諶 幸
宗教的語境中,死亡是一個環(huán)節(jié),不同于當(dāng)代很多詩人作為個體極具感受力和共情的體驗書寫以及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照,在包慧怡筆下,死亡幾乎從未與具體事件掛鉤,始終只是一種間接的轉(zhuǎn)喻或誘惑。生命體的死亡在唯物主義者眼中意味著活動可能性的消失,而神秘主義恰恰相反,包慧怡在詩歌中通過死亡,描繪著秘境之內(nèi)的新舊。如果說死亡是一個打碎鏡面的過程,那么包慧怡的詩歌在一地碎鏡中,反射出的恰恰是死亡和與死亡相聯(lián)系的豐富。
死亡場景和要素在包慧怡筆下成為了一種素材,宗教藝術(shù)通過疊加的裝飾和轉(zhuǎn)喻描述不可描述的神和靈境,同樣,包慧怡的詩歌也有著這樣通過靈巧利落的修辭,外圍包裹著無可把握之物的特點。死亡意味著消失,也意味著涅槃,連接著腐爛、血污、虐殺等不同場景,同樣引向遺跡、靈柩、地獄等種種大小各異的空間。翻譯者得天獨厚的條件,讓她不斷將嶄新的名詞注入詩歌,卻表現(xiàn)得如同安排老友一般自然。同樣的態(tài)度也鑒于她將死亡本身,作為一種修辭,保持著女性特有的纖巧。詩歌中的死亡抽象,但不宏大,彌散在段落之中,又放于精微之處。
從非典型的死亡修辭開始看包慧怡的詩歌,《雨》很好地體現(xiàn)了她詩歌中這種曲折彌散的修辭方式。肚皮鼓漲的耗子漂起來……/我素未謀面的小伙伴/在暴雨中跑步,他說要不了多久/黃澄澄的南瓜就會漂過來/黃澄澄的南瓜就會漂……耗子尸體和黃澄澄的南瓜都漂浮著,這種尸體獨特的運動方式,發(fā)生在兩個截然相反的物體身上,死耗子的骯臟與猥瑣,和水流同下之時帶有瘟疫的氣息。南瓜屬于節(jié)日,飽滿圓潤,浮瓜沉李之樂未必只在于中國。兩者在同一段落中,似乎也漂在同一條河流,死亡本身便有了彌散之感,死耗子的恐怖與腐敗在水流之中波動蔓延,漂浮的都成為了幽靈可以附著之身。而之后的:像死女人的長發(fā)在浪隙間相失/伴著濁流的魘語搖擺,絕不輕易放過彼此……再次加重這種粘稠的因為死亡而散發(fā)的腐敗氣息。張愛玲的作品中很多次出現(xiàn)女人的頭發(fā)、指甲等脫落物,這些脫落后毫無生氣的東西,匯集起來迅速形成了一種污穢的氣氛。比如《紅玫瑰與白玫瑰》里佟振保在王嬌蕊沐浴后的浴室撿起掉落的濕發(fā),那些纏繞潮濕的毛發(fā),讓佟振保內(nèi)心波動身體燥熱。正如黃子平對此的評論所言:“身體的脫落部分,身體的排泄物、體液、糞便,這些被驅(qū)斥于界限之外的東西,本身又試圖成為界限,它在界限處自我繁衍,它激起欲望又壓制欲望,它把主體引向秩序崩潰之處,意義紊亂之處?!?/p>
回到包慧怡這兩句詩,水中浮物的意象恰好概括了這種與死亡相伴隨的污垢。雨這看似潔凈的東西,卻是造成這一切腐敗在漂浮中交雜污染的源頭,不斷的雨,雨水持續(xù),洪水的源頭,疾病瘟疫蔓延的誘因,無疑都是圍繞著死亡相繼發(fā)生的事物。無論是死耗子、黃南瓜還是死去女人的長發(fā),都在一場雨水后形成的溪流中一塌糊涂地腐敗起來。死亡和雨水的同構(gòu)竟然也就如此形成。不可直視之物,在凌光中被再次看見。