敬老院,溢滿歲月留下的滄桑。
古茶園是靜謐的,光陰在這兒是靜謐的,無人打擾的,充盈著恬靜而柔和的色澤。早晨的陽光透過樹隙,把斑駁的樹影揉碎在了地面,抖落了一地的茶花、茶果和野生帶刺的板栗。我們的到來,驚了那對在茶叢中引頸的鵝,我們的喧囂擾了那群在茶樹下哼哼唧唧的小耳朵豬,而那群或站或臥在茶林樹旁烤著太陽的黃牛,則用它們冷淡的目光睨視著我們。我們合影,想盡可能地把這片最大的古茶園和它八百年的歲月刻在了我們的影像上。
是的,八百多年時光更迭,送走了多少代帝王。在這里,在賀開,如梭的歲月應該在這片巨大的古茶園里留下了時光痕跡,是苔蘚是蕨類是樹根上的空洞還是那些不斷更新?lián)Q代的寄生植物,都不是,應該是古茶樹的年輪,一圈圈的,一圈為一年,一圈為春夏秋冬中不同季節(jié)落下深淺痕跡組合的同心圓,那些八百年的茶樹啊,應該有八百圈的年輪了吧,那是多么密集的年輪呀!
八百年前,宋朝,“始于唐,而盛于宋”是中國茶史的考證。從唐朝以前的藥飲及粗放式的煎飲到唐宋演變?yōu)榧毤迓ǎ坏搅怂未?,點茶及斗茶應運而生并將茶藝推到了極致。從皇帝到布衣,從宮廷到貴族,從文人墨客到黎民百姓,從酒肆茶樓到尋常人家,宋朝上下,茶已成為“開門七件事”之一。是宋朝的文人成就了茶的鼎盛還是茶孕育了名垂千史的文豪大師:蘇東坡、陸游、王安石、司馬光、范仲淹、歐陽修、蘇洵、梅堯臣、曾鞏、蘇舜欽……故此,八百多年前在這片邊陲之地、蠻荒之地的濮人后裔拉祜族人大規(guī)模地培植和訓化了如此龐大的茶園,便不足為奇了。
在西雙版納這片美麗而神秘的土地上,散落著眾多的古茶園,有著六大茶山,不,遠不止六大茶山,六大茶山有新舊之分,有瀾滄江以內(nèi)以外之分;傣族是這片古老土地的主體民族,且有著它自己的文字,有著傳奇的貝葉經(jīng),有著古老的造紙術(shù),那種把三角梅鮮紅的葉子鑲嵌在紙袋上,并留有紙木余香的茶葉包裝的草紙。
下午,勐海城秋日的陽光一下子把我們這些來自北回歸線以東的釆風客拉回到了一個烈日炎炎的夏天,一個沒有蟬鳴城市的夏天,一個剛剛脫去濃霧外套城市的夏天。
充滿冷氣的大巴車把我們送到了六大茶山。車窗外人聲鼎沸,鑼鼓喧天。一條紅色的地毯從大門到院里拐了個直角延伸到了左邊一棟辦公樓的臺階上。地毯兩旁站滿了歡迎人群,他們用掌聲、用歌聲、用潑水、用敲鑼、用象腳鼓、用三弦,吹吹打打迎接采風的作家們。
在歡迎儀式上我見到了阮殿蓉女士,她是六大茶山公司的董事長。當她聽到潘靈老師介紹我是鳳慶籍人士時顯然有些興奮,她說她先生是鳳慶魯史街人,我們是同鄉(xiāng)。事實上,多年前我回鄉(xiāng)探親時在鳳慶城外看到過六大茶山的制茶廠房。那時看到六大茶山這四個擘窠大字作為廠牌時,總覺著怪怪的,問了幾人均解釋不上,今日到此卻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應該說阮殿蓉女士及她的六大茶山充滿著傳奇色彩,關(guān)于她的諸多經(jīng)歷我僅能從她公司的簡介及她所著的《普洱茶再發(fā)現(xiàn)》一書中知道一二。
