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 松
黃昏再一次落下。
南糯山巨大的影子,正試圖伸進(jìn)即將到來的黑夜里,只有偏居山上庭院一隅,用紅磚砌成的高大鐘樓,在竹林和樹木的依襯下,再次被涂上了一層流動的金質(zhì)光芒。
一口黑褐色的精鑄大鐘,懸掛在鐘樓頂部,只有進(jìn)入鐘樓,把頭揚高,才可能看清這口70厘米高的鎦金大鐘的底部,像是被反復(fù)深耕過熟透了的土地般的底色,猶如某個深夜夢境無限延伸著的往事。
一條粗繩子,從大鐘底部垂接而下,像是扣住了大鐘的命脈,更像是要把一些往事牢牢拴住。但是只要你握緊繩頭,用力左右一搖,大鐘便會發(fā)出洪亮夾雜渾厚的響聲,為這幽靜的南糯山小院,帶來梵音般的嗡鳴與回蕩。
不過,鐘樓的主人絕不會允許人亂敲鐘。這個鐘樓的矗立、這個大鐘的建造,這些被時光削尖了的線條和被歲月驚擾過的聲音,在夕陽的映照下,安靜地發(fā)光,似乎在昭示著什么,又仿佛在期待著什么。
庭院的主人說,來這里的很多人,都會感到新奇,總想親自走進(jìn)鐘樓,搖動長繩子,敲一敲這口大鐘,但是不能敲得太用力,也不能敲個不停,那樣會打攪到山神和附近的村民。這當(dāng)然是一個理由,但是我猜測,可能還有一個重要緣由,這樣做大概也會擾亂主人回歸自然的初心。
是啊,鐘聲不必太響,更不必太頻繁,特別是在南糯山上,這個幽靜的庭院;特別是在這位65歲,依然保持著溫潤笑容的主人面前,鐘樓和鐘聲,儼然已成為了南糯山的一個組成部分,成為了他的生命與自然對話的一扇窗子,它發(fā)出的每一聲,誰又能說得清楚,是不是南糯山在和他、在和這個世界交談呢。
當(dāng)然,這座鐘樓和這口大鐘,還有另外存在的別樣意義。
根據(jù)主人自述,因為患病,他才有機(jī)緣找到云南西雙版納南糯山,也才有機(jī)會定居在南糯山上的姑娘寨,并在這里建蓋了庭院,在庭院中建造了這個鐘樓,安裝了這口大鐘。每當(dāng)有朋友來訪的時候,主人就自己拉動繩索,敲上幾下大鐘,朋友即使離開,大鐘也會把這份友情和記憶,通過聲音,一點點保存下來。
也許在每個深夜,這些保存下來的聲音,便會在他夢境中響起,并與南糯山徹夜長談。
朝陽初升,南糯上的庭院,在透過繁茂植物枝葉的光的照映下,泛起了點點鮮活的綠意。
庭院的主人,天一亮就起床了,身邊的雞鳴和狗叫已打破庭院的平靜。他明白,它們餓了,催促他該去喂食了,這是他原來生活在大城市,無法體會到的真實與親切。
庭院的路上,落下了一些枯枝敗葉,他得順著打掃。在他身后,有一股清泉兀自流淌,流到一個月牙形的池塘里。池塘里養(yǎng)了魚,魚不時吐出一串串泡泡。他看到過一個個泡泡生發(fā)和幻滅,就像他曾身患肺部重疾之后,最終選擇移居到這里,依靠南糯山清冽的泉水,沖洗身體蕩滌靈魂,竟奇跡般逐漸恢復(fù)一樣,他甚至覺得山上住著神靈,這里便是仙境,除了對自然的敬畏與熱愛,他決定要在這里建一個書院,既然他已經(jīng)把這里當(dāng)作了人間天堂,就必須有一間書院,就像博爾赫斯把圖書館當(dāng)作天堂的模樣一樣。
書院的建造,如今成為他愿望里最深情的那一個,他為此做了長久的計劃和準(zhǔn)備。不過,就像他初來南糯山時,沒有一塊土地、沒有一棵樹木、沒有一片葉子會無緣無故接受一個闖入者一樣,他必須依靠自己的雙手和靈魂,改造自己行走在南糯山上的影子。
他可以帶著一群泥水工建造各種形狀的房子,也可以面對朋友詢問寂寞不寂寞時給予沒有空想這個問題的實在回答,更可以為了小孩創(chuàng)作童話三部曲并開始了自己新的寫作追求……
所有這些,都是會留下聲音的。這些聲音會在南糯山上空回旋,畢竟這是一位65歲男人再次新生的奮進(jìn)之音。未來建成的書院,將把這些聲音放大傳播,也會將這些聲音夯實加固,還會把這些聲音拋向蒼穹、灑落大地。
星辰和種子,就是聲音最終的名字和歸宿。一如這個書院的名字“九路馬”一樣,書院的主人,外號九叔,他曾說,我就是那個叫馬原的漢人,我寫小說。
云霧在南糯山山林間穿行。
它們在尋找,能夠承載水的靈魂的聲音。
布朗族的先民,在山上種下第一株茶樹;愛伲族人,在布朗族人遷離此地后,繼續(xù)種茶;如今,總面積21600多畝,古茶園12000畝的茶園漫山遍野。據(jù)說,它們生長的聲音,都藏在南糯山縹緲的云霧里。
如今,一行行旅人,從八方匯集;一個個腳步,踏上山間崎嶇的小路,為的是去尋找南糯山聲音的源頭。
它,會在哪里呢?
南糯山天空中,有鳥兒飛翔的翅膀,劃過濕潤空氣的嘶嘶聲;南糯山土地上,有螞蟻爬行的觸角,觸動綠葉脈絡(luò)的刷刷聲;南糯山泉水里,有魚兒游弋的尾鰭,攪動波紋的嘩嘩聲……還有你看不見的、南糯山的神靈,正伸出無形的手,揮舞著群山的線條,指揮著這曲大自然的天籟交響。
看,是誰在傾聽呢?
800多年的茶樹王,在南糯山深處,率領(lǐng)千萬棵茶樹,固守著這片山地,聽從山神的召喚。它們借助枝葉,吸納天空渺渺云霧的漂移;它們借助根須,汲取大地汩汩甘泉的流淌;它們甚至還把千百年來,種茶人辛勤勞作時,血液的翻騰與汗水的流淌,一一吸融進(jìn)了自己的身體。
在茶樹體內(nèi),涌動著的這些聲音,借助陽光和雨露,一年年,抽出鮮嫩的綠芽。待到四季采茶時節(jié),年輕的愛伲族姑娘們,一葉又一葉,一把又一把,將豐收和喜悅?cè)麧M了篾制的籮筐。
采茶時,愛伲姑娘們不時哼唱的謠曲,以及玩笑打鬧時發(fā)出的嬉戲聲,在愛伲族小伙子的心中蕩漾,這是有關(guān)青春與愛情最美好記憶的烙印,也是讓南糯山溢滿勃勃生機(jī)的源泉之一。
這份烙印,一如一泡香甜四溢的拔瑪茶(“拔瑪”,愛尼族語,有“古喬木”之意),在一位疲憊旅人休憩品茗入口的剎那,似乎一下子就把現(xiàn)實的困頓全然被打碎了。
就在那一刻,能讓整個世界停頓下來的一刻,南糯山茶樹所承載著的水的靈魂的聲音,又一點點被種植過它們的人類,用舌尖傾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