在《Venezia》中,同樣的惡作劇再次出現(xiàn),詩的開始很明快,如同任何一篇不假思索全憑感官刺激而寫出的游記:當(dāng)我坐在貢多拉上,我看見/云的五官/即將被霞光鑿穿/水是致命的灰綠色/新焚的煙是瓷藍的/我襟眼里的花朵是淡橘色的。跳躍活潑的威尼斯在多彩之中似乎越來越立體,越來越靠近,但隨著詩歌中對話者的出現(xiàn),發(fā)現(xiàn)美景奇遇只是為了一點點摧毀的建設(shè),后半首詩如同推倒多米諾骨牌一樣,推倒城市的美景幻象:城市咬住自己的前蹄/徒勞地為我訴說金色/岸上的人正有秩序地死去/帶著對稱的罪業(yè)/步入一場漫長的月蝕。結(jié)尾筆鋒忽轉(zhuǎn),留下一抹看似滑稽,實則悚然的老人側(cè)寫:那個絕望的老人已經(jīng)染黑了鬢須/他甚至搽了一點胭脂。此處的老人,染黑發(fā)絲臉抹胭脂,看似滑稽,卻不免讓人想起棺材中畫好冥妝的遺體,而貢多拉之中的老人,瞬間從人間墮入冥界一般,讓一切之前的瑰麗迅速褪色,多了一份悚然。在最后一節(jié)中:不,我不會拐過這座橋/不會在醒來時撫平你的嘴角/我不會和你談?wù)撏崴?。這樣的結(jié)尾是否有些平淡?但是在體驗了之前起落之后,讀到此處不免感到所謂死亡、消失和圣地光暈的失去,都如同一句淡淡的拒絕之詞,放下一本書般,換一個方向繼續(xù)罷了。
《青苔學(xué)》 也是一首非典型但卻把死亡意味貫穿始終的小詩,紅色和綠色的對比正是血泊和青苔叢生之處的對比,世俗生命倒下和生機無限蔓延之處的對比:最危險的顏色/紅與綠。請別向我提起羅塞蒂/筆下垂死的碧雅特麗齊/當(dāng)你張口,嘴唇就變得/陰晴不定,紅的不再是紅/綠的正艱難地拒絕。詩的開場,紅與綠形成的角力場景似乎是兩方勢力,又像同一人的內(nèi)在矛盾,紅綠作為一種危險,不在于個體的危險,而是兩者同時在場時的矛盾。紅的不再是紅/綠的正艱難地拒絕,紅和綠之間界限的模糊,構(gòu)成了第一句所說的最危險的顏色,顏色如果只是單純作為色彩,在畫家筆下雜陳、并置,即使所畫之物是為垂死狀態(tài),依然不是詩人所言的那種危險。
危險的潛伏和彌散,讓這種細微之處的陰暗恐怖滲透了生活的日常面中:一場溶解術(shù)的小陰謀。它們是震顫派/禮貌且安靜,珍重地爬上你舌根/也覆滿舌底的青筋——你可曾有讀者猛然發(fā)現(xiàn)舌頭背面的青筋與粉紅的舌面不也是一對危險的紅與綠么?青筋遍布的肉體內(nèi)側(cè)有著生命力源泉。在空腔中唾液分解食物的過程無疑是在品嘗一種死后的狀態(tài),所謂的小陰謀、震顫派,將日常最普通的味覺擬化成為一位具有自己心思的紳士,規(guī)矩禮貌的消化和品嘗著死亡。隨后的:一瞬的心悸?它們真正莊嚴(yán),比浸禮會/更值得四季注意。犧牲與遺忘/紅與綠,蔓延和消弭,可你的名字/又不叫苔絲。我靠維他命支撐,輕薄的藥片/滑下喉腔的素月亮,別哽咽——/若我是天鵝,有優(yōu)美透明的長脖子,你會看到那兒。維他命藥片,滑入咽喉的素月亮,天鵝優(yōu)雅的長脖子,詩人筆下仿佛寫出一場不急著開始也不知何時結(jié)束的雙人宴請,營造出靜謐的場景中,兩人的關(guān)系包含著疲憊和暫時的平靜,但當(dāng)詩句接著寫,讀者換了一個方向看下去,宴會主人所在之處,又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場景:仍是血與苔廝殺的戰(zhàn)地。