我在接待大廳的書架上看到了阮女士所著的《普洱茶再發(fā)現(xiàn)》,書里記錄了他先生的外祖父,鳳慶魯史古鎮(zhèn)“俊昌號”的創(chuàng)始人??〔?,創(chuàng)建于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以種植及加工茶葉為主,在魯史古鎮(zhèn)家喻戶曉。我去過魯史,見到過了修葺一新的俊昌號,記憶猶新??〔枮橐蛔吓f的四合院,臨街門面的墻上鋪滿了用文字記錄俊昌號種茶、制茶歷史的木楞。
從魯史茶馬古鎮(zhèn)到勐海,從俊昌號到六大茶山,已是近百年的時間跨度。是歷史的偶然還是祖先的余蔭,造就了今日六大茶山的輝煌。僅有阮女士知道了。
院子對面便是制茶車間,遠視可見制茶工人在窗前忙碌的影子。對于普洱茶我一直心存疑惑,且這個疑惑漸漸地被發(fā)酵,且被逐日逐日地放大,以至于膨脹到壓抑了我自己;似勐海的晨霧,讓人的目光在朦朧中難以找到東邊的晨曦,在這云山霧罩里,我試圖找到關(guān)于普洱茶的真實定義。
普洱茶是一種茶科類的植物還是一種經(jīng)過特別制作的茶品?還是一種地域命名的茶品呢?
植物學家說普洱茶是一種茶科類植物。這緣于云南大葉茶種與阿薩姆茶種的歷史紛爭:中國植物學家與茶葉專家認為云南大葉種茶是世界茶葉的鼻祖,而英國及印度則認為阿薩姆茶種是世界茶葉的鼻祖,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誰也不服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國植物學家張宏達先生將阿薩姆茶種及云南大葉茶種統(tǒng)一改名為普洱茶。而中國以外的國家該叫阿薩姆的仍叫阿薩姆。
事實上,關(guān)于茶樹種類的劃分無論教科書還是植物學專著素來分為三類:大葉種,中小葉種及小葉種。云南茶大多是大葉種茶,而大葉種茶按不同生產(chǎn)工藝生產(chǎn)的茶品又分為紅茶、綠茶、花茶、普洱茶等。這樣劃分讓人一目了然,不會張冠李戴。
現(xiàn)在的官方和非官方把滇西南三百多個村鎮(zhèn)所有的茶定性為普洱茶,且規(guī)定這些地方的茶原料在異地生產(chǎn)加工的普洱茶不算作普洱茶。若把滇西南所有茶定為普洱茶,如此這般,滇紅茶只能稱其為普洱滇紅茶,冰島為普洱冰島茶,昔歸為普洱昔歸茶,早春綠為普洱早春綠茶。這讓人覺著普洱茶是茶還是地名的呢?
現(xiàn)在仍有人認為普洱茶是普洱那個地方生產(chǎn)的茶叫普洱茶。
應該說,普洱茶不是地域茶,更不是植物,而是一種茶品,一種后發(fā)酵茶。歷史上它確實是一種自然的后發(fā)酵茶,那種隨著時光的浸淫,生餅狀的茶經(jīng)過緩慢地發(fā)酵、陳化,直到徹徹底底地發(fā)酵完畢而產(chǎn)生一種自然陳香的茶。到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普洱熟茶創(chuàng)始人吳啟英女士通過渥堆技術(shù)開啟了大量生產(chǎn)普洱熟茶的歷史。故而,后來在定義普洱茶時特別加了“渥堆”兩字。
夜幕降臨,六大茶山院里生起了篝火。隨著篝火的冉冉升起,人們圍著篝火在悠揚的蘆笙音符中跳起了歡快的舞蹈,直到勐海壩子升起了越來越濃的霧,彌漫在六大茶山四周,或絲或縷,或方或圓,或拼湊成一串字符:何謂普洱茶?且加了一個特別的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