金翅雀銜走晚星/戰(zhàn)戰(zhàn)兢兢化作晨霧一片,霧中你無奈地垂著手/多像早春的老梧桐,笑著任濃綠/滲出你嘴角,說著青苔必勝。一方似乎倒下了。嘴角本應(yīng)該滲透血跡的紅色,變成青苔的濃綠,結(jié)合之前咽下藥片和素月亮的描寫,不免讓人感到這一場帶有謀殺意味的預(yù)謀。青苔給予人濕滑陰暗的感受,卻恰恰是頑強生機之所在,以卑賤的方式占有生存空間,滲出嘴角的瞬間,一句詩中,仿佛時光飛逝,舊物陳腐,青苔蔓延之勢覆蓋了死亡,踩著遺體派生出了一個新世界。
死亡主體之下,包慧怡對于遺跡的書寫,不同于《青苔學(xué)》中的生物體和明麗色彩,有著更肅穆的風(fēng)格。在《島嶼生活》中,包慧怡發(fā)揮著她擅長的宗教意味濃厚的肅穆與神秘主義的詭譎,最后落在的是更迭歷史中真相的消亡。這是冰川時代遺留的/巨型圓丘,這是淡金色山谷擁戴的/灰藍峽灣,這是圣灰樹/正頂風(fēng)炫耀逝者繽紛的許愿結(jié)/這是一場久遠饑荒后廢棄的牧場。詩歌開頭寥寥幾筆將一片廣闊的灰色遺跡展現(xiàn)出來, 隨后對于古代征服者的想象,如同卷軸畫,從海洋到島嶼,維京人曾經(jīng)擁有過座島嶼,隨后她寫:他們熟知那白云,日日出沒于西山/躑躅于崖畔:它不會改變形態(tài),投身湖海/他們眼中長草,細看焦石坡綿延,暗忖先祖?zhèn)?是否來自蛾摩拉;死去國王的寶座列隊/隱入濃霧與驟雨,那峭壁上獨坐的老人……你想知道的一切/島嶼都愿意吐露/但別指望真相。這首詩歌的外殼憑借著北歐神話、歐洲地圖學(xué)知識和特有的風(fēng)物名詞,鋪開了一幅畫面豐富的圖景,而在這些語詞的內(nèi)部,是島嶼作為遺跡,作為死亡的證明物,無力揭示任何秘密的徒勞虛無。生和死對于真相而言,無非是讓不可觸碰的內(nèi)核不斷蛻皮又新生,死亡在這種輪回中,如同皮屑一樣渺小。
在《給我錯過的小姐姐》中,“小姐姐”顯然是一位逝者,在對于小姐姐的回憶和幻想中,她首先說:當(dāng)有人在冰冷的夜里獨自離世/寫詩是野蠻的。她似乎要避免這種原始的瘋狂,也深刻明白死亡伴隨而來的釋放,以及釋放中心虛無帶來的瘋狂。百無聊賴,說起普拉斯/或者避開她,像避開一句
讖語。這首詩確實走向了一種靜謐的克制。在包慧怡的詩歌中,隨時可以依靠著宗教帶來的靜謐將本來瘋狂的念頭包裹起來,這是她不同于普拉斯的一點。而民間傳說秘聞帶來的狡黠,讓詩歌中的死亡看上去并不可怕,也不見得悲哀,和所有更迭錯失與遺憾一樣,需要被紀(jì)念,也同樣應(yīng)該理解著原諒。 小姐姐,我已兩次錯過你/再不可能錯過你。你已和棋/再無噩夢,且看那月下綿延的沙丘/有怎樣勻稱而無謎的呼吸!它們也曾長久囁嚅:死亡不過是生之月蝕/那無光的旋轉(zhuǎn)恢宏、遲緩、斑駁不定/確鑿無疑,原需永世的耐心。
這種靜謐讓人想起狄蘭·托馬斯在無意識領(lǐng)域體驗死亡的書寫,《我與睡眠結(jié)伴》詩中寫道:那兒我們哭泣,我及另一個死魂,/我母親的眼睛閃耀在高高的樹梢;我們踩著的這土地承受了一群天使/他們羽翼中父性的臉如此甜蜜。/這是些做夢人,呼吸并凋零。/凋零,我肘部的幽靈,母親的眼睛/吹動天使,我失落于云的海岸,/那里緊靠嘮叨的墳?zāi)沟年幱?我把這些夢者吹上床/他們繼續(xù)沉睡,不知魂魄。在托馬斯的詩歌中,死亡如同陰影,靜默追隨,詩人通過夢境,將死亡、往昔穿插在自己的安詳神秘的氛圍中達成內(nèi)心和現(xiàn)實的和解,死亡在潛意識的夢中靜靜穿行,我成為了回憶的旁觀者,也是領(lǐng)悟人。
包慧怡同樣有著這樣的和解,在對“小姐姐”的懷念中,她寫下“再不可能錯過你,你已和棋”、“死亡不過是生之月蝕”,這種寬慰的透徹,更像是一種自我安慰,小姐姐和“我”之間的關(guān)系,正如同托馬斯在夢中與父母再次相遇的場景,親人如同天使,最后和解的是作為幸存者的“我”的內(nèi)心。在生命、虛實循環(huán)往復(fù)之中,不存在真正的滅存,而托馬斯在《我與睡眠結(jié)伴中》“夢中夢”的轉(zhuǎn)換,同樣也寫出了這種循環(huán)結(jié)構(gòu)。
包慧怡的對死亡描寫的正面如果稱得上安靜,那么她趨于普拉斯的一面,依然是充滿力量和大膽的。在包慧怡的詩歌中討論死亡,不能不提到普拉斯。普拉斯是描寫死亡體驗非常突出的詩人。個體的死亡體驗被轉(zhuǎn)移成為一種快感,一種藝術(shù),在普拉斯的詩歌中,可以看見很多對死亡的瘋狂嘗試,而包慧怡作為普拉斯詩歌的翻譯者,也同樣表現(xiàn)除了女性對于死亡陰柔的瘋狂。
普拉斯在《拉扎勒斯女士》中乖戾尖銳地將死亡當(dāng)作一個危險的游戲,甚至自己也化身死亡本身,去胡鬧一番她寫道:我是你們的杰作/我是你們昂貴的/純金寶貝/熔化成一聲尖叫/我顫栗,我燃燒/別以為我看扁了你們巨大的關(guān)懷。……上帝先生,魔鬼先生/當(dāng)心,當(dāng)心,/從灰燼里/我升起,滿頭紅發(fā)/我吃人如呼吸空氣。
她的詩歌中保持著孩子氣的自信,直面死亡本身,亦不在乎在世的關(guān)懷。和很多具有迷狂特質(zhì)的作家一樣,這種勇敢來源于純凈,即使是危險,也是最單純的危險,相比之下的人間泥沼,后者更讓他們無法忍受。于是也有了她著名的那句:死/是一門藝術(shù),像任何事情/我要干得分外精彩一樣。死亡對于詩人有一種毒品般的吸引力,危險導(dǎo)致的誘惑讓她反復(fù)掠過地獄,不斷挑逗魔鬼。
普拉斯的瘋狂與純情在包慧怡詩歌中也可尋跡?!逗谒啦 分校垅鶎⑴皯倥c死亡快感交織在一起,“我”似乎成為了一出S M表演中的奴隸。詩歌一開頭便寫道:
你用散鞭抽我肥白的屁股,嘴里罵著“騷貨”/我咬牙道:“我恨你”,你就笑吟吟答:“你愛我”。一對愛恨交織的情侶在進行著分不清真意的挑逗,而隨后的: 窗外是亞威農(nóng)絢紫的薄暮,垂死的赤云攪動雨蕊/老城區(qū)假扮童話的紅磚瓦中滲出經(jīng)血……城市臟破、邋遢的氛圍似乎在預(yù)示著不詳和寂靜。紫色的薄暮已實屬罕見,紅云和雨意又讓整座老城區(qū)的氛圍更加緊張,在廢墟之上,低氣壓讓空氣潮濕,潮濕則讓一切顯得更加不凈。原本應(yīng)是童話風(fēng)格的紅城墻,卻有著“經(jīng)血”從磚瓦中滲出,更是詭異萬分,對于幼年的意象的冒犯,無疑達到了最為有效的渲染目的。 哦教皇宮就要被經(jīng)血淹沒,晚鐘也救不了那對長毛兔/它們是那么白,那么無辜,耳朵鉸成菟絲子,眼珠放牧著彼此心臟……隨后的發(fā)展果然繼續(xù)了這種恐怖。瘟疫肆虐之后詩人的目光又回到了兩人關(guān)系之上,兩人都在瘟疫之中來不及做點什么,既無法幸免于災(zāi)禍,又無力享受徹底的歡愉。黑死病肆虐得如此唐突,我還來不及煉就/折不斷的手臂,內(nèi)鎖的耳廓,刀槍不入的心:我甚至來不及/捧緊你顱骨,念一段攻無不破的晚禱詞:“自深深處……”/你也來不及忘卻經(jīng)驗之歌,使用我如一個真正的蕩婦。
在很多詩歌中,海洋都是著名的死亡意象,海洋作為一種欲望起伏的對象,在包慧怡翻譯的阿特伍德的小說中也可以窺見一二。短篇小說集《好骨頭》中的短篇《出海的男人》中有這樣的話:別談女人,女人已經(jīng)被取代,被同樣變幻莫測和靠不住的風(fēng)和海洋取代。男人們得知道如何航行,如何揚帆,如何把水從船中舀出來,如何尋找導(dǎo)航手冊。在小說中男女關(guān)系如同水手與海洋,上岸的水手不知所措,出航的水手沉溺與冒險的征服中。男人的欲望在海洋中,海洋和女人互為替代,都與冒險同源,危險構(gòu)成了這種欲望。在這一首瘟疫面前的男女暴虐之愛的描寫中,也同樣有著海洋的意象,前一句似乎還是湖泊中的糾纏:辨不清,戒不掉,爬不出/還天真地自命為姜太公……下一句便成為了遠景中海洋的形象:鏡中你石膏像般殘忍挺進的小腹,不管不顧的暴君 /鏡中我眼神失焦,長發(fā)變作錨索,乳房搖成了洋流 /全在預(yù)料之中:翡翠魚從碧泉穴向上泳動,很快來到了天蝎座。 翡翠魚和天蝎座都是快感的代言詞,在動蕩之中,宛如處于海洋之上,和快感的斗爭讓宇宙萬物變得混亂但和諧:抱著我舒一口氣吧,在這加速吸引冰山的夜間游輪中/如蝴蝶被正確的銀針釘人標(biāo)本盒,萬物趨向本來的歸宿:游輪沖向冰山的巨大意外,和蝴蝶標(biāo)本制作的精微,都在美妙的交合中得到歸宿。何況尖嘯與嘆息已如潮水逝去/原木干燥的馨香尚可從。尖叫嘆息這些旁人的目光早已被置之腦后,而原木的干燥卻是祭神的前奏,隨著馨香上升,死亡、快感和神靈有了交匯的瞬間。
另一方面,死亡成為了一條極致快感相切的切線,而瘋狂的危險,就是死亡。在最后一節(jié)中,包慧怡將南轅北轍的名詞并列,名詞之間跳躍、魔幻,在黑死病的威脅下組成了快感的延宕:爆炸論、因明學(xué)、諾斯替與曼殊沙華的漩渦中托舉我們/一小會兒遲些殺死我吧,須知在這不負神諭的黑死病之夜/熹微前,紅旱獺將起義占領(lǐng)市公墓,替全體嚙齒目押上/四十個冬天的賭注!
包慧怡詩歌中的死亡,和大眾生活的距離,正如同唐卡所描繪的世界和博物館竊竊私語的人群之間的距離。在距離之外,還有一層不落具象的故意。這無疑是個異數(shù),這種私人化包含的知識和偏好,成全了詩歌對于現(xiàn)實封閉式的美感,和現(xiàn)實之外豐富的外延可能。死亡成為一種分子因素,彌散成為一種修辭,成為神秘主義想象力開始的門窗,對于死亡帶來的誘惑與瘋狂,她通過跳躍的意象選擇,靈巧的變化,寫得大膽卻扎實,底色依然是單純且羞澀的。